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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這一次並未立即將她扶起,而是害怕地退開。我在五步之遙看著這個胖胖的女人,強抑著說不出的震驚。這樣許久我才輕輕吐出了幾個字,自己也首先感到了它的威嚴和重量:
正是這最後的念頭重新泛起,使我再無心與淳于林談下去了。我們最後草草議了一下築城和防務,就匆匆分手了。他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壯實的肩部撥開幔帳,無聲離去。
於是我力主設「六坊三院」,特別倡立「大言院」。彼岸膏壤千里,竟無處吐放「大言」。人無大言,必類蟲犬;國無大言,氣短如雀。「六坊」與「三院」互為支持,缺一不可。淳于林等喜「六坊」,厭「三院」;殊不知它們好比軀與首的關係。失去「三院」,「六坊」中的絲織坊會織出長絲勒圍自身;煉鐵坊會鍛出利劍戕絕肉軀;鹽工坊堆出的鹽山也會把萊夷的三千童男童女腌制起來。其他幾坊,亦是同理。
不消說這三院的設置是受了稷下學派的影響。當年稷下學宮的盛況令我傾倒,至今想起仍是如此。我決心讓彼地萎蔫之花在此岸燦爛盛開,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經院是貯藏經典寶籍之所,並蓄有至佳學問者、隨船而來的幾十位「方士」——這些所謂的「方士」大半一踏此岸就扔掉了原來的營生,再也不「言必稱神仙」了。他們分別來自六國。經卷院稱得上是整座城邑的心臟地帶,我視為手足。繕寫是抄錄經典之所,為防萬一,從彼岸攜來的寶典文書四千二百一十六卷冊,要逐一抄寫備份,並分別存放,以避水火兵亂;其次,學士每有嶄新著述,皆由經卷院議定,也必由繕寫院大錄數卷,或存起或傳閱。大言院是學士諸人每日辯論之場所,設有講壇、邊座、聽席、記錄;邑內一切有益之思、深邃之想,都不必忌諱,大可一一放言。所辯論者,題目愈大、愈遠離俗務,即愈被珍視。所言皆大:大境界、大氣度、大念想。愈是如此,則愈受尊崇。
他離去很久我還沉浸在思索里。因為我發覺自己的頭腦從未像現在一樣清晰明朗。我突然明白太史阿來與「女通靈者」精心策劃的叛逃,竟是一樁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荒唐之舉。以太史的周密與遠謀,以「女通靈者」的狡獪,他們不難看到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他們會像無知的兒童一樣接受這無聊的衝動、熱迷於致命的遊戲?或者是幾十年的困厄堅守、與秦吏捉謎般的鬥法使其疲憊不堪,踏上此岸仍看不到個終點,傷心之至?而他們心目中的「終點」只有與我一起才能到達,離開了我,他們將是無能為力的,這我從「女通靈者」甲板上的那場傾談中已略知一二。
當然,我首先想到了太史阿來,這個十余年裡的摯友、追隨者,還有那個如影似幻般閃動在身側的「女通靈者」;甚至還有淳于林,這個讓天下君王都會心生嫉羡的美將軍;接著就是你了……我想我是瘋癲了,一個人在最孤單無望的時刻,也許會滋生一些瘋迷無稽的幻念。如果是這樣,那麼我也是一個罪人了。
頭腦一片混沌,而且伴陣陣劇疼。醫士趕來為我號脈,煎藥扎針,用木槌擊打穴位,料理半晌。可是周身仍疲累無比,常常湧出虛汗。我不得不卧榻休息,傾聽自己的呼吸。我抑制著不去想「太史阿來」四字,可是總也不能。我還能記起兩人一塊兒去乾山大祭的場景,彷彿仍能嗅到燃過的香木氣味,看見他手扯袍袖,悉心擺放祭器的模樣……秦王第二次東巡登臨萊山,我攜幾位方士前去拜見,其中就有這位黃臉疏須的男人。
從大言院出來后,幾天時間讓我心中不寧。回味一番才明白過來,我也剛剛放過一番「大言」啊。想到此不禁有些耳熱。
