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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寫作和行走的心情

附 寫作和行走的心情

日常雜務對寫作會有負面影響——但事物都是正反兩方面的。總之既然要做,就要儘力,還要力所能及。這和寫作的意義是一樣的。任何事情都有難度,也都有積極的意義。作家的主要工作還是寫作,這不應該有什麼變化。說到「社會轉型」,我們會覺得中國上百年來一直在轉型,從來沒有停止過,人民怎樣安居樂業?致富和社會變革不能過於峻急,如果一代代人都在巨大的顛簸中度過,哪裡還有幸福?
讀老書/勞動的享受/山川大地的實感
我不只寫了鄉土。其實作品中寫農村和小城鎮的佔一半,另一半寫城市和知識分子。從二十多歲就生活在城市裡,和大家一樣,每天大量的事情,沒有時間讀書寫作。有時產生特彆強烈的寫作衝動,那就只好忍住。長時間的閱讀是幸福的,可是這種幸福很難享受到。現代人的生活太急促,我想學會慢下來。
《融入野地》是一篇散文,它不能囊括我的理想。我說的「融入野地」,不是指讓人到野地里去生活,背離城市的家,那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在現代社會裡,在網路聲像時代里,人尤其不能陶醉其中,不能忘記我們生存的自然背景——不僅不要忘記,還要極其重視和依賴,與之相依相存。大自然是生命的母體,人在現代生活中卻時常會忽略這個。環境問題,精神問題,有許多現代病就出在這裏。文學寫作是人類精神狀況的重要指標,看看我們現在的作品,比起十九世紀,其中關於大自然的飽含情感的描述和記錄,簡直太少了。這是不祥的徵兆。古人講的「天人合一」思想,其中就包含了對生命自然背景的深入思考。人僅僅依賴自身征服自然的所謂「科學力量」,只會越來越自私,最後走向自絕的末路。
其實書籍是不會因為閱讀而改變品質的,這個道理雖然簡單,但許多人就是不願直接說出來。事實上所有的好作品,都是建立在這樣的認識之上才能寫出來。書出版之後,可以與美好的閱讀溝通交流,這當然也是人生的愉快。但是這種快樂的預設最好不要出現在寫作當中,那時更需要的是單純和專註。書出版之後,作者直接或間接獲得了許多交流,這讓人感動。有人讀得十分細緻,甚至已經在讀第二遍,作者一方面欣慰,另一方面又覺得太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了,多少有些不安。如果作品是有價值的,那麼真正的「回饋」一定會放在漫長的時間中的。
建設書院/堅韌的獨立精神/一味解藥
以前生活在龍口,後來去棲霞,再後來就是煙台,最後定居在濟南。今天再回到龍口,並不覺得陌生。龍口在我眼中的變化,不是驟變,而是漸變,不知不覺……現在膠東半島是整個山東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龍口在膠東半島又是排名首位的市區,有葡萄釀造、粉絲、鋁合金、漁業、水泥、煤炭,有鐵路和港口等。這樣看來,小時候的龍口和今天似乎不是同一個地方了。兒時熟悉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和我同齡的人許多到外面闖世界去了。
職業寫作的日子長了會有一種「職業病」。一個人安穩地過起室內案頭生活很好,但是「精神小康」的平庸性也會出現。而創作是需要隨時準備迎接陡立和峻峭的情感衝擊的,是不能自抑的,所以不得不時時告別一些職業習氣。通常是換一種勞動方式,比如常常深入山地平原去遊走……
印刷材質不斷改變,但是紙質書也許很難被根本替代。從竹簡到今天的紙走過了幾千年,印刷或刻寫的本質卻一直沒有變。幾十年前有人驚嘆說就要實現「無紙化辦公」了,結果今天辦公室耗掉的紙張卻是以前的幾十倍。這真是絕妙的諷刺。如果由此推理,那麼新的閱讀媒介只會極大地刺|激紙質書的印刷量,其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電子技術使紙質印刷更方便了,二是屏幕文字進一步引誘了紙質印刷的興趣。
修改/一時衝動和意氣用事/從長計議
2010年3月—2011年2月,文學訪談輯錄
保守其實是很好的,我們加入保守者這個行列還不見得夠格呢……外國好的思想,同樣有利於這個民族,簡單地排斥外國,那是既可笑又幼稚的,我們不能這樣簡單。事實上我們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融合外來思想和文化的歷史,從佛教到目前種種影響最巨大的一些東西,分明都來自外國。中國的傳統特別是儒家傳統,我們如果全部丟掉,一味邯鄲學步,以商業物質主義來統領我們生活的話,那一定是悲慘的,等待我們的只會是最不好的結局。我們只會變得更可憐,不會有什麼幸福。現在許多人以學西方發達國家像不像為標準,好像誰學得像,誰就靠近了真理和科學。我們關鍵是要學來他們最好的東西。過分的商業主義物質主義,將精神擠到垃圾堆里的做法,還有戰爭強勢主義,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基督教好,儒學好,可是我們現在急於獲取物質利益、急於發洩慾望,會去遵守它們?一個社會一旦失去了信仰,那還不要一切全亂了套?失去信仰的社會,只相信物質和科技力量的民眾,是最可悲的。我們傳統儒家思想中的「仁義禮智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得多麼好啊!它一直是我們民族的精神骨骼,如果我們將它抽掉了,身上沒有骨頭了,就會像一攤爛泥一樣萎泄在地,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踐踏我們。為了爭名奪利不擇手段,堂而皇之地倡導實用主義,在人口如此眾多的地面上發生這樣的事,是多麼危險多麼不幸啊。當年張載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是幾句大話嗎?多少讀書人把它植在了心裏!現在的某些知識人呢,還敢於正視和恪守它嗎?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微不足道的,也難以影響到大的文學格局。但只要堅持個人的追求就有意義,大家都這樣堅持,水就漲起來了,泡沫就少了。
龍口最讓人傷感的是,農村正在遠去,人們離開了村子,不再養豬和牛羊,因為沒地方。而過去連田野的秸稈都要儲藏起來,各種農具,多少年不用的東西,包括老一輩人用過的土紡機,都要堆放在倉庫里。這些留下來的東西當然不算文物,卻是觸手可及的記憶。為什麼好多人到了城裡能安心地住在高樓上?因為他會偶爾想起,老家還有一個小房子,那是保留了記憶。老家的房子如果沒了,城裡頭那個人也會沒了底氣,沒了根。
評獎對作家是一種鼓勵,因為總有一些評獎是好心好意的。即便一些比較不靠譜的獎,它的初衷可能也不是為了賭氣,不是為了惡作劇。這種活動使文學界變得熱鬧些,不寂寞。真正的好作品與好評獎是一樣的,都需要時間去檢驗。再大的獎項也只是幾個人或一部分人的許諾和讚賞,這需要時間去鑒別。寫作是一種高尚的勞動,所以給好作家們獎賞總是一種善舉。舊社會裡有些富人常常自叮自己,要「日行一善」,因為他們知道行大善不易,需要一點點積累才行。對人世間非常堅持的思考、對寫作給予鼓勵褒揚,大致就是積善。如果不是出於這樣的行善之心,那麼花這種錢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只因為手裡有了錢和權,就輕浮起來任性起來,那隻能是惡,而不是善。人們當然會欣賞「日行一善」那樣的誠實和恆心,同時也會蔑視一切形式的輕浮。無論是什麼作品,無論獎賞的名頭有多麼大,都無妨平靜自然地對待它。讓一個獎把好端端的人搞個半瘋,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是因為利欲熏心。這就像范進中舉的道理一樣。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作家,可不要當「文學老范進」。一位俄羅斯著名人物說得好:經歷了時間之後,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
這樣的語言讓人心醉神迷。命名的趣味還體現在地名上,鋪開龍口地圖,會看到每個地名都有故事。有個地方叫「撇羊」,幾乎可以肯定,當年有過一隻羊被忘在那兒、被撇下了。還有「洽泊」「妙果」,這類名字很多。一旦村子沒了,還有「妙果」嗎?
