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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圓在園裡玩耍,多次見到老黑刀和幾個人在葡萄架下放槍取樂。有一次一隻美麗的烏藍鳥飛來了,老黑刀瞄準它放了一槍。烏藍鳥的羽毛全被硝煙炙成黑色,很多地方露出了皮肉,淌著血死在泥土上。小圓驚得說不出一句話,獃獃地瞅著跌下去的烏藍……
葡萄熟透了,可是人們都排成了隊伍,沒有一個人可以伏到架子上做活。小圓藏在葡萄葉間,親眼見到一群群灰喜鵲來偷啄葡萄。這些賊在園裡暢行無阻,尖聲大叫,吃起葡萄來挑挑揀揀,把骯髒的糞便留在葡萄葉上。它們已經不是來偷吃了,而是胡亂啄著玩,一顆啄一個洞,然後就看著葡萄粒兒流淚,高興得大笑。這種笑聲特別刺耳,小圓常常要掩上耳朵。
天亮了,老爺爺從枕頭邊上撿到了那根灰色的羽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召喚一聲老當子,掮上獵槍就走出了泥屋。
它已經記不清楚了。它只是知道從那時起,老當子就給拴在了屋前的葡萄樹下。
突然老當子定在了原地。小圓爬到架子的最高處,看到了站在一個葡萄架後面的老黑刀。黑漢正把下嘴唇咬在牙齒里,弓著腰從葡萄枝葉間望著老爺爺。停了一會兒,他故意咳起來。
小圓曾經跟上打獵的人到過荒原上。儘管它走不遠,但終於還是弄明白了打獵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瞧見了老當子的表演。
小圓再也沒有見到老爺爺。
老黑刀伸出一根食指,用力地點著老人的胸脯說:「反革命也允許有武器嗎?」
老爺爺呼喊著,一邊摘下肩上的槍,往楊樹那兒舉著,威嚇著它們。
楊樹上仍然沒有聲音。園子里死一樣沉寂。
不遠處就是那個暖乎乎的家——小泥屋。窗下,老當子在陽光下打盹。它的脖子下垂著一條鎖鏈,鏈扣兒都磨得閃閃發亮了。小圓每一次從高處看到老當子,都對那條鎖鏈感到滿意。
小圓記得自己當時逮住了一隻田鼠,並且把這個獵獲物擺在了窗台上展覽。後來只有明槐一個人看到了,他嫌臟似的用一根秫秸把田鼠挑起來扔了。這是小圓最懊喪的記憶。
老爺爺仰頭望著翻飛的鳥鵲,一臉深皺痛苦地活動著。他望了一會兒,放開喉嚨呼喊起來:「啊呼——喲——嗬哉——!」
夜裡,小圓https://read•99csw•com躺在枕頭邊上,聽著兩位老人交談。它終於聽明白了:老黑刀領著一伙人圍斗老爺爺,說老人就是過去的「園主」,是個階級敵人。一伙人大都黑著臉,只有幾個婦女嘻嘻哈哈。有人把老爺爺推推搡搡,老爺爺站不住,老黑刀就厲聲喝一句:「站穩立場!」……
它咬住了灰喜鵲的翅膀。灰喜鵲尖聲大叫,一邊用尖嘴啄它的眼睛。小圓緊緊地閉上雙眼,真怕眼睛像葡萄那樣被啄上一個洞。灰喜鵲撲動著,彷彿要把它帶入空中。小圓用小巴掌敲打著灰喜鵲的腦袋,一邊將身體移動到對方的脊背上。它想這一次可逮住了一個偷吃葡萄的賊。灰喜鵲在小圓的身子底下不顧一切地掙扎著,尾巴上的一串長翎像扇子一樣猛烈展開,把小圓翻了下來。但它的嘴巴還緊緊地咬住翅膀……灰喜鵲扑打著、尖叫著,漸漸呼喚來一群同伴,在它們的頭上驚恐地翻飛、呼喊。小圓有些害怕了!它這會兒想起了泥屋的主人們,也想到了老當子……灰喜鵲掙扎著,終於留下一根灰色的羽毛,飛得不見了蹤影。
