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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來——」老得急得跺了一下腳,呼喊了一聲。
整個夜晚他懊喪極了。他弄不明白小來哪裡去了。這個瘦小的人兒像個影子一樣出現在茅屋裡,又像個影子一樣地消失了……
王三江坐在屋裡唯一的一把白木椅子上,老得只得坐在炕沿上。他故意不看王三江,可那眼睛總要不時地瞥過去一下。對於王三江一大早的突然到來,他心裏多少有點慌亂,一顆心「噗噗」地跳著。
王三江說完搓搓大手,站起來走了。
烏藍叫過之後,大海灘真正蘇醒了。
「不準看!以後不準看我寫字!」
王三江坐在椅子上,偏要將那隻套了尼龍絲|襪的大腳搬到椅面上,用手摩挲、捏巴著。他問:「老得呀,你一個人憋悶不?」
守夜人都在同時搓揉著眼睛——他們都是在烏藍的歡呼聲里搓揉眼睛的。蓑衣都是濕的,他們都在這時候抖落一身露珠。哦哦,一夜的警覺的守候,一夜的忠於職守,他們像個活化石一樣,一動不動地待在樹下,偎在蓑衣里……
老得說:「嗯。」
王三江覺得有趣,笑了。突然,他向一邊喊道:「小來!」
大青頑皮地伸了伸舌頭,看了看老得。它周身的毛也都濡濕了,在陽光里閃著亮兒。老得背上獵槍走https://read•99csw.com去了,它一顛一顛地跟上去,「哈、哈」地呼出一股股熱氣。
老得只得邁進茅屋。
老得把槍放到破棉絮里,然後躺到了炕上。他枕著兩手,眼望著屋頂,很想一下子睡過去。可是他睡不著。他盼了多少天的新搭檔,如今就蹲在這間茅屋的角落裡。這麼個小東西,能做什麼事情!他想他家準是給了王三江什麼好處的,要不,王三江不會輕易讓他來葡萄園的。他這樣想著,閉上了眼睛。可是他很快聽到了小來在角落裡喘息的聲音,這使他從炕上爬起來,走到了小來跟前。
園子里已經開始有人來做活了。老得看見來人,精神立刻好了許多。他和人們打著招呼,人們和他說著笑話。他的獵槍在肩上閃亮,這使得好多人想起那張貼在楊樹榦上的告示。有的人問他:「老得,你說你的槍上了『火漆』,其實不過是上了一點兒『黃油』。」有的說:「老得,昨夜裡我聽見『轟轟』幾聲,半空里亮了一下,真以為是你放槍打賊,走出屋望望,才知道是南山頂上打雷呢!」……老得每一句話都認真地聽,他並不以為這是笑話。關於槍的問題他是要認真解答的。他說:「火漆!那還有假?九*九*藏*書『黃油』?『黃油』是不禁摩擦的,是不頂事的。」
「小來!」王三江又喊一聲,說,「你從今後跟上老得看葡萄園子,不準耍刁。」又對老得說:「小來交給你了,他不是個好孩子。耍刁,你潑揍!我跟他爸老窩說妥了的,他爸也說:『交給老得了,耍刁潑揍!』聽見了吧?」
小來注視著老得,就像害怕陽光似的,很快就眯起眼睛,將臉轉向一邊了。老得笑了,使得那個長長的下巴歪得更厲害了。他把手搭到小來的肩膀上說:「我知道這茅屋快來個伴兒了,想不到是你!嘿呀,你和我看葡萄園嗎?你和我住這茅屋吧——以前是鐵頭叔和我住茅屋……」他一說到鐵頭叔,臉立刻沉了一下,不吱聲了。他停了一會兒說:「睡覺,你上炕躺下吧!」小來不願動,可能不大瞌睡。老得卻不管這些,彎下腰抱起小來,平展展地將他放在炕上,又用一條厚厚的花被子蒙起來……
老得應了一聲:「嗯。」
早晨,烏藍鳥最先叫了一聲。烏藍是最伶俐的歌手,它常在早晨蹲上葡萄架,默默地歇息一會兒,吸足了新鮮香甜的空氣,再一躍而起,在葡萄園上空那片絢爛的彩霞里飛動。它永遠在不停地躍動,不停地歌唱。
老得用力九九藏書地跺腳,抖動蓑衣,大聲地咳嗽著。他要回茅屋去了。