前些時候去香港,有個學者告訴我,香港人得憂鬱症的很多,各個階層都有。在香港這樣的鬧市,人們過得十分匆忙。香港的山水美極了,外國人都坐飛機到香港來登山。我在香港登山四次,每次只看到很少的人,因為他們沒有時間。
那裡的人生活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海天一色,無限遼遠。所以他們說話嗓門都很大,生性直爽、浪漫。蒲松齡就是典型的齊國人,他能寫出《聊齋志異》這樣充滿奇思妙想的作品,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在齊文化的土壤上自然生長。其實膠東半島全是這些東西,大家對狐仙的傳說很熟悉,每個村子里都流傳著大量這樣的故事。
有人被「調理」了,他家人就會去請法師驅邪,法師被稱為「陰陽先生」。我小時候看到過陰陽先生作法,比比畫畫,不知怎麼弄弄,那個人就好了。大人們說,陰陽先生把狐仙嚇走了,或是逮住了一隻大黃鼠狼,被「調理」的那個人就會一下子躺在地上,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昏昏沉沉睡兩九_九_藏_書天,醒過來就恢復正常了。
常常想念校長,他不僅是鼓勵同學寫作,而且還創辦了一份油印刊物。其實一個人在初中時候的經歷,對他確立一生的事業方向和愛好真是非常重要的。到了高中或大學也可以,但初中這個階段似乎更重要。我在初中的油印刊物上發表了作品,那種興奮,遠比後來出版一本書更重一些。那時候不是鉛字,是手刻蠟板印出來的,可這都沒有關係。在我和同學們那兒,那種墨味比茉莉花還香!至於老師的讚揚,那就更令人鼓舞了,這是最早來自他人的激賞。由於有這樣的老師,我們的閱讀範圍也寬廣起來,算上家裡的一點藏書,許多當時不能出版的書都能看得到,而且把它們及時化為了營養。我們當年讀過的書除了中國古典名著,俄法英美的作品都能讀到一些。回想起來,這真是我們的幸運。
我平時花費時間最多的大概就是閱讀了,這已經成了生活習慣。我讀過去的老書比較多,因為當代的書要找好的、能讓人興緻勃勃一直看下去的並不太多。如果拿到一本新書讀不下去,就只好再回到老書上了。想重溫過去的激動,那時的一些感受,常常是這樣。不知是人漸漸年紀大了的緣故還是別的,我讀老書的收穫遠大於讀現在的書。不過這樣說也不要引起誤解,我並不是說現在絕對沒有好書,相反,一旦找到一本當代的上乘之作,那種愉悅和興奮會是加倍的。可實在說,現在找一部好電影和好書都太難了,不能只聽宣傳,那樣十有八九要上當,因為那是廣告投入的結果。很差的書和電影,往往被宣傳得好得不得了,其實根本就沒法看,裏面可能什麼像樣的東西都沒有。有的還極其拙劣,實在不能看。問題出在哪裡?我想是商業物質時代的癥結吧,網路傳播,各種娛樂方式,把人的慾望給全部煽動起來了,很難再有認真一點的思索,結果人的創造力也就全面下降了。人變得不再專註,也沒有真情實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半變成了利益交換,隨處都要耍小聰明。這樣的社會氣氛下要產生傑作會是十分困難的。要一時熱鬧,玩玩還行,要從內心裡生髮出真正的思想和藝術來,那很難。各門藝術都走商業套路:加大宣傳力度,爭取一次性的推銷,過後誰也不管。可以想象,人口這麼多,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出於好奇「一次性」看一下,就會獲得商業上的驚人成就,這與作品本身的質量沒有任何關係。
我主要還是在鬧市裡寫作的,因為生活中總有許多日常事情要處理,離家獨處不可能太多。不過如果有機會獨處一段時間,思考和閱讀,不受外界的打擾,那大概是很多讀書人寫作人的夢想吧。我這些年來因為要準備一些工作的資料,有機會到山裡鄉間之類的地方走一走待一待,得到了不少見識的大機會,算是很幸運的事。文學人一天到晚在鬧市裡擠,也能擠出一些心得。不過一直這樣擠下去,代價太大了,一輩子會過得很苦。可有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每個國家不一樣、東方西方也不一樣。西方一部分優秀作家很安靜,我們讀翻譯過來的一些代表作品,覺得是如此。他們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里,不同的是那麼安靜。他們一筆一筆寫下去,並沒有像發展中國家的部分作家那樣,用我們膠東人的話講,就像「狼趕驢」一樣激烈地奔跑。安靜才有不同的心得,有見地,有好的藝術。我們從國外交流當中應該學到一些好品質,而不光是看作品的技巧。一些傑出作家都是很安靜的,他們一筆一筆寫下去,慢慢修葺自己的作品。
虛構需要依賴現實,這就像糧食和酒的關係一樣:造大量的酒就需要大量的糧食,但糧食不等於酒。作者在找大量的糧食,因為他想造出更多的酒。這個過程接下去是發生一系列「化學變化」,而不是「物理變化」。
所以還是會想念那些行走的日子,想念茂密的叢林。
燃燒的內在發動機/不存在「網路文學」
萬松浦書院是與當地大學合作的一個文化事業單位,有150畝左右的林地。研究齊文化,是書院的課題之一,我每年都在書院和大學講些課。古代書院倡導個性化教育,今天我們嘗試的,也是對現代大學批量教育模式的一種彌補。
對於那些「五花八門」的東西,還談不到遏制的問題,因為這是一個不可阻擋的世界潮流。現在物質主義商業主義大行其道,只要能賺錢,什麼都可以賣掉,能賣出去就是成功。什麼良知和責任,提一句都會被人笑上半天。在這種社會氣氛中,還要談論「文學」如何,也未免太簡單太迂腐了。
巨大的顛簸/憤怒的葡萄/化學變化
鄉村人祖祖輩輩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命名。我們對方言都懷有深切的感情,一個東西在本地叫這個名字,在外地就不叫這個。命名的方式,就是文化生長的方式。比如向日葵,在龍口叫「轉蓮」,因為向日葵像蓮花一樣,能隨著太陽轉動。我們吃向日葵瓜子,說吃了「轉蓮子」,很美。龍口人問一件東西好不好,會說:「奚好?」這都是古漢語的說法,在龍口至今保留下來。更有趣的是,你如果問一個龍口人,能不能做某件事,他會回答:「能矣」。
直到現在也會聽說狐仙的故事,但是少多了,也許一年就聽到一次。環境被破壞了,沒有無邊無際的林子了。沒有林子,就養不住狐狸。狐狸少了,狐仙就更少。
