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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刀得意地揪緊韁繩,做遠眺狀,然後嬉笑著去看大家。
女人們滿意地拍打著巴掌,嚷著:「再來一遍,再來呀!」也有的嚷:「不怎麼樣,就差沒讓白馬甩下來踩死了!」
沒有一個肯提前離開這兒。大家都看著明槐騎馬賓士過來……明槐的臉龐被陽光照得發亮,渾身披上了一種光彩。他臉上沒有歡笑,只有一位騎手的莊嚴。他的馬近了,慢了,馬蹄嗒嗒。明槐跳下馬來。
老黑刀坐在光滑的馬背上,身子小心地左右晃了幾晃,然後驕傲地伸直兩手,做飛翔狀。白馬顛顛地跑起來,老黑刀趕緊伏到馬的身上。當馬跑得稍慢時,他又立刻抬手做出射擊狀,嘴裏喊著:「忘了帶槍來了,忘了!嘿嘿,好哇,我是騎兵啊——」
曼曼又低下了頭。
女人們又嚷起來,爭著去。這會兒明槐牽著白馬從葡萄架下轉出來,老黑刀看著白馬愣住了神。他笑了,說:「嘿!」他拍打著膝蓋,「真好馬,嘿嘿,我原先沒在意,咱園子里還有這麼棒一匹馬!嘿,想不到在我領導下還有這麼好一匹馬!」
曼曼一聲不吭地摘著葡萄,嘈雜聲遠去了,她想了想,也站了起來。
老魯從車上跳下來,一晃一晃地走到女人們中間,接過一串葡萄就吃起來。等到老魯的肚子有些鼓的時候,他的話就多起來了。女人們惱怒地迎擊著,先動嘴,后動手,老魯常常剛想挪步就被按到了葡萄架下。女人們捶打著老魯,揪他的耳朵,他放開嗓門叫喚著。女人們鬆手之後,他抖落了一身沙子站起來,說:「又給我鬆了松筋骨,嘿嘿,真舒服!……」
園裡做活的人中婦女很多。她們的白頭巾在綠葉間閃動,十分醒目。她們每人身邊都放著一個筐籠,裏面放著剛剛摘下的、有著一層白粉的葡萄。幾乎所有包在白巾里的臉龐都是紅潤的,那一雙雙眼睛就像葡萄。她們的眉毛都很長,一直伸到頭巾里去。大家摘著葡萄,如果湊到一塊兒就說笑起來。她們不少人前幾年還戴過紅袖章,大多是跟上老黑刀熱鬧熱鬧。現在不戴袖章了,喜歡熱鬧的脾氣還沒有改。她們特別喜歡跟趕車的老魯開開玩笑,也有的喜歡跟老黑刀鬧。不過大多數人後來對老黑刀有些懼怕,不敢跟他隨便搭腔了。
老黑刀又問明槐:「你敢不敢?——來來來,你騎騎我看!」
女人們興奮地互相看了看,高興地站了起來。
一夥兒人走出了葡萄園。
明槐搖動著鞭子,沒有吱聲。
她低著頭做活,有一次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了一個像她一樣沉默的男人。
老魯九九藏書再不敢猶豫,跳到他的車上幹活去了。
明槐的名字沒有人喊。他不喜歡開玩笑,因為他是小泥屋裡的人——如今在所有人眼裡,小泥屋都多少有些神秘和可怕了。當女人們賣力地喊著老魯時,明槐總是一聲不吭地往下卸東西。天太熱了,他只穿一條短褲、一個背心。太陽照在他裸|露的肩頭上,肩頭黑乎乎閃著油亮。
人們回頭看看自己的葡萄園,又轉過臉看看白馬。後來大家終於不眨眼地去看白馬了。
白馬靜靜地站著,頭顱微低。它身上沒有一絲別的顏色,是一匹真正的白馬。此刻它的一雙秀麗的眼睛正望著前方的一片綠色,濃密的睫毛不時活動一下。
「誰耽誤了『抓革命促生產』,我就饒不了誰!」
明槐與老魯一直站在旁邊。明槐知道老黑刀的槍就是父親前幾年被奪走的那支。他默默地看著,見老黑刀用力地抓撓白馬的鬃毛,心中不由地一陣惱恨和痛楚……白馬跑著,一直向前跑去,老黑刀卻用力扯緊了馬韁,使它轉彎,轉回來。
老魯和明槐的大車分擔了整個葡萄園的運輸任務。冬春里,兩輛大車要從外邊運進園裡各種肥料和葡萄秧;夏天運農藥、運包裝果品用的蒲草等。秋天裡趕車人是最繁忙的,要不停地運葡萄,跑碼頭和酒廠送貨。他們常常早出晚歸,搖動鞭子的手滿是老繭。馬車離葡萄園老遠,園子里做活的人就從馬的噴氣聲和趕車人的吆喝聲中聽出是自己的車回來了。如果是夜晚,則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串串馬蹄聲。
