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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行之囑

遠行之囑

「不是嗎?你應該說是這樣……」
「沒有水,沒有綠草,連絆腳的荊棘都沒有。如果你走不對方向,就會倒下去……一個人不怕高山大河,就怕沙漠。」
可是我已經十九歲了,作為一個男人,我有理由帶一把刀上路……那時候我沒有很好地使用它,是因為我還太小。那個秋天我才多大?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是一個秋天……滿地鋪著死去的樹葉……父親和母親又一次被那個村子捕走了。他們把父親和母親用一根麻繩拴在一起,一路上,媽媽沒有哭;她低著頭——她很少被人綁起來,這會兒害怕村裡的人看到她的臉……幾個民兵把他們押在一個碾屋裡,又跟一家富農的父女兩人一塊兒拴在碾砣上——他們一直被押了七八天。後來有人想出一個主意,用他們換來鄰村的幾個壞人——這就可以斗個新鮮。他們於是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村子里。陌生的人們對於這幾個人更有理由冷酷無情,而且動用了更陌生的方法。不久父親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有人用腳去踏他,他就沒命地嚎叫,這在過去是很少有的事情。媽媽哭著哀求那些人說:「別折磨我的老頭子了,我知道他不行了……」人家根本不聽,上前就把父親拖起來,兩人架著他往前走。這樣又是幾天過去了,父親常常昏死過去,他們才不得不把他送回來。媽媽奇怪地挺住了,她竟然沒有倒下去。回到林子里,她和姐姐急急忙忙采了些草藥給父親裹傷口,然後去村裡,請求他們允許我們家請一個醫生來……醫生請來了,他輕輕按了按父親身上,告訴說:父親至少斷了三根肋骨。媽媽說這能不能接上?醫生搖頭。他離開的時候對媽媽使了個眼色,媽媽跟他出了門去,半晌才回來——她面無血色,一進門就坐在了地上。她小聲說:醫生料定你父親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父親在炕上一會兒就尖叫一聲,罵著什麼,有時能聽出是罵母親。我希望這一切快些過去,這些尖叫,這些咒罵,都過去吧。我看著炕上掙扎的那個人,在心裏說:「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我當時瞥了一眼姐姐,見她也看著炕上的父親。我相信她心裏也有過那樣的一句話。
那時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樣。我緊緊地咬著嘴唇,從桌前站起又坐下。姐姐問:「你看過她了嗎?」
我咬了咬牙關,沒有做聲。如果讓我回答,我會說他不該來這小城。因為根本就不該有這個家,不該有我們。我們是人,不是牲畜——即便是畜生,只要老老實實地拉犁,也不能沒完沒了地抽打和羞辱它們。我們住在林子里的這一家,每一個成員都是有罪的。父親要起早摸黑趕到大田裡勞動,像牲口一樣被人看押著;雨天,他要到那個村子里排水;雪天,他要去街巷上掃雪——大雪下一層,他就要掃去一層。每逢集市什麼的,他都要被捆綁了,像牽牛一樣拉到街頭,有一個民兵在前邊敲鑼,一邊敲一邊喊:「哎——讓開——哎——」媽媽混在人群里,往前挪動著看父親,還要忍住眼淚。她如果流淚了,就會被認出來,和父親捆到一起。那時候好多孩子就會高興得蹦起來……姐姐和我要做最苦最累的活兒,做活時要一聲不吭。但我已經感到很幸福了,因為我從那個學校畢業了。那是個村辦的七年制學校,一座真正的地獄……
她接上說:「你明白了這些,你就會變得主動多了,有力量多了。你的反省就會是經常的事了。只要你能每時每刻反省批判你自己,我也就安心了。你愛媽媽,可媽媽的缺點你不要保留;你恨父親,父親的優點你不能去厭棄。你和我是父母合成的,是一個新人,新生命,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得自己活……」
姐姐走過來,提起背囊放在自己身上。後來她給我背上它,拉過我的手臂,穿過那兩道背帶——這突然使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替我穿衣服的情景……
「你還是把刀留下來吧。」姐姐好像一直猶豫著,這會兒說道。
南風吹進屋裡,一陣涼。不知是深夜幾點了,有鳥兒壓低聲音叫了一聲。我向天空遙望,透過樹隙,發現了一片又大又亮的星斗。它們在這個夜晚熾烈地燃燒著,光亮刺目,簡直讓我不能置信。我記不起曾經見過這樣大的星斗,此刻彷彿感到了它的灼|熱。天空沒有雲,沒有一絲霧氣。近處的樹上淌下水珠,灑在冰涼的泥土上。我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夜晚一棵棵矗立的樹木,它們向上攏起的濃黑的枝丫,一動不動。整棵樹木看上去像是一座座方尖石碑。泥土上是一層暗紅色的草,無數片火葉燎著這個秋夜。一個小螞蚱很偶然地蹦出來,展開鋼硬的后翅彈了一下,發出了極細弱極清脆的弦音。蘆青河在遠處響著,它的聲音只在這安靜的時刻里才傳過來。當我再一次仰臉去看天空的時候,發現一天的星斗更大了,它們顫動、旋轉,一齊向我逼近過來。我壓抑著心底的驚訝,悄悄地退回到姐姐身邊。
「走長途的人都帶了。但願它能幫你。不過你可別全指望它呀。不知怎麼,我多少有些害怕它,害怕它耽誤了趕路的人。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撩了一下頭髮,嫌有些悶熱似的打開了窗子。
不知由於氣憤還是怎麼,我的身上有些顫抖。父親死了,他的墳就在林子里,我每一次進林子都小心地繞開它。他生前走遍了半個中國,關於他的一生我敢說永遠都是個秘密。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說他是個好人,所有人都肯定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被指定為最危險、最醜惡、最反動的一個男人。他受盡了折磨之後也就死去了。然而他生前是家庭中的暴君,別人折磨他,他就折磨妻子和孩子。就因為他的緣故,我們被人從城裡驅趕出來;但任何一個像樣的村莊都不允許我們去居住,最後只能住在林子里,由林子邊上的一個村莊負責懲罰我們。媽媽、姐姐和我受盡了屈辱,我身上帶著別人留給的傷疤,也帶著父親擊打的印痕。我身上疤痕累累……我用乞求的目光逼視著姐姐,那意思她當然會明白:讓我忘掉他吧,讓我輕鬆地上路吧!