文學創作活動是人類生命現象的一種,它總要發生,不能遏止。它從產生那一天起就一直是這樣,沒有停止過,大概也不會先於人類消失。它包含了情感的傾訴和思想的探索,可好像還不止這些。人的志趣、追求完美的能力、對人性的好奇心、對整個客觀世界和其他各個方面的想象探究,都囊括在裏面了。所以我們常常想,文學不可以當成一門專業和一門職業去對待的,所有僅僅是從專業和職業的意義上理解文學的,都可能過於簡單一些了吧。有一次我隨口作了一個比喻,說「文學是生命中的閃電」。這樣作比,不知是不是過於誇大了靈魂的激越性質?因為文學創作中也包含了相對平靜的記述和描繪。不過我相信,文學的核心部分仍然是熾熱的,就像地球內核是熔岩一樣。
走出家鄉才知道,要真正寫出自己,一定要寫那片土地……山區有林子和狐狸,然而地形更加複雜,不光有山林,還有高山、峽谷,奔騰的河流,深邃的洞穴。
我今天的寫作並不讓自己滿意。回顧起來,這幾十年來,也許有兩個方面我並沒有改變:一是對文學的深愛沒有變;二是相信人世間有正義、有真理,並且要追求它。我慶幸這沒有改變的兩個方面,它使我還能一直往前走下去。
一部雅文學能在三五年內逐步印出幾萬冊,已經相當不錯了。一方面印少一點是正常的,另一方面,任何一個寫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書印得多一點。有的作家對自己不太滿意的書,並非希望它印得越多越好。有的書,印一點就可以了。有一部分人讀讀,傳看一下,聽一下意見,交流一下,也蠻不錯。作品印出來就有了商業屬性。好的作家寫作時不能太掛記賣的問題,賣是書店和出版社的事,他們的心作家不必操得太多。作家好好寫書,書店和出版社好好賣書。現在的問題不正常,在於資本主義把這一套攪在了一起。作家操書店和出版社的心,書店和出版社則操作家的心。這是不應該的。一個寫作三十年或更長時間的人,已經很累了,不能操額外的心。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的書賣得不好,但他很偉大。拉美的馬爾克斯賣得極好,他也很傑出。可見不能在賣上較勁。
好的會留下來,差的會淘汰掉。最後積累起來的就是未來的那部文學史。不過真正的傑作從來不是為文學史而寫的,只不過它在未來肯定是燦爛的,在眼前卻不一定。
文學寫作是各種各樣的,只有如此才能交織成複雜的聲音。但這不是說如此一來就沒有了標準。作家只有頑強地追求自己的標準這一條路,而不必掛記閱讀大眾是否認可。談到文學寫作、作品的價值,那還得等待時間的檢驗,文學從來不是個銷售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大概至少要有一百年才能檢驗出藝術的好壞和真偽吧。有人可能嫌時間太長了,我們等不到了,這也是實情;可是沒有辦法,藝術檢驗就是這麼漫長的事情。
龍口/讓人心醉神迷的地方語言/行走的日子
腳下的土地/寫作者的文化母體/兒時的山林
文學與年齡/留戀老書/感情最重要
作家追求真理的恆念應當是工作的前提。但是他還應該有更豐富的趣味,比喻對複雜人性的強烈好奇心、對於詩境的痴迷和沉浸……不然一切都會是空洞和大而無當的。文學這種記錄方式不同於一般的史書,它也許更複雜一些。它的主要功用大概也不是記錄。一般來說我是迴避「史詩性」的,因為我內心裡是同意海明威的嘲諷的:所有二三流的作家都喜歡史詩式的寫法。他起碼在說傳統的「史詩」九-九-藏-書模式。
他人的激賞/練筆的三百萬言
作品一直專註于精神問題,苦苦求索,這等於對物質主義時代提示和強調了一種身份、一次說明:作家的時間很有限,所以不必娛樂他人、不必給那些只知滿足於物質的各色人等提供服務,作家真的沒有那麼多時間,也沒有那樣的義務。不寫作的人一直對寫作的人強調各種「義務」,這真是有些可笑和荒唐。人要各自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如果有什麼較高的評價,那也是對我寄託的一種希望而已。我好在還知道自己離他們的期待有多遠。事實上我這些年從同行身上學到的東西很多,新時期以來的作家們共同努力,才把文學推到了時下一步。中國當代文學雖然也有令人痛心的一大堆問題,但即便這樣也很不容易,也是在往前走著的。我們對照一下百年來的文學腳印,就能看出一些實情來。一個文學時代不是孤立的,它是由幾代人的共同努力,甚至是許多犧牲才換來的。今天的很多結果,不論好的或壞的,都能從昨天找到一些原因。經過了幾番折騰,到了這個年頭還一如既往地愛著文學,也不容易。要知道這種愛沒有改變也是很難的。這其實遠遠不止是個文學問題。至於我,不過是一直這樣工作下來而已,說多麼優秀還遠遠談不上。
即便是一個短篇的寫作也會有許多困難要克服,那麼更長的書自然要處理更多的問題。放棄的想法不要有,因為這隻是一種日常勞作。勞動的快樂必然包含了克服困難和解決問題,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長期的文學工作一旦有了過於功利性的目標,出現階段性的沮喪倒在其次,嚴重的後果一定是——最終的失敗。
世上很難說有多麼純粹的東西。不過一個文學寫作者,算是以筆發聲、交出自己藝術和思想的人。對他來說,書籍等印刷品是最基本的也是最理想的了。其他的方式,其他的一些載體,也很好。但僅僅從思想的接受和傳播的角度來看,文字讀物仍然是最好的。我們已經用得習慣了,用熟了,也更信任它。如果通過熒屏辦事,會覺得它太小也太冷,它可能不太理想。藉助聲像藝術的話,又擔心它不能給人足夠的思索自由和聯想空間。對我們來說,文字更能夠深入下去,能抵達思想和藝術的深處。就因為這種理解,這種實踐的鼓勵,才選擇了全力以赴從事文學寫作,選擇以書籍的形式與別人交流。方式各有所長,關鍵是個習慣。不能把所有方式的長處都擁在懷裡,總得有個最熟悉和最方便的使用才好。
一些誇張的讚譽只能讓人慚愧,怎麼會接受呢?在時間的長河裡,在許多作家的卓越勞動面前,我們寫出的一點東西充其量只是滄海一粟。失敗才是常事,但願它們都能變成「成功之母」才好。如果是一個更笨拙和更倔強的勞動者,除此再沒有什麼過人的特長,那不是也很好嗎?只要能獲得正常勞動的空間,能讓我們好好勞動,這對我們來說其實就已經是很幸福了,除此以外就別期待太多了。人不能有過多的奢望。我靜下來常常想到一些有大能的前輩,他們生不逢時,寫得不夠多也不夠久,那是個人悲劇和時代悲劇。我們雖然不再年輕了,算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積累了一點成績,可說到底還是幼稚蒼白的。有一些很重要的人生功課和藝術功課,還在前邊等著我們呢。可惜時間太快了,這兒不由得想到一個詞:白駒過隙。
