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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挽救藝術家 附楊陽信

請挽救藝術家

附楊陽信

我寫這信時,抬頭可見經理辦公室的窗子亮著。他還沒有走。我的筆按在紙上像要折斷。我不寫了。

這幾天做夢老離不開經理,我常聽見他從窗外喊我,趕緊爬起來,心跳,外面什麼都沒有。我缺少的睡眠沒法計算。我已經三個月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他對我說那些話,使我一輩子也不想回家了。我一個人,真的孤零零的了。媽媽沒有了,這是對我平生最大的打擊。父親到我住的地方看了,他應該立刻明白,可他不。現在的時代,哪個工作人員住在這樣潮濕的地方?再看看經理住在什麼地方,他的朋友住在什麼地方!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底寫于濟南

你信中總提到我的身體,我很感動。大體情況是這樣:我認識的一個大夫前幾個月看了,說恢復得比較好。自我感覺也比以前好了。現在服務組工作量太大,我算是堅持下來了。從化驗結果看,還是脾的原因,白血球比健康人稍低一些。四千至一萬正常,我剛剛達四千。血小板正常,肝功能正常,陰性,可能不是傳染的,是勞累、營養不良等所致。從療養院出來到現在,肝功能一直正常。我已兩年沒吃治肝的葯了。有時吃維生素。我曾看了一本治療書,一病例和我相似,但比我重得多,吃了中藥完全好了。可醫生說那樣治必須住院,因吃那治脾的葯傷肝,還要調理肝。所以,等以後再說吧。我的病,即使發展也緩慢。收到你的信后,我原想做B超,但經理老找茬兒,控制嚴格,以後尋機會徹底查一查。
現在工作量大極了,衛生區增加了一倍。差不多一年了,我一天病假也沒休,真不容易啊!組長請了六天病假,經理在會上公布規定:大夫的病假條只起建議作用,要他再批准才行。副組長是他的狗,以前就找過我的茬,百般刁難。組長與經理暗鬥,我在明斗。他口上喊改革,其實是養著一些,累死一些。影院是個三不管單位,非常黑暗,經理幹什麼都行。區里的廣告公司還沒批下來。以前文化館和劇團辦的都倒閉了。我倒真希望它能成立,它想要我。這個希望可能破滅。不該回來。幾年了,整天與小人周旋,為工作發愁,太沒意read•99csw.com思。如果這兒有個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也會堅持下去。
最近,我終於處理好一個重要事情,就是那個人不會再來纏我了。和她的最後幾次交談很不愉快。她也終於暴露出很多毛病,有的方面可以說是虛偽。我有時想,就是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她。最後,對她僅有的一點好印象也不存在了。好了,終於過去了,談她沒意思。
我不能像狗一樣去討好經理。去年九月我為藝術節畫畫,被扣去了兩個月的工資。十一月又找借口扣去了獎金。他用各種辦法來打擊和羞辱我,使我無法安寧。我不會向他屈服。我連他如此仇恨我的原因都不明了。我有時懷疑是否有人暗裡說了壞話,使他對我造成了誤解。有時又懷疑我的父輩與他的父輩有世仇……這些懷疑都沒有理由。你來信一再詢問產生矛盾的主要原因,讓我回憶有關事件。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實在不明白,好像他生下來就是要恨我一樣,我從來沒惹了他,真的,一絲也沒有。

前些天我去那個區找了他一趟。他雖是你的朋友,我去時還是鼓了很大勇氣。我對陌生人都多少有些怕。我怕他是個我不喜歡的人。去了兩次都沒找到,我又有些高興,好像就為了見不到才去的。我留下新的地址回來了。不幾天收到了他的來信,說他不在家,很抱歉。其實也是我不好,我應等他回家。我太急,不該匆匆回來。我寫信向他表示了歉意,並把近來的情況告訴了他。
父親來信罵我了。他來看過我一次,那個該死的經理對他好像很尊敬,其實是設法愚弄我。他對父親說了什麼我不知道。父親心裏不贊成所有工作不好的人,不管這個人怎樣。但我的工作是認真的、大家都肯定的。工作不好與跟領導的關係不好是兩個問題,可父親就是不懂。
媽媽在的話,我會好得多。可惜她去世了。我一寫到「媽媽」兩個字就想哭。我有一半的畫是想著媽媽畫的。

