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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挽救藝術家 給局長朋友信

請挽救藝術家

給局長朋友信

我本來要去你那兒,但這裡有事走不開。寫信也一樣,我想你會重視這件事的。我此刻的心情很急切,懷著這麼一線希望。我接到了一位好朋友的信。他原來曾和我在一起工作,幾年前調到了你們市裡的一個區電影院。從信上看,他現在的處境糟透了。我心裏很難過,但又幫不了什麼,只好求助於你。你離他比較近,更重要的是,文化局局長是你朋友。你跟局長講講,讓他隨便關照一下,哪怕是去個電話也會好一些。總之,你看怎樣好就怎樣辦吧。真難為你了。
我在夢中見到了楊陽,他的樣子使我一整天都不高興,急著要給你寫封信。這樣也許會好一些。我見到他瘦骨嶙峋,面色發烏,頭上長了青苔。我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他領我到他的屋裡去,我就跟上他走了。在一個大影院的地下室里,黑咕隆咚的,我不知踏過了多少台階。空氣越來越濕,氣味難聞極了。有蝙蝠從裏面飛出來,把糞便甩在我的身上。又走了一會兒,見到了一線光亮。楊陽說:「到了。」我一看,地上滲著水,鋪著稻草,卧了好多男女。我湊過去一看,見他們都是麻風病人。我的心顫抖著,貼著滴水的牆往一邊挪動。好不容易到了楊陽的小床跟前。這是一張小木板床,為了與麻風病人隔開一點,四周都掛滿了畫。我坐在床上,滿眼裡都是畫。畫的是各種各樣的人,其中有少女,也有麻風病人。他們殘缺的四肢使我不敢正眼去看。楊陽說他在他們中間慣了,終於可以畫他們。這裡有天然的模特兒。正說著話,楊陽的咽喉被什麼卡住了。我轉臉一看,見一隻黑紅的手從畫頁間伸出來,卡在楊陽脖子上。不用說這是個病人,我尖叫了一聲。後來我醒了,嚇出一身冷汗。
那個打字員是主動讓他畫的,做各種姿勢。但沒有畫裸體,儘管楊陽很需要。頂多是她少穿一點衣服。我從信中分析了一下,打字員讓他畫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她想藉此與楊陽多接觸,鞏固兩人的關係,進一步將他纏住;再就是讓另一個人畫下自己來,她也覺得很有趣。楊陽曾寄來了關於她的三張素描,我想那是蠻動人的。你想,由於對方這樣做的目的性不純潔,他也就沒有必要和她合作下去。再說我更擔心的還有其他的問題。楊陽畢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了,對於異性的熱情燃燒起來,也許會把理智拋到一邊的。那時他肯定會加倍地痛苦。還有,那個姑娘的品行到底如何我們不知道。如果她為了達到與其結合的目的而胡纏起來,拙訥的楊陽會陷於非常難堪的境地。
最奇怪的是楊陽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經理。他真的不知道。我回想一下他在省里工作的情形,發現當時他對領導的厲聲厲色也常常表現出迷茫。他好像什麼也沒做錯,又什麼都錯了。
從那次迷路之後,他再也不敢一個人深夜待在大樓里了。可他又不願回到自己的宿舍,與那四個人待在一起。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在機關大樓上迷路,因為樓梯和走廊都是極其規整有序的,而且每個工作人員對這個場所都熟透了。楊陽不願反駁我,我知道他是無須反駁的。他更多地與我談著他的畫。也說他現在最難以戰勝的一種東西就是思念——「我想回去,去看媽媽。」他的長眼睫毛忽閃著,像說給自己聽。
一整天我都感到有些恐怖,愛人問我怎麼啦,我也沒有回答。楊陽的實際處境幸虧要比夢中好。他的事近一年來成了我很大的心事。我現在甚至想,楊陽會不會一氣之下做出什麼讓人吃驚的事呢?你知道他的性格讓人擔心。他成天不說話,你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一旦行動起來是很莽撞的,又沒有人和他一起商量個事情。他絕對不能沒有朋友,可如今偏偏就沒有!我有個過分的要求,我想請你接信後去看他一下。哪怕談五分鐘也行。你把見到的具體情況寫信告訴我,這樣我就可以放心了。他的住處糟到何等地步,這是我尤其牽挂的。
