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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一地草芒露珠燦

附 一地草芒露珠燦

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建築,一個人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建築主體有了,但不能說已經完工。上面敞著,下雨會澆成一片廢墟。還有尖頂待建。一些大建築恢宏無比,因為它有一個了不起的尖頂,金閃閃的,精緻,向上。
為未來的書院擔憂,不如努力做好當下。有一些很堂皇的場所歷史也不短了,但由於戰亂和其他原因毀掉了,片瓦不存。很堂皇的建築沒了,但只要做出了大的業績,就在文化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可見有形的東西沒了,無形的思想還在。建築比人的壽命要長,但還是脆弱的。人是最脆弱的。比如說操持書院那一撥人,像朱熹這一類了不起的人物,也會逝去。人是很脆弱的。看上去很一般的事物都比人耐折騰,比人的壽命長。所以關鍵不在於一個人能活多久,還要看他確立的事物形成了怎樣的意義和價值。如果做出的事業是不可磨滅的,那麼也就存在了。有形之物將來毀掉了並不可怕,有人會恢復它,循著它的思路往前,並且走得更遠。
名聲大噪之後,艾略特的詩在美國各階層的影響都很大,甚至連公務員系統里都有好多人開口能誦。就是這樣的一個成功者,卻一直懷疑自己有沒有寫詩的能力和天賦。可見他不是那種小有得手就自以為了不起的人,也並不把別人的盛讚當成鑒定,沒有飄飄然。他在書信里幾次跟朋友說:我懷疑自己沒有寫詩的才能。這樣說不是矯情。有的人不要說有了盛名,就是在一個小地方得到推崇都傲氣十足,哪裡還會懷疑自己的才能?艾略特很樸實,可能有時候寫詩很不順手,覺得很難搞,就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詞語本身有意象有內容,許多時候是個實體。詞語本身的調度拆解也能夠衍生出詩意,它是有效的,然而也是有限的。所以那些玩弄了幾百萬字的人,文字在手裡馴熟了,就像差遣自己的孫子、下級,對方還不得怨言。這時候就會自大和驕傲。過分地相信自己的手段,這個不行。一定要警惕,要明白詞語本身衍生和創造的限度。就像魯迅所講: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詞語的使用正是這樣。有術就是技巧的嫻熟,然而有限,「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寫了「蘆青河系列」那會兒,有人找我談話:要停一停了,趕緊深入生活,不然會出問題。什麼問題?會寫空,胡編亂造或更嚴重的方向性問題。一個創作欲旺盛的年輕人突然停筆受不了。但還是依從規勸到「第一線」去了。最後,大約是兩年之後有點忍不住,又動筆了。

敏感多情

的確,作家有「寫空了」的現象。有人誤以為只要是一個成熟的作家,只要時間充足,就能一口氣寫出無數的作品,而且肯定在「水平線」之上。僅僅如此就算成功的寫作?恰恰相反,作家的失敗常常就在這樣的狀態和認識之中。需要對自己有極大的不滿足,這個不滿足既折磨人,又極其必要。重新設計自己,不停地思考和總結,或許需要藉助一個時間的界線:重新開始。
新的作品對我同樣重要。有人再次說:不能寫了,要讀書,快到「第一線」去。這是一個不少的難題。
在萬松浦感受到的詩意和歡喜,是一種真實,也是一種新鮮。不過這裏面臨的問題跟別處也沒有什麼不同,有誘惑,有浮躁。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都會覺得跟期望反差很大。書院到現在十一年了,第一二年時,許多朋友說這地方很好,比現在好,環境好,很浪漫。他們問這裏的日常運轉是怎樣的,經濟問題,其他問題,特別關注它的「可持續發展」。書院以後還能存在?有諸多擔心。
另一方面,在局部,在階段性的工作中獲得的幸福,也能抵消許多痛苦。把樂觀和悲觀統一起來,把絕望包括進來,卻不等於沒有絕望。絕望本身也會換來很大的幸福,因為絕望連接了理想和榮耀,還有成功。連絕望都沒有,就會一無所有。有了絕望,也就生出希望。
那個尖頂沒有從地表起建,它的直接「抵達」或許只是虛幻的、概念的、移植的、模仿的、矯情的。

