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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他們奉我為「偉大的航海家」。「偉大」倒談不上,因為東渡瀛洲者我既非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那些黃縣沿海和周遭島上漁人,不止一次在風暴中抵達這片無名的荒涼。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將這片荒涼派上了更好的用場。對於一個人而言,關鍵是要有超凡脫俗的眼光,那一瞥之間的識別、鑒定,以及心中生出的奇思妙想,往往是凡夫俗子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
無論是東萊國,還是齊國,都曾經引起世人的許多誤解。曾幾何時人們還以為它是無可搖動的泰岳,想不到西風吹過,頃刻間土崩瓦解。
長期以來我都在苦苦求索齊國滅亡的根源、它在更早時候所出現的頹敗的端倪。這種求索當然包含了更根本也是更重要的探究——我們萊夷人自身的命運。這在我的先輩那兒,已經做過了許多。但這種探究是無有止境的。今天,一個人不能因為一場亘古未見的大遷徙而終斷這種探究,不然就是對自己民族的虧欠。
這個夜晚,我彷彿看到彼岸的卞姜潸然而下的淚水。捧起你纖纖十指,撫弄你散發著丁香味的柔發,吻去這滿臉晶瑩。我在這午夜異鄉為你祈禱了,同時也告訴你一個慘凄的決斷:十日之內,我將下令焚燒所有樓船。
諸事順遂之時,人會滋生難言的愁緒,正可謂孤獨寂寞。常常回想昔日的緊張與峻急、那稍有閃失孟浪即毀於一旦的歷險。一般的遊戲沒有這樣的歷險,所以也僅僅獲得一般的、微小的快|感。要有靈魂震蕩、根性漂移的大快|感,就不得不冒絕大風險。
我令手下人展開一龐大工程,沿新營周邊山麓築牆。有人立即指斥我重演秦王築城之苦。此言或許有理,但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從長遠計,此岸也需要一座「長城」,當然會比秦王的小多了。從營地北側二十里之山麓修起,沿山脈蜿蜒西行一百六十里。此工程不可謂不浩大,但可以分別施行,按急緩分段修砌,並不求一朝一夕之功。真正拒敵者既非磚石,也非利刃,而是人心。築城的緊迫當喚起悚悚之心。
作為黃縣境內最權威的一個「方士」,我不可能荒疏了簡單的占星術。不過我在擺弄那些羅盤、龜板、讖文之類,心中常常泛過一絲苦味。我不敢說自己是一個蔑視神靈的人,但卻不能不充滿了疑慮。這種時而臨近時而飄逝的大胆念頭在我二十歲之前就產生過。當時我認為這是諸種罪愆中最重的一種。
作為東萊故國的貴族後裔,我的仇讎是齊,而非秦。秦為齊之仇讎。這之間的交織參錯真是奇妙。齊滅萊夷,而秦滅六國。齊是萊夷人的直接毀滅者。雖然齊人後來樂於說齊萊一度交好,化萊為齊;但實際上那是齊人滅萊,空取漁鹽之利。齊人做夢也想不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齊國很快重蹈萊夷的覆轍。這即便不是通常萊夷人所說的「報應」,也算是命數。
國與人的命數一樣,神渺變幻不可推測。