我對廣告畫越來越頭疼,純粹是商業玩意兒,沒辦法。經理說這張好就好。他特別說要畫好女演員的關鍵部位,即乳|房要凸出一些。這對我的打擊非常大。我最後的一點權力也受到了干預,我簡直是氣個半死。我每逢看到他那個黑乎乎的指甲在我的畫上點來點去,就恨死了他。read•99csw•com他身上有一股怪味我也聞到了。我敢說全天下沒有一個人能有這種氣味,不是酸臭,也不是霉爛味,好像是硫磺又加進了兔子糞似的,真的。他就是剛剛洗澡回來也讓人噁心。
現在算是愉快了。明天會愉快的。不過我寫這信時,不是告訴你別的意思。也許我與她只是朋友而已。
這一切也導致了戀愛的不順利。曾經有個姑娘,她很淳樸。我們終於分手了。這事我曾告訴過你。現在的這個是新認識的。她被男方拋棄,通過聽她說,我很同情她。我知道那個男的是個偽君子,可是她還留戀著他!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我們認識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想對以前的事不應計較,重要的是喜歡不喜歡。我只是很同情她。她也說過,我們大概不能成。她要「嫁雞隨雞」了。近來我很苦,不知怎樣才好。她不能使我幸福,都不能。我想提出分手。我又要得罪一個人了。現在看來是走錯一步,步步都錯。我沒有歡樂、愛情、幸福!是什麼能使我支持下來?我始終在幻想。我的心中存在希望,有心愛的藝術,有光亮。如果發揮出來,起碼在社會上也能有價值。畫廣告牌,這是為大眾的藝術。經理雖然現在貶低我的廣告畫,但懂的人還是認為我的廣告畫有水平,有靈性,與其他地方的不同,比如省內幾個城市的。也可能我對待每一幅都較認真。廣告牌的壽命很短,也算不上高級的藝術。再也沒有比我更不適合搞廣告的人了。
前幾天我不愉快,一個人悟出個道理——對你不好的人,在關鍵時刻是閉口不語。像對那個女孩(以前的),他們甚至支持我與她好。當然,有個畫畫的朋友就勸過我乾脆算了吧。
一九八八年六月改於龍口
今年的情況看來更糟些,因為經理召集人開會,把全體人員分成三個單位,就是三個小組。我們檢票、燒水和掃地的、畫廣告的是服務組。經理不讓我下午畫廣告,從四點三十至五點這半個小時,要突擊準備晚場。其餘就是讓我幫伍大娘(燒水的,她是經理的遠房親戚)抬煤。原來有一個推煤的小鐵車,後來沒有了。我懷疑是他們故意給了另一個小組。時間安排得太緊,我覺得把我編入服務組的目的就是治我,我幾次提出不幹抬煤的工作,因為前幾年燒水的人都是自己運煤。經理說現在是包干制,愛干不幹,耽誤了供應開水,就在月底九*九*藏*書扣錢。無奈。
如果有要我的地方,我不惜一切也要調去!經理不放,我就和他拼了。沒有退路,只能這樣了。我太軟弱,我恨自己。沒有退路。
最近影院正在上新的錄像。除了來新片子,來重要的片子,不然連兩三天畫畫的時間也不給。一個月只畫兩次。經理倒知道宣傳的重要,不過他要求的是另一種效果。這一段我主要是看門、掃地、抓逃票的人等。在影院里,我除了受服務組長的領導,還要受辦公室的領導,是唯一受雙重領導的人員。他故意這樣制定。這對我很不利。還有組長,我們都出了力,拚命干,經理常常表揚他。那人的欺騙性很大,組長也看出來了。現在,我們都成了眼中釘!
前幾天經理又破口大罵了,沒有點誰的名,只是罵服務組。他罵著闖進屋來那會兒我正調一塊顏色。當時我身上一抖,以為他會給我一巴掌。他沒有動手,只是用手一指外面,讓我出去抬桌子。
他女兒放假來影院里玩,她到我這兒來看了,聽說我會畫畫,又是從大機關回來的。總之,她來看新鮮。經理(我真想有一天能用石塊把他的頭拍碎)還能有這麼好看的女兒。她的體形令人難忘。不過這個小傢伙的神氣有些讓人討厭。
我很長時間沒有休班了。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接連五天放映一個新的武打片子,每天五場。每月都有這麼兩三次。大部分觀眾欣賞力極差,一聽武打片興趣就來。有些很棒的片子沒人看。就寫這些。
最近一段,我什麼也畫不出來。現在我看書,沒有目的性地看書,不知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收穫。
