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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終於在政議之日提出了婚配問題。我當時儘可能使用平淡的語氣,內心卻極為緊張。我留意了一下,發現至少有三個老者、兩個中年人手指抖動;其中一個臉色蠟黃,吐言混亂。關於三千童男童女、遺在彼岸之妻、夫婦之道、天地倫常,一時費盡了口舌。沒有一個人能夠統一他人觀念。對三千童男童女的婚配雖無人反對,但有人卻提出若干限制條款,比如說女子須小於男子三歲以下——初看近於常理,細推敲卻大有曲折。因為所有童男童女當初擇選都在十四五歲之間,就是說年齡大致相當;如果依此建議,勢必有大批童男童女失去婚配——女子本無妨礙,因為有大大長於「三歲」之差的男子在等待;苦只苦了一批童男。
第一次去臨淄沒有見到那個名聲不佳的老人。當年稷下學宮已隱隱露出敗象,雖然看上去一切依舊。最老的先生相繼去世,只剩下了荀況。齊襄王雄心勃勃重修稷下學宮,提稷下後學為「上大夫」,但稷下學似乎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沉厚宏闊。我一意追尋那個姓淳于的老人,卻漸漸被齊都的繁華弄得頭暈目眩。這是真實的情形,我作為萊子國的後裔,有時是羞於袒露真實心情的。我好像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明白了萊夷何以滅亡。在更為強大和開放、自信得近乎鬆弛的鄰邦面前,那個嚴謹而粗獷的遊牧人的城邑是難以抵禦的。我承認在齊都三天之內看到的洋玩意兒,抵得上萊地十幾年的觀覽。這裏才稱得上世界之都,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大街上美女如雲,身上的各種飾物叮噹作響。我像一個迷失了旅途的人,久久佇立十字街頭。
我的命令總是得到很好的執行,這不能不使我滋長一絲自負。如果說在徐鄉、琅琊、黃水河港附近的船場,我十分懂得使用嬴政賜予的權威規劃行程、徵用物器人口的話;那麼在這之後,嬴政的權威已喪失殆盡,我完全無所依託,沒有權杖,也沒有武備。我雖是萊子故國的貴族後裔,但說到底只是一介書生。我在長達四十余年不屈不撓的求索中只獲得了自己的信仰。這才是堅實無欺的,在我心中日夜燃燒得火烈,冶鍊得純潔。它最終又成為淳于林、眾「方士」與摯友們共同求索之物。淳于林擁有兵權,可是他與眾伍長、那些悍強的將軍一樣,唯對我失去反抗之力。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也有顯而易見的「專橫性」。隨著事務的增多、年紀的增長,我習武時間越來越少,有許多次出門時甚至將劍遺在室內。衛士們已經習慣於在十步之外護衛我,而我卻常常忽視他們的存在。他們在信仰和思想面前已化為無情的物器,僅僅取代我遺在室內的那把短劍而已。
我珍視信仰如同生命。正因此,我必得警惕它的變質、它彌散和輻射出的蠻橫和乖戾。我同時視無信仰者如草芥,卻又愛惜每一株草木,因為它們是蓬勃的生命……我到了檢視自己內心的時候了。我知道蠻橫無理地強加於人的,無論以怎樣美好與聖潔的名義,都將在未來被視為不義,或是罪惡。每想到此額頭一燙,豆大的汗粒滋生出來。
我對區蘭複述了那聲嘆息,她笑了。我們一次又一次擁吻。那個紫玉般的夜晚我們幾乎一夜未眠。訴說太多太長,今生也難以收束。我們只能相互揩掉感激的淚水。
「哦,不必處置啦。」
