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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魯蹲下,用手戳戳他的胸脯說:「結結實實一條漢子,膽子小成這樣,還是趕車跑路的人哩!」
「魯叔……」明槐抬起頭來。
她緩緩地轉過臉來——是曼曼。
老魯吸完了煙,目光從白馬身上收回來。他一轉臉見明槐目不轉睛地看著白馬,就感到奇怪地「哼」了一聲。停了一會兒,他伸手拍打了一下明槐的膝蓋。
「安蘭!」
明槐活動了一下身子,揉了揉眼睛。他又抬頭看了看白馬。它此刻低著頭,像是有些羞澀的樣子。忽然它抬起頭來,看了明槐一眼。他明明感到了白馬那對明亮的眼睛里,有什麼灼|熱的東西。他真想跑過去,依偎著白馬,向它訴說胸中的一切。這個白馬,這個白馬!他與它相處得如同兄弟,親密無間。雨天里,他脫下外衣披在它身上;坎坷的路上,他幫它往前拉車。當車駛了一段路程,他和白馬都停下來歇息的時候,他就與它久久地在一起沉默著。深夜,有時他要到馬棚里去照顧一下牲口,那時他就待在白馬身旁,用手去撫摸它的柔軟的嘴唇。他叫著白馬,向它訴說著自己的事情、小泥屋裡的事情……
明槐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緊緊咬著牙關。停了一會兒,他伸手抱住了老魯黑乎乎的手臂,說:
曼曼的淚水一下子從眼眶裡湧出來,與雨水交匯到了一起。她一直咬著嘴唇,看著明槐。停了片刻,她聲音急促地說:「安蘭姐讓我告訴你,她已經對不起小泥屋裡的人了,對不起你……她先走一步了。不過,她說,她已經把照顧你下半輩子的事情託付給了另一個姑娘,她跟那個姑娘全部說好了……」
安蘭過世的日子里,曼曼病得湯水不進。從那以後她變得沉默寡語了,整天誰也聽不見她說話。她剛來葡萄園裡做活時,手不停嘴也不停,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著。園裡的女人們都跟曼曼叫「烏藍子」(一種叫聲非常悅耳的鳥)。「烏藍子」啞了,誰都知道她是為什麼。老黑刀沉著臉,在葡萄架下背著手走來走去,也顧不得跟女人們說笑了。他走近了曼曼,就站下來看一會兒。曼曼不理叔父,這使老黑刀特別惱怒。那些日子里老黑刀經常去縣上開會,已經是有名的人物。誰都知道老黑刀沾了他叔父的光,那個主任與縣上的領導都熟得很,老黑刀去縣上,就常替叔父捎上一些葡萄和魚。所有東西都是分成一個個小箱,上面寫了「某某組長」「某某主任」「某某指揮」……曼曼不理睬老黑刀。有一次曼曼盯住了他,說了一句:「我什麼都知道!」她知道什麼?她恨https://read.99csw.com著自己的叔父嗎?老黑刀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她說:「你、你給我滾出園子!」他接上又罵了幾句粗魯的話……可後來曼曼並未離開園子,她只是沉默地在葡萄架旁做著……有一天下雨,她穿著蓑衣走到園子里,見到明槐就把他叫住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魯叔有些驚訝地看著滿臉淌汗的明槐,如實地回答道:「沒有那片小葡萄園,就沒有這片大的……沒有。」
白馬昂起頭來,重新遙望著前方了。明槐的思緒從昨天掙脫出來,抬頭看他的白馬了。他順著它的目光看過來,望到的仍是一片綠色的原野,是一片透明的煙霧。
明槐瞥了老魯一眼:「車上裝滿了筐籠,怎麼空蕩蕩的!」
明槐的臉紅到了脖根。他不安地站起來,又坐下了。後來,他的臉色又像平常那樣木木的了。他把手裡的草梗一截一截掐斷,狠狠地拋到了路旁的泥溝里。他抬頭看著遠處,大口地呼吸著。
「你……說吧。」