我當然不敢睥睨陰陽,儘管它不是東萊的國學。我曾經求學稷下之門,親耳聆聽陰陽五行家的宣講,對其深奧淵遠大為嘆服。我承認齊人鄒衍集陰陽五行之大成;他最能吸引我的即是批駁儒墨的「中國即天下」。何等痛快,淋漓盡致!它與我心中某些期待和暢想正悄悄切合。他說「中國」僅是整個天下的八十分之一,有九個州,此可謂「小九州」。而天下類似中國這樣地域寬闊者共有九個,每個都有小海環繞,這可稱之為「大九州」。
在漫長無邊的徘徊中,在經年累月的沉湎中,人會認夢成真,囈語不息,以至於手記自誦。分不清是我還是徐巿,乘樓船登瀛洲,寬袍廣袖。從此一別卞姜,揮淚而去。
手下人早在登岸之前,大約是船行中途時,就扯下了桅上的「秦」旗。隨行秦吏兵士半數被殺,半數歸附。這些秦兵幾乎全部從西部入齊,口音怪異,與之相處多日竟不能辨析語義。完全倚仗別人轉述。他們比起東部沿海人種,顯得粗糲矮小,但更狡靈。作為征服者,他們簡直沒有什麼自知之明,差不多個個倨傲自大,目中無人。西部人的優長與陋習,他們一無所遺地攜來,並悉數貫徹推行。這些人固守秦地一切觀念,頑強抵禦齊萊風俗的熏染。東部人視為不祥的黑色,他們卻尊為高貴的顏色。辛辣的烈酒,酸氣大發的粥食,都是他們特別喜好之物。幾乎個個厭惡腥味,對海魚和貝類有一種本能的反感。而萊夷人素有生食海鮮的習慣,喜芥末面醬,這是必備的作料。此地飲食習俗為西部人所不齒,他們斥萊夷人為「蠻獸」,而忘了自己的族先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被稱為「蠻狄」,視為野蠻恃武、尚未文明開化、至少比齊九_九_藏_書魯落後五十年的種族。事實證明人類極不善於記憶,而失去記憶的結果總是先使自己受辱。人類的不同群落在文化上應有的個性與驕傲,往往讓位於武力和強權的征服。似乎有了後者就有了一切,尤其是有了文化上的優越感。這何等荒謬。
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那一天——讓後來者內心滋生同情的一天。可悲之至。秦王並非像傳聞中長得那麼高大,在近處看去,他甚至有些羸弱。我想這多少也因為他那奇怪的、遠非健康的臉色所致。很顯然,他身上的華麗服飾已顯得有些滑稽,與枯槁的形容反差太大,而且過於寬鬆。我注意到,他在端詳我的時候,有幾次是故作威嚴了,雙目在努力閃出冷光。他在尋找「皇帝」的威聲和感覺。他太疲累了,後來說話就頗有些家常氣了;有兩次他甚至免除了我的跪拜禮。
那是一場莊嚴的賭。本錢很大,押上了身家性命。我一直悄悄埋藏著使命,後世人卻要一再地發掘,並將其放在陽光下照曬。可是他們不會知道這使命的青苗萌發在什麼根須上。他們怎麼也弄不懂,因為終究與我隔開了十八重的冥界。我很愛後來人,愛他們的鮮嫩如花。但愛又極易埋沒理性,我鎮定下來時,卻不由得生出陣陣悲涼。
在一個富庶敦實的國度里,一再地言說自己的亡國之憂顯然不合時宜。我那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正是齊國的刀戟折傷了萊子古國。可是我已經在那個秋天撲撲落地的葉片上,看出了此地的不祥。
如果遊戲的對手是秦王嬴政這樣的鷹鷲,其快|感也就可想而知。奇怪的是我在面對他時,陣陣泛起的恐懼與驚栗中還摻雜著一絲同情和憐憫。那時他就很像一個老人了,用力挺起的脊背已無法掩飾地駝下,咳嗽聲較一般人更為粗濁;他那把盧鹿劍仍像傳說中那樣懸在腰際,不過卻更多地讓人想起一把竹簫或其他飾品,並無寒氣環繞的威力。
如此而言,我將如何評價這場驚天動地的海路遷徙?