詞語粉碎機

個人的世界

對「現代」的批判是必須的。沒有批判就沒有超越。這非但不是後撤,還是激進。有批判,有認可,有創見,有幻想。以此築成的個人世界,才是作家的世界。
一個人有效的創造時間不過四五十年,只做紙上事業有些可惜。這裏說一下詩人艾略特傳記里寫到的一些事情。他是現代詩壇的代表人物,離今天的人比較近。一般人都知道艾略特是個了不起的現代詩的開創者,但不一定知道具體的生活細節。艾略特特別喜歡貓,見了貓就挪不動腿,撫摸它,端詳它。他給貓寫了許多詩,美國百老匯一票難求的《貓》劇就是根據他的詩改編的。從他寫貓的詩中可見,這是一個多麼幽默豐富的人。這樣一個人日常做什麼?特別枯燥的工作,在銀行里管理國外金融,每天填報表,跟浪漫的詩意相去甚遠。他還寫小說,戲劇作品也不少。就是這樣一個人,日常生活既平凡又忙碌。
有的地區如果保持了語言的原生態,其他地方的人根本讀不懂。把生活中的語言直接搬到作品中,當然不行。因為沒有對文字學、民俗學、字源學的深入探究,只好按當地發音寫,別人也就沒法讀。同樣的方言,處理起來是有區別的。並不是說方言最生動,就一定要如數保留。有一部分方言味道濃烈,讀起來卻沒有障礙,多的是地方性,強烈的地方色彩,比如說那種特別的幽默感,生活趣味,總之極生動的地域表達,一點沒有遺漏地保留了。去掉的是哪一些?是造成障礙的那一部分。這就需要巧妙的轉化和翻譯,把握分寸:既得到轉換,又不失掉方言的個性色彩。
文路遙遙,難易自知。曾有一九九藏書家出版社為某人出版了一套文集,責編私下說:編這套文集,痛苦得晚上失眠:一個人如此有才華,卻寫下了大量毫無價值的文字。作者幾乎一直在跟隨切近的功利,一直為此抒發。一個寫作者的才敏在鄙俗的方面耗盡了,真是悲哀。幾百萬字流於此,當然不會有深度,也不會有藝術的個性。泛社會化,道德化,卻無真正的道德高度。一輩子為功利服務,為觀念服務,為潮流服務。
談到外國語言的翻譯,與方言轉譯的道理也差不多。現在要麼是語言的平均數,沒有什麼色彩和個性,要麼是完全不加轉譯地原樣寫出,沒法讀。
但是作家需要在寫作的那一刻把方言翻譯出來,讓別人能夠理解,而不是一般的方言。作家隨著運用語言的能力增強,就會處理一些很濃烈的方言板塊。缺少這種能力,只能用語言的平均值,即普通話去表述。作家用了大量方言,但很少有人不懂,奧妙在哪兒?因為作者有處理不同的語言板塊的能力,能夠駕馭。他一邊寫作一邊翻譯,知道一些語言的切口怎麼處理:既能保留原來的特質和氣氛,又能讓其他人讀懂。這樣做的難度是很大的。
「通過什麼說明什麼」的理念中,文章里的所有詞語都是既定的,是粗重結實的預製件,使用起來既方便又快捷,然而卻離作品所表達的真實有些遙遠。比如小說中塑造人物與講述故事,整個過程中有批判有歌頌有揶揄有諷刺,有諸多傾向,有憤怒喜悅和一些難言的情緒,有許多遊離的部分,有烘托和裹挾,有寓意和嘆息,有莫名之物。整個這一切都需要使用詞語去呈現,而每個詞語的邊界,極可能在具體的語境中悄悄地切換了。
昨夜花香逼人,夢中微笑;偶爾失眠的煩惱,頑皮和等待,一切都發生在進入林子之前。悉數記下這些可能過於分散了,不過要看一個人的能力,一個人的把握力。常常擔心這是一種浪費,是耽擱,是分散精力和不務正業。有人認為把所有「瑣屑」都寫上,哪裡還有時間和空間去表達最重要的東西,如恨和愛。且不說這些是否「最重要」,單說過多的「恨」和「愛」,或許也會遮蔽生命中的另一種飽滿、自然和真實。
詩必言之有物,有生命經驗。詩很難對付。一個大讀者,與詩人擁有同等量級。捕捉詩意,參悟,對莫名其妙靈光一閃的參悟,苛刻的把握,準確的落實,很難。有時候覺得捕捉到了,經驗上卻沒有把握。很容易從指縫裡溜走,抓了些毛髮。只將詞語調度拆解是無聊的。

