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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見遠遠的地方透出了一線燈光。那燈光有些發藍。他從看到燈光的那一剎那起,立刻清醒了。他終於明白自己在奔向哪裡,步子加快了許多倍。
「媽的……」老黑刀趿拉著鞋子過來了。
「誰呀?」老黑刀沙啞的嗓門。
一輪發白的月亮升起來了。白馬走過的地方,露水落了一地……明槐直奔小泥屋去了。
老黑刀左眼爆了出來,一下子跌翻在地上。
明槐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瞥了一眼老黑刀,見這個黑傢伙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嘴角歪到一邊去了……明槐扶著牆壁移動著身子,取到了那支槍。他伸手揪去了槍口上的棉花,然後緊緊地抱在懷裡。槍管散發著濃濃的火藥味兒,明槐一下下嗅著,覺得一顆心在有力地搏動。全身的傷口一齊疼了起來,他咬緊牙關,想往外走去,可一挪步子,重重地摔倒了。
明槐跌跌撞撞地摸到了牲口棚里,直接奔向了白馬。他來不及跟白馬說什麼,飛快地解了繩索,牽上就走。他和白馬剛剛走出幾步遠,就有一個人從黑影里走出來。那個人喊:「誰?」明槐聽出是老魯的聲音,但沒有吱聲。老魯趕了幾步,湊近一些叫道:「是明槐嗎?」……明槐還是沒有應聲,艱難地跨上了馬背。
葡萄園看不見了。明槐閉上了眼睛。他彷彿看到了這樣一幅圖畫——
小圓跑到了那片墳地上。
白馬又叫了一聲。
羅寧尖叫起來。老奶奶加快了腳步,後來跑向了園子深處。小圓在前頭領路。羅寧覺得四周的葡萄葉子下,都閃動著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他的心揪緊了。
老黑刀狠狠地踢了明槐一腳。明槐沒有躲閃,他兩手哆嗦著抱起了老當子,鮮血沾了他一身、一臉……老黑刀照準他的胸部打了一拳,不停地叫罵。他讓明槐扔下老當子,明槐像沒有聽見一樣。老黑刀暴跳著,最後揪住了明槐的頭髮,發狠地拽著。
屋裡的人都沒有睡。明槐拴了馬,推門進屋。一家人一眼看到了明槐身上的血跡,都嚇得喊起來。老奶奶叫著:「我的孩兒!我的孩兒!……」明槐躲閃著老人,怕將血跡沾到她身上。
他笑了。他堅信總有那麼一天,他會回到葡萄園。
小泥九-九-藏-書屋裡的老奶奶和她的孫兒一直等著老當子歸來。暮色里,老人扯著孫兒的手走進園子,一聲聲呼喚起來。
明槐點一下頭,握住了老魯的手說:「你知道了。我殺人了……」
老魯嘆一口氣:「我過去看了。他沒死,這會兒快緩過氣來了……快跑吧,天不亮民兵就會來抓你。」
老爺爺的墳前有凝結了的一片鮮紅的血……老奶奶低頭看了看,跪在了墳前。
羅寧哭起來,撲到了曼曼的懷裡。
「到底出了什麼事啊,我的孩兒!我的孩兒!……」老人叫著。
明槐沒有回答。他高高的身影在門外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老黑刀兩手抱住了明槐的腳,又滾動一下坐起來,狠狠地用膝蓋點壓明槐的小腿彎。明槐毫無提防,又一次被老黑刀壓在了底下。老黑刀眯著眼睛,嘴裏發出「嗯、嗯」的聲音,伸手就去抓明槐的眼睛。明槐趕緊用右臂護臉,同時左手還擊了一下。兩個人重新滾在了一起,明槐更多地被壓在下邊。他終於明白了老黑刀上一次是停下來積蓄力量,並沒有完全被打垮。老黑刀的手更狠了,每一次出手都不落空。後來兩個人動用了牙齒,血水糊住了嘴巴,就噴到對方的臉上。明槐抵擋著,大口地喘息。他覺得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條頭上生了雞冠的巨蛇——老父親曾經向這條巨蛇放過一槍。巨蛇的鱗片全在一霎時張開了,切割著他的皮肉。全身沒有一處不淌血,鱗片同時把毒液摻進了傷口裡。巨蛇把尾部擰在他的喉頭上,他一陣窒息,兩眼迸射出金星。蛇尾在收縮,大蛇發出了嬉笑。他用力地睜開眼睛,見老黑刀的兩手正卡在他的脖子上。明槐想給這個黑臉一拳,他估計只需要準確的一拳,這個黑漢就得滾到一邊去。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胳膊怎麼也抬不起來。他閉上眼睛,腦海里又出現了那條黑色的巨蛇,但同時出現了老父親冒煙的槍口。他奮力掙脫著蛇尾,終於吸進一口新鮮的空氣。他試著抬起胳膊,暗暗握緊拳頭,眯著眼睛去端量擊拳的位置……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聲馬的長嘶——是白馬!明槐全身一震,高呼一聲:「白——馬——」隨著喊聲揮起九_九_藏_書右拳,「噗」的一聲砸在了老黑刀的左眼上。
明槐敲著門。
白馬在原野上賓士……
羅寧怎麼也哭不出來,只是感到了驚恐。他看著奶奶,一動不動,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黑刀又揚起拳頭,但還沒有落下,左腮上就吃了明槐一拳。
曼曼一聲不吭地看著明槐。明槐像是在說給泥屋:「我走了。」又握住老人的手說,「我走了,媽媽……我得走了……」
天色漸漸暗了。沙土上的血看上去像墨一樣黑。一老一少的臉快要對在了沙土上。
沙土都被霞光塗紅了,小羅寧用手扒開一層,下面的沙子還是紅的。他驚訝地去問奶奶,一抬頭見奶奶的白頭髮也是紅的。羅寧心裏老要打戰,他緊緊地依偎在奶奶身邊。小圓一聲連一聲地呼喊,疾疾地跑過來,羅寧老遠就望見了它身上是紅的。它跑近了,羅寧伸手去摸它身上的紅色,紅色竟然沾到了手上!