老得又伏在小白木桌兒上寫起了什麼。
風吹動著千萬片葡萄葉兒,那一面泛白、一面黑綠的大葉片兒每扭動一下,都要顯露出一串碩大的葡萄穗兒。風是香的。陽光照在穗串上,葉子上,古銅色的老藤蔓上,使一切都變紅了,變得羞答答的。架子將空中彩色的光束切割成更細的光束,投到不同的方向,均勻地落在園子里的每個角落。葡萄架是一把「光的噴壺嘴」。一個個葡萄園在大海灘上伸展開去,沒有邊緣,似一片深遠莫測的海,一片曠大無邊的森林。紅色的霧氣籠罩在這片綠海之上,給它增添了一絲神秘的意味。
老得這會兒看清楚了,原來小來不像從背影上看的那麼小,他至少也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長得弱一些,薄薄的肩頭像個孩子。老得這會兒也像王三江那樣,大著聲音喊了一句:「小來!」
老得不解地望著王三江。
大青忽地蹦起來,警覺地四下望著,兩隻耳朵朝上豎了起來。
各種鳥兒都飛動起來,一試歌喉。野兔兒在野雞的呼聲里有節奏地蹦躥;烏鴉(這些討厭的烏鴉!)成群地飛過,一邊七言八語地議論著,一邊從一排架子躍到另一排架子上去;https://read.99csw.com小蟲蟲們在霞光里飛上飛下,那薄薄的翼被映成了鮮紅;蟈蟈兒一齊鳴唱了,它們的歌聲里充斥著對漫漫長夜的控訴……對於這一個長長的夜來說,早晨的蘇醒就顯得太重要了。各種小生靈奔走相告,歡呼光明。它們憎恨黑暗葬送繽紛的顏色,葬送一個明媚的世界。它們急於看一看葉片上那一層細細的絨毛,那清晰的、像圖畫一樣美麗的網路,那泛紅的、像螞蚱腿一樣的葉梗兒……
老得走近了茅屋,見裏面正站了個高高大大的黑漢,跟夢中常見的那人一樣!他閉了閉眼睛,默默地將大青拴了,然後就像什麼也沒有看到一樣,轉身就要走去。可是屋裡的黑漢大聲喊了一句:「老得呀!」
老得一愣,上前打開了窗戶。光線透進來,屋裡明亮多了。原來屋角里蹲著一個瘦瘦的小孩兒,皮膚黝黑,周身被太陽曬得流油兒。他蹲在那兒,頭扭向一邊,像哭泣一樣地聳動著肩頭,身子一抽一抽的。
這天,老得像過去那樣很晚了才去睡覺。他醒來時,天竟然黑了下來。他從來沒有一覺睡到這時候的。他坐起來,發現身邊的被窩空了,屋角也沒有了小來。他覺得有些奇怪,趕緊跑到了屋子外邊:大青在葡萄樹下靜靜地卧著,風「沙沙」地吹著一九九藏書園綠葉兒,喧鬧的人聲也沒有了,晚霞籠罩了整個葡萄園……
常常是從不知多麼遙遠的地方,從晨霧籠罩的葡萄架子深處,傳來一聲聲悠長的呼叫。這聲音也許是起早到園裡做活的人喊的,也許是守夜人在沉悶、勞累了一夜之後,伸臂展胸,發出的快意的長吁。這片遼闊的園子沒有沉寂的時候,你如果仔細傾聽,總能聽到奇妙的聲音。即便在午夜,也有些無法分辨的千奇百怪的響動。或者是「嘎嘎」兩聲,或者是「啵啵」兩聲……海浪在黑暗深處應和著,使夜裡的園子更加不可捉摸。整個海灘都像一個睡去的巨人在喃喃夢囈。
小來一下子縮進了被子……
老得牽了大青,急匆匆地走到了園子里。他想也許小來到園裡玩,迷路了,回不來了。他在架子間奔跑著,長長細細的腰使勁地扭動著。直到兩腿又酸又疼,熱汗濕透了衣服的時候,他才放慢了步子。葡萄園漆黑漆黑的,連他自己都要迷路了,他不得不往回走去。
小來站起來,像害怕似的往角落裡退了一步。
寫了一會兒,他突然覺得不很自在,回頭一望,見是小來從被子里探出了頭,睜大著眼睛往這邊看。老得粗聲粗氣地喊了一句:
屋角的黑影里有什麼東西活動了一下,接著傳來「哼」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