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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那你與我速速取來!」
入草堂六日,齊郡守派人來傳。卞姜依囑說我渡海染疾,已去民間求治。秦吏三番五次尋來,卞姜依舊將其擋開。
我回李斯話時格外小心。此類卑鄙人物素喜言辭賄賂,我即轉而大談其書寫之美、學問之深。李斯得意地發出幾聲乾咳。因為第一次東巡趙高並未隨行,所以他更無所顧忌,吐言放肆,對前來拜見的方士隨意侮辱,以泄胸中莫名之憤。開始我略有不解,後來漸漸明白:咸陽儒生全部殺絕,左右只剩下一班臣僚,無人與之談詩論文,更沒有智力較量,於是也心生寂寞。方士們唯唯諾諾一片頌詞,終於使其不再耐煩。他想挑逗方士與之辯論,但終未如願;焦急之中自己放言無疆,大談先師荀子,還有孔孟、兒說、宋鈃,直說得額頭汗跡斑斑。他後來猛然轉身盯住我:「你等怎不發一言,嗯?」我忙施禮:「在下只曉得些神仙事體……」
三艘航船於七月上旬如期出海。
我不想因李斯這樣的叛賣者而為學人羞愧,正像不必為那些殘暴之徒而為人類羞愧一樣。在這個繁衍不息的神秘時世上,聖者逝而再生,渣滓涮而復聚。聞所未聞的妄徒凶暴、觸動神怒的凄慘酷烈,也將會一再生髮下去。若此,人將以韌抗暴。
失望之餘就是貪戀丹丸。他不僅求助於術士異人,而且還親手搓制起五顏六色的藥丸。好在嬴政頗有心眼,他興之所至弄出來的丹丸總不願第一個品嘗。伴他左右的嘗丹宦官忠誠而蠻勇,可以大口吞食。他們不止一次手捂肚腹在廳堂亂滾,哀號不休。但為了觀測藥力,醫士通常並不援手,或等待緩解,或眼看氣絕身亡。試丹者死去,秦王總賜以最好的棺木,加以追封。於是竟成美差,宮內人踴躍補缺。
我深知,人也正是在「幼稚與可笑」的時候才會有偉大之舉。人在感悟了天命之後,就會表現出瘋癲般的好奇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頑皮。
比較而言,李斯及其同僚不太相信「仙人」居地,也不奢求「長生」之葯。但他們認同鄒衍開創的「大小九洲」之說。同是百艘樓船入海問路,李斯企盼秦之武威遠播「九洲」,而嬴政王更多想到採回仙藥。看似荒謬的嬴政比起丞相李斯更像一個「醒者」。李斯博學,也更貪婪功名,為此可以捨命。嬴政則與之相反。掃平六國之後,儘管天下頗不太平,危機四伏,始皇帝還是顧不了那麼多。他以一己之軀面對整個天下,深知命之不存,九洲盡取又有何用?既然「朕即天下」,那麼朕不存則天下不存。
郡守立身起座,大為驚駭。
對秦王、李斯、齊郡守的稟奏要點;樓船數目、童男童女數目,兵士、弓弩手……淳于林著手起事,縝密周備,萬無一失。太史阿來則負責運藏經卷簡冊。我親自選擇隨行「方士」。其中一部將同淳于林暗置的伍長一起充作「百工」。事變地點擇在穿越老鐵山水道之後,「同舟共濟」會使秦吏鬆弛警覺,加上疲憊驚險,正可動手。淳于林說一旦事敗他即自刎,大局尚可挽回。為最壞打算計,起事籌劃細節只由他一人與各伍長傳布。
