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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這一天政議結束時,兩個長者留下,未曾開口即跪倒在地。這使我大為驚駭。自來瀛洲,除了幾個捉回的叛將伍長懼死而跪,還極少有人行此大禮。我慌然攙扶,他們好不容易才站立了。我說:「這萬萬使不得!這會折殺我也!」老者淚水在深皺中閃爍,尚未開口先仰天長嘆。我一再請求賜教,他們才直言不諱起來。
我向衛士做一個召喚的手勢。他們飛快上前。「傳我的旨意吧,我已決定讓各色人等,土著人、秦人、萊夷人,此岸與彼岸種種,自由婚配……」
大約三更時分有人篤篤敲門。我以為是甘子,上前開門。門前跪著一個女子。她伏在那兒,但我從瘦瘦的肩頭一眼就認出是米米。
她顯然並非一個淺薄可笑的女子,這在其後來的選擇中即可見一斑;但她突兀冒險的舉止——甲板上的衝動——簡直又讓我無從解釋。像她這樣一位年紀略大、富於冒險、體態豐腴的過來人,也許更適合我一點。我從來沒有將其當成一個「通靈者」,而只看成一個潛在的肉體夥伴。儘管她頗為精心地構築描繪了其「通靈」的異樣功能,我仍然沒有留下過深的印象,而只有豐富強烈的肉體記憶。總之她是一個奇妙的、不可多得的女人。
事後太史阿來不以為恥,餘氣猶盛。他說萊子國怎可負于齊愚?幸好略勝一籌,若蒙羞,他願捨命一搏!我問他,僅此之一命,搏一局之輸贏,豈不太虧?誰知他聽后青筋暴起,拍胸噗噗有聲,曰:「大丈夫視尊嚴若性命,士可殺而不可辱!」我再無言。我覺得徐鄉人以對弈定榮辱,已蒙辱在先。
他在萊夷人的自尊和威嚴、利益與機會面前可以丟棄一切。為了那個「意念」他可以丟棄憐憫、道義,而且永遠沒有罪惡感。我實在看不出在這一點上他與李斯、秦王和齊閔王之流有什麼本質區別。當然這些人很容易在狹小的層面上找到狂熱的頌揚者,但這也絲毫無助於他們。
對於我和我的左右而言,他是友誼與學術之鏈上斷絕的一環;對於整座登瀛者的城邑而言,他則是完整歷史之頁中漏掉和滑脫的章節。對於他,我一時不可能有再多透闢的分析。他與那個「女通靈者」的行為夠獨特的了。他們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叛逆,又不是蓄謀日久的賊子。他們的忠貞與誠懇簡直人人皆知。
淳于林一年前欲改變兵士建制,變各「伍長」為「總兵」,並由「總兵」下轄「三伍」,配以全部各類兵器,以單獨完成大戰項目。此事項之提出,主要為提防秦兵來剿;其次聞東部土人血統頗雜,混有遼東人、高句麗人,甚或有秦地船民也未可知。他們安營紮寨漸成氣候,時常劫掠。淳于林多次準備東征,以掃東部災殃,皆為我勸止。我認為一切尚不到時機,時下堅固城邑強兵自防為要,東部流寇草賊若不犯我,暫且可與之遙相安處。
米米原來如此之小。我開始深深懷疑起許久前淳于林的傳話。我怕她是聽從別人授意,認命般地耽擱了婚姻。如果她在童男中尚有自己的意中人,那我就是一個蒙羞的罪人了。
「請站了吧。」