楊陽是個非常靦腆的人,十分內向。我曾經擔心他永遠學不會與女孩子相處。我不相信一般的姑娘會去愛他。他長得很瘦,背好像永遠挺不直。我那時常用一隻手頂住他的腰椎,用另一隻手使勁扶他的胸部。他笑著,說:「真是的。」那大概是說這樣沒用吧。他幾天里也笑不了幾次,好像永久地思考著什麼。可是他如果笑起來,就會真正地笑一次——我從沒有見過比他笑得更真更純的人。那雙眼睛完全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他笑了,兩手垂在身側,或者插在衣兜里。這個時刻如果我跟他說什麼,他或者心不在焉,或者乾脆不予回答。好像這一段時間在他那兒是專門用來笑的。他是可愛的嗎?我覺得是這樣。但更多的人不認為他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我們機關那時候姑娘不少,她們看也不看他一眼。臨近的一個單位有一位九_九_藏_書四十余歲的姑娘常過來辦事,互相之間都很熟悉。她比較漂亮,只是臉色不好,走路時輕手輕腳的。她十分喜歡楊陽,常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說:「小楊陽,小楊陽。」有時還用手去撫摸他的頭髮。楊陽很不馴順地一昂脖子跑開了。有一段時間楊陽負責保管圖書,那個姑娘借走了很多,逾期不還。楊陽因此與姑娘惱了,她在樓梯上小步跑著罵:「你這個小瘦猴……」當然,楊陽在畫畫中也有了他的女友,但那是後來了。他們最終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你看,楊陽就是這樣的人。他在這兒的姑娘眼中不是出色的青年,在你們那個小城裡呢?我想經理女兒不會看上他的,他們的矛盾也不會由此而生。當然,這事你還可以考察一番。大概不會有什麼事。
還有經理。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收拾楊陽。那時候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罵流氓了,甚至做出更卑劣的事情。這樣的事還是想在前面好。
你觀察了,詢問了,也做了力所能及的勸解。可你說對楊陽與經理難以調解的矛盾更加茫然了。你說你一直在試圖弄清這種矛盾的癥結在哪裡,見了楊陽以後,變得越發糊塗了。

現在講起這些我真後悔。我應該攔住他才好。因桌子也會發生衝突。我不敢說有很多人喜歡他。領導一次次批評他,連一些毛小子也要找茬兒訓訓楊陽,再跟領導彙報說:「我們又批評楊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嘲笑他的畫。人們似乎不能容忍在這樣一個大機關工作的人在紙上畫來畫去的。要說的太多了,總之是他該離開這兒。他走的那天,我和愛人起早去送他。記得那個秋末的夜晚,下了冰涼的雨,我們一路都踏著殘破的落葉。
信悉。你信中問楊陽與經理矛盾的根源在哪,這可得讓我好好想想。不錯,你只有找到根源才能對症下藥。楊陽的來信又多又長,我曾竭力從字裡行間分析著,問:到底為什麼?
我想我們挽救(請原諒我使用了這個詞)楊陽的工作正在緊迫起來。因為在那種惡劣的情形下,他的舊病就會複發,那時候怎樣診治都無濟於事,他也就徹底消逝了,連同他的油畫一起。
上次我信上講他離開了和民工合住的小屋,自己找了房子,但房子太遠,經理又瞅這個機會治他,現在很可能又搬回來了。如果這樣,算是糟透了。你跟局長談話時,可不要忘了房子的事。楊陽如能有一間宿舍,在外面受夠了氣,回去還可以輕鬆一下。現在連這樣一個地方都沒有。他現在的住處比在省城機關里還要差,這是我遠遠沒有料到的。那時這兒的宿舍太緊,單身漢不可能一人一間。楊陽與另外四人合住一間小平房,潮濕得很。那四個人都屬於「積極要求進步」一類的機關幹部,這類人不用說你會很熟悉。他們簡直不給楊陽一點好臉色,下班回來時常常教訓他、調弄他。楊陽利用業餘時間到野外寫生,有時回來稍晚一點他們就不開門。那四個人剛剛從下面調上來時我見了,一個個穿得很土氣,當然也比較質樸。由於楊陽早來二年,他們自己顯得很自卑,搶著與楊陽說話。兩年之後,他們漸漸認識人多了,沒事常到處長科長家串門,知道楊陽是機關里不受歡迎的人,於是就變了臉。四人之間也勾心鬥角,但對付起楊陽來卻是非常一致。這個嫌他的畫「噁心」,那個就說「油漆味頂鼻子」,弄到最後就偷偷踢楊陽的畫。有一次楊陽氣得再也忍不住,一氣之下抓起了一塊磚頭,他們嚇得趕緊跑了。事後他們一齊去找科長報告,又找了副局長,說楊陽犯了精神病,要殺人。