留給時間

文學必須是個人的沉靜,是幽深的生命之吟,是幻想和沉湎,是欣悅與憂傷的詩意。一個人用幾百萬字甚至上千萬字作膚淺的功利表達,耗盡了一生,雖有贊聲送來,但絕非善意。關乎世俗功利的歌頌與憤慨,還不如寫一隻小蟲子有價值。有人一輩子主要寫小蟲子,如法國作家法布爾,多麼好,多麼有意思。這是個人生命在自由狀態下的觀察與共鳴,是覺悟和關愛,發現和記錄,自有思想和藝術價值。

城市動物

一個文化部門邀請大家走了好多城市。每到一地,負責宣傳的領導就拿出最好的東西給大家看,最後還要到一個大屋子裡放映介紹本地的光碟:現代建築,高科技,外賓成群;表現「先進文化」,一定會有一群描了臉的老太太拿著扇子在跳,有光著膀子的男女在台上勁舞。千篇一律,像一個模板下來的。從東海岸到西部,「先進文化」都是這樣,換句話說,都是扭動的描臉老太太之類。
可是進入文學寫作后又會發現,作品遠遠不是「通過什麼說明什麼」這麼簡單,它要表達的問題好像更多,說明的方式也更複雜。只是由於整個社會的大教育,從小學到大學的作文課,才使人不知不覺或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簡單化,把文學特別是散文和小說、詩的寫作與閱讀,都等同於議論文。
寫作者有時候是停不下來的,心裏有很多感觸,閱讀也會引起衝動。生活的各個細節都會引來創作的慾望。所以我在無法忍耐的境況下寫出了《古船》《九月寓言》等作品。只得服從生命的自然需求,同時強制自己閱讀和關注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強烈的寫作衝動需要把握和積累,當一切準備充分,只能開始創作。

螺殼

(萬松浦書院春季講壇輯錄,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其實也帶有一切好的勞動者的特徵,總是能夠直面自己的工作,是一個全面發展的、真實的、認真生活的人。這樣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可能是最好的。他在勞動面前是謙卑的,因為他會把探究真理看得高於一切,在人生的各個方面都是這個態度。當他在某個領域獲得了榮譽的時候,深知這是生命的一個側面,並不能取代其他,更不值得驕傲。
別林斯基那樣的文學評論家,用全部的生命投入藝術,投入真理的尋求。為了這些,他常常激動得渾身發抖,灼燙,咳嗽連連,甚至昏倒在地。他有巨大的憤怒和愛的能力。在一個苟且的、為了所謂成功什麼都可以做的時代,稍稍地學一點別林斯基就不得了。據說這個人是孱弱無力的,看上去一點勁兒都沒有,面色蒼白。可是一談到藝術問題,事關詩與真,他就再也不會退讓了。他的生命能量調動起來,辯論,追究,直到最後。

修尖頂

一度被很多人追隨的膚淺文字要褪色是很快的,雖然不能簡單地說它們吸引的全是烏合之眾,但這一部分人真的沒有記憶和詮釋能力,他們無法將自己喜歡的文字轉達和擴大,更不能創造性地轉化和想象。他們駕馭不了這個過程。所以只是很短的時間,那些作品的「轟動」就消散了。

尖叫

九九藏書
人們最初受到的寫作訓練和養成的文章欣賞習慣,再加上整個社會教育的影響,在某些觀念方面造成了模糊不清的後果。比如說「詩言志」,對這個說法從不懷疑,但對「志」的形態與方式卻不曾追問。我們小時候作文常常要有個主題,要分析主題思想,即「通過什麼說明什麼」,最後的「結論」等,這樣一套邏輯關係。這差不多形成了寫作與閱讀的通識。
我們大概不能簡單地談論道德和責任,這些既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藝術表達不能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雖然這種痛快淋漓往往受到推崇。

愛書院

一次寫作是這樣展開的:開始的時候要想一下即將涉獵的對象,一些憤怒和愛,衝動,或明或暗的理念等等。這些東西會牽引一支筆。但是如果一直被它們所牽制,目光也就淺近了,視野也就狹窄了。比如寫一片林子,裏面發生了好多事情,有許多故事,講述者卻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個方向,目無旁視。因為直奔簡單而顯豁的目標,一路匆促中也就忘記了一旁的小鳥,當然也產生不了那種毛茸茸的愛,沒有特異的安慰和感受。沒有時間研究這種小生靈,不會在意它的憂鬱,更看不到兩旁樹葉水滴閃爍,一地草芒露珠燦燦。
我們書院面對的聽眾可能是少數,卻要用十倍的力氣,用底氣飽滿的聲音去表達和傳遞。