營地遭受的劫掠越來越頻,新墳疊疊——所有墳碑都面向彼岸,願漂泊他鄉的鬼魂得回故土,至少是能夠遙望。
世上一切榮枯興衰都消長有序。一個民族有「向上」與「向下」兩種積累,這種積累雖然有時出奇地緩慢,卻有極大的韌性和不可逆轉性。它們一旦發生,非得有強力而不能終止。「向上」即健康與生長,即走向開闊與永恆;「向下」即萎縮和消沉,即逐步結束的過程。它們有時又頗難辨析,一時的假象也可能遮掩本真,使人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後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
至於後來頻繁的祭祀、宣道、各種法術的演示、神仙學說,就不能不讓人煩膩。可是舍此就無以生存:既不能取信於秦吏,更不能誠服於草民。在這個海角,在萊子國故地,一群「方士」已將鄒衍之說推到一個極致,而且在形式上已走向了更為神秘荒謬的地步。陰陽旗下這種荒謬是如此巧妙地得到了掩飾,簡直是莊嚴而神聖地大行其道。在當地人看來,世上一切皆需求問「神仙」,事事莫得逾越「道法」。
當然,如果我是個「世界主義者」,那時的心情又當別論了。可惜無論那時還是現在,我都未能升華為那樣的一個「主義者」。我的血脈在作祟,我不得不向自己投誠。尤其是在當年,我只懂得遵循萊夷人奇特而淳樸的義理。
由於這個過程是漫長的、一絲一絲完成的,所以誰也難以察覺難以挽救。
歷時兩個多月,派出的繪圖勘查者終於歸來。他們此行至少受到三位土著頭領襄助,不然一切都無從談起。他們將把瀛洲山脈河流、環衛島嶼,一一繪上絲巾。眼下所勘的只是「大尖山」一帶,約莫方圓三五百里而已。整個事項全部完成至少需要兩到三年。「大尖山」是視野內最顯著之山脈主峰,在我看來也是瀛洲的標誌,因此我為之命名「蓬萊」
「山河」即四境之內,即流動之水和凝固之山。愛「山河」不是一味爭搶,不是佔據,而是棲居之權獲得之後,與之發生的依戀之情。人不能將「山河」據為己有,再神聖的統治者也僅僅能夠做到「棲居」。體悟生命與山河的關係,即體悟「子」與「母」的關係。大地生殖不息,從小小昆蟲到赫赫巨獸,從微末苔痕到參天大樹,何等神渺難測。以拘謹之心對待「山河」,去看守與衛護,敬若神明,正是棲居者的本分。
回想月主祠萊山下,秦王東巡營地那赫赫威嚴、重重冠蓋旄節、彤雲霧雨一樣的幔帳……巨大的、生來未見的長營鋪滿厚毯,上面綉有五色菊花。所有這些都需龐大車隊馱送,勞累無數草民。嬴政東巡三次,氣勢一次比一次浩九_九_藏_書大,身體也一次比一次衰萎。他作為一個治績卓著的人物、一個好色之徒,都同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秦都掠集了六國的財寶與美人,霎時粉黛無數,讓老嬴政在其間步伐踉蹌地奔走。
這正是我的一個首創,一次得意的傑作。從閃亮的船燈上判斷,賴在船上者大有人在——我已三番五次令全部人馬分營逐日登岸,一月內築屋壘城,安營紮寨,船上只留少許守備……看來經常返回樓船的不僅是「童男童女」,還有弓弩手和方士。他們像我一樣,需要經常嗅一嗅船上的氣味。艙里滿載了萊夷的氣息,彼岸的煙熏。
我說過自己曾經狂妄而又頑皮。有人會直盯盯地看著我兩鬢的白髮,懷疑這種「夫子自道」。其實他們不懂。智者就在遊戲中衰老。有時遊戲也很麻煩。