我並未見過這位先人、徐鄉城的奇才。他理應博得後人的尊重。我生得太晚,但我出生后他仍健在,而且是齊閔王手下一個最為特殊的人物。他活躍于諸國之間幾十年,得到的爵位和賞賜數不勝數,幾代齊王都與之過從甚密;就連傲慢的梁惠王也對其敬佩不已,兩人曾有過三天三夜的長談。這對於家道衰落的貧兒、一個入贅者,已經是個奇迹了。我從小受過母親教誨,嫌其「忘族賣才、取悅仇讎」。我開始甚至不願娶卞姜為妻;先是她嬌美|逼人的容顏攫住了我的魂魄,后是她過人的睿智和德行戰勝了我的心靈。
提出這一建議顯然荒謬。可奇怪的是它很快得到多數人的應和。此事令我頗為苦惱。最後我只得將該條款擱置,留待大言院辯論。這一來又使參与政議者大失所望。
「不可。再不能有第二個『區蘭』了。我有愛妻,她在彼岸……」
我們一開始就有許多相似的話題,其中之一是關於淳于髡。她認為與其說淳于髡服侍了強齊,還不如說他襄助了庶民。其理由是她這位遠親運用自己的睿智與勇氣,來往于齊魯燕趙之間,直諫于帝王諸侯之中,避免了多少戰亂,革除了多少積弊:這正是男兒的良知作為啊。
我感到寬慰。淳于林繼續說下去:「只是女子少而男人眾,如此一來平添愁苦;土著女子中多有願嫁者,又恐血源不同,禁忌固大,想請先師定奪……」
我說,我被她闡述的義理給深深打動了。
最後閔王挽留我長住臨淄,並許諾賜我田舍。我堅辭不受。
我制止他再說下去。
第十三日,「三院」中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請求晤談。他是經院元老,多有沉默,一月間說不了幾句話,常令後學敬畏。這一次他突然踉蹌進門,剛剛坐定就抱怨起來,說聞聽外面已沸沸然,各色男子皆攜一女子而去,正所謂各得其所;他潛心經卷,無暇他顧,九-九-藏-書事已至此還請先師特別選配,以成不才之美……我耐著性子聽完,惜無良策。如此躊躇半天,也接著他的話頭抱怨下去,說自己忙於城內事務,更無暇為自己尋一女子,又難以對下啟齒,正想找他這樣的資深先生搭一援手……
我深知此事不加處置的後果是什麼。以前對此類事件頗為嚴厲,至少需斷其右腳小趾,並在額上留下刺記。須知這是在秦吏酷刑下減免數倍的結果。如在秦地,奸賊被亂棍打死、石頭砸死、剜睾除勢,皆是平常處置。如果匠師之事漫傳開去,城邑之內必會風氣敗壞,暴行疊起,最後碩果也將不存。我放棄懲處匠師也是遵從了那個受害少女「水胖」的請求,因為這請示之中蘊含甚多,她對匠師心生欣悅也未可知。但無論如何,從大業計,此事仍不可荒疏。於是我急忙搖響手鈴,讓衛士復送定奪:對匠師罰三月薪俸、施杖二十。
區蘭病逝在那個秋天。肯定是因為靈性的哀傷感懷,庭院一棵盛開的木槿一夜間全部垂落。卞姜哭幹了眼淚,撫著我的額鬢:那裡陡生許多銀絲。
每日都有人來按時稟報。我不滿足於他們的照本宣科:某人於何日完婚,年齡家世籍貫,自願婚配云云。我總是打斷他們,所問之事又無足輕重。我察覺自己的脾氣在無端增大,於是讓其一一念來。這種稟報煩瑣之至,三千童男童女,外加他人,要開列一長長名單,似乎究之過細。後來我令其擇要報來,只需將伍長、三院先生以上者逐一稟報,其餘略可概說。
暮色中的街巷仍然寂寥。可見新生繁衍再不敢拖延。雙腳之癢似有緩解,我往營帳走去。
昨日又有一男子(一個年過四十的煉鐵師匠)被捆綁起來。他平時靦腆少言,目不斜視,想不到而今也會膽大妄為起來。稟報稱:該匠師借送取縫補衣衫為由多次進出絲織坊,而且磨磨蹭蹭久不離去。有一天為其縫補的女工——該女工上個月剛滿十八虛歲,相貌甚為嬌美,只是略胖,坊中人呼其「水胖」——忙誤了工時,日落後尚在苦做。可憐「水胖」正穿針引線,該匠師即撲將過來。「水胖」雖經劇烈反抗,但終因勢單力薄,於事無補。
這一切我終會探究個清楚。現在我只是沉浸於往日的溫馨,尋求于彼岸的幸福。我在這難以擺脫的糾纏之中,憶想和愧疚,興奮和哀痛。我在無法解脫的矛盾蛛網中掙扎,為了你和她——為了你們……這種種難言之苦愁、之焦思,即便「日服千人」的田巴再世也說不分明……
權衡忠勇道德的至高原則又在哪裡?