各種可能

都不易

傑出的專業人士敬業而嫻熟,最終成為大匠,令人尊敬和欽佩。我們許久沒有看到一個超絕的專門家了,所以對高度嫻熟的職業人士無一例外地頂禮膜拜。
一個人把自己塞到專業的螺殼裡,其實很局促,從此人生的恢宏與舒展都沒有了。
書院有一個開放日,在這一天,社區各界都可以到書院來參觀,與院里的人溝通。那些考上大學的孩子來這裏座談。有人提議書院為官員和商人辦班,像某個大學堂,來許多官員和商人聽講。那裡主要講《易經》和養生學,講怎樣長生不老;還有傳統文化中極有吸引力的部分,如《論語》《老子》等。講得最多的還是神秘主義的東西,胎息,長生,陰陽乾坤。萬松浦不講這些。

謙卑

赫爾岑記錄他的這種狀態,用了一個詞:「勢不可擋」。他這會兒力氣大得不得了,有雷霆萬鈞之勢。這是一個瘦弱的、邊區來的孩子,但通過學習,日日精進,懂得了為真理而獻身的意義。關於藝術的準則一旦被他掌握,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孩子就有了不可估量的能量。他在城裡,在莫斯科的藝術沙龍里,在貴族面前,辯才驚人。這連帶了原始的力量,樸素的大地的力量。瘦弱的肩膀上挑著真理和責任的沉重,多麼令人敬仰。赫爾岑的記錄讓人看了垂淚。但是天亮了,看一眼窗外的煙囪,庸俗的生活,跟夜裡經歷的別林斯基的感動相去太遠。不過睜開世俗的眼睛,還能記住一點別林斯基,仍舊是好的。
使用文字越久對文字的功能越是了解,會小心許多。像中醫一樣,年輕醫生開藥方較快,一揮而就。老中醫鬍子長到胸口了,做得很慢,加一味減一味反覆琢磨。他做了一輩子,深知藥性。作家寫了上千萬字以後,對文字的掌控會很嚴格,改來改去,寫得很慢。他知道詞性好比藥性,容易走偏。我們平常講「是葯三分毒」,不是說吃了以後把人毒死,而是走偏的藥性。所有的句子、詞彙也都是有毒的,要慎用。
書院從創立的一天起就在找一個古代書院的「山長」,找一個學術造詣很深的老先生,但很難。現在是勉為其難,不能停下。不能把文學看成一個獨立的專業,不能用這種思維對待文學。文學在古代書院的構成裏面仍然重要,文學家要面向社會和人生。回頭看一下,諸子散文,《詩經》,唐詩,宋詞,在整個文化構成和傳承裏面的確佔據了核心地位。
在文學表述中,有一種現象很容易被識別,即為了一己私利的服務與跟隨。某種「尖叫」卻很具迷惑性,它貌似鞭撻與批判、揭露與呼號,然而更急切的攫取慾望則藏於其中,說到底也是一種服務與跟隨。這裏既沒有高於對手,也沒有對詩與真的敬畏,表露的是同一種難看的「吃相」。
一個寫了幾百萬字上千萬字的人,更需要回到嚴格苛刻的心情,敬畏詞語。如果認為熟知詞語本身的套路,以此吃一輩子,那就完了;以為隨便弄一堆詞,連綴一番就成了,殊不知詩人和作家的死亡就是這樣開始的。須用生命的力量去投入,深刻感受詞語本身的魅力和能量。詞語很神秘,生命投入了,力量就保存在裏面。
成功者其實只是堅持者,他們經歷磨難之多,往往無以言表。所以對別人做成的一點事情,總要敬重在先。就因為做事不易,才需要勇氣,一切預想在前。半島人常說一句話,叫「遞了哎喲」,意思是在山窮水盡、無法克服的巨難面前不得不繳械,雙手遞上「哎喲」,即呻|吟哀求之聲。耳邊常有這句纏繞,深夜裡想:又一次「遞了哎喲」。但儘管如此,黎明時分還得鼓起勇氣往前。