這都是在漫長苦難之中形成的夢想。它也許永遠是個夢想——但我不能去親手毀壞破碎它。
他們一時無語。他們應該明白:「大言院」如果不允許其「辯理駁難」,那也只好改名為「頌詩院」或「禮讚院」了——可是這類院所只嫌其多不嫌其少,自古如是。
他們太性急了。他們感到了時光的無情催逼,覺得有點來不及了。他們大概不會自信成功。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手中有一把萊夷利劍,出類拔萃、超出想象的鋒利。至於那三個隨同的伍長,本來就是幾個愚人武夫——他們的愚蠢和膽怯到了這種地步:直到最後也未隨新主自刎。
「哦!那聲音說了什麼?」
不必諱言,我最愛去的場所即是「大言院」。不僅如此,而且還鼓勵和率眾前去那裡。一杯清茶,席地而坐,傾聽辯家們「辯理駁難」。我敢說這裏容聚了各色學問,舉凡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五行家、小說家、縱橫家、兵家、農家等各派,都有倡明主張的機會。他們據理力爭,吐言鋒利,幾次讓我感動得淚濕雙眼。我想起了少年時節遠去齊都稷下的情景……有人輕扯衣袖,原來是最年長的「方士」。他是父輩,我該稱他「先師九-九-藏-書」,但他和左右對這一稱呼堅辭不受。他們只維護一人的尊嚴,只將我稱之為「先師」。老人此刻口中喃喃,後來渾身顫抖:「君房,大言誤國啊!」
我問淳于林將軍:太史阿來和「女通靈者」為什麼會自刎?
「那聲音告訴我,新王率領我們踏上的,將是鮮花遍地的極樂之地。我問誰是新王?那聲音說新王即在後甲板上踱步……我的先師,我若有一個字的編造,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登瀛之後的第一要舉是焚毀樓船。此舉惹得一片斥聲,特別是淳于林將軍,簡直面紅耳赤;就差沒有恃武護船了。贊同者鳳毛麟角,其中即有太史阿來。此場景讓我日後不斷記起,感佩交疊。所以後來頻繁議事,凡營中機要,無不與之商定。修長城、建城邑,都得到他的強力讚許。但我覺得其貢獻至大者,還是幫我設置了「六坊三院」。
我深知那班摯友要把我變成「牧者」。他們不自覺地讓我把「羊」遷地而「牧」,自己寧可做「羊」。他們希求的不過是飼餵得精細,而不是奔向大野的流暢。他們只是面對那個嬴政莽漢的宰殺之危,才憤而登舟。這正是我的恐懼與悲傷。我悲的是同類摯友。因我轉眼已近五十,大限將至,無法預測未來的一天。我所要做的,也許只是趕在這一切來臨之前做下些什麼。
他們時下正急於把我變成那種人人畏懼的稀罕動物。這是殘忍的預謀。令人心寒的是預謀者正是我的一些摯友:我們曾共赴危難,咬住牙關忍了幾十年。他們問我還等什麼?這連我也難以回答。因為我自知離那個完美之境、那個長久的想念還尚為遙遠,還待描繪;比如說它該有神思一樣的隨意和自由,有縱橫馳騁的遼闊和曠遠,有既不自囚又不他囚的安定從容,有日月巡迴般的美好節奏,有四季輪迴那樣的變幻斑斕。
那個時刻我就稍稍預感到,爾後向我們這些人逼來的,也許將是比秦王還要難以規避的什麼。它無以名之。它的力量無可匹敵,因為它就出自我們心中,是從我們自己命性之根上萌發的葉芽,它飽含的毒汁將使我們自身喪盡青春。
我感到一顆心在加快跳動。因為這些議論有幾句不免切中要害。可是我正在漸漸篤定。我想,築城、護營、修城、操練兵馬並非是只有「王」才能做的事情。如果登瀛后不加緊去做,不僅秦兵追剿之日必定滅亡,就是土著擾亂也不得安寧。如此這般只為生存。生存之虞不除,又何談其他?只是這樣想,並未說出。
每天需要親自料理的事務繁複雜亂,如浪涌山巒般堆積。左右一二位伴隨多年的摯友戲言:功莫大焉,開國之君!被我嚴厲制止。我的口吻之重、聲氣之粗,事後連我自己也稍稍吃驚。有什麼撥動了我之心瓣,一下下楚楚難忍。