明槐望著白馬,兩眼漸漸射出了明亮的光彩。白馬是個母馬,可是神情剛毅。只有那對秀麗的眼睛、眼上密密的睫毛,顯示了女性的深深的溫柔。它昂首望著遠方,四腿直立,脖頸上雪白的鬃毛被風吹向一邊。它的高挺的胸脯,渾實的臀部,還有披灑下來的長尾,都透著一種神奇和俊美。它站在那兒,安然沉靜,思緒也許飄向了很遠很遠。曠野的風,一望無邊的荒原上的風,正在它的胸間鼓盪。美妙的遙遠的記憶,還有那一次在荒原上嶄新的賓士,都一起湧來。它激動地踏動了一下前蹄。至今為止,它貞潔而純白,周身沒有一絲雜毛。當這銀子似的高大身軀從碧綠的葡萄園中穿過,那白綠兩色的映襯對比是何等鮮明!鬆軟的泥土印著它深深的蹄痕,泥土也證明它是長大了。它渴望著什麼,它要揚起長鬃賓士。它藏起了自己的熱情,這一切也許只有一個年輕的漢子知道。
「安蘭!」
白馬身上流汗了。明槐吆喝一聲,車子停下了。
明槐還是獃獃地站著。住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去跑走了……曼曼在後面喊他,他轉過幾個葡萄架,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只要上了我的車,我就不讓她下車啊!我快馬加鞭,一溜煙兒跑到天邊上去,去和她過日子去啦……」
明槐還記得那天的情景,一切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老魯磕打著煙鍋:「一匹好馬。半年以前還說不上好,這會兒行了。我趕了一輩子車,還是第一遭兒遇上這樣的好馬。」
老魯不知怎麼罵read.99csw•com了起來,不知罵誰、罵些什麼。
「這個老黑刀,冷一陣熱一陣——剛讓她們跟了兩天車,又變了卦,讓她們回園裡做活。車上空蕩蕩的。」
老魯重新燃上一鍋煙,說:「老黑刀這個孬貨,還能有那麼好一個侄女!嘿嘿,想不到。曼曼是個好閨女,好得太出眼了。」他說著瞥一眼明槐,聲音低下來咕噥了一句:「太像了,差不多一模一樣!」
明槐永遠也忘不掉安蘭,這一輩子都把她裝在心裏了。安蘭活著的時候十分喜歡曼曼,常把她帶到泥屋裡玩。她教她剪紙花,用鉤針織一種奇巧的線衣。她們在園裡做活也差不多總在一起。後來老黑刀訓斥了侄女,說她「階級陣線不清」,怎麼能和小泥屋裡的人來往呢?安蘭再也不叫曼曼來家裡玩了,平常也躲著她,安蘭知道自己是小泥屋裡的人哪!夜裡,兩口子躺在炕上,安蘭一遍遍地追問家裡的人過去到底做下什麼罪孽了?明槐只得向她敘述一家人的歷史。這一家人實在是清白得很。他們是被貧窮逼迫到海邊上來的,用兩個老人的話說,他們是「來到天邊上了」。他們種了一小片葡萄園,吃盡了辛苦。這家人被叫成了「葡萄園主」,可這家人至今還住在一個小泥屋裡。這是一家受人欺辱的外鄉人……安蘭伏在男人的胸脯上泣哭著,說她本來就不該追問,說她認定了小泥屋裡的人全是好人,才鐵了心嫁過來的。她哭著讓明槐原諒她,原諒一個剛來到小泥屋不久的人……
曼曼向他點點頭,動手燒紙……一縷藍煙升起來,黃草紙化為嫣紅的炭火,又頃刻間變為黑色的小碎片片。微風將紙灰往上旋著,曼曼急忙用沙土將燒紙的痕迹全部掩起來。
曼曼搖搖頭:「不知道。你自己看吧,到了日子,她會一塊兒跟你去墳前燒紙,那個姑娘就是了……」
明槐的兩手抖了一下。他知道老魯說曼曼太像安蘭了!明槐的心急急地跳起來,他又去看白馬了。
「曼曼在你車上的時候,你的車就跑得快。你的車落下我半里路。」老魯笑吟吟地說。
「那你快說吧,別讓你叔父看見。」明槐督促她。
「那好,」明槐喘息著,急促地說下去,「那好,那該好好照顧一下小泥屋裡的人了,他們全都有功,是最先種下葡萄的人。可後來呢?小泥屋裡的人全成了罪人,罪名就是過去他們有過一片小葡萄園。一家人成了別人的玩物,高興了,誰都可以訓斥他們。老父親的槍給奪走了,還要叫到會場上,低著頭,一站就是半天。我媽媽常常流淚,問她話也不https://read•99csw•com回答……老父親過世第二年,媽媽才哭著告訴我,父親活著的時候,脊樑上全是傷。原來他們打了他。你知道,老人一輩子也沒做過一點壞事,辛辛苦苦活過來,到頭來還要落在那些人手裡。