學習別林斯基

這裏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留給時間。一個人或一個場所,能做的事情不像想象的那麼多,做好一點就不容易了。這裏常講的一句話是:只要方向對,不怕速度慢。不要把一些事情看得太小而不屑於做,只看有無意義。比如說這幾十個人的講壇,如擴成幾百人多好?有人嫌少。其實在這個時代更需要自信,耐心,謙虛,有數和有度。有人可能覺得這麼有意義的講壇,聽眾少就是浪費。這隻是以人數論。大學問家熊十力曾有一個感人的故https://read.99csw.com事:他在北大或清華,有一次在屋子裡用很濃烈的地方話慷慨陳詞,講得聲情並茂,一個人從外面走過,以為裏面肯定有許多人在聽演講,推門一看,只有一兩個學生坐在下面。這個故事說明了熊十力對生命的尊重,對人的尊重,對學問的尊重,還有信心。
知道生命的渺小和珍貴,才會知道自己。作家作為專門家,像某些醫界人士一樣,也是各不相同的。他們既是寫作者,也是一個讀者和批評者。讀後有感受就會說出來,也就成了一個評論者。耍小聰明的人認為既然寫作品也就不宜做批評,不然就是「過界」。他們只想老老實實編自己的故事,然後等著那些專門搞批評的人來誇自己。其實作家更應該有基本的是與非,直爽,求真。這是一種質樸。
一個寫作者最後要修起一個尖頂,避免化為廢墟。隨著成熟和蒼老,最後挺向蒼穹的,不一定是虛構的故事。需要稍稍不同的構築材料。當然一個好作家什麼材料都有,詩,宗教,思想與哲學,形而上。
即便是多多少少地以對待論文的方式來對待文學作品,都是一種損害,形成理解和詮釋的誤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虛構作品,作者的關懷比評論者預料的要開闊許多、複雜許多。作品不僅不是「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而且很多時候連作者自己都難以講清,因為那是一個渾茫的、難以把握的世界,通常把這個世界叫「意境」。當然,也許用這兩個字去表述還遠遠不夠,這裏只可以感悟。一個文學家用語言去表達根本沒法言說的那一團感知是多麼困難,所以他們會試著把詞語「粉碎」。如果把語言、文字、詞彙各標出不同的長度和體積,那麼它們用來表達最複雜最纖細的感悟世界時,還嫌太大、太長、太粗。有些極細微處,它們的體量無法通過,因而難以運行。所有的字和詞、概念,都有固定的長度和規模,為了進入極細微的局部,傑出的文學家只好把固有的詞語粉碎,變成屑末,以便用來表達(修築)無比細膩的感受世界。
強烈的道德感對作家至關重要,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力量和價值。但可惜的是,在壓倒一切的抨擊與譴責中,在巨大的道德激|情的縫隙中,我們甚至看不到一棵植物,聽不到一聲鳥鳴。這樣的世界是令人懷疑的。我們知道如果是一個正常的人,一棵樹也會讓他感動。
一個人永遠只是虛構故事,編造了十年、二十年,乃至四十年,其他事情全都不做或基本不做,似乎也不正常。文字生涯也是各種各樣的,能虛構就不能寫實?直接的紀錄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直接的評述與議論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魯迅、艾略特、托爾斯泰,所有的好作家都在做許多事情。這些事情既是文學的操練,也是人生的操練。一個人過於行當化、專業化就走不遠,獎賞受不了,委屈也受不了;書印得少了多了都影響睡眠。其實沒有必要。
一個生命在年輕的時候,比如二十來歲,可有構築尖頂的能力?有人一起手好像就已經有一個尖頂了。果真如此,這尖頂像什麼?像一個帳篷。沒有體量,沒有地基,還不是一座雄偉的建築。原來生命過程是不能省略的,要經受四季。如同樹木,結果之前要生長,要經歷冬天的風。尖頂無論閃爍怎樣的光澤,但由於沒有加在一座龐大的建築之上,就不是尖頂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寫作者對藝術、思想、社會、宗教諸問題,常常不可迴避地糾纏在一起。如果一個作家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很少思考這些,那可能不是知識的問題,而是生命的感悟問題。到了五十歲以後就必然要跟這些東西相撞。生命在時間里蒼老,這個時期專業的問題反而退得遠了。表面上看二者割裂了,實際上當然不是。