老爺爺除了種葡萄,給葡萄樹剪枝、施肥,再就是到荒灘上打獵。他有一桿土槍,烏黑笨重,臟里臟氣。每一次打獵老當子都神氣無比,尾巴高高地翹著在老人身前身後奔跑。鷹落在樹上,兔子卧在草中,山雞在瞧不見的地方嘶啞地喊叫。老當子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一隻無比醜陋的、罕見的長嘴對在泥土上嗅著,然後轉身對主人咕噥幾句什麼。當獵物出現了時,它則伏下身子,專心地等待槍聲。槍響了,它倏地跳起,在硝煙中把垂死的獵物逮住。
它獃獃地踞在架子上,俯視著老當子,回憶著往事,已經說不清心中的滋味兒。它這會兒想起老當子該到園裡跑一跑,一個多可憐、多寂寞的狗啊!它還想跳下架子去跟它玩一會兒,但一想起它的兇惡樣子,只好作罷。小圓想無論是誰,只要拴在泥屋前面兩三年,都會變得像老當子一樣的暴躁。
一隻螳螂從一片樹蔭下走出來,伸長了脖子,目光迷濛地望著小圓。
螳螂告訴:園子里的壞東西太多了,它要時刻提防,刀不離手,夜間也不敢鬆開一刻,天長日九九藏書久,兩把刀也就長在了手上……小圓聽了長長地嘆氣,它們又交談了一會兒,就各自走開了。
老爺爺幾乎和小圓同時發覺了那個黑色的槍口。老爺爺大叫一聲,抱住了自己的狗……
又待了一會兒,小圓看到老爺爺右手那根黑黑的食指向土槍的扳機伸去。它捂上了耳朵,但還是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震動。槍口吐著暗紅色的火焰,刺鼻的硝煙味兒瀰漫開來。小圓看到老爺爺的槍口抬得很高,明白他是故意嚇唬它們的——灰喜鵲「呼」的一聲從楊樹上飛起來,飛得很高,飄到蘆青河的對岸去了。
太陽曬得小圓周身發熱。它幸福地滾動著,直到有些疲憊了,才站起來。它望了望身後的一棵葡萄樹,興奮地抿了抿舌頭,一縱身子跳了上去。葡萄葉兒垂在它的四周,把一個美麗的軀體全部遮掩了。它就從枝葉的間隙里向四下觀望。
老爺爺站住了。
小圓覺得中午的太陽真好。它從樹蔭下走出來,眯著眼睛看了看空中那個白亮的火球,然後就卧在熱乎乎的沙土上。它扭動著身體,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舒適。溫熱的沙土使它閃亮的皮毛更加柔軟,它炙過了後背,又翻轉身子去炙肚腹。作為一隻花貓,它懂得自己有多麼健壯和漂亮。它比一般的貓要長,腿腳粗而有力,全身都由黑白兩色交織起來:黑的地方如墨,白的地方似雪。它只在乾淨的沙土上躺卧,所以看上去一塵不染。它還長著一對明亮的灰藍色的眼睛。
灰喜鵲驚慌地聚到了一起,落在一棵楊樹上,一聲不吭了。
那是一個秋天,就和現在的秋天一模一樣,滿園的風是香的,葡萄黑紫閃亮。小圓用它尖尖的小牙齒咬碎了一顆葡萄,吸吮掉裏面的湯汁。它小心地用通紅的小舌頭舔著濺到嘴巴上的甜水……每天小圓都是自己在葡萄架上玩,很少回到泥屋去。它發現在這個秋天裡,人們的脾氣變壞了。小泥屋裡的主人哭喪著臉,老要唉聲嘆氣。有一次它爬到明槐的膝頭上,被明槐一下子掀開老遠。兩個老人都愁眉不展,常常半夜裡還低聲交談著什麼。
小男孩穿了綠色的短褲,白色的襯衫,十分精神。他轉過臉來,小圓看清了是小羅寧!它立刻高興起來,很想撲到他的懷裡。但九*九*藏*書它又發現羅寧鎖著眉頭,也就猶豫了。它想:羅寧怎麼了呢?他要幹什麼呢?