你不要以為這些全怨一個老黑刀,不是,不是一個老黑刀。我原來也想:老黑刀死了就好了,後來才明白這是夢想。我也被叫去開會了,先是在葡萄園,後來去村上開,去公社開,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喝斥我。我嚇得手腳直抖。四周的人拿了槍,有鋼槍,有紅纓槍,我知道他們怕我跑了,或者是怕我照準他們來那麼一下子。可誰不知道我們沒有槍了?我跑,我會跑嗎?我開完會,一個人往園裡走,老要回頭看。我就擔心有人喊一聲:『看哪,他在這裏!』然後『嘎勾』一聲把我打死在地上……魯叔,你看看吧,我膽子小成了什麼樣子!」
「哼!」老魯鼻子里響了一聲,「那天我見你騎上白馬在海灘上跑,我那個高興!我心裏想:英雄!明槐是個英雄!小子啊,你不看看你有多壯實,你他媽的兩條長腿,地地道道一副硬漢骨架,你該添些膽氣!」
白馬垂著頭,像在一直傾聽著。這會兒它突然揚起長尾,聲音激烈地長嘶了一聲。
老魯哼了一聲:「心裏空蕩蕩的。」
……
明槐不吱聲了。
雨水順著她的斗笠流到蓑衣上,又流到褲腳上。一些水珠濺在她的眼睫毛上,濺在她粉紅色的雙頰上。透過雨簾,她的一雙大眼在盯著他,使他不由地倒退了幾步。他問:
一陣微風吹過來,四周立刻響起颯颯的聲音。明槐四下里看了看,好像預感到這裏即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了……當他轉過臉去,重新看前面的墳尖時,他差點兒尖叫出來——一個姑娘,不,她活生生就是安蘭自己,站在了墳前,背向著他!……明槐跳出了葡萄架。
老魯對轉過臉來的明槐咕噥了一句:「跟車的兩個女人不來了,一下子車上空蕩蕩的……」
明槐獃獃地站在了那裡,曼曼叫了他一聲,他像沒有聽見。
這是一條連接著葡萄園和酒廠、碼頭的沙土公路。兩輛大車每天就奔跑在這條路上,去運送葡萄,去筐籠鋪子里載筐籠。白色的沙土路面在綠樹間彎彎曲曲,直通向一片瓦藍的天空里。遠處有車子馳過,騰起一股霧似的白煙。趕車人「噢喲、噢喲」地吆喝著,還有「嗒嗒」的馬蹄聲,都清晰地傳過來。路旁是白楊樹,油綠油綠的葉子,光滑的蛋青色的樹皮。路旁的田野全是初秋的顏色,一種深綠色。大片的田野上沒有人,沒有聲read.99csw•com音,只有默默生長著的莊稼和草棵、各種綠色的野生植物。一層淡淡的透明的霧氣在曠野上浮著,使空氣變得潤濕了。青草和各種植物的野性的氣味越來越濃,直湧進人的肺腑。這種氣味能滋潤那些外出勞作的男人,使他們永遠有著力量和生氣。
自從經過了那個雨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法使自己安靜下來了。他每天幾乎都要捏著手指算一下日子……終於到了給安蘭燒周年的日子了!明槐激動得一整天不知該做些什麼。他很早就來到安蘭的墳前,悄悄地燒了紙,又小心地用沙土蓋得沒有痕迹。他後來就藏到了葡萄架後面,靜靜地等待,等待著那個時刻。
老魯被煙嗆著了,不停地咳著。他的臉漲得發紅,使勁用手按著下巴,還在對明槐說著:「你……吭吭,你真是個老實孩子,吭吭!我什麼都看出來了,曼曼對你好,你不敢。怕個什麼?吭吭!她叔父把你家整治成什麼模樣,曼曼你還不敢要?我要是你,你猜我,吭吭,怎麼辦?」
她仍然背向著他。
兩輛車都停在了樹蔭下,明槐和老魯在車旁坐下來。老魯吸著煙,端量著白馬說:「好。」明槐一聲不吭地掐著一個草梗玩,不解地抬頭看了看老魯。
他喊著。
老魯咬著牙關,有淚水從眼眶裡流了出來。
曼曼四下里看了看,說:「安蘭去世的前一個月跟我說了半天話。她有幾句話讓我捎給你——那時我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當時她把什麼都想到了。我後悔沒有幫幫她,我什麼都想不到……」
明槐看了一眼白馬,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老魯和明槐都被白馬驚了一下,他們不由地全站了起來。