方言寫作

這對有些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對另一些人來說就是不可思議的。一個人專註于寫小說,別的不管,一輩子吃定了編故事這種手藝。好像這個專業只要進入、撐開,裏面是很寬大的,像跑馬場那麼開闊。殊不知退遠一些看,它就小如口袋了,而且不透氣。
傑出的專業人士需要是一個全面的、真實的人。專業只是生命的一部分,這一部分與整個生命連接一起才有深刻的表達。還是要說說托爾斯泰,儘管耳朵起繭。這人一生辦過教育,當兵,管理莊園,做的事情多極了。作為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遇到什麼問題就去解決,沒有迴避。寫小說只是同樣投入。蘇聯出版了一百卷的托爾斯泰文集,為什麼這麼多?因為感觸多,對世界牽挂多。裏面的許多稿子寫一遍不滿意,就再寫一遍,《復活》這部長篇的好多開頭都收在裏面了。他看到莊園小學課本不好,就自己編,親自為孩子撰寫了許多寓言故事。他一直在改革農奴制,用心良苦。文集裏面記錄的事情太多了,什麼藝術理論,宗教論述,應有盡有。後來人可以從諸多方面談論托爾斯泰,無論怎麼爭論,都難以否認他是西方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寫小說的不崇拜他,有可能是故意使性子。宗教人士需要極認真地對待他的學說,做教育的也要學習他,做莊園管理的也沒有忽略他。打仗時,據記載他非常勇敢,是戰事內行。這是一個全面發展的生命,文學這一塊只是一個方面的呈現。
2014年5月22日—28日)
網路時代的尖叫太多。急切的尖叫會引起注意,被聽到、被記錄、被傳播。尖叫既不悅耳也不持久。但不能否定所有的尖叫。有時尖叫確實需要,因為不能讓所有人都沉默,或者都用中氣發聲。
有人愛詩,寫詩,又懷疑自己這些長短句子是不是詩,是不是好詩。讀一些當代詩,懷疑常存,因為看不懂,莫名其妙。也許有意思,但意思不大。不過是詞語的調度,機靈的拆解。好在十三億人中潛藏了多種可能。可能性建立於恆河九_九_藏_書沙數。有時候不過是三兩句,好得讓人受不了。讀詩與讀散文是兩個概念。詩不像小說那樣有頭有尾地敘述,它是怦然心動且不可言表的某種感悟,是一次捕捉,是心頭的閃電。亮光逝去又模糊。這就是讀懂。
作家有強烈的道德感,始終對邪惡與不公和黑暗充滿了憤怒,執著于抗爭與揭露,只缺少了另一些東西:藝術的滿足感。他的幽默哪裡去了?對異性的愛哪裡去了?寂寞和絕望、無助和憐憫,這一切哪裡去了?非常複雜的生命內容都被省略了,強烈的批判與揭露意識取代和覆蓋了一切。作為一個生命綳得太緊,其他也就無法遊離出來。
愛詩,愛真理,愛一點點就做一點點。不是為了反駁他人而倔強,而是出於愛的捍衛。為了詩與真,得罪多少人才能承受?那要問自己。有的人非常強壯,得罪二十個人還能活得很好;有的人很弱小,得罪兩個人就沒法活了:那就得罪一個人。
書院不是一個文學院,其重點是文化傳承。文學是文化傳承和構成中的核心部分。這裏無形中談文學還是多了一點。我們想繼承原汁原味的四大書院傳統,沿用那種方法和內容、那種程式。當然時代變了,今天跟古代肯定有所不同,不會那麼刻板地、按部就班地照搬。但肯定要有這個銜接。最早的書院和後來的書院也有許多變化,後來紛紛改為學堂,廢除和改制是有原因的。
民間有一句話:「姥爺好見,舅舅難見。」姥爺地位高,閱歷豐富,晚輩說多說少他不在意。舅舅則不得了,端起來,外甥就得老老實實。
可是稍稍退開來看,有一些專門家卻並非一定要鑽入專業螺殼之中。在螺殼裡的也會是二流人物。以文學而論,寫作者大部分由於智力、立場、觀念諸問題,把精力與興趣局限在寫作之內,甚至局限在某一個體裁之內。
現代世界之現代,不在於樓之高大,機器之奇巧,更不在於舞台之喧囂,而很可能是其他:綠樹下的安靜,書香滿城,人們臉上的陽光和微笑。
某地曾有一個特別能寫的人,搬出一摞稿子就有幾百萬字。令人驚嘆的是全都用了本地方言寫成,讀來生動,但外地人不懂,無法出版。誰如果讓他改一下,他就很不高興,說這才是文學語言。他忽略了微妙的、高難度的語言轉換。僅僅是掌握方言多,還不是衡量文學水準的指標。有人曾憤憤不平地問:我們為什麼要往普通話上靠?道理很簡單,為了使更廣大地區的人能夠閱讀。有人想到了註釋,當然可以,但不能滿篇都是註釋。
有的寫作者滿足於考慮主題思想,並以故事和人物去表達它。這樣的寫作在一般讀者中也許頗受歡迎,但這不會是好的文學作品。這裏犯了簡化的錯誤:把審美簡化為說明,把詩意簡化為問答。也正因為簡單才容易得到呼應,還可能在短時間內風行。但這一切都不會持久,因為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最終不會擁有大讀者。而只有大讀者才是詩的闡釋者、記錄者和保有者。
我們這裏很少有源遠流長的大都會,大致還是新結合的農業體。植根很深的地方文化、地方語言,只有在農村得到自然的生長。現代城市本身大都是剛搭建起來的,沒有根。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雖然不是全部。如果有純粹的城市作家,那需要是城市動物,市井裡的無數曲折——真相與隱秘、不同的層次、複雜的人性,他都知曉。這種作家在西方比較多。我們這兒由於不斷經歷戰亂,老城破壞,新區初建,沒什麼傳統。這使人對城市文化沒有信心。像美國的索爾·貝婁這一類的「城市動物」,我們這裏太少了。
誰都不敢保證書院一直運轉下去。因為她面臨許多不可抗拒的外力。我們愛這個事物,從無到有一點點建起,懷著理想,帶著衝動、氣魄、恆念、決心,甚至也有中氣和底氣。這些伴隨著我們走到今天。但這並不代表她是永恆的。她隨時面臨失敗、瓦解、不得生存。
這就走向了「第一線」,無論願意與否。
傑出的作家只面對細微而敏慧的讀者,他們自己就像一架詞語的粉碎機。