有一個姑娘總是離開打鬧的女人們遠一些,不吭聲地做著。有人在遠處喊一聲:「曼曼——」她就低著頭答一聲:「哎——」並不離開。
被老黑刀摔倒的女人躺在溫熱的沙土上再也不起來。她們讓熱氣熨著身子,舒服得嘴裏發出「呋呋」的聲音。老黑刀坐在筐籠上,吃著葡萄,得意地看著四周。停了一會兒他命令躺倒的人都起來做活,女人們偏偏嬉笑著不服從。老黑刀說:「打鬧歸打鬧,『抓革命促生產』可不能耽誤!」
女人們見老黑刀走過來大多不吱聲了。少數幾個女人捏起一個葡萄粒,照準老黑刀的眼睛就猛一用力,使葡萄汁射到老黑刀的眼裡。老黑刀用手抵擋著,嚷道:「反正看不見了,反正看不見了……」摸摸索索趕上去,摟緊那些捉弄他的女人,一個一個重重地摔在地上,又用腳踢一下……旁邊觀望的人都大笑起來。
大車轆轆駛進園裡,女人們哈哈地笑。她們不做活了,坐在籠筐上,吃著葡萄,呼喊著老九九藏書魯的名字。有的說:「老魯,你給我捎回什麼來了?」有的嚷:「老魯過來,俺準備了這麼大一串葡萄給你……」一邊的人大笑。
明槐猶豫了一瞬,然後慢慢地走到牽馬的人跟前,接過了馬韁。所有的人一聲不吭——大家都見到明槐默默地撫摸著馬背,輕輕地拍打著它。他將白馬往前牽了十幾步,然後一躍上馬。
老黑刀將馬韁遞到別人的手裡,伸手拍了一個女人的後腦一下,問:「你敢騎大馬嗎?」他喊完又轉身端量著大家,問:「誰敢騎大馬?」
女人們中間發出幾聲尖叫。老黑刀喝一聲:「怎麼了?!」喝過之後又衝著明槐叫道:「你想騎到哪裡去?你還能騎到哪裡去?你他媽的想幹什麼?!」
老黑刀抓住馬鬃上了白馬背,很多女人都興奮起來了。有的喊:「老黑刀——!老黑刀你打馬跑啊!」
「在園子里——就是你去飲白馬那會兒,我叔父叫住了你,樣子怪嚇人的,他說你什麼了?」
曼曼一句話也沒有說。一路上,她總是默默的。
白馬遠去了。在綠草漫漫的海灘上,在荒原的那一端,印上了白馬的蹄印。
她胡亂想象起來。白馬長嘶一聲,男人跨上了馬背。白馬賓士著,出了葡萄園,來到了遼闊的原野上。綠草無垠,在風中滾動的綠色波浪猶如一片海洋。白馬踏著波浪前進。男人的長腿夾緊了馬腹,身軀挺起,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有一綹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更遠更遠的地方,彷彿是荒灘的盡頭,正傳來了咿咿呀呀的歌唱。那歌聲又熟悉又陌生,白馬迎著歌聲而去……
很多人站起來嚷著要去。老黑刀正要說什麼,曼曼從一邊走過來了,大聲說:「我也去。」
大家走出葡萄園了。一個黑漢手牽著一匹白馬。
老黑刀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向明槐。他伸手撫摸著白馬,嘴裏咕噥說:「你是個好馬。你要拉革命車。你他媽的可不要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你知道趕車的是什麼人?你他媽的!……」他咕噥著,一邊伸手從明槐手裡接過韁繩,徑自牽上往前走去。他走到那群女人身邊時,喊一句:「看我騎大馬去!」
人們恍惚記得一切的葡萄園都是從第一棵葡萄開始的。為了種植葡萄,就拓荒,生硬地排除其他草木。那時候葡萄活過來真不容易。葡萄樹在荒原上顯得何等弱小,何等孤獨!那時候人們有一種保護創造物的強烈願望,那時候葡萄園與未加雕琢的荒原對比強烈。這種對比會產生一種激|情,長時間地激勵著拓荒者。而拓荒者往往https://read.99csw.com在一塊土地上只會產生一批,他們的後代不會是拓荒者。因而他們的後代沒有激|情,那樣的激|情。他們的後代缺乏在大自然的強烈對比中所產生的那樣一種震顫。於是人們生存繁衍下去,雖有拓荒者的血統,卻失去了拓荒者的情感。某些對於生存來說極為重要的感知器官正在退化。這一切如果是真實的,是一種現實,那麼葡萄園最終會消失。承認這一切是不愉快的,是殘酷的,但不承認也會發生。