大體情況就是這樣,你或許會根據這些找到一點辦法。注意,聽說經理與文化局局長也是朋友,不要在局長跟前說經理的壞話。你只說楊陽還小,不懂事,望他們照顧一下就行了。我不知道你與經理跟局長誰關係更深一些?總之你會找到適合你的角度的。也許這些在你看來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千萬幫幫忙,你相信我對他的判斷吧,他需要你的手,真的。
不知你去了沒有,我又想起了要緊的一件事。如果你去之前接到這封信就好了。我想請你當面勸阻楊陽,不要讓他再那樣畫那個打字員了。這本來是個平平常常的事,可在那個地方容易弄成一件新聞。楊陽在來信中流露過這個意思,說如果經理知道了也許會抓住這件事做個大文章。不過他信上說為了藝術,永遠不會對這些愚昧醜惡的東西讓步。我在給他的信上表示了憂慮,但並沒有乾脆地制止。就他目前的處境看,這樣也許不妙。

這座機關大樓每到了午夜就變得幸read.99csw.com福可親了,因為只有這時候才是楊陽一個人。整整一天他都不吱一聲,偶爾走出辦公室,也要沿走廊邊上躡手躡腳地走。辦公的人們一聲不響,這種氣氛使楊陽大氣也不敢出。他坐在桌子一邊,兩眼直盯盯地瞅著什麼,有時眼神里突然有興奮的火星在閃動,一隻拳頭不知不覺握得緊緊的。對桌的科長把眼一瞪,他的臉立刻煞白了。他怔在那兒,約摸有兩秒鐘,這才俯下身子去看文件。夜裡,差不多有一半的工作人員要回到大樓上加班。他們忙各種各樣的文件草稿、搞無數的表格,一個個窗口雪亮耀眼。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窗口一個接一個熄滅了,最後只剩下楊陽的了。他從自己的屋子探出頭來,見到漆黑一片的顏色,一顆心亂跳——他不止一次對我描敘過這時的情景。他小心地走近牆壁的開關,一抬手使兩盞燈亮起來。接著他把走廊上、樓梯上的所有燈都開啟了。大樓內亮如白晝。楊陽一個人在走廊上大步走著,又踏上樓梯,噔噔噔從二樓跑到五樓、六樓,又下到一樓。他衣衫濕透,氣喘吁吁,最後才回到自己的屋裡作畫。
他在那個小影院里畫廣告畫。那兒其實什麼都上演,你知道這種場所是弄錢的。主要是武打片,偶爾也演演小戲、雜技和魔術。楊陽倒不在乎這些,他反正只是畫廣告罷了。據他信上講,他的廣告畫在四周是有口皆碑了。不過是否對影院的利潤產生積極影響他倒沒提。你知道他過去在省里工作,後來得了病,病得較重,需要人照料,就要求回老家。那時候可能是疾病的影響,他顯得急不可待,恨不能立刻調回去。我對他說,你來省城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要走也不用那麼急,再說病也穩定住了。我的意思是走也可以,但要聯繫一個好點的單位。他說自己目前能到一個搞藝術的部門最好了。他說到這上面就發出「嘖嘖」的聲音。他說如果能上區文化館什麼的,也很棒。我給他聯繫過幾個地方。有個文學期刊需要美編,我就推薦了他。可後來沒成。人家找畫家看了他的畫,說不行不行,他的畫連造型都不準。再說又無學歷。接著又聯繫了幾個類似的單位,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楊陽。他萬念俱灰,又想起了自己的病,就急急忙忙地聯繫了老家的幾個單位,收拾行裝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來自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的壓力。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就像在一個氣壓失常的世界里,身體的各個器官由於無法忍受而跟你抗議、搗蛋,你本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首先是憋悶,是左胸脹疼,是極度的煩躁。