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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挽救藝術家 給畫院副院長信

請挽救藝術家

給畫院副院長信

您是畫院的副院長,正處在一個可以幫助他的地方和時刻。如果您像對待您一貫的藝術追求那樣不倦、那樣不知妥協,就一定會成功地幫助他。只要您的畫院要他,他做什麼都可以。他永遠不會讓您失望。他是個弱小的又是個堅強的人。您如最後決定了就來一個信,那邊放他走的事,包在我身上。

到底為什麼,我想只有處長知道。因為事後他果斷地決定了兩件事:一是將楊陽調離機要工作崗位;再就是不允許兒子與楊陽接近。他們後來真的沒有再見面。為這事楊陽曾經十分痛苦,時間長了才略好一點。處長說過:「世上有一個瘋子就夠了;兩個瘋子分開也好得多。」他的眼睛沒有神采,可是我從日常的接觸中發覺,處長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顯然藏下了更隱秘的心思。他很愛他的兒子,並且極其看重兒子的繪畫才華。我越來越感到困惑的是,他為什麼不讓楊陽與他兒子一起切磋,又為什麼不從藝術事業的角度稍稍支持一下楊陽呢?他的心底未免也太幽暗了一些……後來我又多少原諒了他一些,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心靈的空間可以開通和間隔無數間,我無權簡單化地理解一個父親與一個兒子的特殊關係。
原諒我的衝動。也大概說了不少大而無當的話。不過那是我心中的諫言。現在我想,為了能把他儘快地調出那個荊棘窩,您只要讓他進畫院就行。您看一個畫院中有多少雜七雜八的事情?他做什麼都可以。
開始分配工作了。處長把他交給了副處長,副處長又把他交給了一位科長。科長是南方人,說一口古怪的普通話,並用這樣的話扼要介紹了機關的性質,此次招選幹部的標準、目的、其他要求,等等。接著,與楊陽同來的一大幫子人,都被送到一個機要訓練班上去了。
寫到這兒我想與您討論更多的問題。比如說,為什麼有人雖然也享受著藝術成果,但卻常常對真正的藝術家表現出莫名的怨艾?這種怨艾甚至滋長蔓延,演變為深刻的仇視,他們並且樂於展示這種衝突,顯得自己格格不入。而在一定的時機,又恰恰是這部分人最容易附庸風雅,裝出一副十分在行的樣子,像抓住了一隻麻雀那樣,要把藝術拳在掌心裏。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並不罕見——您是畫院的領導人,大概見得更多。我想一些心智蒼白而又品性惡劣的人,必然會表現出這樣的變態心理。他們面對五光十色的生活,麻木不仁,百無聊賴,往日的放縱使他們如今已是無可挽救。但他們又不甘心讓人們聽到呻|吟的聲音,於是就放肆地譴責他們嫉恨的一切。藝術是心靈旺盛的泉水滋養出來的,所以那些心底枯乾的人最容易遷怒於藝術。他們可以標榜自己是與藝術家格格不入的「另一類人」,而絕不願承認自己是一個頹廢衰敗的人。其實藝術家最為神奇又最為平凡,就像一粒沙子那樣普通:他只是人類當中應有的一種現象,就像天空必然要發生的放電現象一樣;他說到底是一種勞動者,是人的最本能的創造慾望的體現者。從這個意義上講,仇視藝術家的人不僅天性頑劣,而且不可理喻。說到底,對藝術家的那種怨艾和仇恨也可以看做一部分人的本能,那就是出於對一種旺盛的生命力的恐懼和嫉妒。
他可以區別於您所看到的一切人。而這之前也許您很少見過這樣的情景。不是嗎,生活中那麼多人,人流洶湧,面孔陌生,但您會漠然地一眼掃過。他們身上缺少真正能夠觸動您的一點什麼。這就是說他們太平淡了,似曾相識,缺乏更深層的陌生感。您沒有感受到更具體的一個人,這個人是從土地上生髮出來的,帶著豐富的汁水,欣欣向榮,而絕不是一個乾枯的標本。他的任何像植物身上的茸毛和枝蔓都沒被修削,完整無缺。他沒有被打扮、被修飾,與身邊的那一群無法調和混淆——您一眼就記住了他。
楊陽哭了。他再沒有吭聲。
您看,他是帶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創傷離開了這座城市的。他要回到他出生的小城去。他是從那兒掙斷臍帶,投入了沸沸騰騰的生活的。如今他又回去了。
您對楊陽很感興趣,這使我獲得了某種安慰。您問他與影院經理如何釀成了這樣深的矛盾,我卻無法使您得到滿意的回答。我的另一個朋友也問過這個問題,並親自去看過,同樣沒有結果。您怎麼也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呢?我又怎麼回答您呢?
