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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
總之,老得認為,王三江能有小雨這麼個姑娘,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正這時候,一直不露面的王三江走上了街頭。
老得怎麼勸阻都沒有用,老人還是走了。他走時給老得留下了一件嶄新的蓑衣和守夜狗大青……
王小雨是葡萄園的會計。明白人都知道這裏不需要什麼專職會計。可是她願意大模大樣地「辦公」,她的辦公桌就安在老得的隔壁。那兒清靜又衛生,還有一張床,可以偶爾留下過夜。
老得想:也許是葡萄還青綠的緣故。可他轉而又想:青綠的葡萄也要丟失啊!
「一個古怪……東西!」
這個王三江真是個奇怪人物。他做大隊長時霸道和暴躁是有名的,如今卻很少發火。他似乎永遠將一件黑色中山裝斜披在肩膀上,一晃一晃地在葡萄架里走著。年輕人可能更喜歡他,有四五個小夥子常常跟在他後邊。老得喜歡端量他那圓圓的大臉盤子:黑紅黑紅,滲著一層油汗,樣子憨憨的——老得認為這正好說明了王三江的內秀,並且具有某種幽默感。他尤其覺得那件斜披著的衣服讓人發笑。
他陷入了迷惑。他要重新揣摩王三江……
從前,他也算鄉間的一個「大人物」了,跺跺腳,滿村的地皮都要顫動。落選了,突然失了威風,他就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土地開始承包了,海灘葡萄園雖有三十六戶報了名,但因為沒有領頭的,遲遲沒能簽訂承包合同。誰都知道負責這片園子的艱難:它需要和果品公司、酒廠、農藥廠等單位搞好關係,需要有人為它奔波,萬一有點閃失,那https://read.99csw.com損失將會有幾萬元、十幾萬元!僅這一點,就嚇退了一般庄稼人。
老得弄清了這個緣故,連自己也吃了一驚。他不明白這個黑漢子怎麼就會有這種神奇的作用。要敵得住他,只有弄明白裏面的「原理」——老得記得在學校讀書,數理課本上常有「原理」。他想世上的大小事情也都會有個「原理」的!老得絞擰著眉頭,苦苦地思索著。他有時能夠遠遠地盯住那個斜披衣服的身影,半天也不動一下……他又想起了那兩束可怕的目光。他咬著牙。他想終會有一天制住這個黑漢的,現在要緊的是先弄明白裏面的「原理」!……
老得一個人睡在小茅屋裡,睡夢中常見到茅屋的小門「吱扭扭」打開了,有一個又粗又黑的壯年漢子堵在門口,先是目光沉沉地逼視著他,然後就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走過來。他嚇得大叫一聲,醒了。醒來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後來人們才知道:他是去承包葡萄園的,自願代表三十六戶,伸出了那根肉嘟嘟的食指,在承包合同上使勁按了一下。
老得像害了病一樣。他整天牽著大青,步子蹣跚地走在葡萄園裡。他的頭髮蓬亂,兩眼無神,鼻子兩側掛著兩小片污垢。他不想吃飯,只是忘不了喂大青。大青平常是活蹦亂跳的,可是這會兒也蔫蔫地垂著頭,尾巴夾在兩條後腿中間,步子邁得鬆鬆垮垮。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使老得深深地吃了一驚。
老得還有一點怎麼也弄不明白的地方,這就是小雨了。他不知道小雨怎麼會生成這樣。她太白https://read.99csw.com了,白得像陽光,讓人不敢定神凝視,真正是耀眼的白。那腰也真細,圓圓的,老是引逗老得要伸手去摸。可是他不屑於一摸。他離小雨遠遠的。他怕小雨身上沾了和她爸一樣的毒氣。小雨也真是天下第一個「妖女」:永遠不像個大姑娘,嬌滴滴,脆生生,想笑就笑,想罵就罵,倚仗她爸的威力,走路也想橫行!她必定描了眼眉才肯出來,必定是每天都要罵人的。可是,她罵老得,老得卻覺得她可恨的程度也有限。她又壞又天真。
王三江很快把當年做大隊長時搞熟的門路全利用起來。又讓三十六戶用力地做,葡萄園果然有了不少起色。結果第一個秋天,收入就超出承包額近一倍,三十六戶歡笑起來,王三江卻不動聲色。他只從超產中抽出一小部分平均分配,其餘的全部交公。這真有些冤枉:河西葡萄園的葡萄樹小,總收入還比不上他們,可人家手裡的錢卻比他們多!三十六戶找王三江吵架,王三江說:「農民意識!以後再沒有秋天了嗎?只要你們跟著我王三江好好乾!」說著,他把那隻紅潤潤的大巴掌果斷地一揮……
該有一個和他做伴的人了。可是這個人總也沒來。
王三江是小雨的父親,民主選舉中落選了的大隊長。
王三江還是斜披著衣服,雙臂倒剪,一動不動地盯著鐵頭叔。他臉色陰沉,目光銳利。鐵頭叔也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王三江。他鬍鬚抖動,眼含憤怒。兩個人不吱一聲,連咳一聲也沒有。這場面很使老得詫異。
夢中常見的這個人,就是王三江。