為了抑制雙腳的奇癢,我在暮色中奔出營帳,一陣疾行。衛士大為詫異地跟在不遠處,相互觀望。我從「六坊」轉到「三院」,但並未駐足,又急急奔向城北;在城門四周徜徉片刻,又復返城。我在鋪了磚石的東西大街上走過,低頭看著車輛留下的淺細轍痕。它在刻記這座新城的歷史。街道上行人稀疏,他們不斷抬頭觀望。大概城內沒有幾個人不認識我。偶爾也可以見到幾個土著,其衣飾已與他人無大差異,只有神色與肌膚、五官身軀等標記了自己的血統。這些土著入城日久,大多已能操作六坊工藝。向土著開放城邑是我的一個重大舉措,我深知此舉實是利大於弊,不僅可補城內百工勞力之缺,而且可加快同化;土著居此有五代之久,對本地脾性奧妙所知甚多,正可傳授,此為緊要之需。
而我從區蘭,還有卞姜身上,卻感知了深刻的義理。原來它們共為一體,同物異形,只在不同的時刻閃射出不同的色澤。
我的心跳有些加快。我不信會有哪個少女甘願如此。但我忍住了,問是哪個少女?
「請下去吧。」
他極不情願地僵在那兒,像肚子疼似的,右手使勁擠弄了一下小腹,咬著下唇退出。
「那個叫『水胖』的女子呢?」
我與卞姜多有分離。我們的婚姻既早且好,算是最為完美的姻緣。她嫁我時剛剛十六歲,身體纖細頎長,雙目柔煦如同春|水。我一想起這一生有可能傷害於她,就感到戰戰兢兢。這傷害會是難忍的、無意的或不得已的。反正我總擔心會有那些傷害。她最初的痛楚和哀哭令人一生難忘。我曾暗下決心,用一個男子的忠貞和強大、迎接萬千煩瑣和操勞的雙手,像捧起一個嬰兒一樣,小心地照管她。我會讓她一生免除饑寒之苦,身體豐腴碩胖,容光閃爍,雙眸明亮。後來她的確變成了一位高貴華美、體態豐盈的夫人。她從來不曾濃妝艷抹,因為她的資質太優良了。
我對這些苦念者有說不出的敬重。他們昏聵之處不難察見,但我也寧可信賴這些「愚夫」。我自詡頑皮,卻唯獨不敢對心愛的女人遊戲。我的目光一轉向她們,拘謹與誠摯、依戀與乞求、自尊與敬慕……一齊生出。我永遠感激她們所給予我的一切。我在這幾十年的遭遇之中甚至發現了一些神奇的原理:無論是多麼博學多才、心氣高遠的男子,在特定時刻,都會領悟到一個心愛女子的深邃與博遠,領略她那顆明凈而尊貴的靈魂。只要這女子溫柔和煦,就會生出難言的深刻與尊貴。她在德行方面,永遠是男子的師長。我常常驚異萬分地注視著這一發現,堅信不疑。即便是未經雕琢者,即便她九_九_藏_書不識一字,也仍然不失其深奧綿長。她們舒展和緩的眉梢會透露出人生的全部恩惠與從容,那令人神往的自信,一個男子何曾有過!
齊閔王的殘生竟至如此:五國合縱伐齊,燕攻入齊都臨淄,齊閔王逃奔莒地,復被殺身亡。齊國遭到空前慘敗,幾近亡國。
淳于林吞吞吐吐:「這第二件嘛,是關於先師您的……婚姻!那女子原在絲織坊,先師見過,不曾留意而已。她傾心先師日久,只是不敢。這一次幾經擇婚者催促也毫不動心,焦慮中對我吐露心事,說願服侍先師一輩子……君房,這是天意啊!」
卞姜叮囑我早些回返。我們已經難捨難分。我知道強大的思念會陣陣催逼,讓我無法忍受。是什麼吸引了我在這樣的時日遠行?是華麗的齊都嗎?是母親的目光,是她的目光指示之處。
如果在海角,像我一般的人物沒有三兩個妻妾倒也不可理解。可是我曾對卞姜信誓旦旦:今生只與她廝守。輕若鴻毛的誓言,男兒的誓言。她哭過了,最後催促我接回區蘭吧。
我就說了,我的卞姜……
如果她們當中有一個在身邊,也必會減輕我之痛苦。近來,說不清的誤解和擾困,讓我心情沉重,體態也沉重。我再無力像往昔那樣頑皮。這是可怕之兆。人心不會頑皮地跳動,就是衰敗頹喪的開始。我的愛人曾在過去給我諸多戰勝困厄的勇氣。她們有如此奇力,總使我大為驚駭。我有時不願、也不敢正視她們的力量。
她的父親已到遲暮之年,還在忠心耿耿服侍王室,這一次生死未卜。戰亂之中已難覓準確音訊,區蘭直到最後也未見父親一面。
