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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們在園裡遇上了老黑刀。老黑刀背著槍,見到老奶奶和羅寧,就嬉笑著摘下槍來,向他們瞄著。
「老當子是個好人,給拴起來了,要不老黑刀就會殺了它。你爺爺被叫去開會,批鬥一場下來,他就老上幾歲。他們說你爺爺是個『園主』,是個階級敵人。說滿海灘上,就這麼一個『園主』,要抓階級鬥爭就得抓小泥屋裡的人。他們抓了你爺爺,用拳頭打他,用皮條子抽他。這些誰都不知道,你爺爺一聲不吭。夜裡,他脫了衣裳,我才看見身上這一條一條傷痕。我不住地問老葡萄樹:你也算個見證人了,小泥屋的人做過什麼惡事?我們不就是種了幾棵葡萄嗎?我們不也是窮人嗎?為什麼有人非要這麼折磨我們?他們的心真是鐵打的嗎?……老葡萄樹跟著我落淚,淚珠一滴滴落到我臉上。它是園裡年紀最大的人了,老人才知道老人的心事。有時候我夜裡坐在一個蒲團上,也跟天上的星星說話。北斗也是個老人了,地上沒有什麼能趕得上它的年紀大。它直眼瞅著人間,世上的事情都裝在心裏了。它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眼瞅著。葡萄園裡的事它什麼都看見了,清清楚楚。可我還是要跟它說話。誰叫它是一個老人,我也是一個老人……」
「什麼是『點天燈』?」
「咱們家是外鄉人,在這片大海灘上落腳可真不容易。那時候到處流浪,挑著一擔子破破爛爛的東西,找個地方住下來。哪裡也沒有這樣的地方,走啊走啊,看見了海,知道是來到天邊上了。海灘也是有主人的,你爺爺去哀求人家,給人家看管海灘,這才落了腳。我們搭了泥屋,閑下來就種葡萄。沒有吃的東西,就用葡萄去換糧食。那時候葡萄不像如今這麼值錢,一筐子才能換來一捧玉米。你爺爺到河西岸的村子里,挑著筐子,走街串巷這麼喊呀,直喊到天黑才轉回來。我在家裡等著糧食做飯,等得兩眼發花。就是那幾年有了你爸爸,你爸爸從小就跟上你爺爺栽葡萄樹了。」
老人搖頭:「那時候還沒有老當子。它是小葡萄園歸公以後才有的。你爺爺打獵打上了癮,老往外跑,慢慢地你爸也有了癮。兩個人在沙灘上跑著,回來不光捎一些野兔、狸子,還帶回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到後來我也鬧不清這裏面哪些是真的九九藏書,哪些是他們編的。有一回你爺爺說,他們打獵走到了一片密林子里,遇到一條胳膊粗的大蛇,那蛇因為太大,頭上也就長了雞冠子,也會像雞一樣咯咯地叫。他說那一天萬不該照準大蛇放一槍,結果惹怒了蛇王。往回走的時候,條條小路都讓蛇攔住了,橫一條,豎一條,並不咬人,光是躺在路上。他們實在沒地方下腳了,就踏著蛇往前跑,跑回了家來。」
老奶奶又把他按到炕上坐了,說:「我也不信。我也問你爸是不是這樣?你爸說他當時嚇慌了,看父親兩手抖著往回跑,就跟著跑起來。就是這樣。反正那以後你爺爺再不敢去打獵了,老老實實在葡萄樹下做活了。這樣一直停了好多年,直到有了老當子,你爺爺才又試著去打獵了,不過還是不敢往遠處走,光是在近些的雜樹林子里轉悠。你爺爺出去打獵,不光是時間長了忘了過去的那件事,要緊是讓些野物氣的。那些野物扒出葡萄秧子,嚼爛了剛長成小拇指粗的嫩芽。有一天屋裡不知怎麼竄進一隻山狸子貓,滿屋裡跳,最後把盆盆罐罐打爛,窗戶紙撕得稀爛,逃得沒了影。你爺爺氣得直罵,把他的土槍背起來,說了聲:『人善有人欺!』就出去打獵了……」