恨到一個極處,人也將沉靜下來。我與嬴政的周旋看似稚兒遊戲,實則沉靜深遠。我之追隨者有方士三千,摯友兩百。他們言說神仙,巧言善辯,祭祀、丹丸、道法樣樣皆備。他們一致推我為「方士」之首,大肆吹噓,說我有呼風喚雨之功,移山填海之力,上通神靈,下達冥界。總之我平生最為厭惡之物,一時卻無不招攬自身。
我與淳于林幾人只駕小船三艘,但裝備精良,人手絕佳。俟一切準備停當,季節已近農曆七月。此時風水正合,據漁人言傳,七月間水流改向,可憑藉天時沿北部海岸繞行,一直漂流至廟島群島。該航路已被漁民走熟,他們多次由黃水河口起航,先抵南北長山,再砣磯島、大小欽島、南北城隍島,穿過老鐵山水道,抵達遼東半島。下一段路程即是由遼東駛往高句麗半島東南,去對馬、沖島、大島,登北九洲沿岸。至妙之處是船航至高句麗半島約一月余,正可趕上瀛洲海域左旋海流的單向自然漂流。如此只消半月余,即可登上瀛洲。
秦王那對細長眼稍稍瞪起,盯得臉上發疼。
秦王嬴政第二次東巡即在我拜見齊郡守不久。這實在出乎意料。始皇帝不顧遠途勞頓,進入齊地之後直接取道琅琊,可見求取仙藥之切。郡守不敢稍有怠慢,一面追隨迎候,一面命我火速前去琅琊。
船隊駛出成山頭水域,即見茫茫無際之渺。船隊開始東航,直駛高句麗半島。此時西風吹拂,間有微弱南風,一帆風順。船行三日後,無奈南北走向海流愈盛,且自成山頭至高句麗半島的海上跨徑遠達九九藏書幾百里,漸漸偏離航向;五日後,我與駕船人及眾方士商量,改航路向西南,爾後繞路西行,駛達另一大港芝罘。該段航程雖遙遠曲折,但天然港灣及避風錨地隨處可覓,山深水闊,不失為最佳路徑。
秦王驚喜非常。他突然記起李斯為其演示的「大小九洲」之說——當年丞相李斯來秦不久,異端頗多,將六國學說一一道來,給秦王印象至深的即有孔丘、荀子之說,再就是鄒衍這一奇論。東海仙島想必是「九洲」之一,欲登洲必得求助舟船。妙哉奇哉!從前齊國也多有美女飾物玩器傳來,除齊都宮廷使者饋贈,大多為商人所攜。咸陽城內有人戲言,說齊之商人手眼通天,除了不能摘下月亮,什麼都能搞來,只要獲利豐厚就成。
天下最有名的術士不斷被引進咸陽。秦王也由此大開眼界。他第一遭見到東海人時,對他們光滑的肌膚、炯炯發亮的雙目感到好奇。他甚至推測東海人食魚日多,且祖輩出入海嶼,混生出鋥亮渾圓的魚目也未可知。最令其驚詫者是黃縣人氏。該縣為秦王天下初定后第一批欽定的郡縣,管轄範圍頗廣,囊括了臨淄以東的大片沃壤,屬東海重鎮。黃縣人頭腦活絡,長於經商,身材頎長,口音怪異如同鳥鳴,過於喧嘩。秦王對其多有異趣,特別喜愛他們攜來的貝殼、珍珠、魚骨,以及用此類物品研琢的玩器飾物;其中有一種異香撲鼻之植物,名曰「鬯草」,可懸置廳堂。此物原產於東海,在碧波萬頃之仙島,其地撲朔迷離,幻化無盡,常有仙人居之。「鬯草」僅是黃縣沿海一帶漁人偶然迷失方向漂至仙島所獲。該寶物不過是海中萬千珍品之一耳。
正如漁夫所言,航路頗為順暢,自長山列島至北城隍島水路曲折,然全無風險。最為可怖的是橫穿老鐵山水道,水色蒼黑,流急涌大,令人毛骨悚然。至遼東后稍事休整,補填米水,再打足精神駛向高句麗。一路艱辛難敘,幾度絕望。好在自高句麗南岸募得一本地漁夫,施以重金,答應駛船。漁夫熟稔水道,爾後幾經風險終算如願。山光水麗之處可為瀛洲,然船帆只在周邊小島徘徊,難以登臨。