我如今可由幾字概括:多病、疲憊、麻木、多疑。麻木是多次挫傷摧折的結果;而多疑卻是存活的必需。在內心深處,我不敢讓這樣一些觸角收束伏下,而必須大張開來。我並不相信這裡是一片最後抵達的精神陸地,正像我不信三百艘樓船裝載了同一種義理一樣。人可共赴危難,但這說明的也僅僅是「共赴」之特殊、固定的時段。人生危難瞬息萬變,「共赴」者將會不斷組合、聚攏和分離。韓非與李斯同為荀子弟子,一個卻死於另一個手中。他們之間的差異不僅是「義理」,還有世俗之益,還有血源之異。我不相信李斯之流,首先是不信任他的血脈。他是遠在彼岸的背棄者、出賣者,雙手沾滿學子鮮血的罪孽。
太史阿來常以焚書坑儒之凶警示「方士」,以激發抗暴之心。這原不錯,只是失於浮淺。日久,已有多人不能見容。我甚為苦惱。我多次想與之深談,又不知緣何談起。我巍巍然以「先師」自守,他總是溫順肅穆,甚至誠惶誠恐。於是我漸生疑竇,發覺有進入角色之辱。這角色的規定者即太史阿來與一班追隨者。也許僅僅是在我進入角色時他才如此謙卑。我且忍耐,因為時下也只能如此。我發現太史阿來以及周邊為數不少的方士,因過於迷戀自己的角色而達「忘我」境地,漸漸將性命與角色混而為一。我只在內心認定他們的激憤、焦思和痛心疾首多少有些自欺和欺人,但無從找到戳穿的切口。
有一女子頗瘦削,纖弱然而嫵媚,皮膚微黑。她在片刻間三五次抬頭望來,九九藏書待我注視又匆忙低頭。灼|熱之感從胸口掠過,我在心裏念道:米米!我從旁走過,禁不住再次端詳,雙腳如石塊般沉滯難移。女子旁邊一人小聲嘀咕,全是熟悉的萊夷鄉音。驚喜中我終於聽到那人呼她「米米」……這時才注意到米米穿了件深綠色手編綆衣,內襯粉色絲緞。腰上束的是水紅帶子,頸上飾有小小玉貝。她長了微微上弔的鳳眼,額頭鼓得像鹿;後來我發現其眼睛也閃閃如鹿。她太瘦小,兩隻羞慚的乳|房像秋天的桃子。
太史阿來在多大程度上令其臣服、並支配了她甲板上的行為,如今已無法查尋。我知道太史阿來是一個詭秘異人,常常做出一些不可解之事。記得我與他從乾山祭祀完畢第二天,一同去黃縣歸城、萊南,然後西行臨淄——后因事耽擱未至臨淄,與三五「方士」一起經東海沿岸一線返回徐鄉。行至一漁村過夜,太史阿來與房東女主人交談甚多,並應她之請作了道法。第二天一早啟程時,女主人尾隨不舍,淚眼蒙蒙,令太史頗尷尬。我一再讓其勸止,女人仍隨。我只得親自勸其返回。女人泣哭不止,說隨太史拋家舍業在所不惜:「他是人世間第一個讓人捨不得的男子,只與你說不清細……」我只得令太史了結此事。太史於是只消片刻私語,那女子就戀戀不捨地回身去了。我總設想他正以相似方式使「女通靈者」追隨。
我於是謹依心示而行,不分門派,不窮義理,只為保存想念;我引眾學士儒生東去海角、再入徐鄉,爾後同做「方士」。一時徐鄉成為名副其實的「百花齊放之城」;地遠心偏,鞭長莫及,加以秦王喜好神仙之術,熱衷不老丹丸,齊郡官吏也多多效法。一時間對「神仙」存疑者為吏甚難,對「丹丸」摒棄者幾近愚傻。唯「方士」大行其道,優哉游哉。太史阿來第一個尊我為「先師」,我每每拒之,他即勃然變色,結果也只能勉強為之,對這一稱號逐日習慣。