我不知道要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有多麼難。他們除了因為沉浸在那樣一個瑰麗的世界里痴迷忘返、懵懵懂懂、不知不覺被腳下的自然坎坷絆倒而外,還要提防另一類人從後腦那兒伸出的棍子。任何打擊都首先指向大腦,因為那是人的核心地帶。他實在太需要保護了,太需要諒解了。這樣的藝術家不僅在熠熠生輝的時刻里需要援助,而是從剛剛起步時就要有人扶持。楊陽就是這后一種情形。你問他與經理矛盾的原因,我不能回答得再具體了。您是副院長,您比我更有資格回答——請原諒我的刻薄。我只是要求您能賞識他,幫助他。我覺得您在獻身給藝術——既然這樣了,那麼我的要求就不過分了。
後來他憑著記憶畫出過這雙眼睛。
還需要我活動一下他身邊的什麼關係,請您告訴我。

那是楊陽兩次高考失敗之後的最沮喪的日子。街道上請他畫一些宣傳畫,他幹得非常賣力。為了排遣心中的不快和焦慮,他把那些畫畫得又大又亮。各種顏色向人直逼過來,看上五分九*九*藏*書鐘,像被各個方向伸來的拳頭揍了一頓似的。他握筆的姿勢讓街道上的人覺得好生奇怪。他們認為的畫家只是平常在街頭陽光下給人畫肖像的人——那些人兩眼如鷹,戴著老花鏡,小心地捏緊一根碳梗硬描。那才是畫家哩!而楊陽瘦弱不堪,站在竹皮做成的長條腳手架上,衣服被風吹得皺到了一邊去。小傢伙的大筆往上一捅一捅,一會兒就捅出一輪太陽一片田野。圍著觀看的人真不少,老太婆們吸著嘴,發出「夫夫」的聲音。
如果一開始就調來搞專業,恐怕周圍會議論的,反而行不通。我們這兒的畫院有一個門市部,經營書畫紙硯,工作人員都是從待業青年中招來的,大多是女孩子。您那個畫院是否有類似的地方?如有,楊陽去賣書畫也很好。他在業餘時間會學習畫畫。您是搞國畫的,但在藝術上一定也會給楊陽很多幫助。
處長現在仍舊是處長,只不過幾年來皺紋驟添。
我曾多次研究過他們之間的癥結在哪裡,但都搞不明白。我現在只能假設經理這個人有一種折磨人的癖好,是個虐待狂。不折磨別人,他就無法平靜自己。我曾經聽人說過鄉間有一個狠毒的老太太,一生富貴,晚年令人咋舌。在告別人世前的五六年裡,她殘酷地蹂躪身邊的人。她可以一夜一夜不睡覺,監督跪著的使女,讓她頭上頂個瓷碗。她發瘋似的指使四周的一切,讓整個大院里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奔波,別人不準大聲說話,不準笑,連腳踏地都不準發出咚咚的聲音。離她十幾丈遠的一個長工夜裡打呼嚕,她讓人把他趕緊扼死——人們把長工偷偷趕跑,回來稟報說已經埋掉了,她這才舒了一口氣。她要喝雞湯,但不准許別人宰雞,而是讓人把雞縛了翅膀和雙腿遞給她,由她親自擰斷雞的脖子。她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也該記上一筆,因為這是絕無先例的。她大口呼氣,眼看就不行了,兒媳抱著孩子說:「快哭奶奶!」小孫子伏在一張鬆弛的老手上,這隻老手抖著,卻越收越緊,死死攥住了一隻嫩嫩的小胳膊。小孫子疼得大哭,老手還是不松。一家人嚇得喊起來,好不容易才把她的手扳開,見她已經過去了。再看小孫子的胳膊,留著深深的指印,有好幾處流出了血。
不過我很快會直言不諱地問一句:對於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在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諸多因素中,屬於技術方面的東西到底有多少?不錯,您會說一個人在技巧上的磨鍊也許要花費一生的心血——但最終決定他是不是一個藝術家的,恰恰還不是這一切。決定的東西在於他是不是一個獨特的生命。生活會自然地賦予這個生命很多很多,這個生命於是就成長起來了。反過來,一個人只要接受刻苦的嚴格的訓練,常常都會具有圓熟的技藝。而以技藝相傳的,只會是一種行當,或叫做一種職業。而藝術,我的天,你能叫她是「職業」嗎?