秦王嬴政對我而言真是魅力長存。我承認私下裡琢磨他的時間最長,也最有興味。較之另一些同樣貪婪土地、人口和駿馬兵士的野心家,如齊閔王、楚王、梁惠王之流,秦王倒要有趣得多。直至晚年,他的頑皮勁兒還是十足,迷戀于各種不成體統、其實也並無多少指望的實驗。這些實驗像兒童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這與他盛年的一些頗為嚴肅工整的決策相比,既草率隨意得多,也有趣得多。當年他修萬里長城、繳天下兵器以鑄鐵人、統一度量衡和文字,每一件都做得驚天動地。於是他博得了「大手筆」的美稱。只是後來,當他聽到了身後那一隻時間的「黃雀」在振翅,這才開始把目光收縮回來。回視往日的偉業,他感到自己何等幼稚與可笑。
李斯無法解釋海上出現的奇景,於是一連多日在海邊遊動,踽踽而行。侍從高舉冠蓋為其遮風蔽陽。海市蜃樓本無預測定時,李斯終究空手而歸。齊郡守在十日內竟數次來船場督查,並伏設無盡麻煩,可見若不是秦王旨意,他可以輕易取締船場。尋仙藥、長生,眼下還只是秦王一人之事,無論李斯還是其他人,都不過陽奉陰違。他們只把嫉恨與仇視撒在方士身上。李斯與齊郡守將使我在船隊出海之前就精疲力竭。
母子二人已經入睡,小林童枕著母親手臂。母子何等安詳。一樣的鼻翼、嘴角、眼睫,甚至是同樣鮮潤的肌膚。滿室洋溢著槐花的香氣。我聽到細微的、異樣的呼嚕聲,原以為是小林童發出,後來才看到他們身側有一隻鼾睡大貓。它肥胖渾圓,毛色閃亮,小小鼻子精巧絕倫。可見我離家後母子寂苦,養育起這可愛的生靈。
秦王大喜,命人賞賜玉帛。於是一場遊戲、一場亘古未有的艱難鬥智開始了。秦王做夢也沒有想到對面的「方士」會成為他最後的對手。比較這個對手而言,他知道對方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我在這場鬥智中一開始就處於有利地位。我在暗處,並且是有備而來。比如說我曾花費幾個月的時間研讀秦史,對秦王所有重臣,特別是趙高、李斯一干人物的履歷也不陌生。自秦王東巡以來,浩浩車隊所經之處,我都派人打探,一路風聲皆入我耳。
我躡手躡腳走開,想到最後撤離的日子,無論如何不可遺下這隻美貓。
接著是再三籌劃。
歸來后未去船場,也未急於搪塞郡守和秦吏。我只將極多時光留與卞姜和小林童身邊。她與稚兒望眼欲穿,思我心碎。我未曾講敘風浪險絕下的死亡生還,只九_九_藏_書輕描淡寫掠過。憑卞姜之聰慧穎悟,不難理會其中的艱辛。眼下她全是欣悅,簡直有些大喜過望。歷經幾月的海上腥咸,此刻我們緊緊相擁,只覺得她周身都散發出春草的清香。小林童輕咬拇指,我把他們母子吻過又吻。
郡守官邸煞是威嚴,左右幕僚偶爾低咳,垂目視下。我施禮朗聲稟奏。我用徐緩清晰、確鑿無疑的口氣,提出包括三千童男童女在內的一攬子計劃,並強調此一行非同小可,勢在必得。
比起她的齊國,我的萊夷,我想還有一個更為尊貴之物,那就是應有的義理。它當然要包含對母國的忠貞,可是真正的忠貞總是對義理本身無損無污。比如說我不能因萊夷之利而損傷齊民,更不能為它的千秋永立而使萬民塗炭,擄掠四方。
利根灣口介於大珠山嘴與齋堂島之間,為避風絕好去處。齋堂島本一荒蕪小島,我曾在休整閑暇率幾位方士登島,實行齋戒,沐浴更衣祈禱,故名之。十日後起錨沿岸北上,進入靈山灣;此灣東南可望靈山島,足為海上屏障。船隊泊靈山灣,經五日休養,充補淡水,繼續沿岸北行。至此達成山頭,亦即始皇帝登臨之地。一線沿途山脈連綿,水礁礙厄甚少,小灣遍生,可隨時行止。
