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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又清晰又沉重。可是羅寧一句也聽不懂。他幾乎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晦澀難懂的話了,什麼意思?——「在我心上,可你不能在小泥屋」,奇怪的話!深夜裡兩個人跑到園裡來說這種奇怪的話!
羅寧想起了那個流淚的女人,就問她是怎麼回事?曼曼眼睛望著大海,說:「她想起自己的孩子了。她的孩子前幾年死了,和你一樣大。那天夜裡她孩子跑出去玩,因為月亮挺好,大人也不怎麼放在心上。誰知孩子剛跑出一會兒街上武鬥開始了,也不知哪一派闖進了村子。武鬥直打到後半夜,還放了槍,天亮了孩子也沒回來。當母親的哭啞了嗓子,到處去找。幾天後在一個水井裡找著了屍首……」
「哎呀!」羅寧拍打了一下巴掌,恨不能這會兒就讓叔叔把他抱到馬背上,「我就沒看到!我一定問叔叔去!讓他以後帶上我吧!……」
她的眉毛那麼細,彎彎的,眉梢直插|進白白的頭巾里。羅寧覺得她比所有的女人都好看。他還記得那天在葡萄園裡,她抱他的情景。一見到她,羅寧就有一種溫暖和安逸的感覺,就像來到了陽光下、來到了母親身旁。他想約曼曼一起到水中去游泳,又想和她一直坐在這白白的沙土上,或者手扯著手到綠草上奔跑。
羅寧覺得身上的皮膚都繃緊了。他恍惚間又看見了葡萄架間伸出一支黑乎乎的槍口,向著自己瞄準。太可怕了。他不由地往曼曼身上靠了靠。
她們都將褲腳挽起老高,站在淺水裡。一個個白色的頭巾在風中飄動著,像在召喚著羅寧。她們之中真的有人看到了他,正用手指點著。
他身上湧起一股衝動。他那麼想跑到大海上去。
明槐在說話,聲音又低又澀:「……我是個什麼男人,我也說不清。我怕什麼?我怕這座小泥屋了……真的,我怕它把你拘束壞了。小泥屋還裝不下你……你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人,你在我心上是個什麼人。沒有人再能比上你了,除了她再也沒有。你在我心上,可你不能在小泥屋,就是這樣,你不能……」
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再不說話。明槐伸手撫摸著曼曼的頭髮,像怕驚醒了她的甜睡似的,輕輕的。一會兒,明槐不活動了。兩個人互相依偎read.99csw•com著,葡萄園裡真靜啊。羅寧看著看著,腦海里有什麼閃了一下。他記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情景——在哪裡呢?他想啊想啊,想得頭疼,終於想起來了。他記起有一天跟上叔叔的車出去玩,半路歇息的時候,叔叔牽上白馬到水潭去,他走在叔叔的後面。回來的路上,他們穿過一片柳林。叔叔站住了,伸手撫摸著白馬的鬃毛,白馬幸福地昂起頭來。叔叔與白馬小聲地訴說著什麼,羅寧走過去,叔叔繼續訴說:那個秋天,他和白馬走進園子里,陽光燦爛,女人們低頭做活,頭包白巾的安蘭抬頭望著他們——白馬喲,你還記得嗎?白馬搖著頭……
她又說:「……你讓我走,你讓我走出葡萄園,你讓我一輩子老恨著你嗎?」
兩個人一聲不吭,直停了好長時間,曼曼才問了一句:「你叔叔他們怎麼沒來海上?」羅寧搖搖頭,說他大概出車了吧。曼曼的眼睛突然變亮了許多,看著羅寧,用手扳住了他的肩膀問:
「真的?」
羅寧飛一般跑開了。
從跑出園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了海風在迎著他吹拂。這是一種絕對不同於葡萄園的奇異的風。它涼爽,帶著一種腥咸和莫名其妙的什麼別的氣味,撲面而來。羅寧學著小圓和老當子的樣子,蹙著鼻子嗅著海風,心裏暢快極了。自從來到葡萄園到現在,他只看到幾次大海。老奶奶不讓他一個人到那兒去,他覺得這真有點像老當子一樣被拴起來了——拴老當子是因為有人用槍向它瞄準,而大海上總不會有誰向自己瞄準吧?