那是什麼器官在抗議?是心臟!是人體的動力源頭!你忍受著,而且,要長年這樣忍受。因為你沒有辦法。你向無色無味的空氣抗爭呼叫嗎?在我們這個機關里工作,總有類似的感覺。你周圍的大部分人都像空氣一樣,無色無味。他們穿著差不多的衣服,有著同樣的音量和微笑說話打手勢的方式。他們見了領導一律圍過去,見了客人一律握手,見了頹廢現象一律譴責。沒有什麼不正常,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別人的地方。這是費時多年、用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修造出的一張奇怪的、富有彈性又極為執拗的網路。一個人想突破這張網是不可能的。你用盡全身力氣在網眼那兒掙扎,那張網於是極有禮貌地隨你的掙扎凸出一塊,遷就著。但你的力氣漸漸使盡了,它就緩緩地用固有的彈力把你收回來,收到原地、網的中央。你如果不甘心,當力氣緩過來時不妨再試一次,但我敢擔保結果與以前相同。你只有坐在這張網的中央。
他畫個不停,如果是星期六的晚上,乾脆就畫個通宵。這時候的楊陽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兩眼犀利得可以穿透紙頁。他的瘦瘦的胳膊像一根有力的桑條,彈性十足,狠狠地揮來揮去。這樣他就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他處於一個莊嚴的大樓里。他告訴我,有一天深夜他伏在桌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想起要去干點什麼。走出辦公室,就飛快地往頂樓跑去。後來他跑到了陽台,這才記起是來取一個石膏模型的,白天他曾在這兒畫過。取了東西往回走,踏上樓梯,覺得所有的燈都在映他的眼睛。他壓緊一道欄杆往下看著,見盤旋的樓梯圍成的空間深不可測,下面燈光瓦亮。當他感到眩暈,就要離開欄杆時,這才發覺自己迷失了方向。到處都是一樣的欄杆和台階。扶手上了紅漆;還有黃色的門,全都一副模樣。他一個一個拍打著,沒有一扇門對他開啟。他拍得手掌都紅腫了,還是沒有回到自己的那一間。他拚命地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在走廊上奔波著。可恨的強烈燈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用力睜開,淚水就溢滿了眼眶。這時候他覺得自己這麼孤單。母親,他那麼想念母親——「媽媽!」他喊叫著,四處迴響,就是不見一個人read•99csw•com影。
我相信你的話。所以我對於經理一班人如此迫害一個手無寸鐵(請原諒我用了這樣一個詞彙!)的年輕人而感到無比的憤怒。我心中無法壓抑的鬱憤使我坐卧不寧。為什麼,憑什麼?他嚴重地傷害了什麼?他沒有完成工作任務嗎?你親眼看見了他是一個什麼人——面色蒼白,瘦弱單薄,一雙腿像兒童一樣細,站在那兒顫顫悠悠的。
你知道,楊陽的性情很可能是受疾病影響所致;但他的疾病又是怎麼形成的呢?
那個市的文化局並沒有讓他搞專業。他們推脫說文化館的人員超編,讓他去電影院畫廣告。楊陽沒有太多抱怨,幹得挺來勁。除了畫廣告,他還要打掃衛生,抓逃票的人,等等。他儘管不太情願,但總還是按影院經理的要求幹了。事情糟到如今這個地步他也鬧不明白。經理一天到晚對他吹鬍子瞪眼,罵得非常難聽。他有時真認為一個人剛開始搞藝術,無論如何還是待在大城市要好一些。那時候我更多地考慮到他在這個大機關的窘境,考慮到他的疾病。我想他離父母畢竟近了,那樣會好得多。在這個大機關里,搞藝術的人天生就不能容身,各種煩惱都匯攏到你這兒,使你招架不住。楊陽當時二十多歲,剛來這個機關時也不過十幾歲。他怎麼得了這麼重的病,我完全清楚。他也許真該走,回到他那片土地上去。也許他回去了,病也就徹底好了,我心裏渴念著會發生這樣的奇迹。老家來函,同意他迴文化局工作,具體工作待定,大約要到文化館畫畫之類。楊陽高興得很,似乎這一生的問題都有了著落。我當然也鬆了一口氣,替他慶幸。你知道,在這兒他會徹底給糟蹋了。他似乎特別不適合在這樣的一個環境工作,因為他實在受不了。