現在從網上、報上找一些資料是方便多了,不過這還是兩碼事,它沒法滿足寫作的需要。足不出戶就成了,世上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在網上找情感、找故事,這是不成的。三手的資料是害人的。一個人對人間社會、對山川大地的實感,再高明的科技都不能取代。相反,傳播方面的高科技在許多時候是影響情感和見解的,如果只會利用這種工具,那會成為現代知識人的大害。它將使人變得眼界狹窄、心胸不寬、目光短淺。我們現在文學寫作的淺薄和惡俗,還有現代人的許多不好的品質,有一些就是網路之類的現代傳媒造成的。古人說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裡面包含的內容是不會變的,網路時代也不會變。那個「萬里路」仍然需要用兩隻腳去丈量,「萬卷書」也要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網路等高科技媒體也有好的一面,問題是我們怎麼使用它。
甚至這些也不完全是傳說。那時候龍口海邊是無邊無際的林子,有幾萬畝,是高大的橡樹和楊樹之類。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應該改過來,林子大了,什麼怪事兒都有。村子里經常聽說,誰誰被狐狸或者黃鼠狼附身了。幾乎每個月都有這樣的事。我們那邊對「附身」叫「調理」,說某人被「調理」時,這個人就會知道很多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情,說出與他身份不符的話,有時採用的完全是狐狸或黃鼠狼的視角。
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裏生活的,平常所說的「大地母親」,對我而言具體就是指這裏。
思考文化界,就首先要思考社會的大環境,大環境不改變,文化界自身的變化是沒有多少可能性的。
說到高雅文學的命運,我看它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消亡;但是在一個素質低下、無信仰無精神追求的族群里,它也只能變得越來越孤傲、越來越悲憤,鮮有知音,最終成為民族文化構成中的稀有品種。可怕的是,這絕對不會是一個文學問題,而是一個社會表徵。如果文學到了這一步,伴隨這個過程的,一定是整個社會變得越來越野蠻,不再適宜於人的生存了。
淺閱讀毫無意義/沒有志向的、失敗的寫作
精神小康/夢幻一樣的文學目標
書院有「萬松浦網站」,還在建詩歌博物館。詩歌,也許是施向實用主義的一味解藥。實用主義貽害了這個世界,它和虛假的理想主義一樣可怕。建詩歌博物館,等於是在黃沙上植樹種草。這樣的博物館,英國有一座。它應該包括古今中外詩歌創作成果的收集、保管、研究,還要促進和推動當代詩歌運動。詩歌在今天是最不實用、最少商業價值的。這個館目前正在建設中。要慢慢做。做事情雖然不是越慢越好,但慢慢做出來的事情更讓人信任一點。
平時是安靜的,但一旦寫起來還是會很激越……不是那種安於職業寫作的人,而是感動了才能伏案……不斷讀到好的作品,這是一種鼓勵。一直寫下去對作家很重要,不停地工作就會保持持久性。但是數量並不是很重要,作家精準地擊中了夢幻一樣的藝術目標才有意義。
有時也會想起兒時的山林。回到那樣的環境里最好了,在童年的林子里,和一群搞藝術的人喝茶看書、種地勞動,恐怕是最大的夢想。對不起,這樣的條件幾乎沒有了。膠東半島的林子因為開發,大多蓋上了非常擁擠的房子,外地人在那邊買房子的很多。那裡四季分明,即使那種海景房也沒有濕氣,不用天天曬被子。
有些老太太一個字也不識,吃飯的時候嘗一口,說一聲:「甚好」。有小孩子淘氣,老太太會舉起拐棍嚇唬他:「我打你何如?」
長篇寫作主要是個時間的智慧——等待時間送來思想,這需要有足夠的耐性。一個人的體力和思維力無論怎樣強大,都不能代替時間的作用。當人的身體弱下來時,更能感受時間這個神秘的存在了。長篇寫作的諸多問題,很大程度上也是時間的問題:看舍不捨得給它相應的時間……
城鄉穿梭/飛速流逝的時間感/野地
有人說在時下這樣一個普遍閱讀水準相當低下的情狀,暢銷書肯定是垃圾——但不能說得太絕對吧。準確說,文學寫作從來不是一樁買賣,就算是,那也要具體分析。八十年代我們參觀上海閔行的一家合資玩具廠,那裡當時正在製造各種玩具汽車,一箱箱產品裝滿了大卡車,而每一箱都裝了幾百輛「汽車」:這些「小汽車」都有模有樣的,但其實只是玩具,內里並沒有怦怦跳動的燃燒的發動機。將它們比作書籍也是如此,我們不能只看外表只聽名稱,而要看它們有沒有燃燒的內在的發動機。所以,文學作品銷售的單純計數從來都是無意義的,因為道理很簡單,就是要看它們是不是小孩兒玩具、有沒有內在的發動機。有內在的燃燒的發動機的真汽車,一輛的價值相當於不知多少汽車玩具,說白了就是這樣。
作品的「神話」氣質可能並不是刻意的追求和經營,因為對我來說許多時候是不自覺中形成的。後來關於「齊文化」、關於「東夷文化」注意得多了,這才想到自己是在它的土壤上生長起來的。這種神話傳統在古登州海角是十分久遠的。我們如果讀一些關於東夷的古代記載、一些文學作品,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我在文化散文作品《芳心似火》中,比較集中地探索了這方面的問題。東夷這塊土壤上發生的事情,在其他地方看來可能有些怪異,而在當地人那兒是十分平常的。我的作品在膠東半島人眼裡,都是寫了很熟悉的事物,所用的口吻也不陌生。
真正有個性的寫作才會產生傑出的作品。越是個人的就越是大眾的,作者如果考慮讀九*九*藏*書者太多的話,就會達成妥協,這樣的作品就會重複。傑出的作品要與讀者有深度交流。文學的檢驗從來都是來自時間,所有好作家都是放眼時間的。民眾也不等於「烏合之眾」,民眾的意志和趣味總是通過時間來體現的。寫作就是要「自說自話」,就是要寫出自己。這種對話是無法複製的,也是最具保留價值的。「自說自話」才能走向文學的本質,而不是相反。
