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也不回答，掀了掀木桌，揭了炕上的被子，最後在炕頭的小夾道里踹著，踹開一個破被套，拿出了那支嶄新的獵槍。她笑眉笑眼地端量著，露出了兩排雪白晶亮的小牙。她說：「嘻嘻，兩個筒的呀！……」

告示貼出的當天，園裡做活的紛紛來茅屋裡找老得。來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勸他：「老得呀，人命關天，可不能為一串葡萄打死了人啊！」

她二十剛多一點，或許還不滿二十呢。穿著風衣——鄉下姑娘如今也穿風衣。長得真好看，鄉下姑娘也長這麼好看。可惜只是好看，不算聰明。聰明還能連初中也考不上嗎？老得可是初中畢業，他往往瞧不起學歷較低的人。

「壓而不服。」老得又說。

屋門給踢了一下，老得一驚，迅速將桌面上的東西都攬到了抽屜里去。

「不準動！」小雨抖了抖槍身。

他再也無心寫東西了，也無心睡覺，拉開抽屜，取出了他剛才寫過的一疊兒信紙，默默地看了九-九-藏-書一會兒，又放回了原處。他罵了一句：

秋風輕輕吹著茅屋的草頂，發出簌簌的聲音。早晨的露水還沒有消去，趁風溜下窗外的葡萄葉片，沙沙地滴下來，像雨。老蟈蟈大約有什麼心事，一大早就躲在樹葉下唱，那調子顯得深沉而悠遠。老得在一張小白木桌兒前坐了，用手搓揉著那雙澀澀的眼睛。

「王三江，挨鋼槍！」

老得的腰一絲也不敢扭了。他又蹲下去。蹲了一會兒，脖子突然又紅漲起來。忽地，他站直身子，一伸手將槍奪到了懷裡，然後伸出那隻又黑又大的巴掌，按到小雨又軟又細的腰上，用力推了一下。只一下，小雨就給推到了門外。她在門外大罵，並隨手撿起一塊磚頭。老得乾脆利落地關了門，將罵聲、喊聲，將一切煩惱關在了門外。

「誰呀？」老得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獵槍是雙筒的。買來的第三天上，看園子的老得（「得」字讀做děi）才知道怎樣https://read.99csw.com使用。他很高興地將上了黃油漆（他認為是「火漆」）的槍身用手擼了兩下，拍一拍，放到了小茅屋的牆角上。然後找來一張八開的綠紙，寫了一張「告示」，貼到了葡萄園邊的大楊樹上：

他看了一夜葡萄園，可是他這會兒並不想躺到炕上，眼睛發澀，搓揉一下就好了。他一般都在靠近中午時，用被子蒙住頭睡上一兩個鐘頭。他現在只是伏在桌子上，瞅著那個刻滿了刀痕的桌面想心事。過了一會兒，他從抽屜里摸出一疊兒紙，又從衣兜里掏出一截兒鉛筆，用力地寫起了什麼。

老得這個年輕人睡得很少。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才被安排來看護葡萄園的。真是個美差！老得可以在秋天裡盡情地吃那些甜蜜的黑紫黑紫的顆粒了！他在架子下一扭一扭地走著，東瞅一眼，西瞅一眼，滿眼裡都是綠色的葉子、黑紫的葡萄。他老想唱歌，可是他不會。他高興的時候，只是將那個九九藏書長長的、柔軟的腰扭動得幅度更大一些……

「開、開、開！」小雨就像什麼也沒有聽見，只管踢門。

老得二十六七歲，奇瘦，個子很高，走起路來一擰一擰，人送外號「水蛇腰」。他的臉也很長，仔細端量起來，下巴似乎還有些歪。人們一句一句勸他時，他就蹲在屋角上，兩隻眼睛盯住地上一片草葉兒，不說一句話。人們又勸了一會兒，知道他是不會說話的了，就離開了屋子。可是他們走出不遠，老得也出來了，站在門口，一手撐在門框上說：

「有心做賊，打死莫怨！槍是鋼槍，上了火漆……」

老得一動不動地叉著腰，兩眼盯住槍口看著。他清清楚楚知道槍膛里沒有火藥，可他的目光里還是有一絲畏懼。他說：「我對你爸，還是有很大意見。」

小雨將手指一個一個挨著往槍筒里捅，嘴裏說著：「哼哼，你說笑不笑死個人！……」

老得沒有辦法，他嫌臟似的先將手在褲子上抹了幾下，然後拉開了木read.99csw.com閂。

去年秋天，葡萄熟得很快。今年的葡萄彷彿永遠是青綠的顆粒兒，很酸。

老得不吱聲，只是立起身來，伸手去取槍。她一撇嘴，把槍藏到了身後。老得只好重新蹲下。小雨說：「這是我爸批准給你買的——他批准了，有人才把這槍給你買來。別不知好歹！我跟我爸說一句，這槍也許就收回了。你以後放槍時叫上我吧？」

所有人都愣愣地站住了，回頭望著老得。

小雨兩根描過的眉頭一皺，一抖，嗓子尖尖地喝了一聲，「唰」地將槍從身後倒過來，對準了老得。

這時，老得坐在桌前，頭也不抬，鉛筆「哧哧」地刮著白紙。寫了一會兒，他抬頭瞅著那幾張寫滿了字的紙，「嘿嘿」地叫著，興奮得腰身又扭動了起來。

小雨並沒注意老得在看她，只是咕噥著：「我爸批准買這獵槍，我爸說了，有槍和沒有槍就不一樣！就不一樣！我爸……」

可是，就有人喜歡這股酸味兒。看守葡萄園成了一樁大事。如今的園https://read.99csw.com子是由三十六戶合夥包種下來的，他們就給看葡萄園的買來一桿獵槍。

老得蹲在屋角，兩眼瞅著地上的一片草葉兒。

老得說完就回屋去了，還用力地將門使上了閂。

老得真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小雨撫摸了一會兒獵槍，突然板起臉來問道：「你買了獵槍，怎麼就不告訴我一聲呢？」

小雨怒喝道：「不準有意見！」

老得聽出是葡萄園會計小雨的聲音，眉頭皺了一下，說：「我要睡覺。」

屋外是脆生生的姑娘的聲音：「是我！你個死老得就知道閂門——開、開、開！」

小雨跳了進來，一進門就四下里看，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老得問：「你找什麼？」

老得站起來說：「你爸，你爸也不是很好的人。你一口一口『你爸』。」

老得脖子有些紅漲。他眯起一隻眼睛端量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