您要是讀一下他關於這方面的信就好了。楊陽性格中剛強和柔弱兩個方面都讓人吃驚。他太善良了。目前這個是個打字員,楊陽多次畫過她,我也看過寄來的一些素描。有一些,顯然作者傾注了巨大的熱情。不過楊陽要畫一棵樹也會這樣的。他信上說,她有時很美,不過有點狡猾,像小狐狸那樣。這又有了另一種可愛。不過問題是他已經感到了她不是十分愛他。她如果被他所愛,那麼他會終生不渝。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回去工作后遇到的第一個朋友曾經強烈地打動過他。那是個修鞋女工,據說她的臉有些紅,眉毛彎彎的,一笑起來嘴巴有一點歪。楊陽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曾仔細地、快樂地向我描繪過她。他說:「也許我與她再也不會分開了?」這句話的後面不是句號也不是嘆號,而是問號。
他的境況簡直令人不能相信,可以說是步履維艱。他像很多藝術家一樣,無法維護自己正常的生活。我想這方面的緣由您會理解。現在需要您做的是扶持他一把,儘可能地把他迎接出來。我想他在您的身邊會工作得很好,您四周的人也較能接受他,因為大家都在搞藝術。在這個世界上,我想他是最適宜於栽培在您這樣的花盆裡,如果他在您這裏也不能落腳,那真是令人悲哀。正像很多後來被公認的藝術家們一樣,他現在還剛剛開始,一無所有,您當然要去看他的畫,那是他的作品。您看吧,您可能一下子喜歡上了。不過他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您見了這個隨便的、有幾分拖沓的小夥子,見了他的憂鬱的眼神、薄薄的缺少血色的嘴唇、說話時有些顫動的嘴角,您會感到一陣隱隱的震動。
楊陽這才知道大家都來做機要工作。訓練班的紀律難以想象的嚴明:吃飯和上操按時準點,站隊報數;一個人不準外出,走得稍遠了必須報告;信號燈一亮,要馬上坐在操作台前;一分鐘內拍打多少碼子;準確而迅速的換算……楊陽適應起來也快,半年下來,就像個機器人一樣準確無誤。在整個訓練班上,他的各項成績最好。又停了半年,訓練班結束了。生活雖然依舊緊張,但畢竟不是在接受訓練了,這就鬆弛了一點。楊陽於是又想到了他的畫。
該說的話差不多都說完了。請您扶持我的朋友吧!請您挽救一個被愛的火焰烘烤得渾身灼|熱的藝術家!請您挽救一個正在遭難的藝術家!您將功德無量!緊緊握手!您的朋友!
楊陽的肖像畫使我知道了他長久地惦念著一個人。這個人是他的朋友還是敵人?這是兩個剛剛握手隨即分離的年輕人。
我正是從以上的意義九-九-藏-書去鑒別藝術家的。我有我的原則,堅定不移。技術方面的眼障頃刻坍塌,我不相信我自己莫辨真偽。我也許是一個低能兒,但我不能不忠於一種質樸的真理。於是,我只能毫無顧忌地向您進言:請您將世俗的一切偏見拋到一邊,做一次勇敢的人,伸出雙手去迎接一個有燦爛前程的人。
咕咕高高的個子,皮膚並不很白。她在門診部搞注射。讓人見了最難忘的,除了那雙眼睛,還有頑皮的嘴角。這樣的嘴角與溫柔文靜的面容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在那兒搞注射,楊陽就不去打針。他的身體很弱,需要打針的時候很多,但他總是忍著或到別的醫院去。他說,他自己很臟,很臟很臟。
食鹽在這兒彷彿又成了我新的尺度,但我是認真的,您也一定會同意我的。
您如能調他去畫院,他的生活將發生重要轉折,也許一生都難以再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說起來太可惜,七七年剛剛恢復高考制度時他只差一點沒考進省藝術學院,但他的成績可以上中專藝校。一位美術老師看過他的畫,斷言這個楊陽肯定是藝術學院的料子,不要貪眼前小利進一所中專。楊陽於是放棄了一個機會。後來當然藝術學院沒有考上,原因與上次相同,文化課的分數偏低。