儘管如此,一干人還是喜不自禁。
那次原打算自黃水河港啟程。船場即設於此,因此地處良港,而且叢林茂密,整個海角西北部和東部山巒皆有韌碩大樹。歷時六個月造起大船七十余艘,又費時兩月徵集糧草人工。秦吏隨船者甚多,多為齊郡守所遣,其用心不言自明。啟航時逢六月,天水一色。然季風水流並不相合,船隊本欲取道海角北灣,經廟島群島達遼東南之老鐵山,東駛高句麗半島,入鴨綠江口。此路緣海岸而行,沿岸陸上丘陵連綿,山嶺凸立,陸標甚明,海內則多有島嶼,港灣錨地不絕。因在近海徘徊多時,西風仍盛,后不得不取道琅琊。
秦王興緻高時去琅琊、成山頭,並讓我與幾個「方士」隨行。真是天賜良機,我一路未曾停止宣講「神仙」,並多次出示能夠「長生」的彩色丹丸。這種丹丸只不過用魚骨粉搓成,吞服無礙。
秦王哈哈大笑。
我搖頭:「談何容易。仙境遙在天邊,其間又有惡浪巨涌,非巨舟大舸、人眾糧豐而不能至……」
「朕為你備下一切!」
我于慌亂中不知擺手說了什麼。眾人大笑。我終在這笑聲中鎮靜下來。我說:「大鮫只在水深浪急之處,未必馬上尋得;再說皇上至尊之體,怎可出入水浪濤涌之險?」
李斯咆哮幾聲,再不出帳。
我欲施行的絕非一般的善,而是大善。這必使我蒙受巨大痛苦,它們會竭力折磨我、傷損我,使我不時臨近絕境,全憑一己勇氣挽回。我還會遭受幾千年的大誤解,犧牲之後又要裹糊污濁。我必得對這一切全數有個預料,然後再邁出致命一步。屬於我的全部時間只有六十年左右,而這之前已相當嗇吝地花掉了多半。
我出海求仙的龐大計劃看來要早日稟報上去,因為我從嬴政眼裡看到了異樣神色。那是一對沉重衰老的眼神,可是這一次閃出了再明顯不過的微笑。在這雙眼睛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恐懼。這一次李斯並未隨行,而代之以中車府令趙高。趙高微胖,膚色甚好,慈眉善目,口音清純。只是他常常發出一種怪笑。這笑聲令任何自尊的男子丈夫都不能忍受,我真為之捏了一把汗。可是秦王未有絲毫慍色,看來早已適應了這古怪的聲音。我發現趙高對採藥一事出奇地感興趣,詳細問過了一切細節,連船行海上的大小解諸事,都一一問過,鼻子里發出滿意的哼哼。
秦王焚書坑儒的訊息傳來,萊夷人如聞哀聲,如見烈焰。這個愚蠻殘暴的狄戎之王一舉焚毀了所有典籍,隨之又屠殺了儒生學士。火與坑焚毀的,不僅是記載和生命,更是人類的信託和希冀。
秦王於是得知,咸陽城內充斥齊之物品,更有稷下學宮遊說之士、落魄政客,有商人販賣和拐挾的美女……不少齊之重卿甘願歸附,出言獻策。這也是丞相李斯用心網路的結果。以李斯之見,天下齊國至強,齊國滅則天下得;而時下齊國實屬幾十年來至混亂至無法度、上下貪婪奢華之秋,正是秦國大有可為之時。一時齊之幕僚紛紛來秦,大量稷下學士游來咸陽,商賈重金一擲長安。
秦王幾乎毫不猶豫地應允了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並囑身邊幾個文武官員和郡守全力督辦,不得錯過八月出海佳期。接著就提出一個令我膽怯心寒的問題:他將親自陪我去海上射殺大鮫!