社會的浮躁對於寫作或許是好的,這種浮躁、劇烈的競爭狀態下,人性的表達會更充分,社會萬象會以很激烈的方式表現出來。對於寫作者的觀察和體驗來說,就可以獲得一個難得的機會。這好比一場風暴,風暴眼裡是平靜的。作者在風暴眼裡會獲得藝術和思想。如果跟上風暴氣流旋轉,連生存都成問題,哪裡還能有藝術。所以一個藝術家、思想者,風暴眼裡可能是他的居所、是他思想和創造的空間。他當然不希望這個社會越亂越好,而希望社會是有序的。但實際情形卻不一定如此。生活當中,一杯茶一本書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再加上勞動。回到這種狀態那才是好的。
我讀文學書很慢,因為純文學的最大快|感來自細部,來自它的語言藝術、它的細節。我不太讀暢銷書和通俗作品。將閱讀通俗作品的心態和方法習慣,用到了純文學上,那就讀不懂。它們是兩碼事。聽相聲和讀純文學書不能是一種心態。用讀科學書籍的心態進入文學書,這還差不多,這樣就會得到很大的愉悅。比起讀通俗小說,純文學給人的閱讀快|感太大了,那是很高級的享受。古人說的一杯茶一本書是勞動之餘的至福,主要就是指雅文學或思想類的書籍。
好的作家獲得深層閱讀和深層交流的機會更多,所以更不寂寞。只有心靈上的溝通,才會獲得強烈的愉悅。相反,一味地迎合讀者就會孤獨,因為這根本就不會發生心靈上的交流。
九十年代初,我們沒有加入國際版權條約的時候,我的書開始被翻譯。有的譯者很是認真,翻譯的過程很長,絕不是急就篇,有的竟然將翻譯的時間拖過了五六年之久,有的還更長一些。這很像中國一些著名的翻譯家幹活的認真。這種事真的不能急,就像創作一樣。現在譯者與作者交流很方便,都用電子郵件,一來一往十分便捷。有的除了通電子郵件,還親自來故事發生地看了,並與我多次討論一些問題。這種嚴格的工作作風,正是譯作質量的保證。
這麼多年的遊走,幾乎到哪裡都可以待一待。可是為什麼離不開最初的那片土地?可以出國,但不如在國內寫得好。離開了本土的歡樂和痛苦,一個人的損失是多麼大啊。寫作者離不開自己的文化母體。
健康的寫作是一種很愉快的體驗,一旦進入到自己所創造的那個世界里,就會經歷大喧嘩、大熱鬧、大思考、大快樂。它有寂寞的時刻,有各種思考的交錯,就像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所以是快樂充實的。可能外面的人看起來覺得他在獨自寫作,太寂寞太孤獨——實則恰恰相反,他在那個世界里與更高的精神對話,多麼快樂!如果走出這個世界,那就無人交流了,那就真的寂寞和孤獨了。大哲學家康德一輩子沒有出科尼斯堡那個地方,每天到了下午固定的時間就提著一個拐杖出去散步,他孤獨嗎?他有靈魂深處的大享樂。作家也是這樣。
我一直在寫詩,可是苦惱于表達的困境。現在我正在克服,這也帶來了喜悅。同時,我認為小說與詩內在的核心部分是一樣的,我好像一直在寫各種詩。
作者對誰來閱讀、怎樣閱讀,總是想得不多。不過現實一點講,我們的閱讀史上歷來都是如此:只有不陷入時尚物慾,不受時下擺布,使「人」的本質特徵強大者,才有可能進入真正的文學和思想。有志氣的作家顯然是為這樣的閱讀留下文字。有些書看起來也算通俗,但要真正進入它的內質並有所領會,還要有點超拔的心氣。
風暴眼/安靜和耐心/不間斷的勞動
鉛字感受是不同的。當然會再讀,這時候會發現一些毛病。當然也有自我欣賞的時候,不過這會兒主要還是找毛病,這是出版發表前的主要任務,作家一般都有這樣的習慣。也有人對出版后的作品不太嚴厲了,因為他覺得已經問世了,就這樣了。其實作品直到最後發現了毛病,也還是讓人心裏沉甸甸的。作品出版后還是要看,會繼續判斷它們,看看是不是足夠好。這對以後寫新作品也有好處。
評獎與日行一善/不做文學老范進
寫作和體育活動不一樣,比如跳高助跑、發力,要考慮會不會失敗,因為是純粹身體技能方面的嘗試。思想活動、藝術活動沒有那麼簡單的失敗或成功。就是對於生命的完整的、質樸的展現。個人的生命很自然地走到這一段了,如實地寫出來,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感動,盡你所能把它表達出來,因為個人生命的質地決定了書的質地。不存在失敗的問題。
可是這樣一來,我們也就難找好作品了。更可怕的是,時間一長,孩子們連什麼是好作品都分不清了。
寫文章得到校長的表揚,會讓自己高興很多天,於是就不斷地寫。這位校長是第一位喚起虛榮心的讀者。當年覺得他很老,現在看他也就四十歲左右。
中國城鎮化的一大問題是農村空了,把農村拆掉,集中起來蓋樓,是很不好的一個事情。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根基就在鄉村,保存傳統的希望就在鄉村,現在村子沒有了,這個變化是致命的。有人說我們得學西方發達國家,就要把農村變成城鎮。可是我去西方發達國家看過,法國、義大利、荷蘭、美國,那些鄉村多美。
創造性的勞動是愉快的,它通常有足夠的魅力讓寫作堅持下去。寫作者關鍵是既要保持每次創作的衝動和新鮮感,又要有日常勞動的樸素心情。這二者是需要結合起來的。一旦缺了前者,作品會「粘疲」;如果沒了後者,漫長的寫作生涯就不會很好地持續下來。
書院是公家的一個單位,它的發展取決於公家。不過,文化人的一己之力無論多麼微小,都應該貢獻出來。書院精神應該是知識人的夢想。做事不能怕麻煩,需要一點耐心,還需要一些公益心。
我出生在山東龍口,整個童年時代,就在龍口海邊的林子里度過。膠東半島是齊文化的腹地,現在人們說起山東,都知道是齊魯之地,以為齊魯文化是同一種文化,實際上齊文化和魯文化差異很大,甚至有許多對立的方面。比方說魯文化是陸地文化,講究「規範」,君君臣臣,孔孟思想就是典型的魯文化。齊文化卻是海洋培育出來的文化,倡導幻想和自由。戰國時期的陰陽家鄒衍提出「大九州說」,認為世界分為九州,天外有天。還有秦代的徐福,奉始皇帝之命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葯,大約就是在膠東蓬萊這一帶。
這些年讀老書多一些。外國譯著中傑出的當代文學同樣較少,市場上流動的一般都是千方百計想賣出去的東西,沒有什麼精神力道,難以卒讀。中國古代和外國十九世紀的名著,是最常看的。