「可能是。我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液。性格與品德和思想不是一回事,我總相信它會遺傳。」
「這就是大多數人的激憤和嚮往不一定就是合理的、正確的。再沒有比人更容易被撩撥起來的了。當有人以『多數人的要求』為借口做什麼的時候,常常隱藏了最大的欺騙和陰謀。有時候大多數人在盲目地一塊兒激動。所以我們判斷事情的時候,千萬不能以人數的多少為唯一的依據。任何時候都能冷靜自己,站在真理一邊,可真是太難太難了。我今晚上一開始就對你說,生活的能力主要是一種主見,是判斷事情,就指這個。你一路上不知會遇到多少蜂擁的人群,你千萬不能盲目跟隨。你要看重自己的智慧,要蹲在角落裡把事情想好。一萬個發昏的頭腦也比不上一條清晰的思路,這是事實。你想想看,前些年那個村莊里的人是怎麼對待我們的?不錯,也有人設法保護我們、愛我們,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縷陽光;但絕大多數人在不公正地對待我們,排斥甚至藐視我們。他們人數眾多,但他們並沒有因此就變得合情合理。事實證明他們錯了,他們太殘酷了。所以說,弟弟,真正可靠的指南針是沒有的,我一開始就說,我有些害怕那個機械的東西。我的意思是你真正重視起你自己,去思索,去尋找……」
醫生在我們家一直折騰到天黑,直到媽媽大口大口地嘔吐,他才搓了搓手,說:「行了,沒事了……」我直到這時腦子才恢復了正常。我一直不敢湊近了去看媽媽,只聽著醫生倒弄皮管的聲音,聽著媽媽嘴裏發出的呻|吟聲。姐姐端過一盆發紅的東西,那是藥液還是媽媽吐出的血?我相信都有。姐姐把臉盆端到外面去了。我伏到炕前看著,我發現媽媽的臉變成了灰白色,皺紋又密又多,骯髒的枕頭上散著她稀疏的花白頭髮。我用力地忍住了眼淚,往外走的時候,與姐姐撞在了一起。「你要去哪?」她問。我沒有回答。我躡手躡腳走進了姐姐的小屋,拉開抽屜,翻倒了一個紙箱的破棉絮。我終於找到了那把刀子……外面,月亮已經升到了林梢,遠處的村子里傳來狗吠。我看著月光下黑壓壓一片林木,用拇指試了試刀刃。「什麼都在這個夜晚了,到頭了。」我在心裏咕噥了一句,把刀插在腰帶上。正好這時姐姐從媽媽的屋裡一步跨出來,伸手拉住了我,低著嗓門問:「你在這兒幹什麼?」我不做聲,蹲在了地上。她用手在我身上摸著,我就拚命搖晃兩肩。最後她還是握住了刀柄,抽了出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聽得見她呼呼的喘氣聲。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停了一會兒我說:「你看不住我。我一定把他殺了。」這句話是咬著牙說的,我覺得仇恨已經填充了渾身的每一個毛孔。姐姐問:「你殺了誰?」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不能那樣說父親。我搖搖頭。
姐姐看了一眼背囊說:「你真要走了,以前想都不敢想。可是你也該走了。父親離家的時候比你小得多,他走得格外艱難。父親看不到他的兒子離家了……」
姐姐的臉紅了一下。她點點頭:「他這個冬天就回來了。他的刑期滿了。真不知道他這會兒成了什麼樣子。」
「它不值得帶,什麼多餘的東西都不能背著上路……你以後如果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就要來信,我把他和我的新詩一塊兒寄給你。」
「這也怪我。我總是讓你這樣、那樣。本來這片林子里只有我們一家居住,你活動的地方read.99csw.com很大,應該從小磨鍊出很強的生活能力。你很小就會爬樹;八歲那年你敢一個人游到大海裏面……這當然都是能力。不過一個人最重要的能力還是主見,是判斷事情。可惜你從小跟我在一起,我替你做出的判斷太多了。」
「我覺得父親說的不是醉話。記得他臨死的那個晚上嗎?他躺在床上,嘴裏吐著白沫,咕噥了些什麼誰也聽不清。媽媽伏在床上,極力想聽懂什麼……爸爸就這樣和媽媽挨得緊緊的去世了。我叫著爸爸,問媽媽他臨死說了什麼。媽媽的眼淚掉下來,用手擦去說:『你爸爸說,他是個「老紅軍」。』」
我看著姐姐,眼眶一陣發熱。我張大嘴巴呼吸著,讓這秋夜的風灌滿我的肺葉……這片林子和田野,會銘刻在我的心靈里。當我結束了七年可怕的學校生活,投身到自然的懷抱中時,還是感受到了另一種溫暖。儘管每天的農活很累,滿手滿臉都是泥巴,我還是嘗到了少有的愉快。特別是我躲開了父親——他往往被押到更臟更累的地方去幹活了——現在差不多完完全全是我一個人了。勞動無論多麼艱苦、周圍的人無論對我多麼冷淡,我還是沒有放棄去尋找友誼,哪怕僅僅有一絲指望。一些比我早幾年畢業回來的姑娘們看我的時候,目光里沒有半點輕蔑和鄙視,這使我覺得十分奇怪。就在她們當中,我發現了一個叫阿隊的姑娘,發現了她的熱烈的目光。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日于龍口
這樣回答之後,心底冒出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就是媽媽在炕上的叮囑,她留給我們的最後一個叮囑……我的手伸到姐姐的背後爭奪那把刀,這會兒手指抖動了一下。姐姐輕輕一撥就推開了我的手,接上抱緊了我。她抱著我,撫摸我的後背,手指活動得緩慢而又小心。我的頭埋下去,一輩子都不想抬起來了。這就是那個月夜發生的事情。如果不是姐姐,這把刀子早就派了用場,我也不會有明天的遠行了。刀子沒碰到父親,但他還是在那年的冬天死去了。媽媽雖然那次沒有危險,不過卻留下了深深的創傷,第二年春天就去世了。就是這樣的一把刀子,我沒有資格帶上它嗎?它一路上會守護我,也會向我傾訴關於它的一切。姐姐,你就讓我帶它上路吧。
小屋裡沒有一點聲音。我相信此刻姐姐又一次聽到了那把鐮刀掠過空氣的嘶嘶聲。她沉默了一會兒,說:
姐姐把刀取在手裡,對在眼前看了半天,又重新放到了包里。我鬆了一口氣。
姐姐的眉頭微微皺了皺,然後嘆了一口氣。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活動了幾下,好像仍在表示懷疑……她終於坐下了,一隻手扶著額頭。
「你在林子里過了十九年,這是有血有淚的十九年。你不會忘記。我擔心你忘了另一些東西,就是你在最艱難的時候得到的安慰和希望。你不該忘掉……」
姐姐的話讓我回憶起那個可怕的夜晚。我也記得媽媽的話,但我不會相信父親。我搖了搖頭。那個晚上,村子里專門管理壞人的瘦筋領了一幫真槍實彈的民兵遊動在林子里。他們在暗中監視我們,怕我們在一個人垂死掙扎的時刻做出什麼。父親死了,母親哭著,用手使勁捂著嘴——瘦筋不允許這個屋子傳出哭的聲音。我真害怕想那個夜晚。我說:
我點點頭:「記住了。不過你的詩我也一起帶上吧,你知道我喜歡。」
我承認自己的性格有些像父親。我也為此大為苦惱。我不明白的是,我為什麼學習了一個自己所憎恨的人的毛病?我問:「這是遺傳不是?」
姐姐注視著我,我抬起頭,與她溫煦的目光相碰了。但我知道我的目光是冷冷的,此刻像冰一樣。她說:「我不該在你臨走時談論這些,不過我實在忘不掉它們。我也不願讓你忘掉,我不信一個渾身輕鬆的人就一定會過得好。一個勇敢的人什麼都不用迴避,你是十九歲的男子漢了,你用不著怕什麼。不是嗎?你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十分倔強了,你的眼神像父親……」
