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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葡萄快要收完了,園子里開始安靜。除了啄食葡萄的灰喜鵲之外,其他的鳥雀都可以算作葡萄園的客人。今年的灰喜鵲也許算錯了日子,至今還沒有成群地湧進園裡。羅寧聽奶奶說過,往年的秋天裡,園裡的人要費好多工夫去驅趕灰喜鵲。她不能做別的活兒了,她的年紀大,又不願閑著,就給園裡趕走灰喜鵲吧。那些日子里,她就在葡萄架下奔忙著,拍打著手掌,呼喊著,看著一群群嘴饞的東西從這個架子落到那個架子上……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曼曼說話了。也許是要故意將話題引開吧,她問:「你想不想爸爸媽媽?他們在哪裡?」
曼曼的眼睛閃著晶瑩的亮光。她把羅寧抱在了懷裡,把頭靠在他的臉頰上。
羅寧又說:「叔叔和奶奶都說,他們不定什麼時候就來園裡把我接走了。」
這種叫法是他跟奶奶學的;而奶奶,又是跟老爺爺學的。
他往前走去,一路上又遇到了好幾棵這樣的花。
羅寧有些委屈地嚷道:「這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
曼曼說道:「人死了就不能活過來,也不能說話了。那些好人死了,就變成了燈盞花。它們一閃一閃的,就等於說話了。我把燈盞花移栽到墳前,就是怕老爺爺和嬸母孤單得慌。」
羅寧從她懷中掙脫了,驚叫道:「嬸母?」
「這都是你栽的嗎?」羅寧問。
墳地在葡萄園的邊緣地帶。那裡有花,有青草,有馬蘭。羅寧一個人向那兒走去。有什麼在頭頂上弄出了聲音,他抬頭一看,見是小圓伏在架子上。它的尾巴緊緊貼在身側,一雙眼睛那麼專註地盯著他。羅寧想招呼它一塊兒走,但想了想也就作罷了。
羅寧平常聽得最多的就是老奶奶的故事。現在他不那麼想聽了。他的心頭被一個秘密壓得緊緊的,總感到沉甸甸的。他於是常常不read.99csw.com顧奶奶的管束,一個人跑到葡萄園裡,在一片片綠蔭下徘徊。他似乎在尋找秘密。
「喜歡。可我不喜歡老黑刀。」
曼曼嘴唇哆嗦著,突然伸手抱住了羅寧,不停地親吻他的臉頰、他的眼睛,淚水沾了他一臉。羅寧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喘息著,大聲說:
曼曼又問:「你知道嬸母是怎麼死的嗎?」
曼曼緊緊地摟抱著羅寧。羅寧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曼曼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在看著他,使他想起了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像曼曼的一樣溫柔,一樣灼|熱。他看著那長長的睫毛,心中有一股熱乎乎的水流在緩緩流動。曼曼的目光從羅寧臉上移開,重新望著遠處了。她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像是在叮囑她自己什麼一樣。
「喜歡!」
「她是病死的……可她受了欺負,死得冤枉……」
羅寧兩年前拋掉了他的鐵鏟。他常常望著屋前粗粗的葡萄藤出神。夜間從窗上望出去,葡萄樹的枝條糾扯在一起,像一片山巒,透著無比的神秘。嬸母在夜間走出來,就是先要穿過這些葡萄藤的。
「病死的!」曼曼恨恨地重複了一遍,抬頭望著遠處,沒有吱聲。這時的葡萄園裡沒有一點聲音,遠遠近近都是那麼安靜。做活的人們呢?她們的歌唱和喧鬧呢?老魯和明槐的大車呢?……葡萄樹藤蔓糾扯,葉子濃密,一層層望也望不透。在這葡萄的綠海之中,在這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之中,又到底蘊藏了多少故事?