我不敢應。我只能婉拒,並引經據典,排列史實。我列舉齊宣王、齊閔王時期的稷下名家學派的田巴——此大言高手,千余年後人們這樣記載他的行跡:「齊之辯士田巴,服於狙丘而議于稷下。毀五帝、罪三王,訾五伯;離堅合,合同異。一日而服千人。」那是何等的辯才!又是何等的狂放不羈!齊王如何對待?「齊王聘田巴先生,而將問政」。齊王恭敬地稱其「先生」,齊國非但未亡,而愈加昌盛。反過來,到了齊閔王後期、及至齊王建時,稷下學日漸衰落,齊國也走向了末路。
她雙臂按在心口處,實際上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碩大的雙乳:「先師!我睡不著。我被奇怪的靈光照著,從上天傳來的聲音進入耳廓、心中,讓我喜悅又害怕。我激動得瘋癲一樣在艙內走。後來我覺得必得把所知所聞一一稟報先師了……先師,我一直瞞著您的是,我是一個『通靈者』……」
淳于林將軍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一時未語。
叛者頭目,那個十余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方士太史阿來,在最後時刻畏罪自殺。隨他自殺的還有兩人,一個是三千童男童女的領班,那個麵皮有些浮黃、生著一對碩大|乳|房的女人。此人年屆三十,頗有姿色,一對黑目灼灼有光。另一自刎者是歸附的秦吏,四十有二,麵皮黝黑,平日里悶聲不語。
她抖抖站起,淚水嘩嘩流下。她囁嚅:「我永遠是先師的奴婢,永遠……先師可以把我扔了,像扔一隻小蟲,可奴婢的心是不會變的……」
「先師,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罪,死有餘辜,也只能這樣了結自己。」
自我們相識以來他差不多一直是我的提醒者。秦王第二次東巡,我們一起拜見始皇,歸來后就由他籌劃了一場祭祀乾山活動。那一次聲勢浩大,費盡心機,圍觀者不僅來自徐鄉,還有黃縣境內千余篤信神仙術者。秦王嬴政登萊山拜月主已有十一日,浩浩車隊先鋒已抵芝罘,卻不斷有秦吏將乾山盛舉稟報上去。這博得秦王極大興趣,也使黃縣一帶秦吏不敢妄為。爾後祭祀活動連綿不斷,我們藉此邀集了八方摯友、淪落民間的百十位學士,讓他們成為清一色的「方士」。這些人歷經摧折,分別來自六國。秦王悍暴,一掃六合,名揚天下的https://read.99csw•com學士紛紛隱匿。他們如同溪水一樣從西部高地流向東方,自魯入齊,再入萊子故地,在一塊巴掌大的海角駐足。這塊海角小得難以承受如此重量和巨大光榮。終有一天這海角會因不堪重負而坍塌。
謀叛在數天之內即被平息。那支小小的隊伍逃向蓬萊以北,妄圖與一支桀驁不馴的土著會合。他們攜走了大批武器,還有草藥、絲綢。可憐這幹人馬還未能與土著合手,就被淳于林將軍率領的護營兵士圍困起來。戰鬥結束之快大大超出我的預料,待我得到消息與一隊衛士趕到,那裡已是一片狼藉。
所有叛者都被繳械,此時一一縛起雙手,全身大抖。我讓身邊人傳話淳于林將軍,請他為這一撥人鬆綁。我的命令被執行了。
「我真是個『通靈者』。這樣許久了,在夜深人靜之時,我能夠與天上的聲音對話。那是無聲之聲,只有我一人清楚……」
我重溫往昔,一個個場景歷歷在目……太史阿來登臨瀛洲以來,曾屢次勸我稱王,幾乎每次都聲淚俱下:那個月夜船頭,鬼迷心竅的「女通靈者」——我突然明白,那個女人聽到的「天上的聲音」,其實只不過是他們簇擁一起時的譫亂之語。
類似場景還有三次。都是我的預先感知能力救了我。