難忘第一次聽齊樂。那是使人心魄盪動的享用,超過了一場盛宴。以前傳聞孔丘聞齊樂而醉,以至於長久「不知肉味」,這次亦有同感。我深知一種藝術植根於一種文化,而一種文化又植根於一種土壤。時間的隱秘、命運的隱秘,都摻和在如泣如訴之中了。相當完整和周備的物質與精神的歷史、老大倨傲的自信與慵懶,都能從中隱隱地感到。我不知當時熱衷於展放「大言」的孔丘是否要暫時斂聲失語?反正在我看來,一種成熟的、獨特的藝術,必會傳遞出無法言說的壓迫力——它在讓人賞悅的同時又悄悄地折傷一個異邦人的自尊。
我與卞姜這二十余個春秋,有多少分離聚散。她一開始既知我的來路,也深知我的去路。隨上我,就好比乘上了顛簸之車,忍受長旅饑渴,挨過寂寞冬夜,還要經歷絕險的危崖。我們遍嘗苦汁的煎晶,真是九死一生。一般的男兒懺悔已經輕若鴻毛,她不必再聽一聲一字。對命的感知和徹悟使她的雙眸漆黑如子夜,美麗如祥雲。在後來的日子里,我們常常相對無語。要說的似乎又太多;那就來世再說吧。我是寧可相信有個來世的。我也許將人生看得太奢侈了……
同行摯友紛紛設問:如若秦兵征討,我們將無樓船水上對陣,豈非死路一條?答:吾輩身後是平原廣澤,即時必引秦兵于陌土,決一死戰。又問:若土著倚仗土熟勢眾,群起而攻,無樓船周旋,又復何為?答:借土求存,蒙恩在先,非萬不得已不可與土著糾戰;即便生死攸關之刻,也只能背水一搏……
嬴政王可視為我的遊戲夥伴,而非仇讎。我當年甚至多少喜歡上了這個目如鷹隼、鼻如懸膽的西部人。他的袞袍與冕旒都遮不去那一身頑皮相。有遊戲能力的人即便尊為帝王,也未能免除這一特徵。嬴政當年長我許多,一舉一動頗為敦厚,步履遲緩。他像一切熱衷於遊戲之道的人一樣,樂於忽發奇想,築長城建阿房,拜月主求仙藥,愈到老年愈是迷戀起這些玩意兒。
嬴政虛弱的身軀一半因為操勞、酒色過度;一半因為那些可怕的丹丸。進入齊地之後,他所能得到的各種丹丸較往日多出了十倍。有什麼「赤丹」「黑丸」「瑪瑙紅」和「金粒」,其實五顏六色皆欺世之徒所為。
人世之間,除了「山河」能讓一個民族獲得偉力之外,其餘皆不可信託。齊與東萊之毀滅,可以從中找出一萬條依據,但有一個共同的徵兆卻從來被人忽略,這就是:兩片土地上的棲居者早已不愛「山河」了。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反客為主」,妄自尊大,對大地失去敬畏。這樣的結果就是在一切方面的為所欲為,沒有節制,最後耗盡生命的偉力,迎來衰敗的結局。
此番舉措就像當初下令焚掉樓船一樣,遭到群起而攻。為防萬一,我讓近身衛士日夜巡視,並混入百工武士之間,將一切謀變危厄翦滅在萌動之中。半月已過,戰事稍息,營中尚未出現大的變故。但這期間有五個伍長被撤換、三個方士受到嚴斥。
……
我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將陰陽八卦旗揮手投入海中,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發現此岸望到的星空與彼岸竟是同一片。這不禁讓人猜想天宇之闊大,俗世之微小,想到人間巨變、漫長歷史、種族的演化生滅,也儘是時光長河中短短一瞬。這讓人不寒而慄。而個人的榮辱愁苦又如同山巒一般沉重。看來人的功名業績直到最後也是想象生成,本質重量微乎其微。