經理讓他干這干那,稍不如意就是一頓怒斥,還扣掉他的獎金,故意羞辱他,不讓他畫畫。你可能不知道,藝術天分很高的人往往有極強的自尊心。經理想方設法折磨他,還說:「比你個熊樣兒強的我不知制伏了多少,你算個什麼玩意兒!」影院里分配宿舍,故意讓他提要求——他與好幾個修理影院房屋的民工擠在一起,身上爬滿了虱子,他要求換換地方。經理哈哈大笑,說行行行。結果是新宿舍沒他的份,還把民工中最髒的一個老頭子塞到了他們已經極端擁擠的屋子裡。他沒辦法,只得設法求人找了一間民房。那兒離影院稍遠一點,經理就偏讓他做夜班守場子,還要趕早班打掃衛生。只要來晚了一步,那就一定要大會批評,扣發獎金。楊陽要求調走,經理說:「沒門。」楊陽連起碼的自由都失去了保障。有一次他母親病了,從另一個區里打來電話,辦公室的人接了,說一聲「楊陽不在」,「砰」的一聲就扣了。他還常常丟信,有一次就從廢紙簍里發現了我給他的信。
真感謝你去看了他。你所看到的一切或許比我告訴你的還要糟,這真不幸啊。我寫到這兒,隱隱地覺得這不幸絕不僅僅是屬於楊陽自己。
楊陽當然精神健全。奇怪的是當時幾乎全機關的人都認為他或多或少有點不太正常,他們眼裡的正常,當然是與整個機關的氣氛色調完全相一致的那一切,是一個人的極大的改變自己和掩飾自己的一種能力。面對生活,特別是這個城市的生活,一個人的憂慮多思和常常沉浸在某種情緒之中,是完全正常的。一個熱愛藝術的人,一個有著如此良好素質的人,面對最醜惡和最絢麗的,不能不長久地陷於激動。至於那種所謂的「敏感」,也是完全正常的。人的各種器官不應該退化,他本來就應該敏感。不然麻木痴獃才算正常。在這個機關里,一個人要進步,首先要學會忍耐,要收斂起一切創造的能力和才華,要克制鮮活蓬勃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的衝動。總之,要變得真正地平庸,而絕不僅僅是偽裝出的一種平庸。

這個夢當然是不祥的。夥計,你來解解這個夢吧。

我像你一樣思索著怎樣去緩解他與周圍的矛盾,并力圖找出其中的主要因由。看來一時無力做到。正像你信中所說的,他按時上下班,從一開始到現在,一如既往地完成領導交給他的任務。他不知道經理為什麼恨他恨成這樣——有時像是對他發泄著什麼。這些當然導致了一定程度的抗爭,但由於來自父親和其他方面的壓力,他的忍耐已經快要使他發瘋了。
寫到這裏,我又想到了他與經理之間所存在的可怕的矛盾。這種矛盾的原因我們搞不清,但都知道它是不可調和的。正像楊陽最終也沒有被這所大機關所接受一樣,那座小小的影院也不會接受他的。我甚至覺得,這個大機關的辦公樓上,每個人都有一個位置,唯獨楊陽從來也沒有過。他的辦九九藏書公桌所安放的地方曾經是他的位置嗎?也說不上。發工資的時候有楊陽一份,僅此證明大樓上有楊陽這個人頭。可發完工資,楊陽又哪去了呢?他走了,去醫院了,療養院了,後來又調回老家去了,終於大樓上無影無蹤了。他消逝得乾乾淨淨。這兒始終不承認他該有一個位置,他如果坐在那兒,就與四周的一切分外地不和諧,最後他走了,生病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我依此推斷那座影院里也沒有楊陽的位置,像在這兒的大辦公樓一樣,他甚至連一點足跡也留不下。這座大樓至今還有楊陽的那張辦公桌,不過是給推到了雜物倉庫里罷了。因為人們都知道楊陽是得過重病的人,也就不願使用他的桌子,害怕傳染,所以只好擱起來。等到時間把楊陽的氣味完全沖洗乾淨了時,也許會有人去搬出那張桌子使用。
或者這樣說,如果不出更大的意外的話,他肯定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
你從他那兒回來,如果時間允許,最好按我寫的地址到他父親那裡去一趟。那是一個老實的退伍軍人,曾經在朝鮮戰場負過傷。你去了之後,跟老人講一講楊陽,使他相信他養了個好兒子——過去這位老同志是這樣認為的,可如今不行了。一個在戰爭年代過來的人,見自己的兒子在單位上沒有工作好是非常氣憤的。他不相信兒子做的那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常常寫信去責備,用命令的口氣讓兒子停止畫畫。他沒法明白他的兒子已經沒法停止了,就像難以突然間終止自己的生命一樣。父親的態度使楊陽感到壓力很大,因此放假的時候都不想回去了。那個老人認為兒子在省里的大機關工作是非常光榮的,如今得了病調回來,雖出於無奈,也算做一次可恥的退卻。
