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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寧多麼希望見到嬸母。他當然更想知道關於那個美麗的嬸母的一切,知道那一切的細節。可奶奶就是不講。
他的叔叔就是當地一個革委主任。老黑刀每天里都要說到他叔叔。
羅寧很小就來到了小泥屋裡。這裡有他的奶奶和叔叔。每年的春天,奶奶和叔叔領著他到園子邊上,給兩個墳頭燒紙。
中午是葡萄園裡最熱的時刻,大家就走出園子,到海里洗澡去了。女人們硬拉上安蘭,說:「不要緊不要緊!」……她們只在離岸不遠的水裡玩,互相用水撩著,彎下身子去撿踩到的海貝。
羅寧六歲的時候該回城裡上學了,他的爸爸媽媽都在城裡。叔叔明槐一連幾天都在給小侄子打點行裝,準備送他進城。他們進城要乘坐輪船,從葡萄園到客運碼頭這段路要乘馬車。可就在他們上路的前一天,羅寧的母親來信了。信中告訴她和羅寧的爸爸要分別到兩個農場去勞動,這兩個農場相隔幾十里,羅寧暫時不能回城了。
女人們看老黑刀開始潛水,大多都上岸穿衣服了。因為有幾次老黑刀潛過來,用水噴她們的臉。只有少數幾個不怕老黑刀,她們會聯合起來捏他的鼻子,伸直食指,像錐子一樣捅他的身體……
他那麼想念爸爸媽媽,儘管葡萄園裡這麼有趣。
老奶奶不知這是為什麼。她只是咕噥:「那也是窮得沒有辦法……我們逃荒逃到這塊荒灘上,先給人家做活,後來搭個小窩,種了葡萄——再說如今的大園子就是從咱的葡萄樹開了頭呀……」
那是爺爺和嬸母的墳。
老黑刀把小泥屋裡的三口看成了最危險的人,沒事了就背著手在屋子四周轉,用一隻眼睛去斜小屋的窗戶。他對在園裡做活的人說:「小心屋裡的人!小心他們點兒倒好!」
在人們的記憶中,很多年以前園子當心就有這座小泥屋。小屋四周全是藤蔓粗黑的老葡萄樹,它們糾扯著,極力想把枝條搭到屋頂上去。每年的春天,泥屋的主人都要重新塗抹一下屋頂。有一年雨read.99csw.com水很大,淋塌了小屋的山牆。可是牆內有木架撐住,屋頂沒有歪下來。
園裡的頭兒老黑刀總是突然從葡萄架下鑽出來。他有時把做活的女人嚇一跳,大家就罵他,往他身上扔東西。老黑刀愛說女人聽不得的一些話,笑著在地上滾,兩手抵擋著女人們拋出的東西。只有安蘭低下頭去,不停地做自己的事情。這時候老黑刀就從地上蹦起來,大聲吆喝道:
安蘭越來越瘦,很快病倒了。住了半年,就死了。
羅寧想喊一聲什麼,可他緊緊閉上了嘴巴。他知道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他想奶奶一定是看花了眼。
就是在這樣的夜晚里,奶奶給他講了很多園裡的故事。有一次老人講到了二兒媳——羅寧死去的嬸母,就再也睡不著了。羅寧從奶奶嘴裏模模糊糊知道了嬸母的樣子,知道了她是園裡最美麗的女人。
羅寧差點驚叫出來!