這會兒老黑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看了一眼跟女人們打鬧的老魯,又轉身厲聲喊住了明槐。他走到明槐身邊,伸出一根手指,面色冷峻。明槐看著老黑刀,神情木木的……老黑刀揮了揮手,明槐才往前走去。
「明槐……」曼曼叫著。
女人們大笑了,互相看著,有人看到了曼曼,就說:「你叔父是騎兵。」
曼曼只看見綠色的草浪間,一團潔白的東西在快樂地躍動,它躍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成了一個白點。陽光在草地上蒸發出的熱氣升騰起來,那匹白馬和馬背上的人都在透明的薄氣之後顫動,像是要一塊兒飛升起來。
老黑刀過去跟老魯還算過得去,常常招呼他用大車拉上網具到海上玩。後來老黑刀發現老魯經常去小泥屋,就厭惡起他來,常常跟他喊「叛徒」了。老黑刀有一次對園裡的女人講起老魯來,冷著臉說:「早晚還不收拾他?」
黑漢往白馬身上爬著,白馬光滑的脊背使他一陣陣難堪,後來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粗野地罵了一句,更起勁地往上一蹦,兩手抓緊了馬鬃。
老黑刀就從人群中又指定了一個胖胖的婦女,和曼曼一起隨車。沒選上的女人們唉聲嘆氣地坐下來,罵老黑刀不公。老黑刀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公平!你們如果是我老婆,我都讓你們出去快活快活!」……
曼曼和胖女人一人隨一個車,上路了。
又住了一會兒,那個白點在綠浪間出現了。人們不禁歡呼起來。曼曼高興得跳起來,嘴裏激動得叫出聲音:「啊!啊……」她的臉色那麼紅,鼻尖上滲出了汗珠。
他原來只是一個愚蠢的漢子。人們的目光聚在愚蠢的東西上,而沒有去盡情地展望原野,這太可惜了。這等於沒有走出葡萄園,這結果只會是一場鬧劇。
女人們一齊喊:「我去!」——她們在園裡有些膩了,都想跟車出去兜兜風。
老黑刀對人群罵道:「胡咋呼什麼?他媽的還跑了他不成?都給我回園裡做活去!」
曼曼隨的車由明槐駕。他們一路上沒有說多少話。明https://read•99csw•com槐喝著牲口,偶爾揮動一下鞭子。
老黑刀卷了煙,吸一口說:「這幾天要加緊些運筐籠,添兩個人跟車做幫手。誰願去?」
曼曼在想:這個男人如果騎上這匹白馬呢?……
這個人就是明槐。他當時正坐在一匹白馬的身側,兩手放在膝頭上,注視著面前的一片沙土。他一動不動。
這時候葡萄架子間傳過來馬的噴氣聲。
老黑刀在人群前邊跳下馬來,擦著汗,大口地喘息,問:「怎麼樣?這叫『馬術』。」
明槐不作聲,牽著馬向葡萄園走去。
老黑刀走在人群的後面,惡聲惡氣地吆喝著。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老魯像是突然記起了什麼,放開粗渾的喉嚨呼叫道:「明槐——」
老黑刀看看馬車,又記起了讓人跟車的事,就大聲問:「你們誰來?」
明槐兩條長腿支在地上,雙腳已經陷進了沙土裡。
大家又回到各自做活的地方去了……老魯繼續卸車,明槐忙著將馬套到車上。女人們搬著葡萄筐籠,小聲地笑著。