「父親。」
原來歲月可以把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恨著另一半,差不多要殺死另一個「他」。
姐姐說:「這把刀是你的了。路上會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也許會有野獸——到那時你就用得著了。不過你知道我擔心的到底是什麼。我怕你衝動起來不得當地使用了它。一個真正堅強的人永遠也不忘自己的責任,不會隨便把自己交出去。說到這裏我還是要提到可恨的父親,他就從不輕易放棄生的希望,相信自己該活,也就活下來。你可能問他活下來又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用,那我勸你還是先這樣問一句:如果父親早死十年,我們這個家又會怎麼樣?你會弄明白父親還是盡了一個男人的責任。沒有他,這個家也就真的完了。你有一把刀,這把刀是從林子里的這個家帶出來的,記住這點也就夠了。不要輕易使用它,最好一輩子也不要使用它。」
「你現在長大了,會知道自己是個挺好的小夥子。不過我怕你太看重了這些——你會不知不覺就過分看重了這一切。這樣就會誤解你自己,你會為滿臉皺紋難過。其實這有什麼辦法?那一切本來就會是短暫的。你不會是個狠心的壞人,不過我還是怕你變成那樣的人。如果你將來變壞了,我會難過死,消息傳來那天,我會走開,胡亂過完這一輩子,再也不見你。你現在是個好人,這一點我清清楚楚——你的心軟,看不得苦難,恨死了那些欺壓別人的人。這是我的安慰。可是你才長大,你明天就要離家,誰知道你一輩子會怎樣?我又不能一直看著你……」
父親喝醉了酒就讓我們那樣叫他。有一次我不叫,我說:「不,你不是『老紅軍』,你是……」他一巴掌把我打得鼻子冒血。後來姐姐為了我,一聲連一聲喊起了「老紅軍」——父親,他眯上了血紅的眼睛,哈哈大笑著騎在一個白木凳上,一手握著酒瓶。那會兒我還卧在草地上,血濺了手上、衣服上……我閉了閉眼睛。
姐姐看也沒有看我。「不用說,沒有父親,母親就會活得更久,活到現在。差不多是父親一手害死了她。可她臨死的時候唯一的要求是跟自己的男人葬到一起。她還是戀著他,在陰間里也要追隨他。你不覺得奇怪嗎?媽媽到底怎麼了?是媽媽糊塗還是我們糊塗?不知道……理解父親太難了,因為我們不知道很早以前的父親。你還記得父親那張照片嗎?」
「弟弟,你在同齡人中,也許算是受了很多苦的人。你身上那麼多傷痕,還有更多的看不見。我得說這真了不起。這一切會幫助你。可是你該明白這又沒有什麼——因為人生下來就要過各種生活,天底下的苦難太多了,你經歷的這點點不算什麼。過分看重這一點點會顯得挺可笑。想想吧,一個在別人眼裡還算個不足二十歲的小孩子,整天被苦難壓得皺著眉頭,這有多麼可笑。你一定也看到了,受過大苦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更加善良,他們才一輩子自覺地為消除世間的黑暗去爭鬥,站在弱小的人一邊;所以說一個人過去的歷史不能證明一切。儘管這樣,你以後遇到受過大苦、遭到過很大不幸的人,還是要特別地給他一些尊敬,不妨先把他當作同類。雖然這樣不免要常常上當。我們不能再有別的做法。你與那些人在一起,只有一次、只找到一個同類也是值得的,這樣你一輩子就不會孤零零的了……」
還是別讓我看到她吧。阿隊,我的阿隊……我被釘子板打得渾身是血的時候,我沒有流淚,可我與她在一起的那會兒流淚了。她的溫暖的身軀使十幾年的積冰一瞬間全部融化了。以後的日子里,那真是不可思議的一段時光。人的一生中原來還有這樣的一段時光組成,令我心醉目眩。我多少次在深夜穿過林子,到那個村子里,在她的茅屋前邊徘徊。她一有空就到林子里干點什麼,采蘑菇、撿乾柴、摘野棗,仰起臉呼喊什麼。當父親不在的時候我就跑進林子深處,尋找我們一起待過的地方。那時我穿著打滿補丁的衣褲,褲子還是一條剛剛染上黑色的暗花布做成的。我的頭髮又亂又臟,洗也洗不幹凈,腳背上是泥土和剛剛結住的傷痕。總之,我的一切全都標明了我是林中小屋的一個兒子,我只配有這樣一副模樣。我是在這個時刻才明白了愛情的,它可不管你住在林中小屋、在草窩裡、在土洞里,甚至是在糞坑裡,它只要找到你,可不管你住在哪裡。這樣的情景只有一次也就夠了,有一次也就什麼都不該抱怨了。我走過來了,我長大了,我是個大人了——從那兒起我再也沒有埋怨什麼……阿隊的父親知道了女兒的事情,揚言要放火燒了我們的小屋。父親擰住我,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但我都沒有抱怨什麼。不久阿隊被賣到了南山,換回的是五鬥上好的玉米。阿隊說自己很快會死的。我後來見過一次阿隊,她沒有死,只是瘦得兩眼更大更深。那雙深陷的眼睛里有看得見的火苗。阿隊,我的阿隊,別再讓我看到你,讓我就這樣上路吧。
姐姐沒有說話。
「明天你要趕路,早些睡吧。要說的話是說不完的,睡吧。」
姐姐的手按在桌上,眼睛閃了一下:「毛病就出在這兒。今後面對那個難題的只是你了。你不妨忘掉我——重新想出自己的辦法。我的經驗只能給你輔助,只能這樣。」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五日于濟南
我咬咬牙關:「這真糟糕。」
姐姐說:九_九_藏_書「我剛剛說過父親性格中的頑強——你很容易一般化地去理解這個『頑強』。不了解過去的父親,這一切你就沒法搞明白。僅僅說他是『頑強』行嗎?照片上的那個人怎麼變成了後來的父親?這一切能夠讓人相信嗎?但它的確發生過。就這樣,歲月可以改變一切,重鑄一切,讓你目瞪口呆。你後來親眼看見有些人是怎麼打父親的,可母親看了回來一邊流淚,一邊擦著眼淚說:這也許不會是最壞的呢。要知道父親這之前還住過五年監獄,在深山裡戴過腳鐐、開過礦。是啊,我們沒法親眼見到深山裡的生活,就不能說回到林子以後的父親更受虐待了。媽媽說父親從來不講深山裡怎樣,這個男人把什麼都悶在肚子里。每個人抵擋磨難的方式都不同,有人大喊大叫抵消一些痛苦,有人就不聲不響地吞咽下去,把它在腸胃裡消化掉。比如那一次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批鬥父親和另外幾個人:會開到接近尾聲的時候,主持會的幾個人、站在檯子兩側的幾個人都激動到了頂點,罵著,搓著手,最後打起了被批鬥的人。他們甩著皮帶橫抽,台下的人就呼口號、助威。他們越打越來勁。父親和身邊的那個人被打得嘴角流血,後來又猛地給推倒在地上。兩個人沒有提防,嘴巴碰得直流血——那個人費力地爬起來,一絲一絲挪了幾步,一下子伸手拽住了打他的那個人,發狠地叫著。好多人驚叫著跑過去,有人一棍把他擊昏了……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怕父親也會那麼來一下。可後來沒有。後來所有人都不聲不響地盯著最後一個趴在台上的人——他碰傷得最重——久久地趴著,後來也是一絲絲挪動著,爬起來,緊緊閉著眼睛。我怕他也會突然伸出兩手。但這種擔心太多餘了。他閉著眼睛,費力地吐出一顆牙齒,仍舊默默地站著。那以後我為他的忍讓暗自慶幸,也多少有些瞧不起他。多少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就再不敢那樣看父親了。你說呢?你能說父親那樣就是軟弱、窩囊嗎?」