許久之後,當我們可以無所禁忌地相互傾訴之時,才知道這真是無可逃脫的命數,它融合了人的全部欣悅與悲傷,還有那沉重如磐石的、註定要落在肩頭的使命。
「她自然去尋那個鐵坊的匠師了。」
我周身都充斥著她的氣息。這氣息已滲入血流,又從毛孔溢出,風雨和時光也洗它不去。我漸漸害怕與亨對坐——而他卻抓住一切機會與我駁辯。過去我們辯論互有勝負,而今我卻節節敗退,使亨得意中又有些手足無措。他終於對我失去了興趣,斥為「毫無長進」。看著他那翕動的鼻翼、秀美的眉梢,我無論如何不可思議:不愛美人愛義理。
她們如今和那些拋家舍業的武士、方士學子一樣,都需要婚配了;還有那些長出了茸茸鬍鬚的「童男」,都到了婚娶的年齡。城中人丁不興,衰者亡故,新兒不增,長此下去將不堪設想。我原有個設計,並在船上與左右複議:讓三千童男童女年及十七即捉對婚配,不得拖延。可轉眼他們已是十八九的青年了,仍像原來一樣獨守。我像是已經遺忘了什麼,遲遲不願將許諾兌現。我已看到了諸多責備的眼神。
老者直眼瞪了我半晌,口中「啊啊」,頹然而去。
這一笑使她顯得何等嫵媚。我再沒忘記這一笑容。
我不得不承認,我越來越恐懼於失去她們的援手。她們的支援之力,巨大到無法形容,這些,愚鈍之人無論如何也難以感受。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位滑稽多趣的遠親淳于髡與大儒孟子的一場有名的辯論。人問:「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答:「禮也。」人又問:「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孟子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如今有滅頂之災的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他正忍受思鄉的痛苦,疾病的折磨,事務的纏裹,孤單的煎熬,再加上對未來的茫然……這一切需要多麼堅韌的毅力才能戰勝。我一直未對他人透露的是,近半年來時常感到左胸不適;還有折磨人的腳氣病。我未求助醫師,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治療。長期以來我都是一位好醫師,曾在三年多的遊盪期間為人醫病。我當年以善用大黃出名,百病皆求之於泄。人之虛弱萎靡,是為毒火攻訐所致,欲扶體必先驅毒。可是多半年來自我醫治並未奏效,疾病時好時壞。特別是腳氣病,夜間癢得不能入睡。這反倒使我多了憶想的時間。
後來,當第三次去臨淄城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心裏正裝滿了特異的急切。真害怕這種心緒如河水般將我淹沒。我深知母親的目光蘊含了什麼。這一生,唯有母親,讓我一想起就滿面羞慚。使她失望之處真是太多了。可是有些命定之物人是無法迴避的,這是我後來才明了的一個玄機。我終於得知遙遠的臨淄等待著的到底是什麼。
有許多的時間我既不能待在她身邊,也不能顧戀卞薑母子。我要與強吏周旋,要迎接從臨淄和六國遠涉而來的學子。他們先後來到徐鄉城,這座所謂的「百花齊放之城」。遊學的人越來越多,當代大儒在此皆留足跡。我陪他們祭乾山、登萊山、拜月主,夢想重塑稷下。未曾想它短暫得轉瞬即逝。區蘭生前最厭惡的就是那些「言必稱神仙」的方士,像孔丘一樣斥拒「怪力亂神」。我對方士們熱衷談論的鄒衍「大九洲」「小九洲」,及由此派生的航測與占星術仍給予認真對待。我同樣不能消受方士們的裝神弄鬼,他們團制的花花綠綠的丹丸;他們甚至散布長生的謊言,玩弄起死回生的把戲。這一類妄徒倒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官家,其時幾乎沒有一位官宦不熱衷於方士之說。