曼曼剛剛十九歲,可是個子很高。她很愛自己的學校。後來因為學校里亂了,再不能上學,她感到十分痛苦。她的叔父就是老黑刀,見她一直鬱郁不快,就說:「跟我到葡萄園去吧,那地方我說了算!」……曼曼剛來到葡萄架下,似乎總是低著頭。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所有見到她的婦女都驚訝地喊一聲:「哎呀!」
半路上,明槐的車已經落下了老魯一截兒。曼曼說了一句:「明槐,我問你個事情好嗎?」明槐點了點頭。曼曼就問道:
人群中站得稍遠一些的那個姑娘就是曼曼。她低下了頭,為一個愚蠢的叔父感到害羞。她捏|弄著自己的手指甲,直聽到嗒嗒的馬蹄聲,這才抬起頭來。
那麼,要尋找一種挽救葡萄園的最好辦法,還是走出葡萄園,走到平等的大自然之中,去尋找熱情,尋找對比,尋找不知何時遺失了的那麼一種激|情。這不,人們走出葡萄園了,放眼望去,草地、雜樹林子,直望到天邊,感到和看到的只是一種曠遠和遼闊,是渺茫無盡的一種空間。回頭看看葡萄園吧!它太工整、太有限、太脆弱、太可愛又似乎太不值一提了。哦哦,我們的葡萄園,我們用血汗和淚水澆灌的葡萄園,我們的令人痴迷又令人癲狂的葡萄園,你為什麼這麼小,又這麼蒼老?多少人在你的身邊爭鬥吵鬧,折損了你的莖葉,把你整得血跡斑斑。你結出了甘甜的果子,你的果實美麗如處|女的眼睛,或者說處|女的眼睛美麗如同你的果實——而人們又是怎樣對待這些果實的呢?他們眼看著它被糟蹋,在九九藏書架子上慢慢爛掉。每天清晨你都在泣哭,淚水落在沙土上。你在哭自身的命運,還是在哭與你相處的人類?
老黑刀不置可否。
明槐從白馬身旁站了起來。他牽著馬去飲水了。
曼曼向遠處望了一眼。
大海灘無比坦蕩。一眼望去,綠草地沒有邊緣。回頭看大葡萄園吧,它是草地上的一處綠色的建築,是凸起於地表的一些小山巒,是大荒灘上的美麗城堡。好像大海灘上到處都是漫不經心地生出來的,而只有這茂盛地糾扯在架子上的葡萄藤是人工雕琢成的。大自然的其他生命會從這葡萄園開始去理解人類、理解人類創造的嗜好和能力,以及關於這些的一切特徵嗎?葡萄園當然是了不起的,它是按照人們的願望,把自然界中這些夠得上是漂亮的、像童話般神奇的一種植物集結到一起,使其在同一種氛圍里生長、成熟,讓所有生物都大開眼界,嘆為觀止。創造這個葡萄園的人也常常因為自己的創造而興奮,不過這一切往往只在最初的日子里才能表現出來,日子久了,創造者會倦怠,甚至會厭惡,會嫉妒,然後就自己動手去毀壞那些曾經使他們欣喜若狂的創造物本身。這當然是一種病態。怎樣始終保持創造的熱情、怎樣維護一種原有的鑒別力和欣賞力,使自己對待葡萄園能像對待某種藝術品一樣地敏感,一直是千百年來的一大難題。人們慘淡經營,探索不止,結果又是怎樣呢?大概世界上總有一個最好的辦法。
曼曼太漂亮了。曼曼的眼睛才像葡萄,而且永遠像早晨的葡萄。她的前額稍有些鼓,光光的引誘別人用手去彈擊。真的有一天一個婦女伸手去彈了一下,使曼曼十分憤怒。她就一直用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對方,使對方慌促地搓起了手掌……曼曼走到哪裡,哪裡就安靜,葡萄的香味似乎也濃了。
沒人吱聲。
老魯「哼」了一聲,看一眼明槐,跳下車來。他罵著:「這個渾東西,想怎麼就怎麼,還配當什麼領導!」說著扯一扯明槐的手,往前走去了。
明槐低著頭,半晌才揚起來。他說:「我去看父親和安蘭的墳了……我怎麼能不去?有一次讓你叔父看見了。他告訴我,這是『反革命陰魂不散』,要我好好等著吧。他大概要開我的鬥爭會……」
女人們緊緊盯住前面的馬,張著嘴巴。老黑刀也傻愣愣地站在那兒。
馬在原地轉了幾步,揚起長尾,向前方賓士而去。
老黑刀轉回身子,臉上立刻有了笑意。他往摘葡萄的那些婦女一邊走去,老遠就呼喊道:「老魯,你這個『叛徒』!跑這兒胡摻和什麼?惹火我了給你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