整整三天的時間,我的思緒都圍繞著太史阿來與「女通靈者」,漸漸生出疲憊,我再不願想他們,於是打開大門步出營帳。我想到那些作坊里走一走,那是百工們一顯身手之地。城邑內分設「六坊」:絲織、煉鐵、鍛造、制簡、物器、鹽工;還有「三院」:經卷、繕寫、大言;至於士兵操練、防衛布置,除了我定期參与籌劃之外,差不多全部交予淳于林將軍辦理。軍機大事從來是一國一城之首務,關乎生死存亡。但我對這性命攸關事體卻越來越厭倦。與其說我一概推給淳于林是出於極度的信任,還不如說是為了規避,為了免除煩擾。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經卷、繕寫和大言三院。
此事件讓我產生的驚懼久久不能消逝。我一度放棄了一切事務,在帳中獨思。
思絮飄到碧波漣漣的海上。那是船隊駛向中途,秦旗紛紛扯下之後。自上船以來,我一直保持深夜到后甲板踱步的習慣,即使風狂浪大也要勉強去站一會兒。那一天風清日朗,我從艙中出來。護衛的兵士通常把住通向後甲板之路;在樓船的最頂部艙口還有一個值夜者,他從那兒可以瞭望大半個甲板。
那天,在蓬萊山北,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讓我從驚愕恐怖中鎮定下來。我仔細看了太史阿來最後的面容,發現他出奇地安詳。我又看了那個「女通靈者」,覺得她比生前美麗,甚至有些嬌艷;只有眉梢那兒,留下了明顯痛苦的痕迹。
她感激的淚水與絕望的淚水摻在一起,流到了我的唇邊。我品嘗了天下最苦澀的液體。我長達幾個時辰擁抱著她,唯恐這芳香溫暖的軀體轉瞬即逝。她在最後的時日里表現了過人的溫柔。我想這是世上一切最優秀最聰慧的女子才具有的德行和靈悟。你纖纖十指濾過了急促無情的水流,把漂來逝去的遊絲挽在掌中。無言的撫摸啊,默讀了幾十年的辛酸與歡娛。沒有一個人——他或者是今生的摯友,或者是來世的智者——能夠稍稍體味這午夜裡的恐懼和哀愁。這都屬於我們兩人了。
我反問:「批駁無情是放言,大言是放言,說『大言誤國』是放言,『眾人恐之』也是放言;自古放言者未能禁言,而持兵器者才能禁言;既如此,何憂之有!」
「我的先師!」她垂下頭,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低聲呼叫。
我在五年多的時間里,毫無來由地為一種感知而痛苦。它折磨著我,一度甚至超過了任何其他憂煩。我莫名地覺得他與卞姜深深相愛。這種愛好像無法言說,也無從考查,因為它僅僅埋藏入心。有一段時間我曾暗自留意,觀察他們在說起對方名字時,或可出現的特異神情。沒有。其他蛛絲馬跡更是難覓。我只是有一種感知——可惜我從來都相信自己的感知。因為在其他方面,這感知總是被一再地驗證。
淳于林對我忠貞不貳,這無須懷疑。而卞姜與我是患難與共的夫妻。我們一起挨過了血淚交織的日月,也有歡暢忘我的時刻,我們生下了兩個兒子,一個早夭,一個現已長成,就是與母親從不分離的「小林童」。卞姜懷念我們一起居住在徐鄉北面叢林小屋的日子,故而給孩子取名留下一個「林」字。可如此一來又佔了另一個人的「林」字。類似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還有許多,都合在一起折磨,讓我徒添皺紋。
我仰望天空,像往常一樣久久凝視故鄉之月。爾後就是去看那神渺難測的夜海。記得那海極為平靜,顏色蒼藍;靠近船體處,不時有一二跳魚飛起。後來我聽到通往樓船底艙的木梯在響,聲音遲緩,不像是我熟悉的腳步。月光下一個身影出現了,是個女子。她身軀略胖,那長長的、在身側悠動的一對長臂讓我一眼就認出是女領班。我心裏立刻有些不快。
回憶像潮水般湧來,難以自持。我先是默念https://read•99csw•com太史的名字,後來竟至大聲呼起。護衛兵士被驚動了,營外一片急躁的走動聲。我鎮定下來,推門出營,看一片圍攏的暮色。遠處,城垛下遊動著幾個荷戟的兵士,太陽的餘暉把他們身上的鎧甲映出閃閃銅色,煞是壯觀。我又聽到了戰馬的嘶鳴,這讓人想起那個叛亂的凌晨……一切都消逝了。他們作為一座城邑、彼岸遷徙者的叛逆,自絕於蓬萊之北;曾幾何時,他們還與淳于林將軍一起,成為我心中的麟鳳龜龍。