透過一層層葡萄架,羅寧聽到老當子在泥屋前面的空地上煩躁地咕噥著什麼。這時架子上的小圓激動地躍到了最高處,向泥屋的方向觀望著。
大家呼啦啦地圍過來,愉快地給羅寧脫了衣服,又將衣服團起來,送到遠一些的地方。羅寧在她們手上掙扎,她們就緊緊地抱著他,往深一點的水裡送。「真白呀,小傢伙!」大家笑著,撫摸著他,最後「撲通」一聲把他扔進了水裡。
叔叔一聲不吭了。
曼曼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她的眼睛望著綠色的海灘,伸手指點著:「有一天,他就在這海灘上騎著白馬,一會兒就跑沒了影;九*九*藏*書後來他又出現了,先是一個白點,慢慢變大、變大,帥極了!」
曼曼盯住羅寧,好像被他的倔強激怒了似的,眼裡慢慢滲出了淚花……羅寧有些害怕地站起來,說:「真的,我沒有說謊……」他一邊說一邊往一旁走去,不斷地回頭看她。
嬸母的臉看不清。她遮在一簇葡萄葉的後面了。
水開始有些涼,漸漸就溫和了。羅寧想遠遠地逃離她們了。他潛進水中,故意睜眼看水下的東西。水下的沙子一粒粒清清楚楚,還有各種顏色的貝殼、韭菜似的水草。他愉快極了。他只想逃遠一些去玩,因為他被剝得一|絲|不|掛了,臉上有些發燒。
羅寧眼看著兩個人走進了葡萄園裡。他小心地摸下炕,開了門,先貼著牆壁站了一會兒,等呼吸變細了的時候,就彎下腰,鑽到葡萄樹下……他趴在老葡萄的粗藤上,四處張望。那兩個人呢?他們在哪兒?——不遠處的一棵葡萄樹下有兩個影子,那棵年輕的葡萄樹被他們的肩頭碰得搖晃起來。
羅寧不解地看著他們,不知怎麼臉有些燙。
他沿著海岸無精打采地走著。
幾個女人把羅寧圍在水中,像網魚一樣將他裹住了。
老黑刀踩著水,伸手將頭髮上的水花擼掉,又朝上面的人做著各種手勢。人們笑著,一邊回身尋找女人們,見她們都走去了。老黑刀一個個端量著,突然發現了人群中的羅寧,立刻眉開眼笑,身體往上一拱一拱的,嚷著:「你這個小東西也來了嗎?我上去咬咬你……」一邊嚷一邊往上攀。
「不知道。那夜裡太亂了。有人說是另一族人跟她家有世仇,趁亂把孩子推到了井裡;也有人說是孩子亂中躲藏,一不小心掉進了井裡……」
黑漢又喊兩聲,大展四肢落下烏青的海水中了——他故意用強壯的身體去碰開水面,真像一把黑刀毫不留情地剁開了一大塊翠玉,屑沫飛濺到空中;當斷開的碧水重合時,又立刻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黑漢像石頭一樣沉到了水底,水面是水泡、屑沫、衝撞的水頭。大家探頭看著,歡叫起來。不一會兒,一塊黑黑的東西從水下漂上來,像漂了一塊烏木板子。人們又一次叫起好來。這會兒浮上來的老黑刀用力踩水,使胸部在水線之上,拍read•99csw•com打著胸口說:「革命人民又怕什麼?……」
是曼曼,是曼曼的聲音!羅寧真想撲進她的懷裡。「啊,曼曼,曼曼……」羅寧在心裏呼喚著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
「喜歡不喜歡看你叔叔騎大白馬?」
「你怎麼上來了呢?」羅寧問她。
羅寧盯著她們的背影,覺得奇怪極了。
羅寧紅著臉嚷:「我不喜歡這樣!」
羅寧心中一驚:是曼曼的聲音!他差點兒喊一聲曼曼,但他用力忍住了。「不是嬸母,不是……」他心裏默念著,一切一切的謎一下子又涌過來了。他不知是難過還是高興,眼淚老要往外流淌。他恨不能馬上跑走,去告訴奶奶,可他的兩腳卻死死地定在了土地上,一步也挪不開。
曼曼接下去又問老奶奶跟他講了什麼有趣的故事?問他這幾天晚上看沒看到那個嬸母去找叔叔了?羅寧說沒有,都沒有。曼曼嘆息著,望著遠處的天色說:
中午的太陽炙著葡萄園,到處暖洋洋的。一切的小動物都躲到陰涼里歇息了。園子里的人都在這個時刻里往海上跑了,去海水裡痛快地洗一洗。羅寧走到園子里,除了見到小圓站在葡萄架的一根石柱上之外,沒有見到任何做活的人。
一個黑影從葡萄藤里走來,走到明槐的窗下去了。
這個夜晚,他失眠了。
羅寧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望著窗外,看到了老當子剛剛醒來。
「真的!」
穿過一片極其有趣的綠色草地,就看見浩渺無邊的大海了。羅寧「啊啊」叫著奔跑起來,一口氣跑到了近水處那片潔白潔白的沙土上。一些人在水中玩著,有的玩得非常認真,原來是在捉魚。他四下尋找著自己熟悉的人,終於看到了那些婦女。
老奶奶睡著。窗外的老葡萄樹在風中輕輕活動……不一會兒,那個黑影往回走去,她的身後跟著明槐!