曼曼搖著頭:「也許你真看見了,不過那也不會是真的……」
羅寧這才注意到,爺爺和嬸母的墳前,已經有好多這樣的花了。
曼曼說著說著聲音變澀了。
快到葡萄園邊了。羅寧看到了墓地上稀稀落落的幾棵楊樹。他的心跳起來。
過去的春https://read•99csw•com天裡,奶奶都要領上他去兩個墳頭,燒紙。那時他心頭有掩飾不住的高興,他老想,那兒有花,有青草,有馬蘭,好玩極了。在墳頭前邊,奶奶和叔叔用一根樹條畫個半圓,然後在裏面點燃了黃紙。奶奶和叔叔跪了,讓小孫兒也跪下——羅寧覺得這一切都那麼好玩……後來園子里有人不准他們隨便去墳邊了。奶奶和明槐都在半夜裡去,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
「園裡好多燈盞花——我路上見到了。」
曼曼搖頭:「這誰知道。有人說這種花是人的魂靈變的。好人死了,他的魂靈就變成這種花,在園子里閃閃爍爍的……」
「嬸母活過來了!她半夜裡——我和奶奶都看到了,她半夜裡就到叔叔的窗下去了,奶奶說他們有好多話要說。他們說,說個不停,老當子也知道,不過它不喊,它認識嬸母!……」
羅寧伏在葡萄架上,望著架子的那一邊。他突然發現前邊有什麼在活動,碰著了葡萄葉子。他很想轉身跑開,但身子卻執拗地靠在架子上。一會兒,一個姑娘走出來——是曼曼!羅寧認識她,剛要喊她一聲,但看到她手裡捧著的東西,就閉上了嘴巴。
羅寧偎在她的身上,真想大哭一場。他想把嬸母夜間去找叔叔的事告訴曼曼,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早晨剛剛過去,朝霞還沒有退盡。彩色的陽光從葡萄架的空隙灑下來,把他的身上臉上都照花了。羅寧每一次仰起臉看這陽光、這紫色的葡萄穗,心中都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他真想大聲呼叫,想跳躍,想在地上滾動,想猛力攀到架頂,去看整個的葡萄園……園裡如今是太沉寂了,那些能吵鬧的婦女如果不湊在一起做活,園裡就是這樣默默的了。她們很少能看到羅寧走出來,如果看到了,就喊:「喂,小男孩兒!九-九-藏-書過來——」羅寧當然不想走過去。她們就把他抱過去,抱在懷裡。她們撫摸他,小心地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膚,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羅寧這時候總想到母親,想到母親身上特有的那種溫熱和柔軟……羅寧終於忍耐不住了,他一邊走,一邊迎著陽光大聲呼叫:「啊——啊喲——啊哈哉——!」
曼曼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是真的!你去問奶奶!老當子也看見了……」
「為什麼?」
曼曼手中捧了一棵閃著藍光的花。她走到墳邊,蹲下來,小心地把花栽上了。
曼曼站起來,久久地望著什麼,身子一動不動。
腳下有一片潮濕的沙土,因為這兒總被四面的架子遮住。濕沙土上,長滿了一些闊葉兒青菜和開花的草。有一種大葉子菜叫「豬耳朵」,也是豬最愛吃的一種菜。那一簇淡藍色的小花,顏色那麼濃,一枝枝緊緊地挨在一起,像土地上點燃的一些硫黃——羅寧有一次夜間看過配製農藥水液的人點了一塊硫黃玩,它就發出了藍色的光束……他蹲在濕沙土上看著,真想把那棵花挖走。一個翅上有黑點的黃蝴蝶飛過來,羅寧就離開了那簇花。蝴蝶落在了藍花上。
曼曼點點頭說:「傍晚,別的花都看不見了,只有這種花在黑乎乎的地方一閃一閃的……它有點像火苗兒,一閃一閃……」
羅寧難過得哭了起來。他擤著鼻涕,蹲在了地上。
曼曼再不作聲了。
「你喜歡奶奶——喜歡叔叔嗎?」
「燈盞花。」
「它們都是好人。」
曼曼的眼睛望望四周,問:「你喜歡我們的大葡萄園嗎?」
她不高興,心事重重的樣子,這點羅寧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就這麼坐著,誰也沒有說什麼。停了一會兒,羅寧問:「這是什麼花?」