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腦子去想、自己的心靈去悟。面對一個非常強大的潮流,不盲從很難;有時候是非常高興地、自然地、心悅誠服地跟上去了。這沒有辦法。人在每天的灌輸中,等於身不由己地被浸泡。網路時代的喧囂,好似大街上塵土飛揚人喊馬叫。就在極其反感不安甚至憤怒的忍受中,也仍然會被引導和牽拉,會跟從。當有人指出這種生活的不合理性,拿出個人的方法時,他人就會反感和抵觸。你嚮往安靜,有人就問是否要回到遠古?回到野地?身陷水泥叢林,卻不允許嚮往樹林。

志向

現在寫得比較少,不是擔心沒有到「第一線」去,而是其他。「第一線」到底在哪裡,是我一直思考的,因為這是一個晦澀的問題,相信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如此。生活如果是一場戰爭,那麼肯定會有前方和後方。生活是否一場戰爭,一時還無法判定。有時候像,有時候卻也未必。我許多年裡一直在尋找「第一線」,甚至非常焦灼。這是年輕時養成的習慣。
強烈的社會批判,責任感與道德感,始終是大藝術的組成部分,但這需要源於靈魂之中,需要是真正意義上的詩與真的表達。
在一些地區,作家們因為歷史的或多方面的原因,不得不調整生存與工作的方式,進一步把自己界定為專門家和手藝人。
專家也要尊重人,尤其是對專業以外的人不能盛氣凌人。比如到醫院,有人因為親人或自己的病,總要找專家探討和請教,談話時小心得不得了。因為一些醫界「專家」動不動就呵斥人,問者稍不注意,「專家」的自尊就受了傷害,就要發火。不過接觸更大一點的專家就可以稍微放開一點了,這時候談話反而可以放鬆許多。真正意義上的大專家都是和藹的,謙遜的,別人說了九_九_藏_書外行話他也能原諒,甚至還能從外行話中受到啟發。
莊子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意思是大家都讚揚你的時候,你也不必過多地肯定自己,大家都責難你,你也不必過多沮喪。每一次寫作都是一次開始,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還會出現,不停地寫,就得不停地解決問題。一個生命如此樸實,就會少受外在因素的影響,獨立思考。一般來說獲得了像艾略特那樣高的世俗地位,那樣大的榮譽,再懷疑自己就不好理解了。但這是真正的詩人,很自我,很樸素。
艾略特的朋友們見他天天坐在銀行的桌子前,為那些報表操勞,有些心疼,認為他應該將更多的時間用來寫詩。他們為他搞了很大一筆錢,是什麼基金一類,這樣就可以辭去那份枯燥的工作了。可是艾略特謝絕了朋友的幫助,覺得還是有一份實在工作更可靠一些。
一個書院是這樣,一個人的事業也是這樣。人的一生是非常困難的。比如說書院,當她沒有能力、沒有條件站立的時候,就更加考驗著創造者,考驗操辦書院的這一撥人。主持人的智慧、氣魄,生命質量如何,將逐步顯現出來。假使這個書院沒有條件再維持下去了,愛書院的人怎麼辦?拍拍屁股走人,這是一個選擇。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找新的地方辦書院。不能辦這麼大的書院,可以辦小的書院。如果連小的書院也蓋不了,那就把她裝在心裏,這反而更永恆更保險了。心裏有一個書院,只要心不死,這個書院就存在。心裏的書院會交給朋友,交給下一代。如果有了這樣絕路逢生的想法,什麼事業還會消亡?
寫鄉野並不等於什麼「野地立場」。沒那麼簡單。正好相反,可能是太追求現代了,超越了所謂的「城市文化」。一些所謂的「現代」其實是很野蠻的,也很土。某些「現代」是夾生的,基本是蒲松齡當年嘲笑的「村裡裝俏」,不倫不類。在這種情形下寫一點淳樸的鄉村更好。這裏追求的是更完美、更先進、更合理的一種生活形態。比如說自然環境,一定要被「現代」破壞掉才是合理的?往前發展,如果能夠超越,才能更高更好更快更完美更人性更合理更理性,才不是夾生的「現代」,不是老土。
隨著蒼老,尖頂開始修築了。