奶奶說著,激動得嘴角顫抖了。
老黑刀有些惱怒了。他不記得有哪個小孩兒不怕他這粗粗的一聲。他走上前一步喝道:「你聽不見嗎?聾?」
一家人不定什麼時候就給喊走了。安蘭回來時兩眼紅腫,問她話,她也不說。有一天趕車的老魯來了,悄悄地跟明槐說了些什麼,明槐抓起鞭子就跑出了屋去。
「看看人家明槐媳婦,嘿嘿,嘿嘿……」
羅寧將鐵鏟扛到肩上,衝著老黑刀的背影又喊一聲:「我不喜歡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說完又看一眼,就回到泥屋去了。
羅寧緊緊地伏在了奶奶的肩頭上。他又高興又害怕。他躺下來,回想著她的形象:細高個子,削肩膀。看不清臉,但他認為她漂亮極了。
明槐的哥哥——羅寧的爸爸正在城裡工作。明槐聽了身子一抖,咬咬牙走開了。老魯剛要走被老黑刀喊住了。老黑刀罵道:「你是貧農嗎?你這個叛徒!……」
「嘿嘿,奶奶的!你他媽的小狗東西……」老黑刀罵著,端量著面前這個陌生的、面龐白皙的少年,覺得奇read.99csw.com怪到不能理解。他本來想伸手揪住小孩子,一掄,把小東西掄出老遠。不過他想了想,還是作罷。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孩子。他又罵了一句更粗野的話,就挪動腳步離開了。
小泥屋裡有了一個生氣勃勃的童年的聲音。
羅寧有一次看到奶奶夜間伏在窗前,就爬起來偎在她的身邊。窗外什麼也沒有。灰濛濛的夜色中,只隱隱約約地看到葡萄藤蔓在輕輕地活動。露滴灑下來,發出很細微的聲音。有什麼小蟲叫一聲,又叫一聲……奶奶用手摟著羅寧說:「我看你嬸母……」
這樣的夜晚,兒子和母親,還有窗外的老當子,就再也睡不著了。
小泥屋永久地寂寞了。老奶奶的頭髮完全白了,心也枯萎了。兒媳離開了小屋,再也不能回來了,這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噩夢——老人幾次半夜裡醒來,說安蘭回來了,要起身去為她開房門。每到這時候明槐就坐起來,一顆心咚咚跳著,趴在窗戶上看著母親走出屋子,在葡萄樹下徘徊。老人兩手顫抖地在樹枝間摩挲著,咕咕噥噥。老當子站起來,大睜著眼睛去看老奶奶。
她是在一個秋天——滿園的葡萄都變甜了的時候嫁到小泥屋來的。那一年蘆青河漲水,漫過了小木橋,明槐用一個小船才把她接回來。
明槐給他講故事。
羅寧抬頭看他一眼說:「我不喜歡你。」
明槐還是搖著頭:「咱不該來海邊上種葡萄樹!」
小羅寧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來到小泥屋的。
第二個夜晚,老當子又叫起來。羅寧正在熟睡,突然奶奶伸手把他拖醒了。老人激動得說不清一句話,對在羅寧耳朵上說:「孩子,你、你嬸母又來了……她,你看她又到你叔叔窗下說話去了……」
一個月光明媚的晚上,老當子突然叫了起來。它叫著,直到把奶奶吵醒。奶奶坐起來,接著向窗外看去。看了一會兒,奶奶又把臉使勁地貼到窗欞上——不知住了多長時間,老人才重新躺下。
每到了夜晚,園子里的九-九-藏-書風就變得涼爽了。太陽曬了一天,使葡萄園散發出一種溫熱的、熏人的香味兒。叔叔明槐在隔壁睡下了,羅寧和奶奶一直聽著窗戶外面不時傳來的噗噗的聲音。奶奶說那是睡不著的鳥兒。羅寧的枕頭邊上有一隻叫「小圓」的花貓,它有一張十分漂亮的臉,總是用前爪捂住鼻子熟睡。窗戶外邊的老葡萄樹下,睡著他們的一條黑狗,它叫「老當子」。老當子常常把屋裡的人都吵醒,因為夜間園裡常常有人走動。有一天晚上老當子哼哼地叫著,羅寧探頭從窗上一看,見從月光里緩緩跑出了一隻刺蝟。
後來,有好多的夜晚,奶奶都是這樣看上半天。
老黑刀正在屠一隻山雞,一邊的土槍散發出一股火藥味兒。安蘭哭著坐在一邊,見了男人和老魯進來了,一下子站起來。老黑刀頭也不抬,說:「不用凶,凶什麼?這算對你們客氣了。我叔叔給上面捎一封信,連你哥哥也得被城裡趕回來,哼!」
最愉快的事情就是聽奶奶講故事了。可是奶奶說到嬸母就不作聲了。羅寧偏要問這一切,奶奶偏不跟他講。她只是告訴:嬸母死了。嬸母長得好。嬸母沒有了。
明槐回到園裡,再也打不起精神。老奶奶問兒子外面的事情,兒子總是搖頭。後來他對母親說:「咱們不該來海邊上種葡萄樹!」
又住了不久,老黑刀就經常將明槐叫到一個地方去訓話、開會。