我知道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的滋生,遠非一個智識人士出於文化上的孤傲,而有著更為隱蔽的深層動因。它源於生命的奧秘。我當時對他明顯的老態感到了快意,進而產生了同情。
既然每州皆有「小海環之」,那就不得不想到船。
長期以來,海角上只有少許人知我酒量,也知我身世來由。他們都是守秘的命友。如若不是一介草莽,那麼放懷狂飲者可能正預示了他的頑皮。而在秦王的那班臣僚眼裡,世上的頑皮者或可不必提防。這自然是九-九-藏-書個小小詭計。
我三十八歲那年的一個黃昏,發現持簡之手顫抖不已,視物昏花。一陣驚懼之餘,心生萬分急切。它催人奮力,又加劇人之萎頹。我常常也只有讓頑皮的暢想來稍稍滋潤,等待來年如期萌發之青楊。
像追究萊夷人的神秘歷史一樣,我將去悟想自己的命數。我還沒有愚蠢到不信命數的地步。我後來簡直隨處都能感知它的存在。是的,今夜此時它也仍然伏在身邊。它將伴隨生命的全部里程。我想行至五十歲的那一刻,也該對諸種莫大問題有一個圓滿回答了。
繪圖者言及一路見聞,令人神往。待一切就緒,營地內外給以閑暇,我將親自率人遊歷。瀛洲山河之美,以我所見所聞,並不亞於萊夷之邦。時下大部區域仍是刀耕火種,漁獵方式殊為老舊。一些見聞在我聽來常常忍俊不禁。他們崇尚一些奇怪的神祇,舉行特別的儀式,這在來自彼岸的人眼裡簡直就是愚傻瘋癲。但我還是奉勸左右:不可輕率佈道,不可妄言尊卑,一切皆由土著心性。如此日久,事情自然會良性演化。
城邑築起,「長城」也蜿蜒西去四十里;土著們漸漸相鄰為安,而且多有欣欣來者。他們得益於醫藥之術、五穀種植、器物打造、鹽鐵工技,百日之間飛躍了一千年。
這習習海風讓人想起那次齊都臨淄之行。當年我立刻被這座東方最繁華的都市給迷住了。不消說,我們萊夷故國的城邑是無法與之媲美的。可是萊夷故國有著另一種莊嚴氣象。臨淄街頭熙熙攘攘,那一片有光澤的臉,還有身上叮噹作響的飾物,都給人難言的感觸。這是無法表述的。
船上人早已在暗中準備好了「徐」字旗。記得那個風平浪息的夜晚,幾個人帶著神秘的眼神將它展放在我面前時,令我何等緊張。汗粒生滿額頭,我竟顧不得擦掉。「君房,不必再猶豫了啊,是時候了啊!」他們聲聲勸導,一片至誠。我只問半途事變,問制服秦吏后的善後事宜。這是自我安定的緩解之機。他們回答了什麼我並未在意。但也只是在那一刻的海風吹拂中我才突然醒悟。我聲音輕細,卻是異常堅定:「把這幾片布綹扔到海里去吧。」
深夜,除守衛的兵士而外,營地一片酣睡。獨步帳外,仰望空中星光閃爍,難以平靜。至下月初六我將度過四十六歲生日,每想及此就使我一陣驚栗。倏忽已近五十,對萊夷人而言,五十將是一道大坎,能否安度還是未知呢。我到底與空中哪一顆星辰對應?這也使我頗費心思。儘管屬下有過肯定的指認,但我只當成猜謎一般的意趣,內心裡並不認可。
我自有一個預感,它關乎秦王嬴政:這個「千古一帝」身後也隱隱追蹤著一隻小小的「黃雀」,這恰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疲憊,而那隻千嬌百媚的「黃雀」正當青春,在三月天里翻飛嬉戲,以逸待勞。我預感到他也「快了」。