他們敬畏的聲氣使人振作一些,將我喚回眼前的時光中。舉目四望,一陣無法忍受的孤寂泛上。我一瞬間明白,之所以在深夜難以拒絕那幾粒要命的丹丸,除了疾病的糾纏,也還有其他痛苦。
其實我從未忘記她的名字,在腳氣病猖獗之夜,我甚至喃喃吐出過這兩個字。我認為這是兩個至美之字,是再好不過的萊夷名字。萊夷稻米當為七國之首,而且引種時間早於南部澤國,與桑織併為二美,炫耀於世。「米米」也會炫耀于瀛洲吧。想到後來自覺心口灼|熱,隱隱不安。我曾決意不再有第二「區蘭」,隻身一人度過暮年。「暮年」二字何等凄涼,不過也多有悲壯。腳氣病、左胸悶疼,都使我不能入眠。在這不眠之夜,我特別渴念一個訴說之人。
如果正道換來的是唾棄,那就將我唾棄吧。深夜人聲四息,我甚至想,就讓我忍受這一代一世,甚或永久的誤解吧,就讓我拿出不可思議的巨勇吧!誰來給我這勇這力?誰來給我這心這志?沒有,只有我自己生得獲得,然後才用得。
我只能婉言應對,答應仔細斟酌。他們離開后,我愈覺從未有過之沉重。船隊駛離黃水河港那一刻,我望著船尾翻起的波浪,心想一切剛剛才開始。我想得不對了,此一行既走向了開始,又走向了結束。
種族和社稷,此二者太重了。
自秦始皇第一次東巡至今,我與同伴結識、相聚、流失,不知有多少人次回合。我已疲憊。秦王二十八年之前更是令人慨嘆不止。歷經多少險境,再背負出賣之絕情兇惡,心上愈加冰涼。
衛士張口結舌,脖頸伸長。我再復敘一遍,他們才應聲而去。
一切不出所料。大言院終於展開辯論。辯論終了無非是「可」與「不可」相持不下。令我驚訝的是,並非所有未曾完婚者都是同一種言論,他們當中有人竟堅持反對與土人女子通婚,認為如此一來無異於「亡國亡種」。駁難者反問「國是何國、種是何種」?結果又引出萬般煩瑣,從炎帝黃帝上溯,說到盤古,最後又大罵「狄戎」,說西部蠻夷入齊后一切都不成體統,一塌糊塗了。
其實就「方士」的道法與禮儀事項而言,徐鄉本土有一些真正的「先師」,而今在這座城內卻成為末流;一個個憤憤不平,又莫名其妙;他們出示典範,太史阿來就斥為「大謬」;日久之後也只得臣服,以「先師」之禮待我。
回想從萊夷徐鄉到臨淄訪學、民間長達數年的遊盪,我都在一種質詢、矛盾和糾纏中活著。有時我頓覺豁然開朗,有時又四無通路,步入絕境。意象通明,腳下阻塞;腳下暢然,義理全無。溝通虛與實、言與行、動與靜、遠與https://read.99csw.com近,即讓人耗失全部體力。有時我極想尋一個大致不錯的通路行走,比如訪學苦思和抵抗蠻暴。但後來發現這條「大致不錯的通路」又將人引向大相徑庭的異方。同是訪學,紛紜的義理也會把人纏裹;同是抵抗蠻暴,卻會讓人援引各種手法。其結果將不堪設想。看來尋一個「大致不錯的通路」也遠非易事。
他的話令我不得安寧。因為自開始擇女完婚以來,未得婚配者不在小數,這一部分義憤填膺。可是事關血脈種族諸等至大事體,我卻不敢輕言可否。最後一次提交政議,並將這一難題送至大言院。我密切注視大言院,發現一片沉默。原來大言院有三分之一學士尚未婚配,他們就此難題不敢輕率,正抓緊時間出入經卷院。其結果必是引經據典,一發而不可收,一舉促成心愿。
這個路徑在心中漸漸明晰起來。我終於認定:它即是「大致不錯的通路」!