羅寧躊躇了一會兒,終於向海邊跑去。
羅寧有些生氣地看著曼曼,執拗地說:「我看見過!我不會騙人!奶奶,還有老當子,都看見過!……」
明槐和曼曼久久地依偎著。
他一口氣跑到了綠草地上,坐下來,留戀著海灘上的人影。水蒸氣在陽光下升騰著,一切影子都在後面顫抖不停。他看不清曼曼了,爬起來,往葡萄園裡走去……
羅寧真想哭一九九藏書場才好。怎麼辦呢?她們好像根本就聽不懂他的。羅寧往身上撩著水,故意撩得很高,落她們一身,發泄著心中的氣惱。女人們卻絲毫也不在乎,為羅寧搓洗著脊背和脖頸。羅寧一動不動地站在水中。有個女人撩著水說:「這要是我的孩子多好,我只會生女孩子!」另一個女人說:「乾脆留著他給你閨女做女婿吧!挺好的一個小女婿子!」大家笑起來。羅寧的臉又發燒了。這會兒,有一個女人突然一動不動地僵住了,淚水緩緩地從臉上流下來。大家不吱聲了。又停了一會兒,女人們就走散了。
「明槐!」曼曼叫了一聲,突然伸出手抱住了明槐。
夜風吹起來了,一股濃郁的香味蕩漾開來。滿園裡都是竊竊私語,滿園裡都是秋蟲的鳴唱。一滴露水落在羅寧的眼窩裡,又像淚水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他用力地擦了一下臉。
「我恨你!」
叔叔嗓子顫顫地叫道:「曼曼,曼曼!你恨我吧,你不能在小泥屋裡,只能在我心上。你在我心上,我這一輩子就什麼都不怕了。黑夜裡出車,走得再遠我也不怕,因為你在我心上,和我一起……」
羅寧看到老當子的尾巴搖動著。他一顆心快要蹦出來了。
女人們眼看著羅寧跑掉了,七嘴八舌地嚷著什麼。後來終於有人忍不住,就不顧衣衫打濕,在淺水裡奔跑了;水深了,她們就游起來。
這伙兒圍在小港上的男人大多隻穿一個短褲,露著黑紅色的皮膚。他們中間那個搖動著手臂、不停喊叫的人,那個通體發黑的大漢,就是老黑刀。老黑刀大約要做跳水表演,兩腳蹬在水泥台的邊沿上,手臂不停地搖動。他回頭瞅著大家,喊道:「看好——看好——」卻總也沒有跳進水中。
前邊不遠處又有一幫子人在吵鬧著什麼。這兒大多是男人,也有個把女人。原來這兒是一處深水小港,平常只能停靠幾隻船。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粗嗓門,羅寧聽出是老黑刀,就湊上前去。
幾個女人笑著:「俺喜歡這樣。」
「看好——看好——」
羅寧儘可能地靠近了那棵葡萄樹。他想,他想極了,想親眼看一看嬸母,看得清清楚楚!他要把這一切只告訴一個人,就是曼曼……
「你再看不到嬸母了。我說過,人死去就不能轉活了。」九_九_藏_書
他一個人在水中玩著,反而覺得孤寂了。他不明白那個流淚的女人——她哭起來沒有聲音,這更讓人難過,心裏老是沉甸甸的。他抬頭看著海上的人:大家東一簇西一簇地湊在一塊兒,女人們離男人老遠老遠。有的地方熱鬧得很,有人不知在嚷叫著什麼,大概是逮住了大魚吧。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稍遠一點的沙灘上張望著什麼,羅寧認出了她是曼曼。他向沙灘上走去。
曼曼搖著頭說:「不會。他不會帶上你。老黑刀不會讓他騎白馬了。」
嬸母嘆息著,沒有吱聲。叔叔又說了:「什麼時候我也忘不了你,小泥屋裡的人都忘不了你。你不用等我了,你還是走出葡萄園吧,我看出你待不下去。你陪著小泥屋裡的人難過,我更不好受……你走吧,到哪兒都行,到你願意去的地方。你把我忘了吧,我配不上你。你太好了,太好了!……」
羅寧站起來:「當然喜歡了!他會騎嗎?」
羅寧吸著冷氣,問:「誰害他了?」
曼曼看著海中的人,眉頭皺了皺。
曼曼剛從水中上來一會兒,褲子還濕漉漉的。她高興地喊著羅寧,看著他到一邊去穿了衣服……羅寧坐在了她的身邊,心中開始高興起來。
她一直沒有說話,這會兒用手去捂叔叔的嘴巴。叔叔把她的手移開,繼續說著。她終於生氣了,說:
羅寧的臉色肅穆了。他自語般地咕噥道:「老黑刀!」
羅寧驚訝地看著這個黑乎乎的軀體:兩腿根部有水桶粗,鼓脹著,繃緊的皮膚閃著光亮,有三兩條紫色的筋脈隱隱約約活動著。一雙腳短而圓,薄薄地鋪展在地上,像從腿上長出來的兩個大吸盤,它吸緊了水泥台,所以碾砣般的身子搖晃再三也沒有倒下去。腰上堆滿了皮肉,一層一層像套了幾疊子的黑面烙餅。當他弓腰時,皮肉伸開,閃出幾道深深的、用刀兒劃過似的白線。皮膚出油,陽光一照也就通黑油亮。
羅寧跑了過去。
他後來睡著了,夢見了一條黑蛇,在葡萄園裡擰動,擰動,將老當子的鎖鏈擰緊,老當子慘叫一聲倒下了。
曼曼笑著:「我累了。」
一簇簇的人圍在一起,很熱鬧的樣子。羅寧就像沒有看到這一切,用腳踢著貝殼往前走去。他的腦海里出現了那些夜晚的情景,覺得真是奇怪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