「儘管你生在林中小屋裡,你知道還是有人喜歡你。我想起這個就高興,就憂愁。你長高了,長大了,說話的聲音有那麼一股男人的味兒。這有多麼好,我心裏甜滋滋的,因為你是我的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多多少少會給我們這個家惹下亂子的,後來果然出了阿隊的事情。她一門心思愛護你。她看見我,就換了一種特別友愛的眼神。這一切都非常美好,非常非常美好。從那時我知道你的天性中除了剛烈火爆,還很多情,有時十分細微也十分敏感……」
「不過弟弟,我不是說你要在愛面前猶猶豫豫才好,不是。我還是要說父親,你應該像他那樣,為了愛去奮不顧身。你覺得一切都從心底下噴湧出來,不是什麼東西可以壓迫住的,就讓它噴涌好了。父親為了母親拋棄一切,從那座海濱城市匆匆趕來,然後再也沒有離開。當然,他的厄運也從這裏開始了。可是你能說父親在臨死的時候後悔了嗎?如今為一種愛大胆付出的人又在哪裡?他的火熱和誠摯使他的生命放出光來。這種燃燒才叫棒呢,連剩下的灰燼都是永遠燙人的。
姐姐站起來:「你真的需要嗎?」
「這已經不是我們的父親了。那個為了愛情奮不顧身,拋棄一切從海濱城市趕到媽媽身邊的男人,才更像我們的父親。那時候他多好啊,我什麼都想象得出來。媽媽住在一個小城裡,就是那個港口小城……父親的苦日子就是從那個小城開始的。我真不知道他該不該來這個小城……」姐姐有些激動地喘息著,胸脯起伏不停。
「父親欠我們的東西太多了——我多少年來一直這麼想。他一步一步把他的老婆和孩子領到了地獄的入口。可是現在我不那麼想了,這也許是我上了幾歲年紀的緣故。不過我不敢說我不恨他了,更不敢說心靈深處有一點點愛。我每逢走到林子里,看到那被荒草掩著的兩個墳尖——媽媽的墳和父親的墳靠得那麼緊——心裏就泛出一陣酸楚。我可憐他們,我是說我也可憐父親。我知道我和你都太小了,沒有能力去理解自己的父親。可是你就要走了,這些天我一遍又一遍想著父親,不知該怎麼跟你談。我心裏想,一個兒子長大了,就該把父親和母親、特別是父親弄明白,弄不明白,應該焦急,應該儘快搞清楚。我不信一個連父親也搞不清楚的人,會在外面過得好。」
我心上被什麼輕輕按了一下。
「這些仇恨比什麼都可怕,因為它連點根據都沒有。一些人從小就知道站在強|暴的人一邊,去無緣無故地欺凌弱小無援的人。那天我抱著你回頭望了望,見一片孩子的臉全都仰著看我,這些臉在陽光下閃亮,非常好看。我扭頭往前走了,心裏想:這都是些挺好的孩子啊,這麼小就迷上了打人,合夥把我的弟弟打得鮮血淋淋。那天我想的是我們大家都完了,完了,因為我們這裏從孩子開始就讓人失望了——這樣想當然有些過分,但從那兒我也明白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它非常重要。」
我搖搖頭。真不想離開這張書桌,不想離開姐姐的小房間。我明天就要走了,離開姐姐,去開始一個人的長途跋涉。我害怕這一天,又渴望著這一天的到來。我是姐姐帶大的,她比我大十多歲。幾天來她幫我打點行裝,說了那麼多的話。我多麼珍惜遠行前這最後一個夜晚。我又一次搖頭:
我急促地喘息,不想肯定也不想否定。
「那真可怕。」
姐姐突然說:「我現在倒想,他真是一個老紅軍。」
「我把他的那本詩抄了一份放在你的背囊里,你在路上不要丟了。到了你不喜歡的時候,你就寄給我——我不敢說你一輩子都會喜歡他的詩……」姐姐很平靜地說。
我又一次站起來,覺得渾身燥熱。後來我又坐下了。我說:「我知道你指什麼。那是我在學校的時候,你聽到什麼消息跑去了,見我渾身是血,就上來抱住了我。你見我不吭一聲,也不哭,就那麼看著你……後來,姐姐你後來說了一句話,我到現在也沒忘。你說:你的眼神比你身上的血還要嚇人。就是這句話。」我兩手捧住了兩頰,說下去,「你看出了我的眼神里有什麼,可你沒說。你今天才說出來:像父親。姐姐!你知道我那麼小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那是瘋狂的、仇恨的——你知道你趕到學校時,他們已經整整打了我一天了——那天我一早上學校去,一幫同學就叫著父親的名字,並學著他被捆綁的樣子。他們不叫我的名字,只將父親的名字前面加一個『小』字來代替我。我忍受著侮辱,像過去一樣。可是這一天我們小組裡開小型批鬥會,有個老師也來參加了,點名要同學批鬥我。我給推到了桌子上。他們喊口號,跺腳罵我,後來有人喊了一聲什麼,猛地把我從桌上推下來。我的頭磕破了,血流進了眼睛里。我兩手去搓眼,怎麼也擦不幹凈。我睜開眼,看到教室里,同學和老師,他們全是紅的顏色。」
姐姐的聲音壓得很低,完全是一種告別的語氣。
我聽到最末一句,突然腦際又閃過了那條帶釘子的木板,聽到了他們的吵嚷:「打呀,打爛他,打黏他!」……
姐姐這會兒終於走到背囊跟前,打開來,尋找著。
「有的原來還跟我很好。我給過他們鉛筆刀,還從林子里逮過小鳥、折過花給他們。可是到了時候一鬧起來,他們也對我伸出了拳頭。」
姐姐的嗓子像被什麼咽住了。我真想去安慰她,去求求她別再為我憂慮牽挂……我要上路了,天一拂曉我就要背起背囊——我,林中小屋的兒子,將來會背叛嗎?我緊緊咬住牙關,在心裏呼喊:永不!永不!
我打斷她的話:「永遠也不會。」我的臉有些發燙。我懷疑姐姐知道了我的背囊里還裝下了什麼。那是幾個美麗的小海貝、一塊手帕——這是農村簡樸而永恆的信物。我當然要把這些帶上,開始我的長途跋涉……我回答姐姐:「不會忘記。」
姐姐打斷我的話:「怎麼會不記得。那個早晨我給嚇壞了。經過了那個早晨,我更不明白父親了。」
姐姐聽著,幾次難過地咬著嘴唇。她這時說:「那一次是你的一個同學跑到林子里報信的,他說你大概給大夥打死了……同學中原來也有同情我們的。我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可是大多數同學都要參加批鬥,你與他們都一樣,都是十來歲的孩子——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我說:「我不怕什麼。我擔心的是遇到情況想不出好主意。你也說過,我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你路上常常是一個人。會有人和你結伴,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你一個人。要想到一個人走路的難處。你最好記住,今後是一個人了……」
姐姐是對的。我記得自己任何時候都習慣於求助她。比如小時候路口上有一個馬蜂窩,馬蜂老要蜇我。那時姐姐已經從省城的一所師範學校畢業了,因為受爸爸的事情牽連而暫時待在林子里。我問姐姐馬蜂窩怎麼辦?她說可以用火把燎——以後我對付馬蜂也就永遠使用火把了。我笑了。
姐姐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管怎麼說,父親是個走過千山萬水的人——他走過了,而你才剛剛開始。他的後半截路全在林子里了,我們扳開樹棵和茅草,找找他的腳印,這也許是應該的。他生前絕對不許我和媽媽追問他的歷史,可是他高興了,比如喝了酒,自己就會講。有些話我永遠也聽不明白,問媽媽,媽媽也不知道。他的話讓我搞不懂。他後來讓我們跟他叫『老紅軍』,非這樣叫不可。」