小羅寧又站起來,大聲問:「真的嗎?我不信!」
羅寧插了一句:「打中過土匪嗎?」
「老當子是個好人。它從來不咬那些老實的東西。它是個好人,脾氣也好。」
老奶奶扯緊羅寧的手,小聲說:「不用怕,他是嚇嚇人……他是個畜生。」
羅寧緊張地摟緊了奶奶,問:「打中了嗎?」
說到這裏,老奶奶想起了什麼,用衣襟去擦眼睛。羅寧也不作聲,他在用力地想象著老奶奶講述的情景。他似乎嗅到了火藥的氣味,聽到了那個年輕土匪的呻|吟聲。老奶奶接上說:
灰喜鵲總是離開老奶奶很遠很遠。它們更畏懼這熟悉的聲音。
「我的話它也聽得懂嗎?」羅寧好奇地問了一句。他從窗上往外看,見到的就是老葡萄樹那密密的枝葉。他記起那個夜晚里,那個影子,就是嬸母,從它的身後走出來,直走到叔叔的窗下去了。老葡萄樹什麼都明白,它什麼都清楚?它會在交談中告訴奶奶吧?
羅寧一聽到打獵就來了興緻。他從炕上站起來,又被奶奶按下來坐read.99csw.com了。窗外,老當子不安地活動著,嘴裏小聲地哼了幾句。老奶奶聽到老當子醒了,急忙伏在窗上望著。羅寧知道老奶奶想看什麼,一顆心也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跳動。老當子轉了一下身子,又呼呼地睡下了。
「打中了。點上燈去看了看,是個不滿二十歲的男人。霰彈打在腿上,血不住地流。你爺爺嘆著氣,把那個人背進家裡,讓我給他裹傷……那個人後來在小泥屋住了三四十天,養好了傷才離開。再後來那個人就把你爺爺和我當成了恩人,在外面偷搶了東西,路過這裏就從院牆上扔進一包,你爺爺隨手再從牆上扔出去。他對牆外的人喊:『你還不務正業啊?你是逼著我再打槍啊?』牆外的人不吭聲。你爺爺讓他進來喝水,也沒有聲音。後來我和你爺爺都出去看了,見他坐在那裡,兩手捂著頭哭,鼻涕眼淚的落了一堆……」
「老葡萄樹,你是個好人。你老了,這個園子里的葡萄樹都是你的子子孫孫……」
灰喜鵲又涌到葡萄園裡來了。它們往年來得更早一些,如今遲到了,就不顧廉恥地大喊大叫,拚命地糟蹋起葡萄來。園子里有五六個人要專門去驅趕灰喜鵲。園子里再也沒有寧靜了,到處都是一聲聲長喊,此起彼落。女人喊,男人也喊。男人和女人遠遠地對喊,開著玩笑。老黑刀背著那桿土槍在園裡晃著,高興了就放上一槍。
「老當子膽大嗎?它敢咬獵物嗎?」
羅寧又聽到了蘆青河的奔流聲:嗚嚕、嗚嚕。
「還有一回你爺爺回到泥屋就扔了槍,一動不動地仰躺在炕上。我看他臉色像窗紙一樣白,以為他病了。後來他爬起來,喝了一碗水,說從今以後再也不打獵了。我問他到底是怎麼了?遇到什麼了?他就是不說。我問你爸,你爸獃獃地搖頭,說鬧不明白,父親跑,他也跑,兩個人就這麼跑回了家來。那一天我真害怕了。這樣直停了好幾天,你爺爺才到葡萄樹下做活。他慢慢講出了事情的經過:那天他們去海灘打獵,多半天了,只打一隻山雞;後來他們走到一片柳條棵子里,碰巧打了一隻狐狸。兩個人心裏高興,就往林子里最密的地方走。半頭晌,他們來到了橡樹棵子里,你爺爺知道這地方野物多,小心地提著槍往前走。走了不一會兒,身後有什麼叫九*九*藏*書了兩聲,開始他以為是你爸發出的聲音,就沒在意,後來又聽到幾聲,就回過了頭去。老天爺!你爺爺看到了什麼啊,他說離他們三十來步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像只老狼一樣,站起來,只用後腿走路,前爪還使勁甩著,笑嘻嘻地往前走……」