齊閔王的耀武時期,齊國已近尾聲。商業的畸形繁華遮掩了國力虛脫,一度真正強大的齊國已墮于譫妄混read•99csw•com亂之期,底氣虛羸。這時的齊閔王頗沉不住氣,十分任性,疆國之爭若姑嫂鬥氣,動輒舉兵,終惹得周邊怨怒,結果換來一場「五國合縱」,齊閔王逃亡莒地,被殺身亡。爾後雖經齊襄王、齊王建傾力為之,偶有振作,但畢竟大勢已去。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尋得一個時機,自燕國南下攻齊,虜齊王建,齊滅。
從琅琊歸來十日,有人報黃縣北岸海中出現幻象奇景。因為快馬來報,路途又短,所以當秦王一隊人馬趕至海邊,海市蜃樓正演示清晰,閃爍迷離愈加生動。如此情景直延續一個時辰,秦王看得大醉。我當即指出這是神仙所為,所演示者即為仙人境界。
秦王身邊有一形銷骨立的男子,即丞相李斯。皇帝東巡須他相伴,可見此人之重。他面色萎暗,目如蟒珠,閃射紫光。一股陰涼之氣從其身上生出,散射到四周,讓人有驚悚之感。這是一個真正厲害的角色,屬暗撥乾坤之流。略翻史冊可知,此類人物總是威重半世,最終卻未必逍遙。我願給予至厲之詛咒。李斯首先對稷下學士悖逆;其次又輔助和借重暴戾。早在焚書坑儒前數載,他就構陷害死了天下最傑出的人物韓非。他與韓非同屬荀子高足,當年韓非來秦也為投奔學兄。秦王與韓非暢談痛快擊節,即引起李斯嫉恨。其時他已非昔日可比:當年從上蔡西投秦,在呂不韋門下做幕僚;后被秦王拜為客卿,言聽計從,擢升廷尉,終於躍居相位。韓非之死,李斯難逃罪責;焚書坑儒,李斯當為學奸。
嬴政竟能如此荒唐,違背人人皆知的常識,將縱橫征戰、日夜操勞的疲憊之軀投入三千粉黛之中。他誤以為親近青春必獲得青春,青春也像流感和腳氣病一樣,能夠相互傳染。
餘下的日子我一人藏入后室,杜絕一切來客。后室仄逼,但有一隱蔽通道可達草堂。草堂從來無人問津,四周有密密圍籬,中間是一二畝菜田。草堂內有書簡三五籍,筆管一二支。這是我一人靜修之地,也是我舐傷撫疼之所。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我曾在此覽閱無數簡冊,抄經四十二卷。思遠古辨義理,沉浸痴迷不知回返。卞姜居於十步之遙,我卻把無數柔腸埋于悠思。夜深我尚無睡意,輕輕踱過通道,尋找呼吸之聲。
這個鷹鷲般的暴君必遭報應。東巡前三年咸陽城內已發生過「焚書坑儒」的重案。秦王焚千年典籍、坑天下名儒,蠻愚之惡聞所未聞。其殘暴逆行迅速傳至東海,所有學問家、政議家、名士儒生,一時皆隱民間海角。徐鄉城的「方士」之多,術士之盛,都達到一個極數。這是不幸之秋的一個奇迹,是萊夷故地最神聖的一頁。也許只有它才能稍稍挽回一點萊夷的亡國之辱。我作為一個貴族後裔,在連年顛沛流離、遊學思慮的痛苦之中,走入了連自己都陌生的精神之旅。我開始稍稍收斂那種頑劣的遊戲之心。我在不自覺地改變自己,由一個復國主義者變成為一個充滿疑慮的探求者。也正是這些年,我對心愛的區蘭之死越來越感到惋惜。
臨行前我與卞姜泣別。她自知凶多吉少,再三叮囑淳于林一路輔佐。淳于林是萊夷護城將軍,曾秘密聯手數名尉官反戈,起事前二十日秦入齊,乃罷。船隊初航淳于林即充作百工登船,原手下尉官也隨之成行,只待船至中途相機事變。卞姜泣哭不止,爾後一向剛強的淳于林將軍也流下淚來。這使我稍稍吃驚。
船隊在海中游弋多日,未見大鮫,只發現了不少鷗鳥。焦憤中秦王一連射殺了十余只鷗鳥,其弓上之力令人嘆服。