九-九-藏-書「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都要守住心裡頭一點東西。它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是一條自己摸到的原則嗎?說不清。不過你會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尤其是有人傷害它、碰到它的時候,你立刻會強烈地感到它神聖地居於心的正中。你會是這樣的人……離家了,一切全靠自己照料。走吧,上路吧,一輩子忠於友誼,忠於最珍貴的東西。一輩子也不要中傷別人——記住你跟其他人的區別是什麼、在哪裡;一輩子不忘你是從林中小屋走出去的一個兒子……」
她問的是阿隊……我閉上了眼睛。
我的永遠再也見不到的母親哪!我在遠行的前夜裡可以忍住什麼,一百次地提到父親,就是不願提到您。我們如果過多地談論您,會擾亂您的安睡。您在一片夜色里如果看到一個神氣十足、即將離家的活潑的兒子,會微笑的。
夏季過去了,我們還活著。莊稼長得烏油油的——我們的莊稼不是用水也不是用汗澆灌的,而是用血汁養活的,它永遠是深綠色。瘦筋領著民兵到林子里轉,總是用嫉恨的眼睛盯著莊稼。他說:「趕地!趕地!」——我們一聽這兩個字就要渾身發抖。那是指我們種地墾荒超出了他們劃定的界限,把公家的地「趕」開了。這是剝削階級的一種土地欲,是罪大惡極的。接著瘦筋就要懲罰我們,讓民兵把靠近邊緣的幾尺寬的一溜兒莊稼全都削掉。黃煙秸、山芋蔓和玉米棵上都滲出了晶瑩的水珠,後來這水珠又變成了紅色,通紅通紅。瘦筋他們走了,除了父親之外全家人都抱頭痛哭。父親在地里走來走去,惡狠狠地沖我們叫罵:「再哭,他媽的給你幾巴掌。」媽媽第一個止住眼淚,彎下腰收拾被砍掉的煙葉。那些秋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我們收穫的更多的,是屈辱和眼淚……我問姐姐:
姐姐也沉浸在往事里。她這會兒望著牆壁說:「他是個能夠寬容別人的人。你這點上遠遠不如他。你知道父親對他多麼兇狠,可父親死了以後,他偷偷去墳上放過鮮花。那時我們家裡倒沒人敢去……父親如果看到這些會難過的。當然,你和我永遠也不會理解父親。我最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一直不讓我和詩人在一起。這個家被父親領到了地獄里,他完全明白我是絕望了……」我打斷她的話:「全家都絕望了,包括他自己。」「是啊,都絕望了。在這時候,詩人送來了一線光亮,他是我的希望、我們的希望。可父親一見到詩人待在我屋裡就大喊大叫,用酒瓶摔著砸他。有一回父親坐在院里剁豬菜,一抬頭看見詩人往我屋裡走——他想偷偷繞過去。父親躍起來抓住了他的衣領,罵得難聽極了,還比量著要用菜刀劈了他。媽媽、我和你都在一旁哀求父親。詩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反抗,只是事後長長地嘆氣。他當然不怕那把菜刀,仍然到林子里來。」
「我怕你日子久了,多少會忘了這個林中小屋——你以後多想想這個小屋吧,想想它的顏色,它漏雨時淋下的黑印,屋角的兩個土缸,還有父親起山芋的木鏟、媽媽的針線笸籮……你夜間一件一件想想,會睡個好覺。你覺得身子邊上就是小屋裡的東西,這一切你一出生時就聞慣了它們的氣味。它教給你的東西太多了。你會成功。到那一天你要明白這隻是你的一段好時光,什麼都會自然而然地過去。你要趕緊抓住你最有力量最有心思的時候,為那些不幸的人做點什麼。
「但是,」我有些急促地說下去,「但是我也跟你學會了理解事物的方法呀,比如說我今後遇到了什麼難題,就會想起你是怎麼解決的……」
我的眼睛終於把什麼忍住了。我一直看著姐姐的眼睛。我記住了她的美麗莊重的面龐。我不知不覺間一直緊握著拳頭,這時拳心裏全是汗水……我站了起來。
現在我仍然不敢想那個下午的情景。汗珠從我的額頭滲出來,我不安地去掏手巾。姐姐叫了我一聲,過來給我擦汗:「你怎麼了?你的臉色不好……」我擋開了姐姐的手,嘴裏一連串叫著:「不不不……」
「那刀……」我囁嚅著。
「你的朋友不會跟你一塊兒走,他們還要留下來過自己的日子。不過他們的心會跟隨你上路。我知道你這幾天會跟他們道別,說很多很多話。我只是不放心,怕你忘了。」
那個詩人是姐姐的同學,他在那座小城裡時愛著姐姐,後來就跑到林子里來。他的一條腿不知何時受過傷,一拐一拐的。由於他老在林子里出沒,瘦筋認定他是海中泅上來的特務,就率領民兵包圍了林子。詩人在突圍中與一個持刀人搏鬥,把對方傷了,被判為無期徒刑。姐姐這幾年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花在他的身上,為他辯護上訴,終於使詩人減刑。詩人已經在獄中度過了六年。我最後一次見到他,記住了那雙有些深陷的大眼睛和堅硬的方額。關於他的回憶能帶來特殊的溫暖,我相信在最艱難的時刻,我和姐姐都是靠思念這個人才獲得一點希望和安慰。
「也不一定。父親的性格常常是孤注一擲,暴躁,目空一切,這當然不好。可它的另一面是頑強、忍辱負重,堅定不移地活下去。你的性格中也有母親的一面,那是柔和、平靜和忍讓,多愁善感。可這種性格的另一面是沒有主見——你知道媽媽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她太軟弱,太脆弱。這些素質不用說也遺傳給了我們兩人。」
我說到這兒閉上了眼睛。一片片的紅色更清晰了。我不停地搓揉眼睛。「推我的那個同學兩手拄在膝蓋上看我,頭一歪一歪地笑。我看他也是血的顏色,就握緊了拳頭,往他下巴那兒來了一下。所有人都驚呆了,哇哇大叫。那個老師說:『反了!反了!』接著這個一拳那個一腳打起來。我不吭聲,不流淚,拳頭打到我臉上,我也不躲閃。就這樣硬挺著,不一定瞅准機會給誰一下。他們咬著牙往上撲,說:『打爛他!打黏他!』有幾個人從破桌上扳下了一個板條,上面露出一溜釘子尖,兩手舉起來拍了我一下。我疼得在地上滾,血一下染透了幾層衣服,拿釘板的那個同學這才把板子扔了。有幾個同學見我流了這麼多血,嚇得要把我拉起來,那個老師阻止說:『讓他滾!讓他滾!』我聽了就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趴了一會兒,一下子站起來。我睜開血糊糊的眼睛,一眼看到了你走過來。我就那麼看著你。你流淚了,沒說一句話,彎下腰抱起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的血沾了你一身,我的手指全讓血和泥土粘在了一塊——我全身發黏。我這才明白了什麼叫『打黏他』……為了不讓媽媽看到這麼多血,你背著她給我擦洗,用止血草的綠水抹傷口。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忘不了那個學校——七年裡我不知被折磨過多少次,差不多爸爸在街巷上游斗一次,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就要仿照著對我來一次……」