這樣一直挨到黎明,開始洗漱、用餐、晨讀。接著是一件連一件的稟報,於是胸疼和頸部疾患全部無影無蹤。我發覺自己最喜黎明到日落這一段光陰,深懼夜晚。我想尋一個伴寢之人。我讓守夜衛士夜裡陪我說話,如果困了則歪在榻上歇息一會兒,醒來續談。這樣我覺得略可忍受長夜。
我堅信在後來的一切艱難時日中,甚至是後來人一世復一世的無涯之中,每個人將忍受的最大艱辛,都是這追思尋路之苦、這自問自答之苦;此苦無邊無際,伴人一生。
我於是漸漸恐懼於太史阿來。
這個時世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心懷哀傷。他們從西向東,彷彿七國之崇山峻岭滲出的涓流,匯入了底層,化入了民間。他們各懷念想,一顆心並非分屬七國。這都是時世的哀傷者和尋路者,都在痛苦地想念。秦王統一七國之後,更大的野心是要統一人的想念。於是繁雜而眾多的想念也就沒了去處。
「不知道……我只知這輩子不能離開先師了!」
想念是至為重要的。給眾多的、如春日繁花般絢爛的想念找下一個去處,也就是時代的大善。
我至尊至貴的萊夷之母啊,我有何言?
「她叫『米米』。」淳于林大概怕我已將其遺忘,故意提醒一遍。
原來他們所求者有三:一是立即收回成命,禁止城邑中人與土人混血通婚;二是來瀛洲日久,欲圖大業久遠,實不可無君;三是從社稷子嗣計,先師必須擇娶,萬不能再有耽擱。
除了築城諸事,我更關心的還是兵營體制、操練防衛等。淳于林在這方面無須催促,總是新奇迭出,日日精進。三年來由原來的十五營擴展至二十六營,且器械愈加精良,火器品種多達十二種;拋石機、炮、飛箭、衝鋒車、登城雲梯、火雷,都迅速增置。兵士盔甲添置數種,金甲由一年前每營四十二件增至八十余件,整整多出一倍。三年來與叛賊交火一次,擊退和剿除土著劫匪十余次。兵士嚴格遵守我的旨令:對土著的打劫圍攏以驅除打散繳械勸降為主,不至萬不得已不準傷其性命。此類尤在我一一督查之列,所以三年來未曾逾矩。
隨著強秦東漸,四水歸一,我的悟想紛亂匆忙。去臨淄、訪稷門、入民間、集同道,無非是尋一個簡便可行且不可耽擱的途徑。我反覆思慮:在此非常之時世,我要做與必做之事到底是什麼?拒秦已不可能,復萊更是遙遠,歸附即是罪孽。吾欲將何為?
我及摯友、百工、方士、童男童女,整整一座城邑的人,都是一些漂流者、從大陸母體上分離出來的孩子。一旦分離,也就喪失了頑皮,從此要直接面對人世間的風霜雨雪了。截斷回返之路,剩下的一條路就是繼續前往,愈走愈深,走入自己的未知。
在一種虛妄的熱情支配下,一個部族的大部甚至全部都會踏上歧路。歧路即是末路。昏聵狂妄的君主恃民族之眾,幻想著不受追究。其實一個民族既可犯罪,也就難辭其咎。昏君相信「民眾是永遠不會錯的」,「君即民眾」「君即社稷」——實際情形則是:「民眾」既會犯錯,「君主」也非社稷。無論有多少誘因,民眾的行為仍是一種集體行為,即多數人在某一前提和某一心緒狀態下達成的一種妥協一致。太史阿來的「忠貞」與「熱情」相當通俗明了,眾人尚來不及思慮也就擁贊了他。對他一度不能質疑,猶疑就要受到唾棄。