小泥屋裡亮著一盞小小的燈,一個女人坐在燈前。三個人進了屋,看清了她是曼曼。明槐看也沒看曼曼一眼,將母親扶到炕上……曼曼往鍋里添水,要動手做飯。
他迎著那個發藍的燈火走去。那裡有一幢紅磚房子,有一盞電石燈。他摸到了黑門上,從門縫往裡望著——電石燈閃跳著,燈旁是幾把刀子。一口鐵鍋冒著白汽,鍋旁坐著老黑刀。那支槍豎在屋角,槍口不知為什麼塞了一團棉花。槍的一旁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看不清。他用力辨認著,終於看出那是死去的老當子!
「你他媽的給我滾……」老黑刀伸出了一根手指。
明槐小聲說:「出去……一下。」
老人一步也走不動。明槐於是蹲下來,背起了母親。他們往小泥屋裡走去了。
「吃了飯不行嗎?」
白馬的前蹄活動了一下。明槐上了馬背……
他辨不清方位,只是走著。黑影里,有什麼「嘎——嘎——」地叫了兩聲,他立刻抬起眼睛去尋找。一天的星星,又小又亮,很神秘的樣子。他覺得兩條腿,還有胳膊,真是沉重得很。
明槐迎著他走過去……
白馬穿過葡萄園,向北;在一片遼闊的海灘草地上,它又向西疾馳了……明槐不斷回頭看著葡萄園——它在月光下望去九*九*藏*書,重重疊疊的葡萄架子真像些小山巒啊。
明槐繼續敲。
夜已經深了。
羅寧和曼曼哭著。老奶奶把乾糧和衣服提過來說:「快走吧……到時候快些回來……」
明槐咬緊牙關,蹲在地上,身子球到了一塊兒去……他的兩條腿好長,膝蓋抵住腦門,使老黑刀的腳總也踢不到頭顱上去。這樣停了一會兒,明槐突然抬起頭來——老黑刀趁機去踢他的臉,他一扭脖子閃過了,站了起來。他穩穩地放下老當子,擦了一把臉上的血,去看老黑刀。
明槐解開了白馬。他看著泥屋、泥屋前的這幾個人……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母親的白髮上。
「你要去哪兒?」曼曼問他。
明槐沒有理他,蹲在了老當子的身邊。他伸手去摸它的皮毛,兩手立刻沾滿了血……老當子的身上已經變涼了,可眼睛還是大睜著。它在看什麼?看什麼?明槐試圖用手給它合上眼睛,但總也不能。
老人看著兒子,又急急地弓腰去包了一摞子乾糧……老人包好,又解開;填進什麼東西,又包好;然後又解開,加進去一些錢和糧票,再包好。老人的手抖個不停,當最後把包打好走出來,兩手一點兒也不抖了。她定定地望著兒子。
「老當子啊!你早晚死在那支槍下啊……你受不住拘束,偏偏要跑出來,你到底還是躲不過那一槍呀,老當子!老當子!你是個好人哪,你的下場也和好人一樣……老頭子啊,你看見你的狗死在墳前了,它是讓你領去了。從今以後你們兩個又湊到了一塊兒去了!……」老奶奶絮叨著,兩隻黑黑的手不住地拍打膝蓋。
「快走吧,快走吧!」老魯催促著。
一片燦爛的陽光照耀在葡萄園上。沒有風,沒有喧鬧,只有一兩個頭包白巾的婦女弓著身子在葡萄架下做活。一輛馬車轆轆地駛進園子里。一個女人抬起頭來,從白巾中露出了通紅的臉龐,陽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
老黑刀把手裡的什麼東西扔到了地上,喝道:「來幹什麼?」
夜色真濃啊!明槐走在葡萄園裡,不斷被一條條藤蔓牽住。他的頭顱嗡嗡響著,不知怎麼對自己到底要走向哪裡也糊塗起來。往日在這園裡他算是熟極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他要去的九_九_藏_書地方。一條粗藤攔住了去路,他握緊它搖晃著,又去找它的末梢。藤子像胳膊,它的一端長了幾個杈子,像巴掌。明槐跟藤子緊緊握了握手,往前走去了。
門開了,老黑刀「哼」了一聲,接著往後退了幾步。明槐跨進了屋子。他看到老黑刀身穿了一件灰布衫,下身卻只穿一條短褲,好像故意露著粗壯的兩腿。鐵鍋冒著汽,屋裡又熱又悶。