老奶奶坐到炕上,嘆息了一聲。羅寧問道:「那時候老當子也跟上打獵呀?」
小羅寧就跟在奶奶的身後。他也像奶奶那樣喊。奶奶站在樹蔭里喘息的時候,就高興地摸著他的頭,說:「你爺爺聽見他的小孫子這麼喊就好了……」她說著,一句話沒完就不吱聲了。
羅寧昂著頭顱,在黑影里盯著奶奶的眼睛。他問:「信?什麼信?媽媽告訴她和爸爸去農場了——那封信嗎?」
奶奶點點頭,把孫子抱在了懷裡:「去農場了,你叔叔偏說那是個勞改場,是犯人去的地方……我兒子!好端端的怎麼成了犯人?我不信,可有人從外邊來,也說那個農場是個受罪地方,幹活的人吃不飽,還有人看押著。你媽媽那個農場好些,離你爸老遠,兩個人連面也見不上……」
「一個老人!」羅寧自語著,在心裏琢磨這幾個字的意思。他這會兒似乎聽到了一種特別的聲音,一種不同於風鳴樹響、不同於海潮的聲音。他用心地聽了一會兒,終於聽出那是遠處的河水奔流聲。他自語道:「蘆青河……」
「爸爸後來怎麼住在城裡?」
老黑刀半晌才收了槍,說:「我看花了眼,我以為是只老狐狸——領只小狐狸……」
老奶奶接上孫子的話說道:「那也是一個人。我是說蘆青河也是一個人。它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暴了些……你媽來信那天,它哭了一天,它的心多軟!那一整天我都聽見它嗚嚕嗚嚕地哭……」
「你爺爺沒了那支槍,就像失了魂靈。他夜裡說夢話也咕噥:『我的槍!我的槍!』說著就伸手在炕上亂摸。他半夜裡醒來,再也不睡,坐在炕角上吸煙,吸到天亮。這支槍是他親手做的,那時候他還年輕。從有了槍,跟槍就沒有分開過。當年這海灘上還荒無人煙,沒有槍就沒法過活。海灘上有野物,還有零星土匪,他們來了就得放槍……」
老奶奶沒有聽到。她只是一個人說著:「……老葡萄樹是個好人,天上、地下,這麼多好人。你們都聽一個老婆婆說九九藏書吧!男人死了,兒媳死了,大兒子在外面受罪。這全怨俺種了幾棵葡萄,在沙灘上種了這麼幾棵東西。大兒子兩口子原來過得好好的,我知道是壞人往他單位上去了黑信。大兒子再不得安生了,也跟上泥屋裡的人受罪了。我如今才明白,我們種的不是葡萄,不是;我們種下的是幾輩子的冤屈呀!……」
有一次老黑刀打到了四五隻灰喜鵲,就在地上點火燒起來。燒熟的鳥肉只有小紅薯那麼大,黑溜溜的。老黑刀一邊吃一邊說:「他媽的!誰想到這東西去了毛才這麼小。沒吃頭,嘿嘿,賤氣東西……」
羅寧無聲地哭著。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爸爸不能接他回城,原來是去了勞改農場。勞改農場又是什麼?媽媽的農場與爸爸的農場有什麼不同?他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一種悲哀,一種童年無法接受的沉重壓抑著他,使他哭了起來。他擦著眼睛,不知怎麼眼前閃過了一些藍色的小光點,他想到了燈盞花。他真想告訴奶奶、爸爸和媽媽,告訴他們:爺爺和嬸母,還有更多的好人,都變成了燈盞花,在園子里閃爍著、交談著。他叫了一聲奶奶。