我仍舊搖頭。
原以為臨淄https://read.99csw.com之行只是短暫的分離,想不到如此之久才回返萊夷。卞姜在迎候我。
我也是一個年長者。我為此深深地哀愁。
淳于林已在帳外等候多時,我邀他速速入內。幾日不見,這位將軍愈加神采飛揚,眉宇間全是喜氣。我除了致賀之言,別無他辭。淳于林將軍謝過,接著頗為嚴肅地說出兩件大事急需稟報。
我愛她到寸步不離的地步。我因這過分沉溺之愛而一度變得孱弱。她的款款細語足以支持我長久的熱情,她對情感的洞察細微又使我愈加貼近。心與心的緊密難分,生命的知遇之恩,讓我們共同擁有了一段最珍貴的歲月。我甚至因為她而減少了對淳于髡的厭惡之情。
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淳于林將軍:他已擇得十八歲少女,且為萊夷籍人,父母皆為桑農。
我不敢迎視她的目光。她吻我,淚水濕了面頰。「說了吧,我的君房!」
「正是。」女子甚為暢悅。
一切緣起於那次遠遊。完婚半年之後的卞姜為我打點行裝。我將要去齊都臨淄。這是第二次臨淄之行,心中說不出地興奮。第一次去臨淄我還是個孩子,稷下學宮的老先生們說我是「一個娃子」。那次受了母親的鼓勵,她說那裡聚集了天下第一流的學問家,金碧輝煌的廳堂里日夜辯論激烈,聲音洪亮,手掌翻飛。我彷彿望見諸子們目光炯炯,面紅耳赤。母親話語中對淳于髡多有指斥,但又認為他是萊夷人所能貢獻的最為聰慧的人物。「你或許能見到他,不過他也該老了——他比我還老呢!他二十多歲時我見過,那時他穿得可真寒酸。」
那次去臨淄並未如想象那樣簡單。我在異國徘徊得太久,耽擱得太多。直到那個早晨,我與荀況的學生亨話別——這是荀況最小、也是最有才智的弟子。亨中等個子,氣宇軒昂,說話時明亮的目光總是緊緊盯住對方,鼻翼翕動不停。亨當年剛剛十八九歲,坐時身軀挺得筆直,服飾潔凈簡樸。世上再也沒有像稷下學子那樣嗜好辯論的了;而在後學中間,再也沒有比荀況這個最小的弟子更好地承襲這種風氣的了。他在即將分別的時候也抓住一切機會與我駁辯,使我不得不認真對待。
我並未立即贊同。不過她的話讓我不得不去思慮一些至大問題。這一切常在腦海中糾纏不清,讓人痛楚憂煩。民生與社稷比較,民生至上,社稷次之;可是社稷即民生啊——我對這長久以來的思路開始懷疑了。這也是我對卞姜的愛所促使,讓我有勇氣去觸碰這個絕大的命題。也許淳于髡超越了社稷,走進了民生。可是我卻因為他而恥辱而憤懣。他折損萊夷的是什麼?既非自尊,又非物質;江山固在,人民固存。齊滅萊夷久矣,萊與齊的疆界只能刻在心中。萊齊混血,共抗暴秦;可秦統一之後的齊秦之恨呢?此恨綿綿無絕期嗎?
好在這次辯論剛剛開始即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女子,神情出奇地平靜。與這位小弟子一樣,她也穿了簡潔的服裝,但細看起來做工卻講究到了極點。與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周身上下沒有一件飾物。這在上層女子中是絕無僅有的,就連我對面端坐的亨,身上還掛有閃閃的玉佩。我以前見過她的側影,只是一閃而過,知道她是一位史官的女兒,叫區蘭,飽讀詩書,是城內聞名的才女。這次近在咫尺,我的目光剛剛抬起,立刻就有一種灼燙的感覺。
齊閔王被殺的消息傳到徐鄉之後,立刻引起了震動。萊夷人普遍感到快意,認為這一結局是對連年擴張、倨傲凌弱者的最好回答。而在我內心卻是複雜的意緒。起初我和卞姜、區蘭都同樣震驚,之後是唏噓不已,是或多或少的追憶和總結。區蘭來徐鄉已有三年,算是明媒正娶。她與卞姜親如姐妹,融洽之至,已傳為美談。當她聽到閔王被殺的消息時,正在剖一條青魚,手一抖,割傷了左手拇指。殷紅的血立即染了墊板,女僕驚得大呼——她們一直反對夫人下廚,可是夫人堅持要親手為我煎一條青魚……區蘭顧不得包紮傷口,僵在了那兒,直到我和卞姜跑來……