明槐搓搓手掌,沒有吱聲。
明槐難受地咬了咬牙關。他看著曼曼,費力地說:「你這會兒就把那幾句話告訴我嗎?」
「嗯。」
明槐搖著頭:「你不知道曼曼。你不該這麼說曼曼。我現在分不清曼曼和安蘭了,我覺得她們一樣好,一樣俊,心也一樣。魯叔,你不知道我心裏想什麼,一個人哪,一個男人哪!他愛上一個女人,讓他怎麼都行!都行!他到死那天也忘不掉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魯叔,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我說安蘭,也說曼曼!我心裏的一股火日日夜夜在燒著,燒得好旺,我全身都給燒成了紅火炭!魯叔!你是第一個聽我心裡話的人了,你明白了我的心。我天天盼著什麼,又天天躲閃著什麼。我怕啊,怕小泥屋又多上一個好人跟著受難,我還不配拉上一個好人跟我一塊兒挨苦日子。我就是這麼戰戰兢兢活過來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了……」
那一天下read•99csw.com雨,那一天下雨……明槐至今想起來,心還在噗噗地跳!那一天下雨……
這個漢子此刻不眨眼地望著多年與他做伴的白馬。
明槐繼續說下去:「……夜裡,我從外面開會回來,媽媽還沒有睡。我輕手輕腳往西間屋裡走,就怕驚醒了她。她會問這問那,我怕她心裏難受。她沒過一天舒心日子,她真可憐。我悄悄躺下,可媽媽還是聽見了動靜,走進來,用手摸我的臉。她的手碰到我眼上,就沾了我的淚……安蘭離開了泥屋我哭得沒有了知覺,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很久以後我明白過來,我根本就不該把安蘭接到這座小泥屋裡!人家活蹦亂跳一個姑娘,小泥屋裡盛不下。她這回走了,再也不回來了,什麼都利利索索了!不過安蘭死得太慘,她活的日子太短了,她才三十幾歲。從那會兒我算明白了:小泥屋的苦難就該這家人自己挨,不能去掛連別人。自己挨吧,慢慢挨,總有挨到頭的日子……」
明槐驚訝地退開了一步。他聲音粗濁地問了一句:「她說的那個姑娘是誰?」
「曼曼,有、有什麼事嗎?」
老魯說到這裏站起來,興奮地大笑,嫌熱似的解開了衣懷。他笑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說:「說是這麼說,哪能呢!不過你倆好起來是理該著……泥屋裡該有個曼曼才對……」
老魯憤憤地插嘴:「曼曼是誰?她是老黑刀那一族的人!她該分一半苦難去,理該著!她這一族人作孽太多了!」
「魯叔!魯叔!你罵吧,你罵我吧。我不是條硬漢子,我也不配跟著你跑車……我是在這個園子里,在小泥屋裡長大的人啊。魯叔,有誰仔細想過小泥屋裡的人一輩一輩怎麼過日子呢?沒有。他們忙自己的日子,愁自己的,笑自己的,不去欺負小泥屋裡的人就算不錯了。這家人從老遠的地方來到天邊上,是又窮又可憐的外鄉人。這家人流血流汗種了片小葡萄園,吃的苦頭沒有數。魯叔你能夠證明:沒有這家人拼死拼活開墾這片荒灘,種出一片小葡萄園,能有如今這片大葡萄園嗎?你說,你說說看!」
曼曼羞澀地低著頭,聲音十分微小,但這一次明槐聽清了:「明槐哥,這是安蘭姐託付給我的事情……我聽她的,不,是我先答應下來的。明槐哥……」
曼曼點點頭。
明槐迎著老魯的目光,問:「怎麼辦?」
老魯陰沉著臉,皺著眉頭,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四處仍然死一般沉寂。明槐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直注視著前面。他不信這一切真會發生,不知道當那個姑娘走出來時,他會怎麼樣——走上前去,還是跑掉?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