僅僅從信上了解情況是不行的。你最好能到他那兒去一趟。如果能住上幾天就更好了。你可能發現什麼線索。一切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因為那個經理,雖然官職不大,但也要管理一個影院,一般情形下不會花費這麼多精力去對付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可是楊陽對我隱瞞了什麼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信賴我,寄希望於我,盼我能找熟人把他調出或是怎麼的。他明白:我需要最真實的情況。
有一次他來信中無意間流露出這樣一件事:經理的女兒從師範學校放假回來,曾去看過他的畫。她長得不錯,真不像是經理的女兒。她來了兩次,那副神氣他很討厭,等等。我看了心中一動:是否因為戀愛婚姻問題傷害了領導呢?你會明白,這個問題有時是很敏感的,特別是基層一些幹部,自尊心都是很強的。比如說如果經理的女兒對楊陽有意,而經理也有這個想法,那麼楊陽不理睬,拒絕了,經理就會覺得受了侮辱。發展下去,楊陽工作中是吃不消的。這都是我的假設。我後來直言不諱地在信中問了楊陽,問他有沒有這種情形——經理方面直接提出的,或者僅僅是暗示出來的。我讓他不要急於回答,最好是仔細想想,想想他的女兒那天都說了些什麼,以及經理在他面前是怎樣議論自己女兒的。更主要的是影院其他工作人員有沒有人在他跟前說起過經理女兒,並有過試探性的話?楊陽停了些日子才回信。他差不多完全否定了這種可能性。只是他又如實地追認了關於別人在他面前議論那個姑娘的幾句話——那天中午他正和兩個人在影院門口安放廣告牌,經理女兒從一邊走過去了。其他兩人都是經理的小耳目,很受重用,可他們這會兒遠遠打量著,說她的黑褲太緊了。楊陽信上寫:「總之,他們說得很下流,我沒法告訴你。」
我體驗到,生活中有一種力量無時無處不在,那就是要把生命扭曲、要它改變本色的一種力量。一個人生下來就是要與這種力量搏鬥的,最後弄得精疲力竭。這種抗拒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並且永遠不會終止。大多數人,比如楊陽,他們與之搏鬥的方向性和目的性都無從明確,所以才充滿焦躁和煩惱。生命之火本來就應該熊熊燃燒,無論來自哪個方向的力量要將它熄滅,都會遇到頑抗。維護慾望和個性,實際上就是在維護自己僅有一次的生命。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楊陽的堅韌不屈和勇敢。這與他衰弱的軀體幾乎是不相符的。他一聲不吭地畫下去,不停地創造,不理睬那些白眼。他現在的處境說來也是必然的,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就會驚訝了。真的,他天真質樸,他沒有別的生活方法……
他叫楊陽,今年二十七歲。他畫油畫,怎麼說呢?說他畫得多麼多麼好,大約你會嘲笑我。不過我講出真實的感受,也就是我感覺得到的這個人,大約你不會取笑我。他幾乎沒有發表作品,也許只發過一兩幅黑白插圖也說不定。先後考過兩次省藝術學院,沒考上。他的事一直使我耿耿於懷,我怕他這樣的人對付不了如今的生活。簡單點說吧,我認為他是一個藝術家。
九_九_藏_書這裏面簡直像藏下了什麼謎一樣。每當我無力破解的時候,我就想從與他相處的那幾年的情形中推導出什麼。在這個大機關里,我說過,他顯得格格不入。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對領導的指示也總是服從。不一定從哪個方向伸過來什麼東西撞擊他一下,使他暈頭轉向。他瞪大一雙吃驚的眼睛四下看著,怎麼也鬧不清原因。我們的機關大樓很高,平常不開電梯,上下樓的人都走樓梯。我現在還能回想出楊陽急匆匆地在樓梯上奔跑的樣子。他的頭髮被汗水貼在額上,一個人跑著。其他所有人都手搭扶桿,緩緩地踏著台階。楊陽瘦瘦的身影在欄杆空隙里閃動著,很像一隻小鳥在掙扎。我當時不知道,他那會兒病已經很重了,可他像我一樣毫無察覺。他在樓梯上跑著,性子很急,老處長皺皺眉頭說:「胡亂跑什麼?」楊陽趕緊放慢了步子。他像別人一樣緩緩地踏著台階,有時離別人近一些,又往一旁閃一閃。有的老同志厭惡年輕人挨得太近,生怕把自己擠下台階,就用眼角掃著他。楊陽有時乾脆立在一旁,孤零零地等候著。