一個統治者不可不愛「人事」,但更重要的是愛「山河」。令人遺憾的是,我從歷史典籍中倒看不出古人對此有多少深刻的認識。他們過於熱衷於權變、武功,結果白白耗失了許多生命。生命之偉力往往潛隱不顯,統治者誤以為將其調動起來,比如秦王的修築長城、楚國的澤國大戰,即充分利用了它的偉力。其實這更多的是耗失。生命的偉力主要表現在「創造」上,「創造」即不可重複之生長,一如生命本身。給生命以自由,讓其煥發「創造」之力,並加以引導和積蓄,那麼這個民族才有不可限量之未來。
兒女情長,英雄氣亦長。幾年光陰轉瞬即逝,我成了一個小心翼翼、四十歲兩鬢皆白的俊男。我離開了她,我們從此永遠只能隔海相望。我的故事太多了,如今都留在了那個海角、那片大陸。我也遠離了對手。遙望彼岸,此時依稀可見阿房宮裡燭光輝煌。這讓人衰老的光,這讓人迷戀的光。而今我足踏凄涼蠻地,正可以像春生野草一樣茂長。
耗失生命的方式是各種各樣的,於是這又成為一個十分複雜的話題。剖析這一切,分條梳理,也許要費去我這個漂泊者的下半生。
午夜走上甲板,從海灣里望去,到處是密集的樓船。這在荒涼之地的土著看來,無異於一場夢魘。飄忽游移的燈火與水波互映,流動閃爍,神妙難喻,在我看來也是五千年未曾經歷的奇觀。
大火引來三五成群的土人。他們站在山岈吶喊,後來又驚慌疑惑,久久不語。
他實在是老了,百疾纏身。我親眼見他在短短一會兒工夫就起身去后帳三次。那顯然是去解小溲這類,不消說腎氣虛羸。丞相李斯對嬴政多有奉迎,諸事皆百般慫恿,可惡復可笑。李斯之流,我已無法在內心為其尋一絲辯詞。而在其他功過人九-九-藏-書物身上,我皆能將身比身,量人度己,生出許多原宥。
他們往我身上塗抹難聞的垢物,比如把我說成一個絕望而無義的騙子,儘管並沒有多少依據。這種塗抹與我當年做過的事情性質相似,所以說等於應了「吾之初衷」。可怕的倒是另一些人的相反的舉止。
今天大概是我登上瀛洲以來最為欣悅的一天。我照例到了深夜仍未能入睡,輕輕撫摸一天來的感知與記憶。
土著大致使用石器,尚不曉織造冶鍊之術。他們攜帶的武器只是木杖、弓箭和石擂,身上裹纏的是草葉樹皮、獸皮茅薦。為首的頭人只在額上添一羽冠,看去倒也威風。可憐他們勇武有餘,馬匹也像主人一樣峻烈,只是不堪一擊。他們射出的箭鏃都是一種黑色硬石琢成,除非近射瞄準,不然很難致命。儘管如此,營中仍有數人中鏃而亡,原因是箭鏃上抹有一種毒液。邪毒到底如何解法,醫士們也束手無策。
卞姜,我的至寶,我的露珠和羔羊……夜深了,我尚能在這樓船上滯留多少時日?艙室里有你的氣息。你和孩子在船隊駛離黃水河港的前夜還伴我留在船上。只是在最後時刻,在那個黎明,秦吏宣諭,將我們生生分離。那是個令人不堪回首的時刻、一個人所能經受的最慘烈的場景。那才讓人明白什麼是「骨肉分離」。港口上,子與父、妻與夫,慈母與嬌兒,哭成一團。我親眼見號啕之聲催動了塵埃,霎時遮去了霞光……
秦王,就此別矣。
有人擔心他們四散逃去後會把這消息散布開來,給營地引來新的劫難。這種擔心極有道理。我已讓各營加強戒備,值勤兵士增加一倍,同時加緊武器打造。隨船帶來的鐵料終有用盡之日,百工開始在四周山上勘查銅鐵礦源。
土著把剛剛成熟的粳米掠走,並一度用馬匹踐毀水田。眾人激憤。在我看來這宛若頑皮的孩童,可惱之餘尚有可愛。我料定他們在搶掠與毀壞中也會學到不少益處呢。
鄒衍的「大小九州」思想是我有生以來所接受的最大恩惠。我承認後來的一些奇思妙悟並非一人向隅而生,而是植根于很早之前稷下之士的「大言縱論」。當時聞其言思其理,猶若石破驚天。
誰身後沒有一隻小小的「黃雀」呢?