「你還記得那天早晨……玉米被砍倒了,我們……」
姐姐沉默著,她在想阿隊、想她的詩人吧。在這樣的秋天的夜晚,他們在哪裡?他們會想到這個林中小屋嗎?這兒只剩下了姐弟二人……她的溫柔的眼睛注視著我,在這臨行前的夜晚她看了我那麼多。這目光就是一種叮囑。當我踏上漫漫旅程的時候,我的前面一直會有著這樣的目光……她聲音緩緩地說下去:
「他一出獄就會跑到林子里的。一定會的。我真想他,一閉眼睛就能想出他的模樣。」我這樣說著,完全為了讓姐姐高興。但我說的是實話。
我趕忙說:「我會記住的。我一輩子把它放在身邊。」
我想了想,回答說:「我需要它。」
姐姐在說下去。我的兩眼極力地忍住了什麼。我在天剛拂曉時就要上路了……「姐姐,我的姐姐!」我在心裏呼喚著。
小屋裡一片曙色。
我又聞到了毒藥的氣味,這時張大嘴巴喘息。那個下午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個下午。我記得那天中午下了一陣小雨,所以林子里到處濕漉漉的。媽媽一個人吃過了什麼,擦去了嘴角的水,微笑著,把我和姐姐叫到了身邊。她躺下來,蓋了一床被子,看著我們說:「你們兩個是好孩子,會聽我的話。是吧?會聽話……我要你們不去恨父親,不去恨他,他也活不久了。你們要儘力去扶扶他……」她說著咳了一聲,再不說話了。我覺得媽媽好像年輕了,臉上有一層白霜似的東西,鼻子有些紅。不過我總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後來才明白:她從來不在這時候躺下休息呀。我問:「媽媽,你身上不舒服嗎?」媽媽搖搖頭。姐姐一聲不吭地看看媽媽,又看看我。後來媽媽的身子扭動了幾下,姐姐一下揭開了被子,又快速地蓋上,大喊了一句:「媽媽,你是不是……?」一句未完她就哇地大哭起來,伏在媽媽的身上。她用手推我:「快去叫醫生,就說媽媽吃了東西,就要不行了,快,快跑!」我的腳下什麼知覺也沒有了,像是一縱身飛出了屋子,飛入了林子。我不知赤腳踩過多少棘棵,卻一點也不知道疼痛。我覺得腦袋裡有什麼一聲連一聲地爆響,眼前只有一條彎彎的小路,小路像蛇一樣,自己會動……
我又說了一句:「背囊好沉呢。」……
她點點頭:「那就好。你的眼神太讓我擔憂——因為你雖然口口聲聲說恨著父親,但你的脾氣太像父親了。有時你那麼孤傲,也容易衝動。你的倔強怎麼形容都不過分。這些真不讓我放心。我常想,你一個人到外邊去,什麼委屈事情碰不到?你沒有家裡人的規勸,鬧得不可收拾怎麼辦?父親走到這一步有其他原因,不過性格也決定了他一部分命運……」
姐姐搖頭九九藏書:「我還是不放心。」
那把刀是我們家唯一可以稱為武器的東西,能夠保存下來可真是一個奇迹。誰都不知道這把刀的來歷,只是覺得它的樣子有些特別,刃子也特別鋒利。有一次我用它削一根木棍,媽媽看見了立刻奪下來包到了圍裙里,四下里看看說:「讓你父親看見就糟了……」她小步跑到姐姐屋裡,讓姐姐藏起來。我從那兒模模糊糊知道了那是父親用過的刀,而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可是有一次父親喝醉了酒,竟然跟母親要起他的刀來。他吆喝著:「我的戰刀呢?」母親聲音怯怯地說:「哪有什麼刀啊!你早不知丟在什麼地方了……」父親拍著桌子嚷叫:「胡說……老紅軍怎麼能沒有……沒有一把戰刀!」……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把刀就在姐姐的小屋裡,也知道自己有一天也許真的會把它派個好用場的。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在一個深夜把它取出來,月光下用拇指試了試它的刃子……
「姐姐!」我感激地叫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她說得很慢,這會兒停住了,期待著我說什麼。我什麼也說不出,我只是激動。原來我們全家人經歷過的那一切全存在她的心裏,她不但沒有迴避,反而把這一切令人心悸的苦痛從頭咀嚼過。她生活得太難了,她把一切不愉快、一切難言的苦楚全掩蓋在柔和的微笑下面。她始終像一個姐姐那樣溫柔……我說:「我一定記住這些,記住你剛才的話。」
我聽到這兒想告訴姐姐:是這雙手使這一家在林子里活下來;可同樣是這雙手把一家人推到了災難里。像這樣活著,難道比死去還要好多少嗎?我只是這樣想,並沒有說出來。此刻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我真正懷念的人。她才是讓人可憐的……我難過得很,用力地抑制著什麼。
她說:「那把刀呢?我找了幾天,沒有找到……你一定看見了。」
姐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臉上。再有幾個鐘頭我就要啟程了,她要更多地看著我。我不怎麼看她,因為我心中深深地印上了她的形象,因為我在她的目光里多少還有點羞澀。我們沉默著。有一次我抬起頭,見姐姐在用詢問的目光盯著我。我叫了一聲:「姐姐……」
「自己活……」我小聲默念著這幾個字,抬起頭看著窗外那無邊的漆黑世界,大口地呼吸著。我可清楚這幾個字的分量。那一段日子里——我可不信那樣的時光就會一去不復返了——我算弄明白了,這世界上就是有人不想讓我們活下去,儘管我們活著一點兒也不妨礙他們活。那時候那個村子可算窮到了底,我們家就要隨這個村子分紅。其實我、姐姐、父親、媽媽,四個人沒白沒黑地干,反倒欠下了村子的錢。村裡的人都有自留田,我們卻沒有份,於是就在樹木空隙和房前屋后墾出一點土地。父親五十歲以前兩手幾乎沒有沾過泥土,他為了活下去拚命地干。他學會了使用各種農具,侍弄各種莊稼,並且成了一把好手。他不知褪掉了幾層皮,真正算是脫胎換骨了。他在墾出的荒地上種玉米、山芋和黃煙,這些作物在夏季需要澆大量的水,這時我們自己掏的那口土井總是乾涸,父親就領我們去蘆青河邊擔水。我們家離河邊有二里多路,而且一直要穿越林子。樹根絆倒了水桶、累得躺在地上,都是經常的事。父親總是從後邊趕上來,不住地罵著,用腳踏,用樹條抽。有一次我再也起不來了,就用手抵擋著父親的腳,死也不爬起來,最後是姐姐救了我。夏季是值得我一輩子詛咒的,每到了夏季,我總想這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危險的季節。說不定他會發了狠把我扼死,也說不定我會在他熟睡時給他一刀。這些都說不定。
「什麼道理?」