羅寧一動不動,他感到曼曼的胸脯在跳動。曼曼撫摸著他的頭髮,仔細地抻九九藏書理著弄皺了的衣服,輕聲說著:「你見過嬸母嗎?你沒有。她長得好,剛來葡萄園那會兒,人們看她看得都忘了做活兒。她像我這麼高,可比我好看多了。我記得第一次見她,她穿了一件毛線衣服,紫嘟嘟的顏色,緊領兒……她用手理我的頭髮,說我的頭髮真滑啊。那時候我初中還沒畢業,放假的時候就來園裡做活。大家渴了的時候,就隨你嬸母到家裡喝水。她從柜子里拿她做的手工活給我們看。她剪的窗花真好,貼了兩個窗戶,剩下的就分給我們大家。如今大概還有人家裡放著她剪的花……」
羅寧記得老奶奶發現嬸母走到明槐叔窗下時,那副驚喜的眼神。他覺得這太奇怪了,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後來他自己也分明看到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那個影子漂亮極了。
羅寧很想去看一看爺爺和嬸母的墳。
蜜蜂在園裡飛來飛去,落到葡萄葉上,又很快飛走。蜻蜓不慌不忙地、平穩地飛著,飛到羅寧跟前,羅寧就迎著它的翅膀吹了一口氣。在沒人經過的一些角落裡,蜘蛛牽上了網子,一個個花腳紅斑的蜘蛛在網上活動著,像是用腳爪去撥動一些絲弦。青蛙猛地從草棵里蹦出來,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像是從地底射出的一支支箭。它們經過的地方都驚動起一些螞蚱,螞蚱又蹦又飛,在陽光里顯得渾身通亮。一個無比勇猛的大綠螞蚱不巧撞在羅寧的身上,他就逮住了它。它在手中掙扎,用多刺的兩條長腿去蹬羅寧的手指,把手指扎出了血。羅寧覺得它太不友好,也就用力地往上拋了一下,像拋一塊石頭:它在半空里展開了翅膀,真像一隻小鳥啊!而真正的小鳥卻在更高的空中飛來飛去,發出「滴溜——滴溜——」的叫聲。小鳥每叫一聲,身體就往前猛地推進一次。另一些前不久還像小鳥一樣歡叫、一樣飛動的蟬,如今九-九-藏-書卻死在了葡萄架上。它們看去如同活的一般,眼睛閃著一層光亮,雙翼依然透明。羅寧試著摘下幾個蟬來,見它們的爪子都伸開來,明白了它們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牢牢地抓緊了藤子。
羅寧也不太清楚他們的事情。他只是從叔叔和奶奶的嘴裏知道一點他們的情況。爸爸媽媽近來也不怎麼捎信了。奶奶說他們已經顧不上小泥屋了。有一次叔叔讀了城裡的來信,跟奶奶說了幾句什麼,奶奶就擦起了眼睛。羅寧告訴曼曼:爸爸和媽媽已經不在城裡了,他們分別在兩個農場勞動。他們離得很遠。
羅寧說:「病死的。」
曼曼的牙齒咬住了下唇,不停地顫抖。她這樣站了好長時間才坐下來,說:「這不會——你和奶奶一定是看花了眼。人死去了就不會活,也不會說話了……」
「真的。」
「這種花樣子真怪啊。」
園子里發出了微弱的回聲。羅寧高興得笑了。
曼曼的眼睛又滲出了淚水。她又抱起了羅寧,重新親吻著他的臉頰和眼睛……
曼曼一把推開了羅寧,站起來,盯著他。
他還記得老當子嗅著那個影子,搖動著尾巴,躺到窗下去睡覺了。奶奶也說:如果不是嬸母,老當子決不會這樣的。
羅寧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盯著眼前剛剛栽上的花,緊緊地皺著眉頭。他自言自語地說:「那麼爺爺,還有嬸母,他們也變成了這樣的花嗎?曼曼?」
羅寧這才明白了墳前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藍色的花。不過他心中還是感到委屈極了。他一聲不吭。他真想大喊著告訴曼曼:「你要不信就去問叔叔吧!叔叔心裏才清清楚楚呢!」他只是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
羅寧叫了她一聲,從葡萄架下鑽過去。曼曼嚇了一跳,見到羅寧,這才鎮定下來。兩個人都坐在了沙土上,看著墳前一個個藍色的花簇……
羅寧驚奇地大睜著眼睛:「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