當年喜好神仙異術、長生不老葯者,多為功成名就的人。他們就此了結一生,有些於心不忍。他們的長生之欲甚至不能簡單斥之為貪生怕死、謀求更多世俗享用;因為其中的確有一些義務和責任在。他們建立和貫徹的功業,自認為剛剛行進中途呢,就此撒手未免輕浮。他們在大口吞服丹丸的同時,也未必不對其充滿懷疑。大概在深夜的寧靜中,他們最為嗤笑的恰恰也是自己。這大概也可以稱為「自知之明」了。不過這還不足以阻止他們自己荒唐的舉動。
這一行人與秦王嬴政展開的遊戲,是千年不絕的、冤鬼一般的糾纏。
這確是我最愉快的一天。因為這一天我伸手觸及了心中美好的悟想——「生命」「人事」與「山河」之間的關係。我憑直覺揣摩到了什麼,所以才對勘查繪製如此重視,視瀛洲寸土寸金。我深知它是滋生萬物之母。每一片「山河」都有自身的力量,無可匹敵。對它的信任,是走向健康與強大的開端。我常常端坐帳外,一動不動地凝視「大尖山」——蓬萊山。它碧綠的基座、蒼藍的山腰、白雪積疊的尖頂……真是美麗如畫。它讓我想起黃縣中西部的萊山。
……我一度非常謙卑,以便遮掩內在的頑皮和狂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我的底細、我內心的隱秘與曲折。我常常在深夜、在一人獨守時讓思緒任意飛翔,放縱心猿於九霄。那時我已過而立之年,開始學會了息聲斂口,極少訴說和相告,哪怕是對摯友、對愛妻——我與她已不能分離。我對其何等疼憐。多少年了,她因我而歷盡坎坷,我們真是相濡以沫。她總是無望地期待,直到最後。萬般愁緒都連著一個「走」字、一個「逃」字。無言的長夜,卞姜吻我不止。
嬴政王的死滅尚可期待,但與他面貌迥異、神髓相同者卻會衍生不息。如此一來,一切將未有窮期呢。
我面對流淌的鮮血,滋生了前所未有的懼栗與痛苦。我決心用盡一切辦法制止戰爭,無論付出何等代價。弓弩手言辭銳利,悍氣正盛。營中謀士們抓耳撓腮,莫能果決。我令兵士後撤一百里,然後與土著相機議和,並賜予布匹、鹽塊、草藥……
那個秋天,強秦于中南部連連得手,還遠未迫近齊國。這裏還是一片昇平。齊國倚仗自己強旺的兵源、巨大的無可匹敵的財富,還有獨特的文化上的優越感,傲視於東方和西方。強秦對齊國之恐懼已盡在不言之中。作為一個萊夷人,一個隱名埋姓行走在齊都的萊子國貴族後裔,我必得深深藏起那種嫉恨、羡慕、焦思和惆悵……各種複雜難言的心緒。我躑躅于臨淄街https://read.99csw.com頭,回顧了萊子國長達五十年的歷史,兩手生滿汗粒。
焚船大火直燒了三天三夜。這火光會讓我一生謹記。所有人都呆立岸邊,淚水不斷。最後有人跪向彼岸喃喃禱告。我得用力忍住。
能夠一走了之的人,都是曠百世而一遇的妄徒、聖人、色鬼、術士,是從不兌現的大預言家,或者是個釀私酒的人。我後來被看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我最好沉默。
我望著半隱半露的銀月。船上總得懸點什麼。我忽然記起艙內有一面繪了陰陽魚的八卦旗,看來只得懸它了——不得不說,我這樣決定心中忍住了極大的厭惡。
幾個人大為驚愕,面面相覷,唯不搭言。終於有一老者雙手大抖叫道:「君房!天賜良機啊,再猶豫不得,日久必會眾人躁動,心無歸宿……」
如何對待土人,內部爭執極大。有人斷言:疆土之爭從來是戰而勝之。他們列舉秦與燕趙、齊與萊夷。也有人指出我們面對的並非強虜大國,而是土著草民,烏合之眾,切勿趕盡殺絕;再說浩浩樓船蜂擁而至,實在也夠他們驚懼的了:以前未必就沒有較文明先進之種類出現,那些人帶來的極可能是欺凌和鮮血。最不能忘記萊子國破城之慘,萊夷人移居、遣散、滅絕。那時強悍的萊子國不可謂不勇,簡直個個視死如歸,但面對人多勢眾的齊兵還是落個戰敗。今日土著之處境猶讓人想起昨日之萊夷。
像我一樣,他們這是最後的徘徊。……看著這片搖蕩的船燈,我心中漸漸生出一個殘酷的決定。
這就切斷了退路。
我曾把他們頻頻返回船上視為怯懦。因為土著時常劫營,較之岸上新營,船上畢竟安全多了。現在看是我在妄斷:能隨我穿越茫茫浪涌疊嶂、窮十萬水路者,哪有這麼多怯弱之輩!