安蘭來到葡萄園的第二年上,身體就瘦下來。人們都說她不如從前好看了。這時候進入了混亂時期,園裡的風聲也緊起來。老黑刀越來越嚴厲,他跟明槐說話時面孔板得更緊了,伸出一根手指,很嚇人的樣子。有一次他問老奶奶說:「你們家過去有多少棵葡萄樹?」奶奶搖頭說不記得了。他「哼」一聲說:「不記得了——了得。我叔叔早告訴我了,哼,了得!」
窗外依舊是一片模糊的夜色。羅寧剛要重新躺下,突然從明槐窗下的黑影里走出一個人來。奶奶揪了一下羅寧的手。羅寧屏住了呼吸看著九_九_藏_書
上年紀的人知道,原來這片葡萄園很小,它是屬於泥屋主人的。那時候他們就靠這些葡萄樹過日子,又可憐又寒酸。四周是荒原,雜草叢生,一直延伸到大海邊上。後來葡萄園漸漸擴大,小泥屋仍在中心。大葡萄園是屬於公社的,就連貼近小屋的那些葡萄樹也不再是泥屋主人的了。泥屋裡的人仍舊在園裡做活,他們,還有這座小屋,都屬於葡萄園了。
星光下,一個女人緩緩地走去,身影兒在葡萄樹下一閃就不見了。
鞭聲炸響在葡萄樹下,一聲連一聲。不一會兒,遠遠的地方也響起了鞭子聲——那是老魯在掄鞭子。兩處的聲音交匯到一起,久久地震蕩著。
老當子伸出胖乎乎的前爪跟他「握手」。
小泥屋慢慢地蘇醒了,有了聲音,有了顏色,有了實實在在的生活的氣息。小羅寧手持鐵鏟,上身穿一件小海魂衫,下身是一條有豎條杠的藍褲,神氣地出現在泥屋前邊的葡萄樹下。他要鏟土,再挖一個了不起的坑,或者是修一條半尺高的城防。他休息的時候就是與老當子交談。他對小泥屋的第一個嚴正的批評就是:老當子的名字太難聽了!但奶奶告訴他:這是小泥屋的老主人、他的爺爺給它取的名字,如今是誰也不明白、誰也不能更改的了。羅寧撇撇嘴,表示不以為然。不過他仍跟它叫「老當子」。
小圓跟他玩耍。
老黑刀往小泥屋門前走過,見到羅寧就瞪起眼睛,說一聲:「唔?!」
羅寧一下下鏟土,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安葬安蘭的日子里,明槐一聲不吭。晚上,明槐常常喝醉,懷抱著一桿長鞭搖搖晃晃地走到園子深處,用力地掄起了鞭子。
可羅寧明明什麼也沒有看到。
從此葡萄園裡有了一個手腳勤快的女人。她綁葡萄蔓、剪枝、摘葡萄,做什麼都比別人利落。她像別的女人一樣頭扎白巾,臉上總是笑吟吟的。從那時明槐就在園裡趕車,每天從外面運進筐籠,載走葡萄。當園裡響起轆轆的車子聲,滿園的女人都不由得去看明https://read.99csw.com槐的女人——她丟下手裡的活兒,抬起頭尋找自己的男人。燦爛的陽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女人們笑著喊她的名字:「安蘭——!」
他通體發黑,在水裡撲動著,勇猛極了。他不斷地用身體將碧綠的水面劈為兩半,真像一把黑刀。他還會潛水,一口氣可以扎到幾十米遠。有一次他在水中捉到一條長長的涼魚,就在水中把它捏死了,像腰帶一樣掛在脖子上,從水中鑽出來。老魯見了老黑刀潛水,總是伸出拇指叫一聲:「嗬矣!」
他關了門。他自己知道他有多麼害怕那個黑黑的漢子。他對黑漢罵的髒話也感到驚訝,感到不能理解。他的心咚咚跳著。
老奶奶說:「我就看見那麼一回。她再不來了。人真是有魂靈的,她是想家了……」
老黑刀也到海上去。他常常叫上趕車的一個老頭兒,說:「老魯,走,載上網玩玩去!」他們載著網具到海上去了,順便可以召集一些洗澡的人拉魚。老黑刀如果拉魚拉膩了,就一個人游到深水裡。
羅寧伏到了窗前。
老奶奶給他講故事。
晚上,他對奶奶講了那個黑漢,講了黑漢在罵一些很奇怪的話。奶奶半晌沒有吱聲。後來老人摟緊了他,讓他再不要跟那個黑漢說話。他沒有再問什麼。他從此知道了奶奶也怕那個黑漢。
「我在看她……我那天好月光的時候聽見老當子叫,起來一看,她——就是你嬸母,從葡萄樹下走出來,直走到明槐窗下去了。他們說了會兒話,她就走了。我想喊一句,又怕驚動了她,她再不來了……一點不錯,是她,身形兒,模樣,一絲兒沒變……」
老黑刀見了明槐總是板著面孔,講話時伸出一根手指,像是遇到了很嚴重的事情。
初秋,一片燦爛的陽光照耀在葡萄園上。沒有風,沒有喧鬧,只有一兩個頭包白巾的婦女弓著身子在葡萄架下做活。一輛馬車駛進園裡,車輪發出轆轆的聲音。一個婦女抬起頭來,從白巾中露出通紅的臉龐。陽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