「嗯……」
「這……難道、然而……嗯?!」
我卻毫無幽默快意。我明白自己正經受前所未有的苦厄,心中再清楚不過,我與離去老者有同病相憐之虞。我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腰弓,雙腿出奇地沉重。我發出了一聲長嘆——這聲音讓我想起幾十年前齊閔王的那一聲嘆息。
經過大言院三日辯論,又是幾日複議,好不容易才將條款一一擬定。關於「男子須年長女子三歲以上」的條款自然廢除,但又附加了不得已的另一條款:婚配關乎城邑存亡之要,所以望全體慎之又慎,年長者優先擇偶。我知道這一附則實施的結果會是一場劇烈爭奪,慘劇必將生成,於是又添一款:「強制婚配者嚴懲。」
她的死是我終生不解之謎。她雖比卞姜大一點,比我則小兩歲,如此稚嫩的生命卻要提前熄滅。她長期以來承受了多少沉重,可她從未呻|吟;直至最後,對我流露的都是最美的笑容。時光何等匆忙,一切宛若眼前。她因愛而遠離母國,告別了年邁的父親,回絕了才華橫溢的亨、能夠發出長嘆的國王。多麼毅然果決的女子。她那一雙頎長筆直的腿,一開始就讓我心生驚悸。我總是小心拘謹地觸動這雙腿read.99csw.com、這潤滑的肌膚。一股猶如三月椿芽般的氣息把我圍攏裹卷。她的永不褪萎的端莊也使我感到莫名的困惑。我從不敢奢望在漫長而短促的有生之年會遇到區蘭一般溫馨典雅、純美甘洌的女子。在她面前,我一再地感到了自己的污濁不潔,還有起伏不安的浮躁心情。她則一如既往地熱烈著、沉靜著。
值得欣慰的是,尚有為數不少的男子拒不婚配。原因是對彼岸妻女日夜挂念,有時呼其芳名淚水不斷,發誓終生等待團圓一日。此情此景令人悲酸難忍。我不得不告訴他們:團圓之日只是來生的事了。但他們置若罔聞。
現在我又想求助於她們了。可是我顧慮重重,萬般虛偽。我窺視過那些如鮮花吐放般的「童女」。如今這些孩子都一一長起,面色嬌好,有了嬌嗔的眼神和婀娜的形態。不止一個男子武士、方士和百工犯有強|暴之罪,皆被處以重罰。我覺得自己有絕大的責任保護她們,只是這種保護的方式令我三思。
可以想象萊夷給予她多少難言的苦痛。她終生都在努力適應、融合,最終也未能如願。她不服水土,無端地消瘦,還有過三次流產。她做夢都想像卞姜一樣獲一嬌子,結果還是事倍功半,空受摧折。她不愛萊夷的一切,土地、山河、風俗,還有其他;她僅僅是愛我一個,只為「這一個」而來。她因我而獲的痛苦,真是太多太多了。
我明白此事關乎重大,一時難以決斷。我讓他再說第二件事。
她讓我從齊人的陌土之上尋覓一顆種子。它被我的祖先遺失了。齊人用弓與馬征服了萊夷,可當年萊夷有世界上最好的弓,最快的馬。萊夷人織出了天下最絢麗的錦緞,鍛出了天下最鋒利的長劍。然而這些都未能延緩它的消亡。關於民族之謎是最有誘惑力的,我一生都會致力於這種破解。我心底常常滋生出悲涼徹骨的、奔赴和投入的勇氣。
她並不急於謙遜地表述什麼,只是略有好奇地看著我,認真傾聽。她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嘴巴,讓我在不經意間看到了那白玉一樣的牙齒。
接著我就有些疲倦了,於是稟報終止。腳氣病在不經意間發作,不得不喚來醫師。他為我抹一些暗黃色的葯汁,散發出一股硫黃臭味兒。
她那對圓圓的、漆黑的眼睛至為特異。她似乎只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她與亨是一對摯友,還極可能是一對戀人。這我完全憑一種感覺。可是那輕淡的、一閃即過的目光卻使我臉上留有長久的燒灼感。我差不多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只是後來才發覺兩人的聲音漸漸激烈起來。原來亨又不失時機地與區蘭進入了新一輪駁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區蘭那平緩而執拗的聲音。這聲音可真美,柔和得能融化堅冰。她義理清澈,駁難析疑中透出別樣的溫情。也許這就是讓我產生那種判斷的依據吧。對方卻毫無通融,步步緊逼,言辭愈加銳利。區蘭笑了。