我以前曾想過,他們的死亡之中埋藏著對我的深愛,也遮蔽著對自己的絕望。沒有人站在歷史進程之外向他們指明:殉一個無冕之王遠非值得;他們自己也還不到絕望之時。他們的忍受力太差了,他們過早地吞服了自戕的「丹丸」——當然與我的「丹丸」不同,那是冰涼的劍https://read.99csw.com,是金屬所制。人在忍受中會發現奇迹,歷史和人心會發生出乎預料的逆轉。人總要違背自己的意願行事,走相反的軌跡。人的最初意願只是一種動力,它只負責把人推向一定之軌。然後這意願就失去了定力。人在自己的軌道上滑行,滑向固定難易的方向。太史阿來與「女通靈者」性急到不能等待;他們在嚓嚓作響的滑行中竟然一無所查,認為人和歷史命運之車已然停滯。
三者都在一再禁言之列。我料定二老的確是鼓足了勇氣。連我也覺得欲做成這三條頗為容易,若不做倒是極難了。他們反覆強調此乃全城人之心愿,只不過別人沒有膽量直言;而他們年事已高,早無掛礙。
太史阿來忠誠於我的,只是我身上的一部、生命中的一程。時過境遷,我即讓其感到陌生。我們尋找的「義理」原是如此不同。踏上瀛洲,漫漫長路又將啟步,能夠伴隨者不知尚有幾人?我警惕的竟至於還有自身!我害怕意念與肉體對抗、害怕靈魂的遺棄,害怕無謂的遷徙。
登臨瀛洲已近四個年頭,再過幾個月我將滿五十歲生日。在我的生命中,我一直恐懼於「五十」這個數字。按萊夷人的平均壽命計,我已屬僥倖之人了。近日來左胸疼痛仍頻,脈象有變。我知道這是萬事入心,思慮過甚。可是正像人無法遏止日之起落,也無力抑制馳騁游思。除了心病,腳氣病也日見囂張。若不念萬事開端未有結局,我也許早已了結了自己。在心病和腳氣病猖獗之前,腰骨和頸疼曾把我弄得痛不欲生。我一貫對那班醫師不太看重,後來也不得不請其為我診視。一看到他們灰暗的面龐、那三綹長須和長長的手指甲,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我還是忍受他們號脈,用一片銅板壓住舌根,特別是伸手翻我的眼皮。最後開出的是幾服熬煎得棕黃中泛著墨綠的湯藥。他們照例讓嘗葯人嘗過,然後讓我喝下。三服藥用過後病痛似有緩解,於是,我就把為自己備下的東西暫且藏了——那是幾顆斷腸草配製的藥丸,吞下后只需片刻,一切也就結束了,並未有多大痛苦。這種劇毒藥丸自從齊都最後一次歸來就一直帶在身邊;秦王東巡時,我甚至把它存於貼身衣兜,以備不時之需。一旦面臨暴君的慘刑、疾病的折磨、無望的絕境,我都給自己留下了這條出逃之路。只是這一可怕的怯懦沒人知曉,無論是卞姜、區蘭還是淳于林諸人,都只看到我的另一面:忍辱負重、膽大果決。眼下我又在徹夜不眠的煎熬中琢磨那幾粒致命的丹丸了;有一天,約莫是三更天里,我憋氣爬起,在燈下直盯著三粒丹丸看了許久。那真是一次絕大考驗。我身上遍生汗粒,等待巨大誘惑絲絲消退。後來我總算勝了。
齊國賓客離開徐鄉三日,我猶在苦思之中。除對弈之外,駁難,甚至比試劍法、騎射,徐鄉之士都常有出色之處,令我喜悅暢快。這是至樸素之情感,皆由水土培植。不愛水土,極為荒謬悖理,猶如疏離背棄生母。但不能以對弈競技,輕言社稷之尊。我在這暢悅狂熱中感到了危兆。
但我也曾被其誤解為源於同一種思路和目的的狂熱。我深知他今後會由我身上產生出長長的悲涼絕望,直至仇恨。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舊我」的忠誠。他需要我的「回返」和「歸來」。但這已不能夠了。