這時我又想起了咕咕——記得嗎?不知她怎樣了。那時我們的散步,現在還聽得見腳步聲。我走在她後邊時,一抬頭就看見一條幹凈的半舊的條絨藍背帶褲子。與現在的女孩在一起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我越來越感到情緒給我的影響是多麼大,還有環境。記得去年九月為了一幅小風景,創作衝動使我半夜起床。全部改動五六次,一次一種風格。有一次畫完我說,這是郁特里洛啊。這個法國風景畫家可折磨過我。當時日記這樣寫道:「十七日。這幅畫經歷了幾個階段。開始要畫一個簡單的濃雲、田地、水窪里有樹葉和小黃花,一種雨後的景色。受燈的啟發,後來又受雨的啟發,畫了在雨天發著光的鹽。為了鹽的光,我激動得沒有睡好覺。要把鹽灘畫出味來。整個調子是玫瑰、深褐、純青和檸黃。去鹽灘村看風車、水車,畫了五九_九_藏_書六幅速寫。風車一轉動是雄偉的,像那堂吉訶德見到的。重畫,天空用深黃加白在藍底輕掃,透明感加強,很理想。又重畫了,很憂鬱,這使我想到郁特里洛,檸黃紫和藍。雖然很深沉,但不透明。現在又全部重來。十八日。今天上手還是郁特里洛,帆布畫得像青魚皮;中午,全部刷去;下午三點重畫,較順利,加上風車;晚上,去一個地方吃餃子。今天是八月十五(陰曆),月亮很圓。」這幅畫你一定會看到。
我真怕給陌生人寫信。按你說的給局長的那個朋友寫了。真不好寫。記得曾看你寫信,馬上就寫好——可我在這方面要用多得多的時間。可這是必須的。我想我對他什麼都不了解、怕誤解。有一天我接到他的來信,我馬上回了信,但好多天沒有迴音,我心中又後悔又惆悵!我寫了工作情況,但與給你的信比,簡單多了。我不知我該不該寫那些。我天天等他的信。也許是我的自尊心太強了,陌生人回信晚了我就受不了。我對他介紹了目前的處境、這兒關係的複雜等。
近來常常後悔,覺得來這個城市這一步是走錯了。不過現在是回不去了。在你身邊就好一些,那時我心裏不痛快就找你說一通。現在差不多總是我一個人。我想家,又不願回家。我父親看不上我,好像也不支持我畫了。他最高興的時候是我在大機關那會兒,現在好像一切的錯都是我的了。他根本不聽我的解釋,自以為是。他說我完了,讓他想不到。
我最怕的還是回宿舍的事。我和民工合住一屋,身上爬滿了虱子。這些民工有不少是從討飯的那些人中招來的,原因是工錢便宜。經理說讓誰干誰就能來干,來的人要送經理很多東西。全影院就我一個人睡在這兒,這當然是欺負我。
當時調文化館就受到很大阻力,看來,我的命運太差。文化館長是我的老師,七七年因他的一句話,我放棄了上中專。這就失去了一個機會。不過我對他還是感激的,他畢竟曾教過我,也幫助我調文化館,可局裡有個人很壞,與館長有很大的矛盾。因館長在劇團時辦垮了一個廣告公司,局裡就扣了他三個月的工資。錢退還了,可還是結下了仇。局裡那個人認為是館長幫我調動,於是在我到來之前半個月把下面一個文化宮的美術老師調到文化館。館長後來到圖書館當館長,又調我去圖書館,我因戀著畫畫,就去了影院。因為當時講好是專職畫廣告。我哪裡曉得會是這樣。
上次談到的那個姑娘,經常來,我九*九*藏*書有點同情。可是不會結合的,我有預感。她也感到了。可是她卻提到今年結婚等話。我想了想,我以前好像跟她講過九、十月份分房子的事。那是經理與郊區大隊聯繫建的一幢宿舍樓,分給新結婚的職工。這房子當然不會給我,我也不會因為房子去遷就這麼大的事。雖然房子像性命一樣寶貴。我再在民工這兒擠下去就要死了。她還想趕快往這個區里調,總之她不想等。還是分手算了,這才是理智的好辦法。
在她走後的第二天,有一個很獨特的美麗女孩來找我。她很適合做模特,氣質不錯,她真有意思,看來追求她的人是有的。對她不很了解,以前當過售貨員,後來才去了修鞋廠。奇怪(在有些人看來)的是她倒很滿意這個工作。她二十二歲。我為她隨便畫的小像,她掛在床頭。明天我們一起出去玩,畫畫,照相。
我告訴他想快些調出去。去文化館當然好,但不好調,盯著那兒的人太多了,剛來時就是被人擠掉的。實在調不成,與這個影院頭兒談談,能對我稍微合理些也行,不過我懷疑這很難。區里想成立個廣告公司,一年多也沒成立起來。據說他們早就盯上了我,想要我去。但也有朋友勸我最好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那兒是有活乾的,畫外面的大型廣告。全市有一百幾十個廣告牌,畫完最後一個,前面一個又褪色了。天天畫機器,枯燥無比,再也不會餘下好的心情。長期下去會練成一種不好的筆法。這是最糟的事情。不過我目前影院的處境,我恨不能立刻就走。
經理現在說要抓思想教育了,還說首先要抓的就是我這個人。說一塊壞肉不能糟了一鍋湯,讓兩三個人分別幫助我。這其實是讓他們監督我、折騰我,我僅有的一點看書的時間也被他們佔去了。他們來了,就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大話、開粗魯的玩笑。我真想跳到天外去。
我夜間胡思亂想,成了我的幸福。我想你,想在機關的日子。我那時也不知怎麼得罪了領導,不過他對我還不像現在這樣。我畫了很多畫,楓樹,還有咕咕。我想去看看你和你愛人,還有咕咕。晚上我做夢,到了一條河,大概就是蘆青河,上面有蓮。我一時一刻都在渴念什麼,不能平靜。我想她們是可愛的還是不可愛的,該不該重新和解?不能的。我清醒的時候,就說不能的。我只想畫,不停地畫。有一個地方如果能讓我安心地畫,我會一輩子感激那個地方,哪裡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