我看到她滿眼裡都是晶瑩的淚花。出於感激和憐惜,我的手動了一下。那只是一種下意識。可是她卻猝不及防地靠在我的胸前。我清楚地感到了她那一對巨|乳是何等溫熱和柔軟。但我的頭頂像被一隻冰冷的重鎚敲擊了一下,渾身一震,我立刻把她扶正,讓她好生說來。
幾千年後,當我那些彼岸的親戚經歷了幾番極度的繁榮和貧困之後,將會一再地想念我,苦苦尋覓我的蹤跡。他們越來越確定無疑地相信我是一個航海家、探險者、術士,甚至是一個巧言善辯的江湖騙子——只是出於自尊和其他原因,他們才不好意思把後者出口罷了。其實真正的「航海家」是我募來的周邊漁民、海上老大,還有個把通星相辨潮汐的「百工」。留給我的真實角色就只能是一個「騙子」了。他們說的並沒有錯。不過歷史分派給我這個「騙子」的倒是一個大角色,讓我去騙騙那個自視甚高的「千古一帝」。我正因此而心生得意。世上一切心懷叵測的「小人」都時常會湧起這類得意,儘管我最終還是扮演了一個大角色。
因為新建的城邑經受了第一次謀叛,無形中比過去顯得肅穆和沉重,簡直有了一點古城的端莊和神聖意味。淳于林將軍未經我的許可,自發決定了諸多事項,城邑內更加戒備森嚴。我的居所有了雙倍的護衛者,我將其驅散,他們就在不遠處游弋。
面對左右,我已無語。他們說:君房已經變了,變得難以揣測。我想告訴他們,迅速蛻變的恰是你們自己,而非君房。我在固守和持續那個夢想,而你們正在告別它。自從龐大的船隊駛離彼岸,一粒心籽即開始霉變。那一刻岸上旌旗高揚,秦吏吹響螺號長管,你們唇邊只藏下一個訕笑。船隊與秦王維繫之纖弦正在斷掉。記得我當時登上后甲板,凝視船后束束白浪,心中何等快慰。我知道這個時刻,歷史上最奇異難解、最隱秘也是最易遭受誤解的偉業,已經進入了巔峰狀態。
這痛惜是真實的。伴隨他們一起死去的,是一生再不能重演的歲月,是彼岸的時光,是萊夷之地的煙火氣……願他們安息。
我從不記得她號啕大哭過。她總是無聲地流淚。這不是一般女子的泣哭,不是一般的悲傷,而是面對宿命的無望。她熟知萊夷人的全部歷史,對來路與歸路有明晰無誤的洞察。她為人生的短促、虛妄、怯懦、無能為力而哀慟。她從這不可逃脫的分離和撕裂之命運,看到了為人的全部隱秘。她已經無話可說,只有讓那一雙溪水潺潺而下。對於小林童,她已經付出和將要付出的,是我的十倍。我從未看到一個母親像她那樣攜帶自己延長的生命。那不僅是無微不至的呵護,還有面對一個新鮮生命所表現出的震驚詫異、巨大的喜悅——而一般的母親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一切都淹沒在疼愛憐惜之中、即所謂的母愛之中了。神秘的母愛是無須區別的,可是一個女性面對自身分離出來的又一個生命,面對這人世間最大的奧秘,仍然有忍不住的驚奇流露出來。她對世界充滿感激,這感激使她一次又一次熱淚盈眶。
我未曾見過幾個能夠「掙扎」的王。他們都喪失了那種能力,然後被左右移入殿闕奉供起來。王在高座上休養生息到聲氣粗壯時,再發出幾聲吼叫。但那已非人聲。
她跪下來,渾身抖動。
大約是秦王第二次東巡、在琅琊拜見這位黑衣帝王之後的第三天深夜,我一直毫無睡意,而且驚悚之感越來越濃。我彷彿感到說不清的危難正在逼近,如聞巾帛裂斷之聲。我一遍遍坐起。四周皆無聲息。我知道帳外有遊動的士兵,戒備森嚴的秦王大營自不必提心弔膽。我又和衣躺下。只是一會兒工夫,那種極大的危難逼近感又出現了。我再無猶豫,起身取劍——也就在這一刻,我看到兩個黑影閃身入帳。我猛喝一聲,舉劍迎擊。混亂中一人被我刺傷,另一個很快竄去。
可是在這個蠻荒之地的午夜,卻必須由我一人面對這恐懼和哀傷了,還有其他。我必須面對人生最怯於面對的東西:背棄。我儘可能不去想這些,可是它總是不由自主地來打擾我。對愛、對一個約定、對無與倫比的信託和念想……這一切的背叛。它傷及靈魂,讓人幾度絕望。我的至寶,我的露珠,我的羔羊!你明白我在說誰嗎?