嘈雜和低俗,絕不是文化界孤立存在的問題,而是社會大環境所決定的。二者互相推波助瀾。在一個一切向錢看的時期里,讓文化界不庸俗不低俗不媚俗是不可能的。這其中有潛心創作追求遠大目標的人,但他們的數量不會太多,聲音也不會太大。
以書籍的形式/文學中的「步兵」精神
時間的積累和空間的容納/杯水車薪
幾代人的努力和犧牲/人年紀一大會深沉不少
這是精神上的痛苦。有人會說物質豐富了,但是物質上沒有痛苦嗎?土地被佔了,空氣和水都遭到了污染,去哪裡找幾條幹凈的河流?他們的電視和冰箱來得並不容易,那是用健康作為代價換來的。我們的經濟發展,如果是大多數底層的人不能從中受益,這種發展就要受到質疑。
十三億人當口中何嘗沒有好的青年作家,但是我們不認識他們。這樣下去會耽誤事情。
更年輕的作家,讓人喜歡他們那種活力和探索力,讓人對他們充滿期待。因為許多人是從十幾歲、二十幾歲開始寫作的,所以沒有理由懷疑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創造力。但是現在的媒體,包括文學界,應該多關心他們當中的最優秀者,這些人因為太安靜,並不被充分注意。重要的事物常常發生在安靜的角落。表象和泡沫是在外部的,我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泡沫下面是水流」。我們有時候會關注泡沫,但不要忘記下面才是水流。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因為節奏快,沒有挖掘和分析的時間,就會找一些很容易找到的東西,拿來就用。其實真正優秀的人往往都在安靜的角落。
表達的困境/生命秘境的透徹把握
現在仍然是成熟作家得到閱讀比較多的一個時期。因為現在的閱讀概念和過去不一樣,過去只有書,現在還有網路等。閱讀的數量在成倍地增多,但深度閱讀和有效閱讀在減弱。因為這個時代比較浮躁,各種物質慾望被撩撥起來,人們好像急劇旋轉般停九_九_藏_書不下來。但是數量龐大的淺閱讀毫無意義。深度閱讀則需要停下來、要安靜,這才是真正的閱讀。
說到賣,有些很拙劣的書不是賣得更好嗎?所以這是不重要的指標。如果一個作家倔了半輩子,最後卻被市場說服了,也夠不幸的。以市場論英雄這種事,是商人才有的。作家身上的商人氣越少越好。《九月寓言》和《古船》都不是為市場競爭準備的。它們銷量稍大,那是因為時間積累的關係。一部出版二十四五年了,另一部也出版十八九年了,如果每年印上一點,再加上不同的版本,加來疊去就會印得多了。這兩本書都是在我三十多歲以前出版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它們會讓我更嚴格地要求自己。現在我年紀大一些了,寫作這種事就得從頭打譜,干一點更大的活計,要節省時間並捨得花費時間才行。這是從長計議、集中時間工作的時候。現在的年紀,不能憑一時衝動和意氣用事了,而是要慢慢來,沉住氣。責任心,生活方式,這些都一塊兒包含在寫作這種勞動中了。
史詩模式/衝動和新鮮感/樸素心情
從翻譯過來的許多外國作品看,真實感受是,總體水準比中國當代文學或許還要差。不過更有可能是最好的我們還沒有翻譯過來——一般來說尖叫的寫作會首先被注意,而真正深沉的傑作留在那兒自己生長,這方面國內國外到處都一樣。
關於書籍和現代傳播工具,薩特說過一些話,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世界早就進入電視時代了。他把音像之類比喻成「飛彈」,認為書籍才是可依賴的「步兵精神」。他在藝術行當里是個老乾家了,對自己的結論可能有充分的經驗支持。他肯定有些深刻體會。他的作品在舞台上曾經很熱門。但是他知道留下來的是什麼,不是一閃而過的熒屏之類,而是書籍。書籍的形式可以變換,比如從竹簡到線裝書再到今天的無線裝訂,甚至某一天完全普及了電子閱讀器。不過即便到了那一天,它的本質還是沒有變,它還是書籍,還得人來寫。歷史上,有人不止一次驚呼文學就要絕跡了,書籍也要絕跡了。這樣的驚呼從雨果和左拉的時代就有,幾百年了。他們二位都嘲諷過這種論調。可見一驚一乍是人的特點,每個時代都有。文學與人是共生共存的,放心吧,只要人活著,文學也就活著。但書籍的印刷方式會隨著技術的提高不斷改變。有人從網路上讀文學書籍,那也好,那不過是傳播記錄的方式變了。到了哪一天電腦代替人腦創作文學作品了,作家們才會真正歇工。可是這一天會到來嗎?我不太相信。在很遙遠的未來,暢銷書由電腦寫出來還有可能,因為它基本上是「套活」,是故事、語言乃至思想的平均值和公約數。純文學呢?大概還是不可能。現在的各種「飛彈」很多,影響也很大,的確引起許多人的不安。不過它呼隆一陣,也就過去了,不能最終解決戰鬥。就像打仗,即便有了激光武器,天上的衛星飛來飛去的,要佔領和鞏固一塊陣地,還是需要出動步兵。步兵得長時間靠在那兒。薩特的意思,至今看也還是不錯的。
我發表詩比較早,發表小說是1980年。這之前積累了許多稿子,因為後來有了一定的影響,刊物約稿的漸漸多了,有時就會偷懶,從練筆的這三百多萬字里找點東西出來應付一下。人是有惰性的。這當然很不好。所以為了乾脆杜絕這種事,有一個辦法,就是徹底燒掉它們。這樣再要發表作品,那就非重寫不可了。這並不表明我有多麼「決絕」和頑強,而是說明了我的性情軟弱,不得不採用一種辦法根治:一燒算完。
寫作有艱苦的一面,但勞動的享受還是遠遠大於苦澀。但凡是大的享受都會有大的辛苦在裏面,反過來也一樣,是這個道理吧。人生下來是要在這個世上做些建設、有一點貢獻的,寫作也就是這個意義。這樣的責任心會讓自己的藝術一點點精湛起來,而不是相反。勞動可以讓人健康,最好的勞動往往都不太具有強烈的名利心。太強的名利心會毀人,糟蹋勞動也糟蹋身體。勞動是人生的大享受。寫作是創造性的勞動,是大的勞動,所以應該是有大愉快的。
所有極力迎合讀者的寫作,都是沒有志向的、失敗的寫作。
所以蒲松齡寫的那些東西,膠東人從小就耳聞目睹。有人說他的書是為了諷刺官僚和封建,不完全是,相信蒲松齡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會目擊很多怪事。蒲松齡的老家臨淄,是齊國的都城,假如蒲松齡生活在曲阜一帶,在魯文化的環境中,很難想象他還能寫出狐仙的故事。文學作品不能總是從階級鬥爭的角度去看,過分強調其社會意義不好,而首先需要有趣。