老爺爺在園裡走著,傷心地看著在架子上變壞了的葡萄。他伸手摘下幾個顆粒嘗了嘗,又趕緊吐了……小圓知道被啄過的葡萄是什麼味道。它沿著葡萄藤往前奔跑著,架下的老爺爺和老當子都沒有發現它。它在高處觀察著老當子的傻相,覺得十分有趣。老當子走起路來昂首挺胸,胸脯很高,一雙眼睛東張西望,黑色的長嘴一甩一甩的。有時候老當子停下來,低頭去嗅嗅地上的什麼東西,螞蟻順著鼻子爬上臉頰,它就用力地搖頭,嘴裏噴著氣,發出「費!費!」的聲音。
灰喜鵲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它們一會兒從這個架子上飛起來,一會兒又喳喳叫著在半空里迴旋:像一片烏雲,像一股骯髒的煙。小圓恨不能也飛到空中,去和它們搏鬥——它這時覺得鼻子上的小口子又鑽心地疼起來。
「啊呼——喲——嗬哉——!」
獵槍是了不起的,而老當子不過是一個願意湊熱鬧的東西,唯一的本事就是獻殷勤。小圓沒法遮掩它對老當子的藐視,半路遇見了,斜也不斜它一眼。
老爺爺遲疑了一下,只得從肩上摘下來,遞了過去。
老爺爺從此沒有了槍,也不再打獵,老當子也不必跟在他的身邊奔跑了。
從此,老當子就被老人拴上了鎖鏈,縛到了泥屋前面。
葡萄被啄過,慢慢就要爛掉。葡萄園的香氣中摻雜著一些酸霉味兒……小圓決心逮住一個灰喜鵲。有一次它小心翼翼地順著一根粗藤往前移動,巧妙地利用了葡萄葉片的遮擋,離一個灰喜鵲只有二尺左右了。它的心噗噗跳動,全身都在顫抖。它從來沒有這樣近地觀察一個大鳥。它看清了灰喜鵲的眼睛,甚至是睫毛。它覺得那一身灰衣服質料不錯,可惜顏色令人厭惡。就在灰喜鵲啄碎了又一顆葡萄,高興地大笑起來時,小圓迅捷地撲了上去。
小圓原來以為老爺爺又要去打獵了,但走到園子深處立刻明白了:老人是領上老當子來驅趕灰喜鵲的。
原來的老當子驕傲得很,沒有鎖鏈,可以滿園裡奔跑。這是一條經多見廣、通曉世故,對園裡的一草一木都熟識的狗。它是由羅寧的爺爺養大的。小圓記得自己當時https://read.99csw•com很小,除了老奶奶偶爾抱一抱,幾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還有一隻貓。所有的人都在談論老當子:它追逐一個偷葡萄的人,它發現了深夜襲擾的賊,它咬死了一隻野兔……
全家人圍著它,默默地坐在炕上。安蘭用手去理它的脊背,又取來一塊紅薯給它吃。全家人都在等著爺爺回來——他一大早就被老黑刀那伙人叫走了。
這個秋天的末尾,當一串串葡萄乾在架子上蒙了一層白霜的時候,老爺爺就長眠不醒了。小圓見泥屋裡的人都在泣哭,就跟著哭起來。老爺爺仰躺在炕上,緊緊閉著眼睛,睡得好香。
老當子箭一般跑向楊樹,但沒有多會兒,它又回來了。
小圓嘲笑地看著空手而歸的老當子。
小圓在葡萄樹上看著老當子打盹。鎖鏈耀得它睜不開眼。它在想:這條鎖鏈到底是什麼時候戴上的?