「君房,他們所言對你多有譏諷,真是口無遮攔啊!」
死者的眼睛閃出一層熒光,那光浮在上面,即將消失。我極力想從這大睜的雙目中看出一絲愧疚或其他什麼。沒有。但我相信總會有的。除了愧疚,還將有深深的斥https://read•99csw•com責,但唯獨沒有仇恨,這是我能夠肯定的一點。
她的聲音在冰涼滑潤的月光下顯得陰鬱低沉,讓我心中一動。我不禁發出「哦」的一聲,她立即抬起頭來。
我不由得愈加思念起兒子小林童。他今年該是十六歲了,正和這些孩子差不多的年紀。他如今怎樣,正是我日夜牽挂之處。母與子相依為命,我孤兒與寡母!唯擔心哪一天秦吏對他們母子下手。秦吏絕望中不會放過他們。我叮囑卞姜:如骨肉分離那一天真的來到,一家人不能同船啟程,那麼首要一事就是攜小林童隱入民間,遠離徐鄉。我把民間密友一一道出,卞姜哭成了淚人……
我甚至認為,淳于林對我的忠誠至少也摻和了一點對她的摯愛。我也相信淳于林正因為這愛而經受無法表述的巨大痛苦。因為愛的確是一種奇怪的物質,性|欲、擁有、衝動,它們與愛還是有所區別。愛之不能忘懷、不能擺脫,就像不能趕開自身形影。只要日月星辰不滅,這形影就不滅。我深深地領受和經歷了,因此我不僅懂得,而且無力責斥淳于林。
僅僅有率眾出逃之舉,還仍有點「常人」味兒。能在一片「平原廣澤」上「放羊」,就不是「常人」了。但我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做個「牧羊人」,不能有柵欄,更不能有鞭子——我之「非常人」說,是因為「放羊」之後,「牧者」自己也化而為「羊」,歡騰跳躍于綠草白雲之下。他、他們,與一片土地上的諸多生命一起,或咩咩唱,或啊啊唱,應和著海浪千頃。
我說過自己的頑皮、狂妄,那是骨子裡的東西。有時也並非如此;人們看到的只會是一臉的端莊。祭祀、祈禱,我所做的一切都需要端起架子。我的頑皮只不過使我獨自一人時,面對銅鏡做一二鬼臉。那是我至為愉快之時。想象中,有不少載於經傳的「大人物」都有偷偷做鬼臉的癖好。我因此而喜歡他們,也喜歡了自己。
只是我無法戰勝深埋深處的嫉恨。它如毒蛇一樣纏裹,又如火焰一般焚毀。
他們在逼我走向那個終點,以死相諫。
在四十七歲生日的前夕,我極想把一切重要思緒廓清。哪怕先讓其清晰起來、疏朗起來也好。這太難了。眼下正有無數煩瑣,每天至深夜還有諸多呈報、重大事務、消息。因為事關城邑和營區安危,我不能漠然置之。這期間給我巨大震驚的是,前一個月營內有人謀反,領頭的竟是隨我多年的「方士」!他在暗中籠絡了三個伍長,甚至不惜使用叛心不死的秦吏。
這也等同於死亡的威脅。一個人震慄恐怖之餘會產生不盡的愁緒和痛苦,還有悔疚。這種死亡比起肉軀的毀滅更加可怕。因為後者是自然的、誰也不能逃脫的。另一種死亡則是先於肉體的,那就分外悲凄。它會粉碎我們的全部希望。
三千童男童女,燦爛如花。
我覺得他的目光威嚴之中透著溫情,確是魅力無窮。即便經過了幾個月的風浪顛簸、一年多的疲於奔命、常人難以想象的百事操勞,他還是這麼英氣勃勃。這使我心裏稍有不快。我記起他比我年少七歲,大卞姜一歲……我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回吧。」