聽了幾次大言院的辯論,令我追思很多。我在百忙中不得不多次出入經卷院,翻動那透著特異氣息的卷宗。有些簡冊已非常陳舊,字跡脫落,韋編絕斷。我對經卷院的管理者頗為不滿;但對方辯解說,這些經卷大半由七國輾轉彙集,經多處匿藏移動,才運至樓船;登臨瀛洲之後,經卷院中所有人手——其實也只有區區十幾人——全力搶救古籍經典,有的已斷斷續續轉交繕寫院抄錄;幾年來差不多已無暇研琢攻讀著述……翻動經卷時騰起的淡淡塵埃,又讓我強烈地懷念起老友太史阿來。
我沒有憤怒,只有壓抑了的一絲狂喜。我問:「誰告訴你是這樣?」
從六坊踱出,四周光色彷彿一齊籠罩,無數目光盯視過來。衛士照例在幾十步處走動,我卻寧願他們遠在視野之外。有人從大言院和經卷院走出,至近前恭敬施禮,呼一聲「先師」離去。
「那你站起來吧!」
太史阿來留給我強烈震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生之嬉戲、邪癖、私慾——這一切相加都不能剝奪的「意念」。他這一切曾與我心魂深處的一部悄悄吻合。但也僅是一小部分和一個階段而已。他曾在徐鄉的某一個深夜,聲淚俱下地言說那個「意念」。他牢牢記取的是萊夷人的祖先和業績,並自始至終是一個「偉大的復國主義九-九-藏-書者」——僅由此而論,他也是一個純粹者,一個高尚可敬,然而卻又是害莫大焉的妄人。
她容不得輕薄膚淺之徒的無忌無度。她不容各種各樣的損傷。她的強大雍容,即在於蘊含、沉然,還有肅穆。一己之心往往難以度測,她的尊貴、摯愛,都應潛于血液與不言之中。
她總是通過顯示深厚而徹底的義理,來表達自己的尊嚴。一切離開這一基柢的表達,無論多少熱情熾燙激烈,都會造成相反的結果,使其長久蒙羞,傷及骨髓。它支持下的熱情將不會耐久;它贏來的富強也不會長遠。
淳于林稟報:自城邑北面五十里山嶺修築的城牆,至這個夏末已砌四十里;至秋冬兩季將砌完中段六十里。砌城之伕多為城內徵用,土著為換取粳米、織品,多踴躍投入,故進展較前大增。下則設以排污水道,如此將杜絕蚊蠅臟臭漫延滋生。我聽后大為快慰。特別是鋪設排污一事,本由我大力倡議,然建城之初卻未能實施。百工中的「建造長」自恃名高藝精,徑自設計。其實此舉非我獨創,而是從臨淄得來。臨淄作為天下數一數二的繁華之都,一切皆有條理,地下水道縱橫交織毫無紊亂,清濁有序,出入分明。本城因未設地下排污水道,三年來山洪溢入,污水漲出,惡臭滿城,幾處疏暢出口都被石礫堵塞。
大言院的辯論至少使我想到:既然七國混一、古今混一、四方混一,為何城邑之內不可混一?此莫非作繭自縛?我私下將種種想法議論于「方士」之間,他們當中年老者憤然,而年輕者則合掌而歌。問淳于林,他稍稍讚賞,並藉機提出織坊中那個要「追隨先師一生」的女子。
如上想法往往是一閃而過,是我獨自一人的悟想,並未道出。我太需要他們,正如同他們太需要我一樣。我親眼看到來自七國的儒生名士、各色人等在經受如何痛苦。他們正進入另一囚籠。這囚籠無形無影,卻緊緊相逼,使一切違背萊夷的義理都隱退消匿。這個囚籠給人以肉軀的安全,卻又給人以靈魂的戕伐。