他從療養院回來,有時要去找咕咕一次。咕咕的哥哥制止妹妹與楊陽接觸,說那種病是傳染的。咕咕似乎並不在意。楊陽也知道咕咕家裡人不歡迎他,但還是要去。他對我說:「我想看見咕咕,到她單位上,也到她家裡去看她。有一天我怎麼也受不了,跑到外面,跑到咕咕家樓下面……『咕咕!咕咕!』」
最可怕的要算值夜班了。那時候整個大樓漆黑一片,只有楊陽一個人。他害怕極了,但夜裡偏偏記起的是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他一閉上眼,就看見無數的鬼在長長的走廊上跳舞,五顏六色,好不容易睡著了,突然信號又響起來,「哇哇哇,哇哇哇」,像小孩子哭一樣。緊接著紅燈綠燈交錯閃亮,自動呼叫系統也發出聲音來。楊陽搓揉著眼睛,一顆心嗵嗵跳著奔向操作台。工作時間也許只有短短的時間,也許只是演習,但楊陽從工作台上下來,再也睡不著了。白天要照樣上班,因為值夜班輪流安排,每人在工作室睡一個星期。
他呆了片刻,扭頭走了。他這才明白了,這個兇惡的男人絕對不允許妹妹再走近他了。他扭頭走了,邁出了離開這座城市的第一步……很多天以後我才知道這件事,我非常憤怒,並鼓勵他到單位上找咕咕。他搖搖頭,說,他這回明白了很多。「『小癆病鬼』——那個傢伙以前這樣笑著罵過我。我明白了,我沒有資格靠近她了……咕咕!」他就這樣離開了。
首先是文化局的背信棄義,並沒有像許諾過的,讓他專業繪畫;再就是那個經理對他的百般折磨。他現在連一個人起碼應該享受的平靜和安全都得不到,又怎麼進行藝術創造呢?他在那個窩窩囊囊的地方被嚙咬到什麼時候?這誰也不知道了。
我不得不在信上問一問。悲夫。
就這樣,楊陽被處長帶走了。他啟程之前曾在被窩裡想過:這回要親眼見到那座更大的城了!他要把城裡的所有樓房,甚至是所有的窗戶都畫下來。他會見到很多很多的畫家,結識很多很多的畫伴。什麼也別想阻擋他,他要畫個天昏地暗,不停地畫,把居住小屋的天棚、地板、四壁,全都畫上鮮亮優美的圖畫。那時他就算居住在圖畫之中了。他甚至想過要在將來尋找一位美麗的體積很大的姑娘,把她也畫到畫里;如果她願意,他完全可以把她的身上也畫上畫,畫上美妙的陽光下的水滴和綠色的蜻蜓,畫上紅艷艷的果子……第二天啟程了,第三天就來到了省城。

他一連幾次來看楊陽畫畫,他是省里一個大機關下來招選幹部的,是一個處長。他畢竟在大城市工作,並且他的兒子也學油畫,他慢慢看出了面前這個小夥子是個「好材料」。當時他的心有些癢,走開兩步又退回來,最後大概下了決心。
對了,我不得不提一下倒霉的海參,我看出來了,您是迫不得已才告訴我的。不錯,楊陽的境況得到改善、他最終要調出來,最後恐怕還是要藉助于文化局局長的力量。通過一個人——這個人的選擇我尚需再想想——送給局長一點海參是必要的、必不可少的。不過我打聽了一下,最近海參是極不好搞的,而且貴得嚇人。我想商量一下,海米能不能取代它——當然數量可以多一些——能不能呢?
把他來這個大機關以前的情形告訴您吧,您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和他的處境。整個過程簡直是一個悲劇,我極不願意談它。
這個消息震動了半個城市。人們都為楊家的人高興。那個大機關的名字可是嚇人的,去那兒工作當然了不起。楊陽的父親是退伍軍人,老人無比興奮,沒有商量就一口答應了。楊陽當時也覺得非常愉快——雖然他已經感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因為他酷愛畫畫啊。他高興的是作為一個人,可以初步結束在十字街頭上徘徊的尷尬了。走吧,去省城!去那個大機關!