老黑刀拉了拉槍栓,哼哼地笑。他自言自語地說:「什麼古怪東西。哼哼,是個老貨兒了。老貨兒使用老貨兒。」這樣咕噥了一會兒,他把槍掮起來,說一句:「武器沒收了!」
小圓緩步離開了葡萄架,向一邊走去。
老當子很想跟小圓玩一會兒。有一次它在園子里遇到了小圓,就笑著走過去。小圓抬頭看了看,氣憤地「嗚」了一聲——因為它正在解溲呢,老當子怎麼能如此不知羞臊。老當子又走了幾步才發現小圓在幹什麼,猛地收回微笑,立在了原地。呆了片刻,老當子回身走了。小圓自己跳上了葡萄樹,默默地看著離去的老當子,難過得哭了。它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
老爺爺慌慌地喊了一聲「啊?!」向前追了一步。
後來小圓又攀上了高高的葡萄架。它有些渴了,就吃了兩顆葡萄。當它低頭擦嘴巴的時候,突然發現了架子下有一個小男孩。
原來它的兩把長刀是長在了手上的——小圓不禁驚呼起來,它鬧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小圓在葡萄園裡奔跑著。
老爺爺叫了一聲什麼,跌坐在地上。接下去,他一直這樣坐著。太陽在空中移動,樹蔭兒慢慢離開了老爺爺和一聲不吭的老當子。老爺爺咕噥著,小圓聽清了,他在說:「我的槍!……」
園子里的人都在一夜間戴上了鮮紅的袖章,動不動就舉起拳頭呼喊什麼。老黑刀讓所有人都排成一九-九-藏-書行,他在隊伍前邊走來走去。他呼喊一句,所有人都要重複一遍。後來他們做成了一面紅旗,老黑刀讓一個年輕的婦女舉著,站在隊伍的一端。
明槐代替老爺爺去開會了,代替老爺爺回答「過去有多少葡萄樹」之類的問題。
灰喜鵲一直待在楊樹上,不再啄食葡萄,也不願離開園子。它們分明是要挨過這個時刻,重新來糟蹋葡萄。
天烏黑烏黑了,爺爺才回來。大家鬆了一口氣。爺爺蹲在屋子角落裡吸煙,不住地咳。他自語似的說:「我種了葡萄,三棵,後來只活一棵;來年,我又種了三棵,活了兩棵……我種這幾棵葡萄不容易,葡萄熟了捨不得吃,拿去換糧食。我是逃荒來的,我不是地主……我種了葡萄,種了個小葡萄園,用它換糧食……」
老黑刀伸出手說:「我看看你的槍。」
小圓看到老當子急忙溜到了老爺爺身後。
老黑刀走出來,大背著手端量老爺爺。
小圓走近了它,看著它一身碧綠的衣衫、手中的兩把長刀、那個美麗的三角形腦袋。螳螂搖了搖頭,似乎也不怎麼愉快。小圓很想借它的兩把長刀玩一玩,但螳螂卻總是搖頭。
小圓一聲不吭地踞在葡萄架上,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它知道老當子不會爬樹。它不知道老爺爺會不會用右手的食指去扳動那個彎鐵片——如果扳動,就有一聲霹靂。
老當子瞅著那棵楊樹,嘴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脊背弓起,毛也奓了起來。
老當子憤怒地吼叫,聲音威嚴。小圓不知怎麼,這一瞬間覺得老當子是一個男子漢了。
小圓不記得老當子被拴了多久。它只是記得那以後架子上的葡萄又紫了三次,眼下的葡萄是第四次變紫了……
它看到老當子一直拴在泥屋前面。
沙土到處都一樣溫熱。小圓的前爪給沙土印了一串串美麗的圖案……它在這個秋天的溫暖的陽光下,突然感到了一陣難忍的惆悵。有誰可以交談呢?有誰可以結伴而行呢?
小圓鼻子上落下了一個小血口子。它叼著這根羽毛回到了泥屋。
不遠處傳來喝牲口的聲音,小圓知道那是明槐或者老魯的大車來了。它害怕大馬,於是就遠遠地躲開了。
就在烏藍鳥被打死的不久,有一次老爺爺領著老當子走到園子里,老黑刀躲在葡萄樹後面向老當子瞄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