明槐蹲在門檻上,點燃了一支喇叭煙,使勁吸著。他一支煙還沒有燃盡就站起來,看了看屋裡,轉過身去。
屋外有什麼聲音,接著小圓尖著嗓子叫了一聲。明槐端起槍來,小心地開了門……一個人從老葡萄藤下走出來,明槐看出是老魯,就收了槍。
老魯喘著,盯住明槐說:「快走!」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晚霞比早霞還要紅,把葡萄園染成一片血色。
園子里發出一陣陣迴響。老奶奶喊了一聲,羅寧喊一聲……
「我打死你這條落水狗!」老黑刀揪緊了明槐的頭髮,使他的臉向上仰起,然後照準鼻樑狠狠一拳。鼻血猛地淌了下來。明槐將身子弓下,使厚厚的脊背抵擋著沉重的拳頭。老黑刀越打火氣越大,最後掄下了上衣。
羅寧先是呆在一邊,後來小心地挪到跟前,抱住了奶奶。
一九八六年四月—六月寫于濟南
一片房屋黑乎乎的。明槐摸過一個巷口的時候,聽到了咀嚼聲和噴氣聲,他立刻明白這是到了牲口棚。「白馬……」他在心裏咕噥了一句。那個潔白的身影在哪裡呢?他心裏一陣溫熱,抬頭去尋找它了——它在棚子里,停止了咀嚼,「咴咴」地輕聲呼喚起來。明槐走過去,撫摸了一下它的脖子,又拍了拍它的腦殼。
明槐只是看著他,一雙大拳在兩腿上磨了兩下。
一個挺拔的壯年漢子緩緩地從夜色里走出來。他無聲地站在墳邊。站了一會兒,他彎腰去扶地上的老少。老人費力地仰臉看著壯年漢子,叫了一聲:「明槐!」……漢子攙扶起母親,拉著侄兒的手,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走吧!」
曼曼流著淚水,推開了羅寧,到裡屋找出了幾件衣服包起來。
明槐一躍跳了起來。他的兩眼通紅,九_九_藏_書「啊啊」大叫,沖向跌倒的老黑刀,一拳一拳痛快地打起來……老黑刀的嘴巴不停地流血,頭歪向一邊。明槐後來發現他不會呼吸了。明槐站了起來,把槍抓在了手裡,又看了一眼老當子,跑出了屋子。
「啊?」老黑刀驚愕地大叫,騰地跳到了一邊,伸手去電石燈邊摸刀子。明槐踢飛了地上的兩把刀子,接連兩拳把老黑刀擊倒了。老黑刀還沒有爬起來,明槐就撲了過去。他壓緊老黑刀的頭,閑出手來就頻頻擊打那個下頜骨。鮮血從老黑刀的牙縫裡流出來,老黑刀用力地擰著脖子,把臉躲過拳頭。明槐的左臂被老黑刀一歪頭咬住了,他就拚命地卡那個凸起的喉頭。老黑刀鬆了嘴巴,卻緊接著將屁股猛力一撅,兩條粗腿硬硬地抵住泥土,呀呀大叫著把明槐從身上掀了下來……兩個人在屋裡滾動著,從中間打到裡間,瓷壇和瓦罐、玻璃,全都砸得稀爛。老黑刀的光身子被碎玻璃片割得一道道口子,就像毫無知覺一樣。他把十根手指的力氣全用到明槐的兩肋間,像鐵鉤一樣往縫隙里抓。明槐的拐肘狠勁撐開老黑刀的身子,極力想掙脫那兩隻利爪。他感到有兩三根手指已經扎到了兩肋深處,正撕開他的肌肉。明槐差點沒有昏厥過去,他頂住對方的下巴翻著身子,一絲一絲地反過來,然後挪動雙膝去壓那兩隻胳膊。那要命的兩隻利爪終於被拉開了,明槐可以儘力地揮動兩拳了。他不知道兩拳滾落在哪裡,只是一下一下擊出去,只是看見一張被泥土和血跡蒙住了的黑臉在拳頭下抽搐。他變換著姿勢,騎在扭動不停的黑漢身上,狂怒地擊打……後來他覺得黑漢一動不動了,這才站了起來。
羅寧哭著,緊緊扯住叔叔的衣襟。明槐輕輕扳開小羅寧的手,弓著腰,快要對在他的臉上了,說:「你不能哭了。小泥屋就剩下你這一個男子漢了!……」
「你這個反動東西……你給我站住!立定!……」老黑刀挺著腰,發出了一聲霹靂似的口令。
曼曼不顧一切地抱住了明槐,親吻著他,雙肩劇烈地抖動著,叫道:「明槐!明槐!我等著你!我等著你!你呀!明槐!你什麼也別說!你走吧……你走吧……」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捶打明槐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