接著,楊陽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資料員了。這對於他倒是個好事情。他一度很感激處長。但漸漸事情有了變化。他發現沒有人對他退出機要部門一事表示諒解。機要工作是神秘而神聖的,一個人從這個崗位上被剔出來,就好比谷地里拔出的一棵莠草。人們猜測著這個瘦瘦的小夥子有什麼毛病,是否被查出了什麼歷史問題、現行問題?是否行為不軌?還有人說這read.99csw.com個小夥子之所以瘦削不堪,是因為邪癖在身,記憶力減退,當然不適宜做機要工作啦。楊陽緊咬著牙關。他只是畫著,利用一切間隙畫著。
對於一個藝術家,他不能容忍從職業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工作,因為那樣就包含了一種侮辱。而這一切正是別人所不能理會的。

咕咕是一塵不染的,像陽光一樣明亮和潔凈。
楊陽告訴我這件事時,兩眼閃射著光亮。他說處長兒子是個少見的人物。我問他有沒有才華,他點點頭:「當然有。」停了會兒他又告訴我:「那張畫被他撕掉了……他後悔了,又從垃圾桶里取回來,拼接貼好,可已經不成樣子了。」我吃了一驚,趕忙問:「為什麼?」楊陽說:「你問他吧。」
楊陽又來信了。他被愛情困擾著,也被畫困擾著。我讀著他的信,有時真想讓他直接找您一趟。當然這不穩妥,因為您太忙了,這需要您的應允。
我以前說過,處長的兒子也是畫畫的。處長看不懂楊陽這張畫,就回家給兒子看。他的兒子一把搶到手裡,盯著畫大口喘息,不願吃飯。後來,他用拳頭擂著桌子,不知為什麼哭了——這是處長後來跟別人說的,具體情況不得而知。反正是那張畫再也沒有送到楊陽手裡。只是不久處長兒子來找楊陽了——楊陽接待了他,談著,沉默著,一個小時過去了,突然處長兒子插上了門,反身坐下,哭了起來。他說:「原諒我,原諒我……」他抱住了楊陽,用臉貼了貼對方的臉,又坐到原處。兩個人還是沉默著。不一會兒,同屋的人回來敲門,處長的兒子堅決不開。這事於是驚動了處長,他親自砸開門領走了兒子。
第二天,他向當地有關領導提出:這個人要帶到省城裡去。
處長能夠從遙遠的地方將楊陽招選到省城,能說與兒子的事業無關嗎?究竟是哪根神經受到了觸動,使他下了那樣的決心呢?處長故意將一個天才禁錮在機要室里,讓紅綠燈閃亂他的雙目,能說與兒子的事業無關嗎?這種關係又是什麼?這其中有什麼心理在作怪?而最後,處長又為什麼堅決制止兩個酷愛藝術的年輕人接觸?
當時我們都沉默著。那一天我們在黃昏的天色里沿一行白楊走了很久。那是個深秋的日子,我們把一行白楊走盡了,又奔向一溜紅楓。楓樹葉兒已經有不少落在地上,楊陽取一片最紅的放在手裡。一道掛了青色石英牆皮的大牆在紅楓的另一邊。那是個陌生的、秘密的大院。大院十分森嚴。我們常常在這條路上走過,我很喜愛這條路。結婚以前,我與愛人常常走在這條路上。楊陽看了幾眼高牆,沒有做聲,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是個什麼大院。我們一直走到天色漆黑才折回去。那天我請他回家裡一塊吃飯,他拒絕了。
他走後不久,我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了處長的兒子。這個年輕人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衣衫不整,神情沮喪,瘦得皮包骨頭。我與他說話,他傻傻一笑,搖搖頭走開了。後來我才知道,處長正為兒子憂心如焚,曾請了不少醫生給他看過。這些醫生大多是神經科的,他們都表示無能為力。後來有一個內科醫生提議請一個腸胃專家來看看,他說人的一切疾病差不多都是胃的毛病引起的。處長冷冷笑了兩聲,再也不為兒子請醫生了。那個小夥子常常在機關大樓下面轉悠,再也無心畫畫。
他被調離機要崗位是必然的。因為他後來不顧一切地畫了起來,瘋迷了一般。我曾見過他畫的一張操作台的油畫,那真是一幅傑作。我認為肯定是傑作。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產生如此奇異的聯想。在機要操作室里,一切都是依靠堅硬的邏輯而存在的。每一個銜鈕都是嚴厲的,冰冷的。而楊陽卻讓它們有了熱情,有了生命;連飛旋的電波也有了光色和性別。您如果看到這幅畫就好了。這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我當時望著這張畫,身上一陣陣燥熱。您看到的會是人間一塊特殊的田野,上面衍生了一些特殊的生命。生活中灰跡處處,蛛網叢生,只有火熱的電波在歌唱。那些密密的按鍵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擊中了,痛苦欲裂,嚎叫聲使人發瘋。紅的燈綠的燈搖曳不停,像升上半空的水蓮。自動呼叫系統的鳴聲器像人的眼睛,怪異、深邃,蘊含了深深的憤怒,張望著所有的人。看不見的黑暗處好像存在著另一隻獨眼,那彷彿是一個老人的目光,一會兒善良一會兒狠毒,無聲地笑著。風在吼叫,機關大樓的尖頂搖震起來。只有操作台正上方的工作燈像一隻蜜桃,水靈靈鮮活可親。一群蜜蜂捲成筒狀,在窗外旋動,背景是中間蝕了黑洞的銀月。電火花響著……這樣的一幅畫。我無法講得清。最不幸的是它被副科長看見了,於是很快傳到了處長手裡。
世界上有什麼還會比藝術更好地體現生命的衝動和力量;有什麼比藝術還會更貼近生命的本色和原力?