第十一日,我脫去寬鬆袍衫,身著徐鄉城方士祭祀之衣,面容肅穆踱出草堂。齊郡守一行人馬正在官邸迎候,我登上飾有金色冠蓋的華麗之車。經過幾天靜卧滋養,我自覺底氣充盈,面色尚好,唯在前額留有一處淡淡艾草炙印。
從小島遠望瀛洲,可見沃壤千里,峰巒碧秀。淳于林恃武氣盛,勇力可嘉,但臨近陸地又不得不速速退卻。陸上土人頗多,身著樹皮獸衣,語言濁怪,持弓攜棍,似不可近。
盲目而昏聵的民族主義者實為不義。狹隘的愛國者總在國君、國土、國民……之間陷於迷惘,喪失為人的大悲憫。這其間關乎人的大自尊大義理,尤其不可糊塗妄議。社稷其名也恩重,於是就尤其不可借其名而妄其行。離開了義理去討論利益,必有妄行。區蘭在為齊之滅亡灑下悲悼之淚的同時,也該為齊之新生給以祈祝。朽木已崩,新生未成,妄行背義的齊閔王哪值得區蘭如此同情。
秦王一聲令下,船場即開,黃水河灣一片斧鑿之聲。我被封為始皇尋仙船隊命官,船場、征糧秦吏和兵士也由我統轄。一切想必不會順遂,因為李斯很快九_九_藏_書布下自己耳目,名為輔助,實為監督。我不得不將一部分精力耗在李斯身上。有幾次李斯甚至公開對尋葯一事斥之為「大謬」,我都冒死力諫方才挽回。秦王未必對海角方士篤信不疑,只是奢望日盛。
我奏請重辟船場,打造堅固樓船,一切再加周備,等待良機出航;同時擇萊夷地方最精良之船夫漁人,並攜船場領班、我的摯友淳于林,備好一切必需之物品,隨時輕便出海。
後人將對我東渡的時間和地點、航行路線興緻漸高。特別是我那些彼岸的親戚,面對各方猜測,必多憤懣。其實這也情有可原,因為時隔兩千余年,一切皆無蹤跡。有人將我東渡之日定為「農曆十月十九日」,並由此而生出一個「徐巿節」。我心中感激有之,感慨亦有之。本人率眾三次渡海,時間地點皆有變更。但「農曆十月十九日」顯然是個錯誤。秦代以農曆十月為年首,我未在年首出海,因水流季風不合。三次出海時間分別為農曆六月、七月、八月。最後一次即為秦始皇二十八年,即公元前二百一十九年的農曆八月。
如此盤桓日久,喪失時間,及九月風向遂變,船隊只得回返黃水河港。齊郡守親臨問罪,出言獰厲,命秦吏封查船隊所有物品。我強忍憤激,述說航路險要曲折,並讓隨船秦吏一一佐證。我著重申明:為始皇帝采仙藥、抵九洲澤國,乃天地間第一偉績,豈能一蹴而就?更何況船隊海上周旋搏擊三月,艱辛非常,勞績俱在,猶可為再次出航探得正路,何罪之有?齊郡守見聲色益壯,言之鑿鑿,只得悻悻而退。
閑下來的時候,我願一一比較那些有意思的人物。這些人物曾在不同的方面執掌重權,正可謂「炙手可熱」。人世間執掌權力的方式和興趣原是各種各樣。我不能將其一股腦地混到一起,而只願分類比較。我不相信人的興趣是一樣的,而只能說人在某些方面的興趣是一樣的。
琅琊自春秋起即為半島東岸良港。而秦王東巡時多次於此泊船,又經整繕。船隊入港后大事休整,避入琅琊附近的利根灣。秦吏恐有異變,兵士遍布利根灣陸上十里,殊為可笑。這一切動作皆由齊郡守策劃。齊郡守原為齊王建時一官吏,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引秦兵自燕南下,后得遷升。叛逆奸賊,其惡尤甚。
毋庸置疑,她死於亡國的憂傷。萊夷早已化為齊的一部分,但在她心的深處,唯有臨淄才是齊的象徵,正如同徐鄉是萊夷的象徵一樣。我敢設問:如果齊國在齊閔王的掌握之中,舉兵四鄰,民不聊生,齊國再強固再威赫,與他人幸福又有何益?不僅無益,而且只有滅頂之災。國內權族交織,弱肉強食,富賈官家沆瀣一氣,即便葆有社稷之尊,與民又有何益?