我深知嬴政王的遠慮近憂,所以能應對得體,進退有節。對其既不能虛言敷衍,也不能如實相告;有時要表現得疑惑重重,彷彿對命數惴惴不安;有時卻要列舉說明,言之有據。傾聽者不僅只一個帝王,還有陰鬱狡猾的丞相李斯,有左右一班文武。他們皆不是等閑之輩。
當年,我在百無聊賴、無計可施、等待和觀測之時,幾近絕望。經驗和蒼老的皺褶都摻在其中了。人在疲憊中成熟。懶得行動中的行動往往也可舉大事。
如上場景反覆對演。吾雖言之鑿鑿,心中卻不免愁傷。
我一度非常推崇「無為而治」之道,但又自忖一切皆有限數,「無為」當中遵從的「義理」又是什麼?須知一切都會在「義理」中運行。這個念頭折磨我許久。那時我還是一個頑強的「萊夷復國主義者」,一心所念之,就是盡一切努力恢復萊子故國。於是我不能不更多地研琢治國之道。在總結先人行跡治功時,我常有一些痛苦的發現。這些發現與後來所經歷的一些困厄一起,動搖了復國的決心。
那些人是些虛榮的地方主義者,所以又會施與我雙重或多重的誤解。古怪的推測,小肚雞腸的盤算;連船隊航行之跡都茫然無知,更遑論其他。他們的虛情假意於事無補。地方主義者從來睥睨精神,卻又企圖依此挽救萎縮的經濟,甚至公開無恥地宣稱要以之騙取物利。
午夜的茫海,閃跳的燈光,在送達和預言什麼讖語?我自知不可自恃自負,聽任衝動,信從匹夫之勇。可是與我同行者有所謂的「方士」,他們是流徙多年、越過荒原和城邑苦苦尋覓的學人罪臣;有痛別故土父兄、稚嫩如花的三千童男童女;有勇氣過人、歷經十二次死滅的弓弩手;有冶鍊打造、修築測設、技蓋天下的百工。這些人不僅需要「落地」,而且需要「生根」。
他們再無反駁。看來沒有幾個人願意說出心中的厭惡。或許多年來的「方士」行徑,陰陽魚的腥風已熏進心扉,早已不存厭惡。
對土著的征戰趨於激烈。
徐巿(福)為秦王采長生不老葯一去不歸,攜走三千童男童女。斯人離去三千年,歷史傳奇或已滲入幾代人的血脈。我們已漸漸不再滿足於此岸的遙想,於是轉而傾聽彼岸的訴說。
她原是商人之女。黃縣這個地方出了不少巨賈,販桑麻、粳米、絲綢,去臨淄、泰南,西走魯國、遠涉長安。她的家世頗有來歷,算來還是滑稽多趣、大名鼎鼎的淳于髡的表侄女。
我仍懷念那種奇異的對話——蓋世帝王與萊夷貴族的對話。一個雄居一統中國,一個心懷亡國之恨。秦滅齊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意,反激起我更大仇恨。我當時恨的不僅是暴秦,還有宿仇齊國。齊王拱手交出的不光是齊地膏壤千里,也包括泱泱萊夷。這一切暫且壓抑,以持續一場奇異的對話,傾聽異地君王那衰老粗糙、如同枯木折斷時發出的「咔嚓」聲。
我們都深藏了一句話,都知道秦吏不會讓我們同登樓船——隨著那個時刻的挨近,夫妻二人都緘口不言。午夜青楊細語,南風徐徐,此岸在贈予我們最後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