我回答不了,親愛的朋友。
被畫出的小夥子是讓人永遠難忘的。楊陽那麼敏感準確、那麼犀利地一下子抓住了對方肉體之內深潛的隱秘。我甚至不敢久視畫面上的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初看像女孩子的一樣美麗溫柔,可慢慢又可以看出一股兇悍的光焰在跳蕩,那瞳仁像針尖一樣又亮又小,咄咄逼人。再看那被一輪朝陽映紅的頭髮,亂蓬蓬,一綹一綹,好似狂風中不甘熄滅的火苗。我吸了一口涼氣,說:
一個真實具體的年輕人站在了您的面前,讓人不敢正視。
他不覺得省城有什麼好,黑色的煙霧漫在空中,他從車窗往外看了一會兒,後來一抹臉,抹九_九_藏_書下兩點油灰。油灰是從哪裡來的?

這就是那個老太婆的故事。有些人年紀不是特別大,心態與她卻差不多。他憎恨一切比他鮮活的、真切的、生動的東西。任何東西以任何方式展示出美麗的姿態,都要引起他的刻骨嫉恨。要與他平安相處,也許只有裝出一副臨近死亡、畏畏縮縮、垂頭喪氣的樣子。他不承認生命的規律,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歷,想像金石那樣的剛勁不朽。他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卻要用這種愚蠢的刻度去統一一切。人類不能沒有歌唱,就像綠色中必然要綻開鮮花一樣。有些人喜歡寂死無聲的世界,這樣他的嚎叫才會顯得驚天動地。你要讓那樣的人震怒是十分容易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你的血液只要是鮮紅的、滾燙的,只要還在奔流,他就不會容忍。這種恨看起來像是無緣無故的,但這種恨恰是最為可怕的。我之所以找不出經理與楊陽矛盾的緣由,其原因就在這裏。為了什麼事情鬧到了勢不兩立、一個偏要將另一個制伏制死呢?誰也說不上來。
楊陽的目光暗下來,嘆息一聲說:「沒有人讀懂我的畫,只有我畫的這個人除外。」
他的畫很多很多,據人講藏在了什麼地方。他有一次給我看過一張人像,我看著看著愣住了。這是處長的那個兒子,絕對沒錯!
觀看的人當中有一個絡腮鬍子的人。這個高個子,五十多歲,兩眼生得很厲害,看上去醉眼矇矓。當時誰也不知道,就是這個人要決定楊陽的命運。
我只大胆假設一個事情,這就是,在處長的兒子看到楊陽那張畫的那一刻,長久蓄成的一種自信心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地擊垮了。處長的兒子流出的是絕望的眼淚。
但這個問題連楊陽自己也回答不了。他至今鬧不明白經理為什麼那麼恨他,處心積慮地要折磨他。最近經理又有了對付楊陽的新點子,就是讓他專門負責打掃場子——廣告畫讓鄰近一個工廠宣傳科的人畫。這使楊陽不能容忍,與經理大吵了一架,接著病了好多天。楊陽在那個區里不用說是最厲害的畫家了,這會兒卻連畫廣告的資格也沒有,這種侮辱太過分了。
原單位放他走也是一個問題,這方面我正找人幫忙。他們不放他走主要是想捉弄他,讓他精疲力竭,而絕不是喜歡他賞識他。這種勒索當然令人無比憤怒,不過我相信不會持久的。我正設法通過一個局長去解圍,如果奏效,他就可以調出來了。因而找一個好的接收單位就變得迫切了。他如果再調到一個類似影院那樣的地方就徹底毀掉了。
這就是楊陽在這所機關的大致情景。您或許可以從中了解一下楊陽和他的藝術。我想這不僅僅是楊陽個人的悲劇,因為其中至少包含了兩個角色。我不理解他們。我只知道他們是一對熊熊燃燒著的人,酷似一對孿生兄弟。可他們卻是那麼不同。
我在楊陽住院后常去看他。他告訴我咕咕也來過。只要提到咕咕,他的眼睛就立刻明亮了。我們的談話常常有意無意地轉到咕咕那兒。咕咕給他的水果他一個也不吃,全都放在床頭柜上。他挑揀一個紅的握在手裡,又放在眼瞼上滾動一下,說:「真好的一個蘋果。」
也許您對我的推薦和請求感到有些荒唐。您接著會原諒地一笑,因為我是您的朋友,還是一個門外漢。不過我拒絕您的寬容和諒解,因為我要更固執地堅持說:他是一個藝術家。