文學主要是給本民族看的。文學的「走出去」並非一定是好事,如果「走出去」的儘是一些「聲色犬馬」、一些浮淺之物,反而會帶來可怕的民族誤解。比如,我們許多人對於俄羅斯民族的理解和尊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從小閱讀普希金、托爾斯泰等大師的結果。可見關鍵不是「走出去」,而是什麼東西正在「走出去」。中國文學目前完全不必要急於「走出去」,這是浮躁和不自信的表現。就我們所知道的一些西方國家的好作家來看,他們當中越是優秀者就越是安於寫作,從來不急於「走出去」。一個國家在藝術和思想方面的輸出有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強大的人格力量、追求和創造完美的巨大能力,這些東西震撼和感動了其他民族,才算是真正地「走出去」,也是對世界的貢獻。反之,如果只是讓其他民族得到觀察萎縮和渺小的機會,欣賞一群畸形的精神侏儒,那麼這種「走出去」還是越少越好。
想想看,這些損失太大了。精神家園不再,沒有人替我們的民族文化做點事情,只會搞城市化,像當年的「大躍進」一樣。說白了,無非是看中人家的地了。愛農民,為什麼不能讓其住在自己的土地上?幾十年了,現在很多農民家裡除了多出一個電視機,並沒有發生什麼更大的變化。甚至電視機也是讓農民更痛苦的東西,因為裏面常演城市裡那些富人的生活,過去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心裏就不平衡。還有很多低俗的節目,這會把孩子們教壞了。以前農村人哪有隨便在街上親吻的?現在一切都亂七八糟。
讀書最多的日子要算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當時我在南部山區一個人遊盪,主要的享受和安慰就是讀書了,所以印象深刻,接受的影響也特別大。後來書多了,條件好了,書對我的幫助倒好像沒有那時候大。談到喜歡,至今最喜歡的是魯迅的書,再就是俄羅斯作家的書。歐美當代作家中的一部分、拉美作家的一部分,也是讓我十分入迷的。
無論是文學的實踐和吸納,我們這一茬寫作者都受惠良多。這之前及同期作家、國外作家,在文體上的開拓與實驗,都提供了綜合的營養。所有這些方法無非歸結為兩種:想象和描述,也就是詩與真。現代主義使其變得更為自由,卻沒有背離它們。這就是今天感受和實踐的現代主義。「三人行必有我師」,在學習中能夠有所進步,心裏就會常存感謝。更主要的是,在急遽變化的現實生活中,特別是極為複雜的精神環境中,總會看到一些榜樣,看到一些正直、清晰、堅忍和潔凈的人。他們與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文化方面的改革當然是必須的。但這種改革並不意味著把一切推向自由市場算完。比如高雅文學就不可能產業化,而且所有的高雅藝術都不太可能以市場為導向,不然就是自毀一個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前程。事實上任何發達國家和地區都沒有這樣做,沒有這樣簡單化。任何事物都是向上難,向下易,低俗的娛樂從來都是有市場的,容易讓人著迷。可以想象,如果讓幾億人都坐在台下,咧著大嘴傻笑,我們這個民族就完了。
想象和描述/在同一個時代
開始寫作是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們中學的校長愛好文學,愛得很深,但是他沒有發表過作品。那個年代發表作品多難,他就在學校里辦了一個油印刊物,鼓動我們學生投稿。我們寫了以後他就誇,他寫了文章也給我們看。還有各種文學書籍,大家都傳看。
現在的年輕作家,他們的很多優點年長一代並不具備。年輕時候青春的勇氣、單純、勇敢,後來會少一些。不言而喻,到了中年之後,會比過去想得更多一些,在閱讀方面會留戀一些老書,經典回頭看得比較多。不同年齡的作家肯定擁有不同的優勢和資源,互相學習互相容忍、互相寬容互相支援,就顯得很重要。但是無論怎麼,都應該靜下來好好讀書好好思索,要追求真理。任何時候都要相信真理是有的。還要有道德激|情,是這些決定著一個作家能不能走遠。不能過分相信自己的才華。對人和世界要有感情。感情最重要。
熾熱的核心/愛模仿不等於愛真理/孟子的話
尖叫的寫作/不因閱讀而改變品質
詩的地位還是最高的。當然如果小說的文學純度如詩,小說也會很高。但詩不是一般人認為的花花草草、不是所謂的https://read.99csw•com「空靈」之類,而是人生最敏感的一次次面對——對全部生命秘境的透徹把握,當然包含了生死幽深以及銳利、黑暗和痛苦,許多許多……有人通常理解的「詩」過於簡單了,他們不曾曉悟荷爾德林「黑夜裡我走遍大地」是什麼意思……
這是表達的需要,同時,它一定跟中國的本土經驗、本土的傳統表現手法高度融合,得以落地生根。純粹技法的模仿是不難的,但不會有好的結果,會遭到排斥。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不可能不涉及各種各樣的現代表現手法。它不是某一個民族的,而是全人類的。中國的藝術傳統也為西方所用。
但即便這樣,我個人仍然讚歎孟子的話:「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作家始終要有深沉的志向。
一個文化素質相對低貧的農業國,對新的科技就會格外好奇和敏感。其實這無傷于真正的文學寫作和文學閱讀。因為傳播手段以後還會繼續發展,這與寫作是兩個不同的軌道:一個屬於科技,一個屬於心靈。文學軌道是從屈原李白杜甫那兒延伸過來的,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向往前走,這是不會改變的。別說「第四媒體」,將來就是有了「第八媒體」,也仍然代替不了靈魂問題。作為一個寫作者,也許他只需再次提醒自己這個淺顯的道理:怎樣閱讀、多少人閱讀,這一切並不能改變作品的固有品質。許多人一直在談「網路文學」,哪有這樣的「文學」?它並不存在,而只有文學——它們印在紙上、流動在熒光屏上,還曾經刻在竹簡上、龜板上……如果總是熱衷於分類「毛筆文學」「瓦片文學」「草紙文學」或「打字機文學」,這不是很無聊嗎?