就是那個夏天,機關的一次身體普查中,查出了楊陽的病。他是最年輕的一個,但偏偏他的病最重——肝脾綜合征,脾髒的血管隨時都可能破裂。那時就會大出血,那麼我們的楊陽也就算完了。機關門診部不敢馬虎,一邊給他治療,一邊聯繫地方住院。大約住了半年院,他又被送到一個療養院去了。我多次到院里看他,他跟我說的只是媽媽和油畫。
我之所以讓你當面勸他,是因為這是很難的一件事。你給他分析一下利害。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這兒的機關里工作時,他常懊惱地對我說:「人體!必須畫人體!」有朋友給他走了後門,讓他去藝術學院畫過幾次裸體模特,他恨這一切開始得太晚了。你想他目前在一個小城裡,遇到一個可以畫的人是多麼不容易。他不會輕易讓步的。但他還是必須忍耐一下,也許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
你去時如能多留意一下他婚姻方面的想法並對他有所幫助,那就更好了。他大約回去后通過別人介紹或別的方式認識了兩個女友。一個早斷絕了往來,另一個他正猶豫。這方面的問題我想也會是造成他痛苦不安的重要因素。我覺得他對兩個姑娘都不怎麼愛,談不上什麼熾熱的愛情。前一個是個修鞋廠里的女工,據他說樣子雖不太好,但很「古怪」——這個詞你不了解它的獨特含意,它在楊陽那兒是「極有特點」「有韻味」之類的意思。他們談得不錯,她從廠里偷出一種布讓楊陽作畫,兩人還去河邊上散步。後來是女方的父母打聽出楊陽在單位「幹得不好」,「沒有前途」,就硬逼姑娘離開了他。他開始苦惱,後來也就無所謂了,因為一開始就不是那種銘心刻骨的愛。后一個完全是別人撮合的,是郊區的一個打字員,人長得也不錯,只是有輕微的狐臭。這倒不要緊。要害問題是她想藉此緣由調到市中心機關工作,這就沒有多少意思了。但她似乎纏住了楊陽。他又很軟弱,經不起溫柔的手掌。
看樣子經理是下決心要折磨折磨他了。這決不是一般的矛盾。楊陽說自己平時太拖拉,不會待人接物,甚至是沒有給經理送禮,等等。我想這些都可能釀成矛盾,但不會是關鍵。他們之間肯定還發生過什麼更大的事情,不然對方不會這樣想方設法去整一個涉世尚淺的年輕人。我的每一封信幾乎都要探根問底,想找出癥結來。他的來信只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什麼剛到影院時給經理畫了一幅像,畫得太像,惹經理不高興啦;什麼有一次見經理愛人在街上扛著一塊纖維板沒有幫她一手啦。我知道這是被我的信逼急了,他挖空心思追記下的。怪可憐人的,看來他真的搞不明白。
好像楊陽與經理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
你一定會記住他的眼睛。我以前也跟你描敘過這雙眼睛:深深的,亮亮的,透出了莫名的憂傷。這眼睛望著我,常常使我不知所措,好像要做些什麼,又不知道怎麼去做。不是這眼睛太複雜了,而是這心靈的窗洞太單純了。一切都在這雙眼睛面前化繁為簡單,變得質樸無欺。
我想象的意外大概有兩方面。一方面是他這樣的性格不能取得周圍的諒解,他又接受不了來自環境的各種刺|激,接下去性情更壞,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那時候他身體也糟了,精神也垮了。一句話,他完了。另一方面是他如果恰恰處於一個特殊的時代——這個時代有一個不識好賴藝術、不識大才的毛病,可以叫做藝術的瞎眼時代。這種時代無論其他領域有多大成就,但就精神生活而言,是非常渺小的、不值一提的。這種時代往往可以扼殺一個藝術家,使他鬱郁萎縮,最後在藝術的峰巔之下躺倒。總之,他差不多也完了。我現在還來不及為這一方面擔心,你知道,我擔心的是前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