「我知道你畫的是誰。」
楊陽在跟我敘述那時的情景時,常常要不時地回頭看看,好像那段生活就在身後一樣。那時他已經不做機要工作了,離開了操作台,做了機關資料員。那個處長好像失望得很。
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像害了熱病似的,坐卧不安,口渴煩躁,一雙眼睛里有什麼在燃燒。周圍的人找來了科長,又找來了那個目光矇矓的處長。處長看了他一會兒,當證實了人們報告的事情屬實時,就慢聲慢語地說:「楊陽,你可要努力啊,不要使領導失望。」楊陽緊緊地盯著處長,幾乎是喊了一聲:「處長!我要畫畫!」處長一愕,立刻擺手:「不行,你是個好材料……」
有個事情倒值得告訴您:楊陽在中學時曾參加過一次地區級畫展,中央美院的一位教授看過他的畫,說楊陽的天賦極高。他現在仍與教授有通信關係。
我這次嘮叨得可不算少。您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您可以微笑著看待我的激動。您只要明白,我的激動是因為我要給您推薦一個藝術家,他很困難,他很年輕,他很危險!您明白這些也就行了。就寫這些。

我心中一陣陣急躁,不斷回憶與他在一起的情景。我發現我需要一顆純潔的孩子般的心靈的陪伴。我也需要藝術的滋養。而這二者楊陽身上都具備。眼看著他在一個暴君手下受苦受難,我不知怎樣才好。您的回信給我希望,我也完全能諒解您對於這件事的一切看法以及解決它的所有步驟。您顯然是對的。您考慮問題是藝術家的方式,但更是一個行政領導式的。也許您的辦法才切實可行。
我的判斷願意迎接一千個大藝術家的挑剔,甚至願意等候你我都難以親睹的時間的考驗。是的,他是一個註定了要把自己的一輩子交給藝術的人,是在人叢中閃閃發光的一個人物,一個只需用肉眼就可以鑒別出來的藝術家。
再比如說,為什麼藝術家的行列里能夠潛下更多的渾蛋和無賴?他們奇怪的是偏偏要打扮成一個藝術家。這些人好比花蕊里的蟲子,偽裝成花朵中間活動的生命。這是不是因為一種勞動複https://read.99csw.com雜到難以言說的地步,反而更容易摻假?它不可言說,只能用一顆心去默默體察,因而沉思不語。一個偽藝術家是難以識破的,即便辨認出來,也不容易說得清晰。人們提出的證據只能是一種感覺,而人世間的任何法庭都是排斥感覺的。有的人說到底是人世間最懶惰的人,遊手好閒,懼怕勞動。任何物質生產都是可以觸摸的,實實在在,可以用尺量,也可以以數計。那兒沒有他的藏身之地。於是他就選擇了精神勞動。這種人的貪婪是遠遠超出一般人的,他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常常使用最殘酷的手段,用真正陌生的方式去把藝術家們擊倒。更為惡劣的是,他們是那些仇視藝術者的天然盟友,內外勾結,險惡非常。
楊陽在機要訓練班上認識了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她是一位機要員的妹妹,當時正在機關門診部工作。她的名字很怪,叫「咕咕」——楊陽奇怪地盯著她的臉,說:「咕咕咕。」——他不知怎麼多叫了一個「咕」?聽起來有點像斑鳩的叫聲。姑娘的臉唰地紅了,楊陽也不好意思地退開了一步。他這樣叫她的名字完全是無意的,那只是發音器官的某種慣性作用。他還小,遠遠沒有學會逗姑娘呢。他是真正靦腆的孩子,他自己就像個姑娘。咕咕常來看哥哥,漸漸跟楊陽熟得很了。她曾摘下眼鏡讓楊陽戴上試試,楊陽戴一下趕緊拿下來說:「暈死了。」又說:「這麼暈你都能戴,真行。」咕咕哈哈大笑。楊陽第一次見到了摘去鏡片的一雙眼睛:她的眼睛這樣大、這樣柔和,像兩灣深深的湖水。他喊了一聲:「哎呀!」
在給我畫看的第二三天,他病倒了。這次病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發燒,說胡話,剛剛清醒就跟我要一樣東西。我好不容易聽明白了:他讓我去宿舍取來那張畫像放在病房裡……不久就是機關體檢,再不久就是楊陽查出了大病、再一次入院、到療養院,直到調回老家工作。