第一線

大多數人都在用方言寫作。有人可能認為普通話環境里出生的人一定不是用方言寫作的,究其實也會有此地的專門詞彙、一些表達的特質。程度不同,都是方言寫作,有的明顯一點,有的隱晦一點。
尖叫不等於一切,更不等於正常的表述。總是尖叫即令人可疑。有人也會發出一聲尖叫,但這是不得已的、不能持久的。
我們雖然不能否定拔地而起的天才,卻更相信一個藝術家非常樸素的操勞,他首先是一個大勞動者。許多人說到一個年輕的詩人,說他的奇異與不幸。其實主要是可惜,因為他具有對詩的無限熱愛、看不到盡頭的可能性、巨大的才能和極度的敏感,而且似乎具有跟個人生命經驗對接的契機。但最終還是「在路上」:沒有經歷複雜的生命過程,從幼稚到成熟、到蒼老。

老太太

人生需要勇氣,需要不停地跟內心裡的懦弱做鬥爭,儘管會常常失敗。誰都不能信心十足地說自己是一個成功者。誘惑很多,堅持下來就好。任何做了一點事業的人,還原到實際都會感到坎坷與不易。各行各業的成功者首先是艱難和頑強的。有一個朋友,無論說到什麼事情都會隨上一句:都不容易。這自有其深刻性。任何人與事業,哪怕做出了一點點成績,都要擺脫許多纏擾、困苦和嫉妒,還有身體問題,有隨緣行事等各方面的條件。幸運者是有的,但不多。
類似的一支筆即便刺向了黑暗,也往往與對手一樣拙劣,境界並無超拔,胸襟並無開闊,甚至算不得個人的表達。
人的事業如果比喻成一座建築,基礎結實,有立柱,有牆,有門窗。要蓋大建築,基礎必得堅牢。什麼是基礎?有人認為是閱讀和學習,有人認為是去生活深處。深處這個說法太通俗也太晦澀了。閱歷、知識方面的準備,道德操練和修養,都屬於基礎。開始工作了,立柱,壘牆,透氣採光,留下窗戶。經歷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一座建築開始矗立。
有人注意到我作品中的一些變化:過去是極其自信的形象,現在不那麼自信了,有些猶豫了。也許真的如此。過了這麼久,會有變化。或許是面臨的問題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多,再無法像過去那樣簡單。那種非白即黑的判斷會越來越少。面臨一個事物,會覺得有各種可能性。這等於我們常常說的「年齡不饒人」。二三十歲在大學里發言,語速很快,極其流暢,廢話很少,也有激|情。而今講得很慢,講了這一句不想講下一句。人腦跟電腦一樣,隨著碎片太多,空間少了,影響運轉。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腦子裡會想到事物的許多方面,覺得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這就阻擋了流暢的表達。如果只是強調一個方面,聽起來很痛快很乾脆,實際上卻是片面的。問題原本就很複雜,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謹慎。
只要真的愛詩,當個泥瓦工也仍然是詩人。愛沒有喪失,詩就裝在心裏。最怕心裏沒有,只是提在手裡,那就隨時會被人搶走或扔掉。書院裝到了心裏,因為我們管不了別人,還管得了自己。這是保存書院最好的辦法。對一種事物愛得深,才不容易失去。我們遇到很多極其困難的人,他們的生活難以為繼,心中的美好卻保存得很好。這是真正感人的。有人已經擁有很多了,但稍微受到一點誘惑,就輕易地把自己的擁有扔掉了。
有人多麼謙虛,甚至用宗教里的一個詞叫「謙卑」都不過分;不急,慢慢向前;有一點隨遇而安的、宿命的心理。正因為對世界懷有樸素的包容之心,這才有了真正的勇敢和鋒利。那些貌似勇敢的尖叫,有時倒是大可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