小院里又響起了「咔咔」的剁豬菜的聲音。父親又像往日那樣坐在泥地上做活了。但那幾根斷掉的肋骨並沒有長好,老要扎他的內臟——每扎一下他就要暴怒一次,拚命地喝酒,砸家裡的器具。我們都不敢從他的身邊走過,因為他不一定什麼時候給我們一下。有一回媽媽端了一碗湯給他,他把湯潑到媽媽身上,砸了碗,又揪住她的頭髮狠狠掄了一下。當時可能折斷的肋骨又在扎他的內髒了,他的眉毛和眼睛都擰到了一塊兒,兩手抖著、抖著,然後一拳把媽媽捅倒了……他還像過去那樣霸道,那樣兇惡,可也越來越無能為力了。田裡的任何重活都做不了啦,那個村子就讓他打掃全村的街道和廁所。他回到自己的田裡還想像往日一樣做活,但已經沒有那樣的力氣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惜田裡的莊稼,從菜葉上發現了一個蟲子,就把蟲子扯成好幾段。有一回從林子外面跑來了一頭豬糟蹋了青菜,他氣得雙手亂顫,就做了個陷坑。結果豬雖然陷入坑裡,但它又掘土跑走了。父親咬著牙盯著黑的林子,跺了一下腳。我知道他決定了什麼。第二天,父親就從一個小店裡買回了毒藥,摻在了一個玉米餅里——媽媽苦苦哀求他不要這樣做,他罵著,還是把它扔在了菜地里。他把全家人都趕開,一個人守候在地邊上。兩天之後,那頭豬死在了林子里,父親又在一個黑夜把它割成幾塊拖回家裡。他讓媽媽做肉湯給他吃,媽媽不做,他就發狠地揍起媽媽的頭、後背,有一次還打了她的耳光。我和姐姐去護住媽媽,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巴掌。我們後來待在了姐姐的小屋裡,聽著小院里父親吭哧吭哧的喘氣聲。一會兒火光閃動著,他在煮肉了。肉的香味很濃很濃,但我們都像是嗅到了一股毒藥味兒……這之後不久,媽媽也許是再也不能忍受父親的凶暴,也許是對什麼都無望了,在一個下午喝掉了父親剩下的毒藥。
「姐姐,我在車上打瞌睡吧……讓我待在你屋裡談下去吧,不然我在路上會後悔的。」
「我不敢去看父親的手,」姐姐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手有時候讓我噁心,有時候讓我害怕。十根手指全變了形,有的骨節像煙斗那麼大。繭子從掌心長到手背上,又被疤痕分成一塊一塊,往上鼓著。這雙手能代替鋤子除草鬆土,還能頂鐵杴用,有時像一把鐮刀那樣,不知怎麼就把伸到田邊的樹枝削去了。父親一有空閑就蹲在田裡,很少拿上工具。他的十根手指插|進土裡,什麼都阻擋不住。正是這雙醜陋的手才使我們全家沒有餓死。你不難想象這雙手原來是怎樣的,它一點也不比你的難看。這雙手發起火來夠嚇人了,打到你和我的身上、打到媽媽身上也比一般的手重十倍。可是我現在想想,我沒有多少理由像過去那樣恨這雙手了……」
我說:「背囊好沉呢。」
「我總得有個護身的東西呀,再說……」
「同樣的道理,因為你是這個小屋裡走出來的人,什麼也騙不過你;你又嫉惡如仇。所以你會遇到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用大家的說法,就是你得『倒霉』。我多麼怕你走到這樣的絕路上去。我們都見過父親是怎樣生活的——他一步接一步,像命里規定了似的,走入了羅網。我真怕你也那樣。想到這兒我就一陣陣難過,不知該怎麼才好。可我不能教給你躲避,不能讓你走另一條路,你沒有權力做出哪怕稍稍不同的選擇。你就該走這樣的一條路。我想說的還不是這些,主要的不是這些。我要說的是後來,是這些倒霉事全來了的時候,你會怎麼活?你想想吧,你要離家了,要走,不把這些想透怎麼行?前幾天我幫你整行李,想來想去也沒有說,怕你帶著一身不愉快出遠門。可後來想,只是躲著也不是個辦法!弟弟,你還是要想想……到了那時候,你會頑強得像一開始那樣嗎?你不會喪氣得去揪自己的頭髮嗎?我想你即便喪氣,也只是一段時間,最終你還會挺起腰桿。你一定是個能吃苦的人,會嚼著東西活下去。我相信你會像父親那樣,活下去,活下去。這一切雖然難以做到,但還只是第一步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你到了那種境地,你絕望了的時候,會怎麼去評判你這以前的生活?你還會為自己的勇敢驕傲嗎?你還會為自己那一段的事業自豪嗎?你要活下去也許不難,可是這種活不能是掙扎,不能是挨日子。我覺得父親多少有些令人失望的地方,就是他認了,他輸了;他的頑強是一種掙扎的頑強,是一個失敗者的堅韌——而我要求你的,是想讓你做個不敗的人!什麼也打不倒你,打不爛你,什麼也不能……」
我猛地站起來:「胡說!他到過陝北嗎?他長征過嗎?沒有!可你……你怎麼了姐姐?」
姐姐的分析很對。她的所有分析,都可以在我們家庭的那段生活中得到印證……我默默不語,心頭一陣痛楚。
我低下頭去。
這些沒法解釋,也不需解釋。我說:「他被生活逼瘋了,他不會愛任何人了,也不願在這個家裡看到愛……」
「你看見了就告訴我。」
姐姐盯著我。我明白她要說什麼:你忘得掉嗎?!
深秋的涼氣湧進來,姐姐又把窗扇合上一半。
我的背囊放在一邊,它可真是夠大的了。那裡面有一把鋒利的半長刀。她幫我整了背囊,但我偷偷加進了這個東西。我不告訴她,因為怕她因此而增加憂慮。東西太多了,我想扔下一些,姐姐不同意。她說天氣快冷了,不久你就要把棉衣服穿在身上,路上天氣又會漸漸轉暖,那時候就可以扔掉棉衣,行裝也就輕鬆了。我看看背囊,舔了舔嘴唇。我準備明天在車上時將刀子翻找出來,放在易取的地方。背囊里還有一些姐姐不知道的小東西,我必須帶上它們;也許依靠了它們,我才能更好地走完我的旅程。
那天我們得知玉米田被瘦筋他們砍了,一齊扔https://read.99csw•com了手裡的碗往田裡跑去。整整三行玉米被半腰斬斷了,還沒有成熟的玉米棒子吊在秸子上、踩在濕土裡。父親腰裡掖了把鐮刀,站在田頭上。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帶一把鐮刀來。我們跟在媽媽後邊收拾折斷的玉米秸,把青嫩的玉米棒子撿起來……我們不敢吭一聲。我看到媽媽做活的兩手抖得厲害,就小聲叫她:「媽媽。」媽媽不應聲,頭也不回。有一個人蹲在玉米地里,弄得玉米葉兒唰唰響——我不知怎麼一下想到了一個人,詩人。我總覺得他快來了。我對在姐姐耳邊說:「是他。」姐姐打了一下我的手。正這時我們身後響起了炸雷一樣的吼叫:「你給我站起來!」我們在這吼聲里一下子凝住了。玉米地里死一樣安靜,那個人沒有一點聲響。「站起來!」父親又那樣吼了一聲。那個人緩緩地站起來——他讓我們看清了,真的是詩人。原來他比我們早一步來到這裏。我估計他要穿過林子到我們家去,目睹了凌晨的慘劇,就躲在了這兒。靠近被砍削的玉米秸那兒有很多玉米棵被踩得七歪八倒,它們之間有的已經讓一隻手小心地扶起來,並在根部加了新土。這一定是詩人乾的。我想他正乾著,我們來了。這時詩人跛著腿走出來,看也不看父親,蹲到歪倒的玉米那兒幹起來。父親喊道:「你又來了!我說過這個家再不准你來沾邊,我說過……你吃我一鐮吧!」他說著一下拔出鐮刀,一步一步向詩人逼近過去。我們叫著站起來,媽媽不知為什麼摟住了姐姐,嘴裏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姐姐喊:「快跑,你!」那個詩人站起來,拍了拍土,直眼盯著父親。父親舉起了鐮刀,兩眼通紅,噴著火氣。他突然「嘿」地大叫一聲,鐮刀狠狠地落下來,把詩人剛剛扶正的那株玉米當腰斬斷……媽媽跌坐在地上。