羅寧驚訝地張大著嘴巴,看著奶奶。
這天晚上,老奶奶和羅寧怎麼也睡不著。老人不停地嘆氣。後來她想起什麼,坐起來往窗外望著。外面什麼也沒有。羅寧緊挨著奶奶,一聲不吭。老奶奶捶打著腿,說:「明天我不去趕灰喜鵲了……我看不得那桿槍。那是你爺爺的槍,跟了他一輩子,後來被老黑刀硬是搶走了。我看不得那支槍。」
老人哽咽了,緊緊地摟住了孫子。
「沒有。你爺爺是放槍嚇唬他們。那年頭當土匪也不容易,他們來了,你爺爺就抬高槍口放一槍,等於告訴他們這座小泥屋裡有槍也就罷了。當土匪的也不容易,白天黑夜在外面竄,遇到什麼吃什麼,他們差不多都是窮人。不過他們都不是正經人,惡事做多了。這些人到頭來沒有一個能得好死,都得落在官府手裡、村頭兒手裡,給砍了頭、點了天燈……」
羅寧恨恨地盯著老黑刀。
小泥屋的老奶奶也出來驅趕灰喜鵲了。她出來趕鳥也不掙工錢。只是她一聽到滿園的呼叫聲就坐不住,就要走出來。她在園裡奔忙著,有時老要跌倒。她的衣服沾滿了沙土,白頭髮被風吹亂了。她呼喊的聲音和腔調與九九藏書所有人都不同:「啊呼——喲——嗬哉——!」老奶奶的喊法像去世的男人一模一樣。
老奶奶說:「我也看花了眼,我以為眼前是一隻狼……」
「就是那麼樣了……你長大了才能知道這些。你爺爺反正從來沒打死過土匪。有一天夜裡刮大風,天陰,你爺爺聽到動靜,披上衣服出來——他看見一個大白布包袱,用一把刀插在土牆上,就知道是來了土匪。他回身取了槍,吆喝說:『朋友,出來吧,進屋喝碗茶。』誰知道這話音剛落,從黑影里飛出一把刀來,差點傷著你爺爺的脖子。你爺爺火了,衝著黑影就打了一槍……」
羅寧咬著牙關。
老奶奶說下去:「老當子守夜,葡萄熟了的時候它最辛苦,一夜一夜不睡。有一種小野獾愛吃小香瓜,也愛吃葡萄,那是個饞人。老當子夜裡有多半時候要和它鬥心眼。你看見窗外那棵大葡萄樹了吧?粗藤子比你的腿還粗。它是園子里最大的一個人,輩分最高,園裡的葡萄都是剪了它的枝蔓生成的,是它的兒子、孫子……它是個老人了,年紀比我小不了多少。我和它,園子里就俺這兩個老人了。它的脾性我知道,我的心它也知道。我常坐在它跟前,和它說話。人老了就絮絮叨叨的,這個老人也一樣。它說腳背疼,被什麼東西磨壞了,我一看,見老當子的鎖鏈子系在葡萄根上,磨出了黑乎乎的一道痕子。我趕緊給它解下來……我有什麼話全說給這個老人聽,它聽了一聲不吭,陪著我難過。」
羅寧不解地望著奶奶,他不明白老人怎麼跟一條狗叫「好人」?但他聽下去,也就明白了老奶奶把什麼都叫成了「人」——羅寧反而覺得這樣十分有趣,也更加親切、更加好理解了。
「他十幾歲上當兵了。先是在縣大隊,后又到什麼縱隊,再以後上了大學,畢業不幾年就在城裡成了家……他們爺兒倆種葡萄,屋前屋后,種得那個歡。葡萄樹要種也容易:剪一根枝條插到沙土裡,慢慢就長成蔓子,就結葡萄了……這地方風大,天冷,冬天時葡萄樹不知凍死了多少,他們再從頭干。小葡萄園子就是這麼栽成的,你爸爸知道這有多難。除了栽葡萄樹,閑下來你爺爺就到海灘上打獵。那時候雜樹林子多,人在裏面常常走迷了路。裏面什麼野物都有:狐狸、狼、山狸子貓、獾、兔子、山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