對於這次叛亂,我深信不疑是太史阿來與「女通靈者」的一次絕望的合作。他們是一對通姦者、妄想狂、浪漫的信徒、走向極端的追隨者。我還毫不懷疑,他們這十幾年來對我都一片忠誠,這忠誠濃得無法剖析和定量,也許只有死亡才可以與之相比。他們都可以為我去死。至於死的方式,倒是各種各樣,他們會仔細選擇。眼下的結果僅是方式之一。
淳于林是個英俊的中年人,少我七歲,具有無可置疑的萊夷血統,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卞姜的族親。我們有十余年的友誼,他曾隨我多次遠遊密訪,是一隻藏而不露的萊夷利劍。他給予我的則是雙倍的安寧和雙倍的痛苦。我不認為自己這一生還會像倚重他一樣,去倚重任何人。
我終有厭煩自己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我將設法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還不到時候。面對一片狂躥瘋長的青草、雜樹,日夜嗥叫歡鳴的野生動物,嘩嘩奔涌的河與溪,與水汽中藍黛變幻的蓬萊山,我的喜悅非常人所能體驗。像那個令我倍感尊敬和厭惡的人物嬴政一樣,我也有非同小可的自尊自大;所以我也偶爾說一句「非常人」云云。因為我有了這個資格:是我把三千年來最傑出的一些人物搬運到了這片偌大陸地上,又將其像羊群一樣放開。
我笑答:「君房又算得什麼,區區亡命之徒!稷下學士尚可以『毀五帝、罪三王』!」
一種得意而又厭惡的複雜情緒攫住了我。那個夜晚我睡不著了。在後來很多日子里,我都想把那個噩夢般的場景遺忘,可是不能。一個人的時候,我只求助於對卞姜的回憶,想讓她來幫幫我。
不久淳于林來舍,面有難色,吞吞吐吐。我讓他有話直說,怎可如此期期艾艾?他說很久了,城邑中有些議論,只覺得不便言與君房,現在想了想,君房知道了也好。我催他說吧。他於是說:「城中人議,君房也不是個實在人啦,簡直是……是虛偽!想想看吧,逃離秦王,到九*九*藏*書這邊兒又是築城,又是修長城,操練兵馬;有軍機,有政議,令行禁止樣樣俱全,他不是『王』又是什麼?可他就是不稱『王』。這反倒彆扭,何不幹脆點兒?不是『王』的王讓人見了更作難,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禮法無處遵行,『萬歲』也無處喊得;類似尷尬也實在太多,城裡人都覺得無法做人了!……」
說得極是。這些人對於剛剛立足的城邑而言,必將構成心腹之患。他們送給土著的,不僅是精良的武器,還有可怕的計謀;除了這些,更令人生畏的將是無法探測的心之傷痕。這些我都反覆想過了一千遍。可是我一直未能說出的感覺是,除卻這一切而外,他們那對死而未瞑的眼睛呢?透過那層虛虛的熒光,我看到的是動人肺腑的忠貞,甚至還有愛——他們愛我,這正是他們用生命回告我的!我知道他們絕望地愛我。這種愛有時是難以表述的,人與人常常如此。為了這困難的表述,有時真的是需要生命的,儘管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它異常珍貴……
「你回艙里去吧。」
一言既出,四周再無議論。但也只是數月,又有人憤憤然:「君房設置此院,原為擴言路,促思辨;可今日聽辯家駁難,所言皆擲地有聲,批駁無情,長此以往,勢必言出一家;眾人恐之,何能放言?」
隨我登上瀛洲的各色人等多達四千人。但我還是對太史阿來和「女通靈者」的死亡感到痛惜。
它還能存在多久?