窗外漆黑一片,也許是樹木和雲彩遮擋了,看不到星光。夜靜極了,一片小樹葉落在地上也聽得見。這樣的夜晚由於有了姐姐而變得溫暖和安逸了,以後的夜晚呢?真不敢想象。我十九歲了,實實在在的一個男子漢,即將開始我的遠行了。這樣的遠行每一個人都有的。在漫漫的路途中,我不知道將會遇到些什麼,但肯定有坦途也有兇險。姐姐對我不放心是自然而然的。她看著我長高了,如今又要親手送我去遠方。我將在路上花掉很多年的時光,這些年裡,我將永遠記住你的聲音。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了那個秋天,誰也不會相信林中小屋會發生這樣的奇迹:父親在炕上苦熬了幾天,竟然一拐一拐地下來走路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和骨頭,那雙眼睛陷得老深,有些嚇人。他用一根細細的槐木做了拐杖,費力地從屋裡走出來,又到姐姐的房間里看了看,然後站在了小院里。我悄悄地跟在他一側,不時地瞥他一眼。後來我嚇得跑回了姐姐身邊。姐姐見我驚慌的樣子就問:「怎麼了?」我說:「他,父親站在院里還、還笑呢!」姐姐「啊」了一聲,趕忙到窗前去看他。此刻正好媽媽跑出來了,伸手去扶父親,被他推了個趔趄。媽媽說:「你死不了啦,你還沒有受到頭啊……」她說著就嗚咽起來。父親哼了一聲:「讓那些人做夢去吧。老紅軍要死那麼容易嗎?」我揪住了姐姐的衣襟,我每逢聽到他的嘴裏吐出那幾個字眼,就感到一陣難忍的羞辱。這會兒我想,我們好像都被父親打敗了似的。他還是活過來了,打敗了死神,也打敗了我們——在這個四口之家——如果勉強加上詩人是五口之家——「我們」兩個字又包括了哪幾個人呢?反正不包括媽媽,但可能包括姐姐……
「我帶了指南針呢。」
「姐姐!」我著急地喊了一聲。這喊聲里掩藏了一絲別人聽不出的愧疚。
「讓我們談點別的吧,談……就談那個詩人。」
我沒有去看阿隊。「阿隊!我的阿隊……」我多少次在心底這樣呼喚著,可我一次也沒有去看她。
「姐姐!」我急急地打斷了她的話。
她看看窗子,沒有說話。
「知道。我這幾天沒提父親一個字。可是我還要跟你說父親,我要說,只跟你說一次。因為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把話藏在心裏。你知道我跟你一樣恨他,不過上路之前不跟你好好談談父親,我會難過……我們都把父親藏在心裏,今天晚上讓我們說出來好了。」
姐姐仍然很嚴肅。她說:「你要有一個人走下去的決心。我說過,不會有什麼伴兒和你一同走到底的。抱怨也沒有用。翻山過河,還有,一個人走到大沙漠上……」
「你!……」我叫了一聲。
我忍住了什麼,但後來還是打斷她的話:「姐姐,我求你不要再提父親了。你知道我恨他。」
我不吱聲了。我多麼想見一見詩人再走。可是那要等到冬天……記得他第一次到林子里來可把我嚇了一跳。那是個晚秋,橡子落在地上。我在林子里撿橡子,忽然從橡子樹上跳下一個人來。他滿臉鬍鬚,頭髮蓬亂,我盯他一眼,扔下籃子就跑。跑了一會兒,我回頭去看,見他一條腿跪在那兒,正往籃子里一顆一顆撿橡子——我把它們撒了一地。我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回去。後來的日子里我就替他和姐姐站崗了。我們既要迴避著瘦筋的人,又要躲開父親。只有媽媽和我們站在一起,她有時握住詩人的手,叫:「孩子!孩子!」詩人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實際上只有三十多歲。詩人讀詩給我們聽,我聽不懂,但像大家一樣激動。我永遠忘不掉那時候的林子。就在我坐的這個小桌前,坐過我們家的詩人。
她說下去:「這當然是一種好的天賦,你為什麼要不好意思?不用說這往往與難得的才華連在一起,就是說你有獨到的能力。你認識或不認識這種才華,它都存在於你身上。不過我還是擔心,擔心你的多情和這方面的柔弱會耽誤你趕路。誰知道你將來還會遇到什麼?誰知道你心裏還會湧起什麼風暴?就看你怎麼把住自己的舵了。本來我不想說這些,後來想了想,我不能不特別提醒你一下。這些你都明白,我只要一說到這兒,你就全都明白了……
姐姐好長時間沒有說話,她只是看著我。她的眼睛、她的神情,不能不讓我想起母親。
阿隊的父親是當地人,母親是南方人,很早以前就跟爺爺生活在一起。她的母親沒有了。她長的樣子讓人看一眼就忘不掉:額頭鼓著,眼睛圓圓的,細細高高,臉色很紅。她差不多總穿一件通紅的衣服。她爺爺疼她,喚她「丑乖」——我曾問姐姐什麼是「丑乖」。姐姐笑而不答。我知道阿隊是非常美麗的,常常注視她。我看她的時候,一顆心就快樂地跳動。阿隊離我近的時候,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熱烘烘的氣味……她常把好吃的東西裝在衣兜里,瞅空就給我一把,那主要是酸棗、花生、糖果等。有一次幾個年輕人休息時摔跤玩,阿隊偏要把我當成對手。她一下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她的腰那麼細。她使勁揪我的衣服,還伸出一隻腳來下絆子。當然,我輕輕一下就把她摔倒了。這是我永遠難忘的遊戲。這是我一生中無法重演的無憂無慮的天然有趣的一幕。後來——大約是半年之後的一個下午,我第一個來到空無一人的田裡,等待人們一塊兒做活。我坐在長滿紫穗槐的溝渠邊上,看身體大如拇指的小黃鳥兒啄食。一會兒,突然阿隊從綠色的枝條間探出頭來,朝我做了個鬼臉。她嘻嘻笑著,告訴說早就看見我了,於是貓著腰從渠中鑽了過來。她喘息著說:「渠下邊可陰涼了!」我們一塊兒到渠里去了。她的身子一縮回紫穗槐中,就再也不笑了。她看著我,伸手撫動著我的頭髮,又用手指輕輕按了按我的眼睛。她看到我的手腕上有一個血口子,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不願告訴她這是父親打的——他把一個鐵鏟子扔過來,我用手去擋……我退開了一步。阿隊的眼睛比剛才更亮了,呼吸的聲音更大了。她口吃地說:「我們,抱在一起,好嗎?」我的眼淚不知怎麼出來了,我說:「我們摔跤那會兒抱過了……」她緊緊地抱住了我,說:「那才不算,那可不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擠壓著我。我的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她給我擦去了淚水。最後,她盯著我的嘴唇看了看,低下頭吻了一下。
我點點頭。這張照片對我的刺|激太深了。那是一個深夜,姐姐拉嚴了窗帘,從桌子下面的小盒裡抽出了一個小本子,又翻出了一張硬紙片——我以為那肯定是詩人的照片了。誰知那是個陌生人。一個男人,二十多歲,又黑又大的眼睛,頭髮濃密。他穿了西裝,文弱羞澀,像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我不信這會是父親,然而事實上這正是幾十年前的他。這張照片一直由媽媽保存著,她給了姐姐。我一遍一遍凝視著照片上的人,第一次有了對生身父親的強烈的好奇和嚮往,但這僅僅是對那個年輕的父親。這怎麼能是他!他們之間怎麼會有什麼聯繫!我心中的父親一直是那個伸開兩腿坐在泥土中、手握一把菜刀惡狠狠地剁著豬菜的老男人。他滿臉深皺,眼睛又小又惡,手上是發紅髮紫的傷疤,在田裡做活時,像大家那樣一轉身就解了褲子小便。這才是現在的父親。從此我心中就有了兩個父親,而奇怪的是,我堅信那兩個父親之間充滿了深深的仇恨。我有一次將這個想法告訴了姐姐,姐姐說:「胡說,他們是一個人。」我沒有做聲,我也知道他們是一個人,但還是認為照片上的人與現在的父親有著強烈的仇視。有一次我又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那個詩人,詩人望著姐姐,問道:「難道弟弟說得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