衛士應聲而去。我彷彿看到那二十杖紛然落下,匠師疼得滿地滾動。還好,將養十日又可以去煉鐵了。
后一種說法更能令我信服。我深知一個男子是不可能漠視區蘭的。
「先師,如何處置呢?」
至今猶記齊閔王那聲長長的嘆息。可惜的是後來,是他對稷下學子的背棄。幾乎所有出自稷下學宮的言策義理,都被他視為虛言妄義。而這之前不久他還說「寡人甚好士」。他原來只想模仿先王,並期望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後,他那嘆息代之以威厲的斥喝,稷下學士四散奔逃,遊學他方。這使我特別關心荀況老先生的小弟子亨。每念及亨,我的心中就有難以抑止的虧欠之感。我的關切是由衷的。因為後來我與臨淄漸漸疏遠,與亨的朋友也難得謀面;關於他的消息只是道聽途說,難以確證。有人說齊閔王與學子鬧翻了之後仍與亨少有交往,並藉機打探過區蘭;也有人說齊閔王在五國合縱伐齊,燕人攻入齊都時逃奔莒地,稷下學士中唯一追隨他的就是亨了。也有相反的說法,說亨在這之前很早就與齊王分道揚鑣,當時亨心情惡劣,一方面因為齊王對稷下學士虛與委蛇,另一方面是區蘭的離去。他出走臨淄,再無音訊,而且多半是「小隱於野」。
齊王只得放棄這一念頭。不過在臨淄街頭,每當齊王華麗的車子駛過她的身邊,總要停留片刻。齊王在車內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區蘭說她那一天像被一隻手推擁了一下,不由得要邁進亨的房間。而這之前他們之間剛剛有過約定:每個月只相見一次,各自研修。這主意當然是亨首先提出的。她談到這個荀況晚年百般寵愛的小弟子時,立刻滿面羞紅。看得出他們之間既有過熱烈的愛慕,又有過難言的齟齬。對後者區蘭閉口不談,偶爾觸及即頗不自然。她只說亨原來絕非如此,他是過於執迷老師的義理了,對先生「天地者,生之始也」「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倒背如流。先生仙逝之日,是他悲傷欲絕之時。從那時起他就不通兒女私情,卻愈加精於研琢。先生的學問在他那兒幾經打磨,已經光可鑒人。他抄錄著述可以幾夜不睡不飲……區蘭說他們從小一起求學、研習;他之於她,已像同胞兄妹般熟悉和親近。她說得淚花閃閃,把臉轉向窗前。她說那一天她是無論如何不能安坐案前了,總有一個九-九-藏-書無聲之聲在心底提示:快些去吧,如若耽擱就是一生的惋惜了。她於是不顧那個約定匆匆而來……跨進門,一切如舊,亨身軀挺直與人駁難。可是她感到一種異樣的重量落在身上:「哦,原來那是你的目光!」
也許就是那聲嘆息吸引了我。我極想見識一下齊閔王。傳聞中這是一個愛士如命的角色,只要聽說有士自遠方來,必放下手頭的一切驅車遠迎……當然這隻是開始的情形,及至後來,那些士口沫橫飛,他就斜著眼瞧他們了。我通過亨和區蘭的父親見到了這位齊王。原來他是一個瘦削的中年人;與別人不同的是,他通體瘦削,唯獨小腹高高鼓起。這種特別的體態讓我不太舒服。
他說三千童男童女中的女子已將全部婚配完畢,少有越過禁令者,總之皆大歡喜。偶有違禁者,已給予嚴懲。我忽然記起一事,打斷他問:
區蘭不慍不怒地待在原地。後來她緩緩轉身。那黑漆漆的目光又掠過我的臉頰。我這一次發現她的臉倏地紅了。她好像嘆息了一聲,垂下了長長的睫毛。當她重新抬起眼睛時,那目光閃出了雙倍的明亮。