在太史阿來為自己激動之時,我卻為自己而悲傷。我發現年屆四十,卻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對以往滋生深切懷疑。我懷疑一個消失於彼岸的故國能否存留於他鄉?我懷疑世上許許多多東西,包括社稷,有時真的會是一去不再復返。這一切當時並未說出,一方面因為還沒有梳理清晰,另一方面也為了迴避劇烈論爭。太史阿來收集了所有關於萊夷故國的經卷,哪怕是只言片簡。他對自己的來路與去路毫不懷疑。我不知該怎樣評定和判斷這位迅速衰老的、一度是相濡以沫的兄長。我發現源於內心的熾熱火焰已將他烤得枯乾。他臉上皺紋細密如同灰塵。
每一天黎明我都顯得神采依舊,經過梳洗、飲用提神的湯汁,兩眼閃出光亮。衛士們已在營帳外換了三班,在門前來回踱步,曙色映著身上的甲胄。他們見到我總是略有慌亂地行禮,我則輕拍其肩以示謝忱。
我漸漸不能支持他的「意念」以及這種「意念」的方式。那是一種極其世俗化的精神提攝,至為現實又至為明朗。比如說它支持一部分人索要土地、城邑、特權,以及其他種種好處;它並不排斥這樣的思路:為了這一部分人的獲取,可以向另一部分人掠奪,可以造成另一部分人的莫大痛苦,直至死亡。
「不,先師!您答應讓我服侍才能站起……我知道這是命定的。」
我將像拖延自己的生命一樣拖延下去,對三項要求未做一絲變更,並堅持不列入政議。我知道二老的勇氣來自多方支持,其力量恐難預料。我也知道自己處於特異危險之中,也許使命已經完結,從中途事變甚或更早時日就該由另一個接替了。這個人會是誰呢?
太史阿來從來睥睨婚姻,自稱杜絕酒色,又在徐鄉一帶常有風聲。一寡婦受雇為其漿洗做飯三年,爾後事發。族上嚴加追問吐露詳情:太史阿來行為極其乖戾,而且十分沉溺,舉止怪異到意想不到。寡婦曾向族人展示身上數處印痕,敘說一二,聽者大為驚駭。族人合夥緝拿邪癖之徒,我只得令人藏匿,轉至黃縣北海桑島。寡婦在族中再無顏面,數次尋死,終究投井自溺。加上「女通靈者」,太史阿來此生已攜兩女走入冥界,可悲可嘆!
比較而言,「女通靈者」比米米更能夠吸引一個逃亡者。她的死差不多像我的多年摯友太史阿來一樣,讓我深為震動。我正有許多話要與之交談,想不到她走得如此匆忙。
有幾次,也許是不經意間,我又走入了「六坊」中的絲織坊。所有女子皆自顧忙碌——因為這裏已成規矩,無論何人查看,皆不得慌張起立耽擱操作。我在織機前走動,像往日一樣不時伸九*九*藏*書手在光澤的絲巾上拂掠一二。我對這些女子的名字一概不知。她們個個垂目,並不看人。偶爾有人抬頭,旋即又去操作。時下這些女子已非昔日,她們皆已婚配,滿面紅色,嬌媚勝過常人。
這一夜甘子久久未來。
我有時長達一個時辰站在安睡的甘子旁,屏息靜氣,唯恐將他驚擾。我想起了小林童和其他。在這樣完美無缺、蓬勃向上的青春面前,我有一種難言的羞愧和感激。有好幾次我莫名地流出淚來。甘子吐納的氣息含蘊了芳香,那面龐如絲緞一樣閃亮,又如七月之果。後來我出了帳子,見有衛士在不遠處踱步。仰望星空,又展望紫黑色遠山,心中頗為安然。朦朧中覺得帳中正睡一頑皮溫馴的孩子。
我不想回想在中途事變不久的甲板遭遇。「女通靈者」在月光下熱氣騰騰如同烤紅薯般的雙臂、高聳碩大的乳|房,都給人強烈的感覺。特別是在挨上我身體的一刻,我即真實無誤地感知了她的肉體,那種特別的溫煦和彈性、一個人在極度興奮中的震顫;那天,她散發著夏天第一批熟杏的氣味。在剛剛篤定和歷險之後,長達一月的海上之行使我精疲力竭。我在這位女性放肆而頗具勇氣的剎那依偎中,獲取了他人無法理解的安慰。儘管接下來我出於各種考慮疏遠了她,心中也還仍然殘留著某種謝忱。