自從齊閔王問政以來,秦王從齊國獲得了不少好處。此人極重名利,對文治武功心嚮往之——這也是古往今來所有人主未能超越之處。齊閔王一生可分為三截:一截求士,二截重商,三截耀武。求士是問政之初,因為臨淄城以「稷下學宮」名聞天下,齊閔王決心發揚光大,將稷下學宮搞得轟轟烈烈。可惜學士們議而不治,大言刺疾,終於令其不能容忍。於是轉而重利,篤信商可強國,名商巨賈一時宛如國之棟樑。結果商賈遠去魯、燕、楚、秦,願為厚利而冒各種風險,全無禁忌。
對於有些人物,不消說我有點愛恨交加,喜厭參半。而另一些,我在激賞其才華與謀略的同時,簡直要生出深深的憎惡。有一些人雖讓我信賴和依託,給我人生的溫暖和安全,可也正是他們讓我產生出長長的嫉妒。這后一種奇特的情感妨礙我與之更加親密無間,並滋長真正的痛苦。這種心情是有害的。
第十六日,船行至成山頭南側,尋覓巨鮫不見,又去芝罘、黃縣。在黃水河港造船場巡視一番,復又登船東去。船行過芝罘不久即發現一巨鮫,全體大呼,恐懼興奮交織。追逐約一個時辰,巨鮫隱匿。秦王大暢,令船隊火速搜尋。船行至成山頭北側,巨鮫終於又現。這一次,秦王命左右不得喧嘩驚擾,只耐心靠近,然後連發數箭,大鮫血水遍染一片海浪,漸漸不支,翻轉肚腹。眾人山呼「萬歲」,壓過了海浪的呼嘯。
始皇瘦削的雙肩抖動起來,臉上肌肉陣陣牽動。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千古一帝興奮成這等模樣。我默默等待。
這一天說來也真是快啊。
老者所言甚是。所有人都長久不語。有人想起萊夷之南部蠻地古俗:河妖與海妖興風作浪之際,常拋童男童女祭之。於是議定:為求得仙藥,抵達彼岸,必射死巨鮫,童男童女奉與海神。
我跪拜秦王之時曾在腦海中閃過:我與齊王之恨至少也摻雜了「私仇」;而與秦九*九*藏*書王之爭,卻完全是面對了一個「公敵」。
當秦國疆界遠達東海之後,這個狄戎之王未食前言,立刻準備第一次東巡。他帶著極大興趣走出咸陽。對於東方,他心中充滿了神秘感,還有無盡的渺茫。神仙閃現出沒之地在齊國之東,那裡是古萊子國,接連了碧波萬頃。他讓史官找來所有東海卷宗,認真研讀了萊子國史,對這個騎馬民族的遷移史、興衰史好好琢磨了一番。
第二天五艘樓船自琅琊灣入海。秦王左右皆是弓弩手,我被邀至身邊。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持弓待發,令人焦躁又可笑。我祈求大鮫快些出現,以了卻這場煎磨。郡守一干人馬都在最後一艘樓船上,所有隨行者都被告知,一俟巨鮫出水,不可慌張,立馬稟報大王,由大王親手射殺。
李斯則要多情一些,對社稷山河、對嬴政王,皆自作多情。「千古一帝」都在全力準備自己的後事,一個丞相又算得了什麼。
對這一切的索源駁難確是精嚴到不可想象,非得面壁功深之人而不可得。一般的「愛國者」唾手可取,他們可以一任性情;而那些大愛國者何其難覓!他們除非有大眼光大境界不可;他們的摯愛之心不可稍稍剝離至真的義理,二者總是并行不悖。他們將終生為之探究。所以我衷心傾慕的,就是這些為至理不辭辛苦、不畏艱難、遊走四方之士。他們當中雜有名利之徒也原不為怪。這一類人嗜名利如性命,趨之若鶩,也恰是士的死敵。他們與鼠目寸光的歷史投機者一樣,是戰亂、饑饉、傾軋之源。他們沒有義理的熱情,而只有權變之術和苟且之巧。