突然,老得發現王三https://read•99csw.com江的牙齒磨動了一下,接著兩眼射出一道殲滅性的光來——老得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目光,差點驚慌地叫出來……王三江就這樣定定地看著鐵頭叔,直看了老半天,然後才抖抖衣服,和從前一樣地搖晃著走了……
人們很難忘掉那天的情景:老人們正懶散散地蹲在牆根下吸著煙曬太陽,突然有個又高又大的黑漢順著街筒子走來。老人們一齊驚訝地仰起臉來:這不是王三江嗎?他肩膀上搭著一件黑衣服,搖晃著肥胖的身軀,慢吞吞地往大隊部走去,顯出十分悠閑的樣子……
接著,好多古怪事兒都落到了鐵頭叔身上。他一值班,園子里就丟東西;一次他在樹下打瞌睡,有人把一個癩蛤蟆扔到了他頭上;還有人罵他「吃裡扒外」……鐵頭叔想離開園子了。
有一次他正走著,遇上王三江迎面過來。老得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兩束光,下巴收緊,用力壓在鎖骨上,那目光就往上射出,顯得眼白很大。他就這樣鼓足勇氣,瞪著一雙眼睛,迎著王三江走了過去。
有個叫鐵頭叔的孤老頭子,看了一輩子葡萄園,和老得做了好多年搭檔。老得把他看作父親一樣,夜裡守園子寒冷,就把細長的身子拱在老人溫熱的蓑衣下邊……有一天,老得從葡萄架下鑽出來,發現空曠沉寂的屋前空地上定定地站著兩個人——鐵頭叔和王三江。
老得愣愣地站在那兒。他看到鐵頭叔這時已經全身發抖,臉色鐵青了。老得趕忙抱住老人問:「怎麼啦?怎麼啦?」老人搖著頭沒有作聲,停了好長時間,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嫌我多嘴。我覺得他一筆read•99csw.com賬目不對,背後找人問了問,被他知道了……」
王三江氣憤地揮起了巴掌。可是老得也不示弱,他手裡牽著大青的鐵鏈,正好余出一截,就奮力向著王三江掄去。王三江一躲,同時伸出右手,五指併攏,往左上方舉、舉,直舉到左肩膀上方,才狠狠往下一砍。只一下就將老得砍倒在地上。……王三江盯著躺倒的老得罵了一句:
老得最惱恨的就是她在這兒過夜。那時他要待在葡萄園子深處守夜。他要牽上大青,披上蓑衣,依偎在一棵老葡萄樹下。可是這時候的小雨喜歡站在茅屋前的空地上唱歌。她唱得很多,很雜,一會兒是《軍港之夜》,一會兒是《松花江上》,有時竟唱起一首十分陳舊的歌:「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那尖尖的聲音在夜空里飄散,悲凄而又哀怨,使老得一個人待在黑夜裡,怪害怕的。每逢這時他就思念起鐵頭叔了,思念著他們一起守夜的那些日子。
老得第一次嘗到王三江的威力。他那立起的手掌,側面如同一把鈍鈍的刀子,砍來著實厲害。這沉重的一擊,使老得很長時間不敢去尋思那個「原理」。葡萄開花了,結果了,老得精心地守護著,只是再也不敢去琢磨怎樣制住黑漢——王三江的一掌,使他的思辨進程足足推遲了兩個月!……可是他敢恨他。他常常面對大青,藏在深深的葡萄葉子里說話。他認真地告訴大青:「記住,是王三江氣走了你家鐵頭叔的!」大青搖搖尾巴,悲哀而喪氣地點點頭,似乎是聽明白了。
王三江倒被這副樣子逗笑了。他嘿嘿笑著,剛要說什麼,可九九藏書是又立刻閉上了嘴巴。王三江發現這目光里閃爍著仇恨!他禁不住「哼」了一聲,警惕地退開一步。
他弄不明白,怎麼也不能從夢中將這個黑漢趕開。甜甜的睡,就讓黑漢給毀掉了。他有時實在困得不行,寂寞無聊,就搓揉著眼睛走出葡萄園,到海邊上吹吹海風,看那些赤身裸體拉大網的人。
老得眼睛都哭紅了。他不明白王三江為什麼用兩束目光就能逼走鐵頭叔。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連他自己也不敢回憶那道目光了……
老得說話了,那字是一個一個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斷斷續續:「你……欺負……鐵頭……叔!」
倒是新買的獵槍給了他不少慰藉。他白天將雙筒獵槍包在一床破棉絮里;到了晚上,就抱著它,一夜嗅著槍身上那股淡淡的油漆味兒……
他有時想:要從夢中趕開這個黑漢,首先必須敵得住他的眼睛。鐵頭叔看了一輩子葡萄園,那身上的筋脈被風雨磨韌了,尚且敵不住那雙眼睛!他想這裏面會有什麼緣故的,需要好好尋思一下。……往常老得看了一夜園子,早晨跟在鐵頭叔的後邊,手扯著大青的鐵鏈從一片早霞里走出來,高高地呼喚幾聲,扭動幾下腰身,別提有多麼愜意和舒暢!可是後來就不行了。他一個人走在架空里,老覺得四周那麼憋悶,似乎有什麼東西要逼近過來。他幾次猛地轉過身去,都發現園裡靜靜的,什麼也沒有。老得自己也感到奇怪了。他實在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有一次他看到王三江斜披著黑衣服,搖搖晃晃從葡萄架下走過,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毛病就出在這個黑漢身上!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是從他身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