誰來鑒別他呢?讓洶湧而過的人群去攜走他嗎?不,他們會自然地淘汰他,認為他是一個在未來的路途上連累別人的人。他站在那兒,極度孱弱,赤手空拳。可他對於人間的困苦特別敏感,見了悲傷和不平就會唱一曲撫慰的歌、抗爭的歌。他純潔無瑕,一輩子也不會飲酒。幾乎所有的空余時光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他在那時刻里傾聽天籟。您是個藝術家,我們的友誼也許很獨特。我差不多等於手扯手地將他引到了您的面前。
收到了您的信。事情是這樣,楊陽回老家之後談了兩個朋友。第一個結束了,第二個尚未結束。但沒有定下來。這個事情當然關係到調動,不過問題是那個朋友並不理想,楊陽與她沒有中斷關係,完全是他的性格所致。
您看了他的作品也許會拒絕他。那樣可真是太悲慘了。拒絕過他的所謂藝術家已經不止一個了,但願您可不要去湊熱鬧。您拒絕他的理由我會想得出,那就是您會認為他的技巧尚不圓熟。如果是這樣,我將無言以對。
他說他那時很多的作品中都有一股暖融融的調子,幾乎比任何時候都愛使用明亮的黃色。他自認為那時的畫是很棒的,「絕對來勁的東西」,「我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這一切也許會過去的?」他後來的話中總是使用問號。這反映了他那顆興奮而憂傷的、動蕩不止的心。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隱隱地滲透,他艱澀冰冷的生活中印上的這一道陽光正緩緩地消逝。他說他們散步的時候,他更多地想起的是在大機關工作時的情景,那時他似乎真的愛上了一個人。可惜在一切還遠遠沒有成熟的時刻,他被疾病折磨得倒下了,最後離開了那座又混亂又溫暖的骯髒的大城市。
結果楊陽最後查出大病來了,燒得迷迷糊糊,被抬到了門診部。給他注射的正是咕咕。咕咕給他捲起衣服,一眼看到的是瘦削的身軀、像兒童似的臀部。姑娘打完了針,在用酒精棉球輕輕搓揉的那一刻,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她一聲不吭地坐在一邊看著他,等著他睜開眼睛。在楊陽病倒之前,他曾借給咕咕很多畫冊,還畫過咕咕好多張畫。咕咕會長久地保留著這些畫。
當然,我明白一個接受單位總要關心這一類問題的。不能糊糊塗塗地調一個人來。
後來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我相信楊陽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也相信他下決心離開這座城市,也會與那件事有關。那是八月里的一天,楊陽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這是個溫暖的星期日。他狂熱地畫了一天,傍黑時分完成了一張畫——他說這是他最滿意的一張了。那是畫了一棵半邊碧藍半邊火紅的楓樹,樹下站著咕咕。咕咕的眼睛看著什麼,熱烈的目光投向正前方。他攜著畫跑到外面,一直跑到咕咕家的樓下。在樓下站了一刻,他又躥上樓去,擂著咕咕家的門——那時也可能是咕咕不在,開門的是咕咕的哥哥,他兩手沾滿了麵粉,掃了楊陽兩眼,怒沖沖地就要關門。楊陽舉了舉手裡的東西,喊了一聲:「咕咕!」高大的男人轉過身子,一把扯下畫來,罵一句:「滾你媽的蛋去!」那扇門轟的一聲關上了。
我有時憤怒地想過:這座城市厭棄的,將是她的最了不起的兒女之一。
他的信上說,夜晚他怎麼也睡不著。為什麼?就因為他構思的一幅新的作品上,有一架風車,有鹽——他想到了鹽的光亮,怎樣在畫布上表現這光亮……他的確是被鹽的光亮激動得睡不著的。您看,就是這樣一個脆弱的藝術家。我敢說能被食鹽的光亮激動得失眠的人,肯定是一個藝術家。
您來鑒別他吧。
楊陽那天醒來,一眼看到咕咕,臉一下子紅透了。他最終還是沒有逃過咕咕的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