如上是我對李斯一夥的苛刻。比起一個學士的叛賣、以同類鮮血換取榮祿者,更厲的詛咒也都使得。入夜我在船場巡察,心中苦痛非人所知。我對丞相灰暗的面色略有吃驚。我想這是陰毒之火、殷勤低賤的操勞加在一起的折磨,他不會有更好的面容了。人的心緒性質會浮上儀錶,嬉戲、荒唐、庸俗者,或者是端莊整嚴、縝密不苟、求真自省者,都會在眉宇間留下痕迹。我曾震驚于自身面部微小而明晰的變異——我不止一次恐懼於銅鏡,深感在其面前暴露無疑。每當自己過於嬉戲,不思進取之時,面部即有輕浮之色;而當我精進不懈、心懷遼遠之間,銅鏡即映出正氣充盈之態。我對此觀測許久,簡直無一例外。人若頹唐,故作端莊也徒勞無益。人需慎獨、內守,長此以往方可斂住正氣。正氣可以逼退淫邪,反之亦為同理。如同李斯一類陰鬱者,心緒必會對其長久滋蝕。
「欲求長生不老之葯,必得抵達仙境!」
幾年前,巧言善辭的齊國巨賈來咸陽,獻齊地奇巧予秦王,博得嬴政讚歎;巨賈立即不失時機再度邀寵,說秦王英勇蓋世,名滿天下,何不去東海一游?秦王大笑曰:大王足不出秦,留待來日吧!
在小島上流連半月,天氣漸冷,不得不儘快歸去。歸路風險依舊,只是較來路坦然;船至高句麗北五十余里處一船觸礁,船上五人只救得一個,其餘皆被急流卷裹、巨鮫吞噬。淳于林曾用弓箭射中一鮫,然其身帶箭鏃依舊悠遊。餘下一月之里程有驚無險,唯隨船一漁夫年邁不勝勞頓,暴發熱病,挽救無效死去。歸路上我與左右摯友再三議事,最後意見歸一:此次遷徙為亘古未有之大舉,必得成全;所計劃步驟,不能有一毫閃失;擇人謀事,慎之又慎。為堵塞疑跡,約定登陸后不得言說瀛洲真實,只可敷衍水路兇險,有巨鮫阻礙,不得近前云云。考慮到此一去將永生不得復返,幾人齊聲嘆息。有老者獻策雲:蠻荒之地人疏土寒,區區百人不勝孤寂,日後也不得蕃茂繁華;若能一舉攜來數千人口,久遠之未來方有大業可圖……
這些可從對答中得知。我在第一次拜見始皇時,就為這個帝王的淵博所震動。他對萊夷的始祖、孤竹與紀兩個氏族的分合、萊夷人定居海角的一干舊事無所不曉。我在暗暗驚詫中有了一個決意,於是並不諱言自己是萊夷後裔,但卻掩了三去稷下的行跡;我欲強調的是這樣一種民族心理背景:萊夷為齊所滅,於是不能不耿耿於懷;萊夷人臣服秦國,是因為秦懲暴齊。我特別流露出自己土生土長東海,自小追逐神仙術,傳得衣缽。
草堂離船場尚遠,彷彿可聞噹噹斧鑿之聲。與母國分別的日子即在眼前。一場劇烈艱苦、難以預測的較智較力也將開始。我不止一次細細想過嬴政那細長的眼睛、李斯那灰暗的面孔。現在我是沉然篤定、斂起精力之時。我必須把一切都想在前邊,不得孟浪。妻與嬌兒給了我特異的力量,還有對區蘭的珍貴憶想。我漸漸加強了一個理念:作為人子,我已贏獲全部幸福,蒙恩盈足;剩下的只是對上蒼的回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