膠東是齊文化發源地,我的作品想沒有齊文化的因子都不行。我的語言和故事,都來自那片土地;寫了一千多萬字,顯然還要繼續寫下去。
齊文化/滄海一粟/一些有大能的前輩
融入野地並不是讓人到野外生活,也不是簡單地讓人去外邊行走,是不要忘記、不要失去生命的自然背景。尊重自然,接受自然對我們的教化,跟大自然和諧相處,那樣人才能有智慧,才能有長遠的眼光,才能不自私、不得現代病、不被異化。所以,融入野地仍然是我個人所嚮往的一種境界。
所謂的純文學書籍一旦做成了電子讀物,也只能用來檢索和瀏覽,深入閱讀和欣賞是不可能的。網上發布是一種宣傳,可以促銷。屏幕文字改變了人類千萬年來形成的閱讀姿態,要取代紙質書的閱讀效果,那就要等待千萬年的演化和進化。
要做事情也只能專註吧。要寫的東西很多,那也就無暇他顧了。現在多麼吵,人的心思絕不能過於分散。任何勞動,用在一處的時間多了,看上去就顯得「天真」,其實也未必完全是那樣。從地域上看,地方性格是存在的,我們這兒屬於古代的「東夷人」,就是最東邊古登州海角的人,這裏的人都熱情好客一些。不過任何人年紀一大,也會深沉不少。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文學寫作更有意義、有趣味的了。還有安靜的閱讀,這是最激動人心、最讓人迷戀的日子。如果周圍吵得不得了,中心安靜,極其安靜,大概就會產生藝術吧。我十分嚮往這個境界。
作品出版后留有未能解決的問題,還有遺憾,那是肯定的。這就只好找機會加以改正了。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會有不盡如人意之處,這很自然,不過也不要緊,既然看出來了,說明我們還有提高的餘地。有時候作品出版很多年了,回頭看還是大為失望,這種情況是很讓人沮喪的。因為不能一直改下去吧,這裏面還有個為讀者負責的問題。其實作者自己是很願意改的,修改得越來越完美,這是多好的工作啊。
十九世紀以後,特別是現代主義運動以後,文學的內部空間無限開拓,卡夫卡之後的許多作家,寫盡了人類內心的異化、對客觀事物的恐懼。但是與此同時,文學中的地理空間就被大大壓縮了,再沒有像托爾斯泰那些十九世紀的大師們,能夠描寫遼闊的景物。事實上生命的自然背景不能被忘掉,生存空間決定了人的個性。
屈原的全部詩章,還有魯迅的全部雜文,看來就像一部浩浩長卷。學習他們的精神,做小說則要恪守現代長篇小說的內外法度。新時期以來諸多的辛苦勞作、求索,都會給人許多營養和啟示。
勞動才能心安,才是正事。有一些話要說,並且要說透,要文學地說。這都是一些極為複雜的工作,很難一下完成得了。凡是作為一生的事業,都需要慢慢來,需要有個艮性子。我做事情不但不快,一般來說還比較慢,正是這種慢給我一些思考的機會。一些當代作家給我許多啟發,大家在這條路上出發或早或晚,但是都沒有放棄,這就是一種相互鼓勵了。
獨立思考,積累文化。這個積累當然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獨立思考是需要勇氣的。我們的生活還處在一個初期的物質積累階段,沒有進入更現代的思維與追求。但人類不能滿足於這種初級的要求,不能僅止於此。我們既要理解現實,還應有更高的、更現代的理想訴求。
翻譯/嚴謹的工作作風/本土經驗
文學發生的任何變化,都取決於整個社會氣氛的改變。如果我們社會中的實用主義、一切向錢看、無公理無信義的傾向再發展下去,文學只會變得越來越低俗,不會有什麼希望。當然我們仍然會有一些傑出的作家,但他們的努力只是杯水車薪,潑到火上連一絲白煙都不會有。
提示和強調一種身份/藝術和思想的輸出
目前這樣的狀態下,出現了真正的傑作我們也不會認識,因為時間沒有給我們這樣的鑒別力。事實上我們在當下肯定和讚賞的,往往是應時的、比較浮淺的寫作,深沉有力的精神和藝術之果極少有人看到。
半島地區是國際葡萄酒城的主要葡萄種植基地,我長期以來寫的「葡萄園」是實在的,而不是什麼比喻。因為我對這樣的環境從小就熟悉,對葡萄園的辛苦勞動也習慣了,開手就會寫到它。我經歷的一些地方,常常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葡萄園,園子里是被生計累得要死要活的民眾。這個環境在我看來沒有多少浪漫,倒是經常想起斯坦培克一本書的名字:「憤怒的葡萄」。
毛姆說:「偉大的作家一定是多產的作家,多產的作家卻不一定偉大。」這裡是說,有一種巨大的才能會推動他的勞動,所以他必然是勤奮過人的;但是多產卻不意味著他的浮躁,因為他的生命能力還決定了他的耐心、他的深邃。所以他會一次又一次修改、一次又一次更正自己,他在耐心方面同樣是不同尋常的。我們總是從傑作那裡讀到安靜。一本書不給人以安靜,一般來說就壞掉了一半。我們不必讀讓人不安靜的書,也不必寫這樣的書。
我在林子里一直住到十多歲。從林子里拐出來不遠,是煤礦和園藝場。當時林場周邊的村莊,聯合在果園裡建了一所中學。「文革」時期衝擊雖然很大,可是狐仙和黃鼠狼都沒有給沖走。大家只是暫時不敢說了,因為「掃四舊」的緣故。可是民間的生活和傳統,不因為這一「掃」而不存在。一個同班同學,有一天上課遲到了,老師問他怎麼這麼晚才來?他說幫叔叔逮了一夜狐狸精,它是附在嬸子身上的。這種事在我們那裡不是笑話,老師聽了也就沒再批評他。
文化成果尤其需要時間的積累,創造性的勞動更是需要空間的容納。在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我們都還缺少相應的必要的條件,所以作為創作個體,就要有極大的忍耐力和沉靜心,有氣量有包容力。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空穴來風,都會有前因後果。比如說建國后的前幾十年文學功利性太強,再加上極「左」文藝政策讓作家大部分失去了創作權利,產生「大師」當然是談不上的。近幾十年社會走向物質化慾望化和實用主義,網路等現代傳媒發達,人已經變得空前浮躁,這種環境要產生「大師」也是困難的。
瞄著「詩史」而去,這一般都是蹩腳的寫作。這根本奔不到那個地方去。作家也許最該朴樸實實,從實在的情感、實在的故事、實際的生活出發,這是最好的工作狀態。瞄著「詩史」這個高峰爬去,一定累倒在半路。一些人很願意採用詩史式的寫法,動不動就是時間跨度一百年、二百年,最後什麼也不是。
寫作的動力就是酷愛寫作。年紀大了,就會有飛速流逝的時間感,名利就會漸漸退遠……重視身邊友人,特別是行家裡手和好讀者的看法。寫得久了,譯出一些文字也是正常的。但這對作家來說並不重要。
建設書院,這等於是在實用主義的荒漠上植樹種草。對這個民族、社會和文化有意義的事情,就不能放棄。今天特別需要從傳統書院那裡繼承堅韌的獨立精神。
內外法度/時間的智慧/超拔的心氣
中學畢業不久到了棲霞,那裡被稱為「膠東屋脊」,地勢在半島上是最高的。棲霞和龍口儘管隔得不是特別遙遠,可是地理風貌差異很大。從小在海邊長大,突然來到山裡,生活很不習慣。我有幾年在整個半島上遊盪,是毫無計劃的遊走,到處尋找新的文學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