我發現在內心深處,在幽閉的角落,有一顆隱秘而陰暗的種子。它非常苛刻與嫉恨。它阻止了我更敞亮愉悅地行動,而只讓我陰鬱地徘徊。我知道,三百艘樓船啟碇之時,一個鐵定的冷酷也就形成了:幾乎所有年長的百工、方士和弓弩手都失去了岸上妻兒。秦吏讓他們不得不有一個留戀,以便早日歸來。他們當中只有極少一部分知道此行將一去不歸。而三千童男童女中,男女數量恰好相當。也就是說,這些茁長茂盛的少年已成天然婚配;而當他們一一結對之後,年長者將永遠失去了人生的機會。
誠然,我有辦法做成自己的事情,可那樣既是不義,敢將冒觸犯禁忌的風險。
「她叫『米米』。」
我眼看她的頰上兩道淚水流下。我的驚訝並不亞於聽到齊王的噩耗。我再一次體味了一國之君的崩潰給予人臣的強烈震蕩。我知道區蘭對齊閔王的藐視和不屑,她甚至多次背後取笑;對他後期的荒謬無道,更是憤恨交織……這其中似有不解的奧秘。如果說她為身亡的閔王而流淚,還不如說是為自己的母國而悲傷。她憑直覺理解,即便是一個無道之君,如此的結局也預示了社稷的悲哀。對於她而言,這真是來到了國破家亡的十字路口。
我大聲追問一句:「自願婚配嗎?」
整個事件再清楚不過,稟報者卻扯三掛四絮叨許久。我已有些疲倦了。對方仍在憤憤然:「更可氣的是,我等將奸犯捆了,正欲押走,『水胖』卻哭叫挽留,為匠師求情呢。要不是她衣衫撕破,之前又有幾聲呼救,我等必把她當成奸犯一同捉將起來!」
區蘭承襲了家學,是當時唯一一個出入稷下學宮的女子。齊王在她十一二歲時聽過她駁難析疑,大喜,第三天傳話要蓄為宮妃。她那個史官父親踉踉蹌蹌奔得家來,淚水漣漣抱住女兒,女兒得知了原委,馬上跳出父親懷抱:「給孩兒一把短刀吧!」父親問何用?她說到了那一天用呢。
我無法將其忘掉……
齊閔王治下的齊國由盛而衰。他自視甚高,卻無力抓住歷史賦予的良機。隨著齊國軍事上的節節勝利,他再不提「寡人甚好士」了,忙於對外擴張,利令智昏,對稷下學士的一切諫言都視為迂腐不通。結局即是後人所載:「南攻楚五年,蓄積散;西困秦三年,民憔悴,士罷弊。北與燕戰……而又以其餘兵南面舉五千乘之勁宋。」
齊閔王把我視為境內之「士」,一會兒熱情一會兒冷漠。他也許寂寞了,竟然想與我討論義理。我只把他當成亨一類辯駁對象,出言犀利而無所顧忌。齊閔王從座位上起立三次,最後又沮喪地坐下,發出長長一聲嘆息。
我們緊緊相擁。我可能一生再無悔疚——這奇怪的感念在與卞姜最初時也曾產生過。我多麼幸運又多麼輕薄。可又的確找不出什麼虛偽之處。我真實地感知了;她們都是流進我心頭的淚珠,讓我有了終生的潤澤。
冷靜下來我才知道自己多麼荒謬。卞姜會傷心以至絕望的。她有過人的悟性和寬廣的胸懷,可是她仍將無法承受。她愛我容我,首先只是愛我。
我哪一天才會真正原諒那個足智多謀的遠親?
可是她這一笑卻激怒了那個駁辯對手。亨立刻氣惱站起,嘴裏發出「呔」的一聲,拂袖而去。
「誰沒有愛妻?」
就像對卞姜的感覺一樣,區蘭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一連幾個時辰在我身邊,久久伏在我的胸前。她後頸上金色的絨發讓人無比愛憐,我伸手輕輕撫動,領受那種滑滑的、絲絨一樣的觸感。這又讓我想起貓咪頜下的溫暖與光潤,想起它們那柔順可人的一切。她的耳垂、手指甲、下巴,都能使我湧起陣陣感激。我甚至急於把這一切告訴另一個人——母親不在了,這人世間最親近的也就是卞姜了。我的極度幸福和欣暢必須與她分享。我已經不能支持了。
我想說,這嘆息真是很美的聲音。
我默然注視著邑內這場巨大操作。婚配通令頒布十日,街道場所各處尚無異樣。但我早已不存僥倖,對可能出現之任何騷亂都預防在先,囑淳于林將軍加派遊動衛士,並對「三院六坊」給予重點護佑。淳于林顯得英姿勃勃,彷彿比往日精神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