三千童男童女分佈在六坊中。他們與年長者不同之處,是每人每月要進十二次學坊。學坊授課者皆為名士,分別講授義理、算學、天文、農耕、漁鹽、武事、文書,共七項。每半年考試一次,優異者給予獎賞。七項中的突出者,則特予鼓勵,以備後用。我常常走入作坊或學坊,只見童男童女或繁忙紡織,或朗朗誦詩,心中大喜。
她消失在通往下艙的梯口。
太史阿來當年臉上還沒有這麼多細密的皺紋。他的臉有些蒼黃,望去彷彿塗了一層蠟油。他說話時總發出拉動風箱似的「呼哧」聲,走路搖搖擺擺,又讓人想到他會不久於人世。可是那一年的夏天,當一個秦吏貿然闖入幾個正在密會的「方士」中時,他突然挺劍而起。秦吏劍術頗精,且吶喊不斷,步步進逼,氣焰囂張。其他「方士」中有持劍者,立時出鞘相助,卻被太史喝退:「別讓這狄戎的血污了你們!」他面無懼色,沉著應戰,平時的劇喘也消失了。隨著一聲霹靂般的呼叫,太史阿來挺劍一擊,刺進了秦吏左胸……從此再無人將他視為孱弱之輩。
「我的先師!」
淳于林說:「如果不是追剿及時,他們一夥與那些土著合到一起,從蓬萊山撤走,禍患也將無窮呢!」
我沒有說什麼。很清楚,淳于林的意思是他們死於恐懼。有一點兒。從彼岸過來的人熟知對待叛亂者的各種刑罰,車裂、肢解,甚或更為可怖的處置。不過他們在最後真的想過了這些?我渾身一震,驚悚之感涌過心頭。不過我將努力從中尋出別的因由,更深的因由。那一對血肉模糊的軀體讓我不敢凝視,但最後還是走近了。我驚異的是,太史阿來與「女通靈者」都大睜著眼睛。
她在那兒停留了一瞬,後來還是大胆地走來。我佇立甲板,覺得落在她頭頂的月光有點怪異。其實這女人一直引起我的注意。我在船隊尚未出發時就觀察過她,從那對黑得發紫的眼睛里看出某種神秘意味。她的面色像胡蘿蔔那麼紅潤,裸|露的雙臂像被河水長久浸過之後,又經太陽炙燙,熟得如同剛剛出籠的發糕。
「為何深夜不眠?你有什麼要緊事情稟報嗎?」
如果說他們的叛亂是為了加害於我,那還不如說是在尋找死的方式,是匆匆走向殉道的結局,是鋌而走險地表達對我的忠誠——最後的一次表達。因為他們想加害我,完全可以把握更好的機會。這種機會真是多得俯拾即是。比如與秦王及手下鷹犬的周旋歷時十載,還有選童男童女、打造樓船備五穀集百工,隨時告密構陷,都可以置我于死地。他們那時睡著了嗎?當然不是。
自刎者皆給予厚葬。他們的墳頭都留在蓬萊以北地區——一班人出逃之地。我想他們既然慌悚逃離城邑,想必是心生厭惡,於是就讓他們安息在遠一點的地方。
我恐懼於走進那個結局。它像一個難逃的圍網,正將我牢牢罩住。我變為一頭喘息的動物,已經掙扎了許久。待這動物喘定,精疲力盡之時,我大約就要稱「王」了。
我從未像現在一樣懷念亡人。我在整整多半天的時間里緊閉屋門,想過了與他們在一起時的一切細節。特別是太史阿來,我們確是一對難友;除了他滿臉細密的皺紋讓我不能忍受之外,我差不多喜歡他的一切。他足智多謀,老成持重,不像我這個遊戲者,總也進入不了角色。他有時甚至與我一起,構成了一枚錢幣的陰陽兩面。我那時總也不敢設想在失去他的那一天,我及我的事業將會怎樣。因為他大我十余歲,會先我而去:每念及此就讓我一陣傷痛。最想不到會有眼下結局。
我只確鑿無誤地知曉,我無比地思念你,還有我們的小林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