我在交談中特意觀察了這位將軍。有人說淳于林自從與嬌女完婚之後更為俊拔;嬌妻甚得寵愛,心手皆巧,從當地土人學得製作海鮮三法。萊夷人也有生食海物之俗,但與此地有所不同。淳于林衣飾也好於往日,簡直是風塵不沾。在我緘口不語時,他的臉色略有泛紅,叫了一聲「君房」,再無下文。我並不追問。其實這位將軍也有苦不堪言之處:所帶兵士、總兵伍長,常有騷亂髮生,有時還頗為嚴重。上個月有兩個攜帶武器逃去,至今下落不明。有人發現他們曾與土人女子一起,於是十有八成是到土人處「入贅做婿」去了。我不知土人風俗,也不知他們時下可否無恙。總之,兩個年輕人必是忍無可忍,方才取此下策。淳于林在報告此一叛例后議論:「如果開放與土人通婚的禁令,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陪我的衛士已跟隨兩年,以前似乎未曾多言。他十九歲,家在徐鄉南邊村落,自小隨父捕魚,十六歲入城做織工。他當年作為划槳手上船,登臨瀛洲后被淳于林選作衛士。所有衛士都經淳于林親自審定,從五官舉止到身世親戚,一一驗過。這個叫「甘子」的年輕人眉目極為清秀,身體細長,手足柔軟,開始回我話必挺胸昂首。我讓他隨意些,自己也斜倚榻上與之對談。所談皆萊夷舊事風俗,如觀乾山祭祀典禮、春天漁夫祭海、婚喪禮儀……甘子漸漸沒了拘謹,笑聲朗朗。夜半之後,有時我不知不覺間睡去,一覺只是片刻,醒來卻見甘子睡得深沉。他睡相甚美,雙目夾出長長一溜睫毛,讓人想起安眠的羔羊。
半夜出了一身汗粒,胸跳如鼓,伴以陣陣疼痛。我掙紮起來喝了一口水,吞下三粒醫師的藥丸。這些治胸疼的藥丸都按驗方製成,呈墨綠色。接著再不能入睡,心慌膽怯。腳氣病也屢屢冒犯,時下雖被扼制,但不知何時又會囂張。頸骨像鑲了一塊陌生的木節,麻脹刺痛,有時真要令人破口大罵。我知道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事情總該有個了結。作為一個略通醫術的人,我明白自己身上的所有疾患都將不治。那幾粒致命的丹丸仍在誘惑,我正小心而緩慢地走近它。放不下的是此岸彼岸的牽挂,一座城邑的未來。我對身邊一切事業的明天不敢設想。強烈思念卞姜、區蘭、小林童——這個夜晚我突然覺得他的那一對微微上挑的眼睛有些異樣。
僅僅為此,我又灑下一把同情之淚。
我常常想起在徐鄉城的一次對弈。那是從臨淄稷下來的幾位弈人——他們聞聽徐鄉是一座「百花齊放之城」,詩書琴棋之風甚盛,特來切磋商榷。我率眾士大禮迎之,並安排對弈析難。對弈中,徐鄉一方對稷下一方,十六局勝九局,費時七天七夜。觀棋者甚眾,氣氛熱烈,有人興奮得不能支持,手舞足蹈,甚至口吐狂言。其中最為活躍者乃太史阿來,他並不參加對弈,但每局都牽動神思,敗則神傷痛楚,捶胸頓足;勝則啊啊呼叫,忘乎所以。最失禮處,賓客未走,他即與一班方士在駁辯中譏諷起來,並由弈技引申到萊夷與齊人種族優劣之比較、國勢之衰盛輪迴、齊人之不義——鮮廉寡恥、勾連蠻戎,必淪為亡奴等。雙方愈吵愈盛,無法止息,最後太史阿來竟憤然而去;當夜,太史阿來又率人圍困賓客館舍,呼喊叫罵。幸而有淳于林一干人前去解圍,方才了結一場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