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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或許不僅是萊夷人衰敗的原因,而且是古代一切先進民族被落後民族驅趕和取代的原因。看來任何民族,在物質與文化進一步發達繁榮之後,切不可遺忘了昨天,不可放棄了吸納,尤其不可放棄體魄與思想的操練。失去了這「操練」,後果可怕至極。一個被物質所累的民族就不會產生有競爭之力的最現代的思想;就會變成一個鼠目寸光的庸常之輩。這種人周身掛滿了珠寶,但就是不堪一擊。少數上層萊夷人曾經以籌劃國策、禦敵和富強為己任。但他們已然忘記:社稷之重不可以僅僅託付幾人幾代;再說一國之流習總會隨風氣盪動,無孔不入無堅不摧,它不可能對國君大臣王公貴族毫無影響。
顯而易見,正處於鼎盛期的萊夷人已被物質所累。豐饒的土地、漁鹽之利、先進的文明,這一切都促進了翻湧奔騰的物質之河,它終於一瀉千里,淹沒了一切。儘管她擁有第一流的軍隊,但軍隊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並非是國土和人民最有力的保衛者。一支在物質之河澎湃水流中沉浮沖刷的軍隊,將會發現自己是多麼無力。
齊國產生之後,與萊子國的相峙期並不太長。萊子國已盡全力振奮國家,曾經採取了軍事、農工等各方面的諸多新策,但終因不合歷史大勢而歸於滅亡。最後的居地失去之後,萊夷人一部分沿孤竹與紀開闢的路徑回返北方;一部分被遷移、流散四方。齊人不像周氏族最初對付魚族那樣嚴厲,但也相當苛刻。萊夷人的最後一部分固守海角者不得不淪為鐵鹽絲織百工,成為強盛齊國「漁鹽之利」的一部分。
萊夷族倚仗強大的國力擊退了西周的侵入,領土範圍大致恢復了戰爭初期的規模。這時孤竹與紀的矛盾才重新突出起來,衝突日益加深,於是孤竹一支人馬重又沿殷人入侵時北上的路線穿越老鐵山海峽了。他們最北到達了大小興安嶺,甚至是貝加爾湖地區;往東南則到達高句麗半島——這些地方素有孤竹人的後裔,其時大張雙臂歡迎來自故國親人的悲喜之情可想而知。孤竹此次北上當然不同於殷人入侵時期,大有一去不歸、分土而立的意思。但他們仍視黃縣海角的萊子國為母國。
萊夷人當時的漁鹽業至為發達,幾乎不亞於絲織、種植和冶鍊。黃縣東西部的大鹽場已是舉世聞名。漁民擁有當時最大的船,可以順風順水駛往遼東和高句麗半島西端;除了捕魚之用,萊夷人還造出了供遊玩的車船。船由普通的舢板式更新為三層樓船,由頂樓、中樓和底艙構成,且中樓和頂樓艙間皆由細白葦席和氈毯輔就,舒適非常。至於車輛,獨馬車和牛車基本在城內絕跡,而代之以更為豪華的四馬彩繪大轎車。車上絲綢冠蓋,並帶有水具和酒具,有暖手爐。
萊夷人有一個強大對手:周。周的勢力從中原一帶擴展到黃河以東,終於主導了泰山以東廣大地區,迫使萊夷人迅速東撤。其實周人的族居地也並非中原。周之後人總樂於說自己的始族為軒轅氏黃帝,完全是出於一種虛榮;另有一說為「東海人」,也出於同樣原因。周氏族其實是源於比較落後的白狄族;白狄族與犬戎、鬼方等都是古代同以「犬」作為氏族圖騰的北狄族,他們的居地最早在西北部。遠在夏代以前,白狄族的一部就沿黃河來到中原地區,他們是姬、姜兩個胞族。有人說姜太公是「東海人」,自然非常荒謬。白狄族因其落後而在中原頗受歧視,所以後人總是抹去自己的血緣痕迹。他們把姜太公說成「東海人」,又說成是中原土著(河南汲縣人),顯然都出於這樣的目的。
周氏族中的「魚族」曾是中原地區的一個「大族」。在歷次複雜的戰爭和兼并、融合之中,後來已被消失得幾乎杳無蹤影。在悠遠的古代,它顯然經歷了一段極為痛苦的時期。這當然不排斥後來越來越強大的周氏族的內部分裂。當年與孤竹合作最好的就是這個魚族;同時也可以預想,這種親密無間的合作的結局會是什麼。它導致了周氏族內部的分裂。有一個時期——想必是至為艱難之時,魚族人的足跡遍布東部,這顯然是萊夷人對其施與的特殊恩惠。再到後來,當萊夷人與周氏族徹底決裂、發生了所謂「東夷四國結盟反周」的事件時,魚族傾向並參与了夷族的行動。這是一個重要事件,是不同的氏族融血的過程。
早在孤竹第二次率眾北上時期,居於西北方和西方的狄族、犬戎也開始了東移。他們與周氏族有著血緣關係,同屬白狄族。狄族與犬戎族的東侵路線頗為曲折,大致一支來自北方,一支來自西方。雖然入侵的白狄族與早已在黃河中下游定居的姜姓和嬴姓同屬一個血族,但如同當年「魚族」的分化融read.99csw.com合一樣,其間也經歷了兼并、戰爭、妥協求存等相當繁複的過程。他們最終共同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萊夷部族,一個擁有燦爛文化的萊子故國。不難想象狄戎東侵對於正在進行的周氏族與萊夷族這場戰爭的巨大影響。結果是長期的平衡和對峙被打破,強大的萊夷族不得不割地東移,退居於膠萊河以東地區。這是萊夷人歷史上最感屈辱的一段;可是歷史的悲慘演變並未止於此。
我只想把這些告訴自己冥冥中的慈母,只可惜她再無聞。我還想與那個苦難不幸、又是野心勃勃的太史阿來暢談一次,可惜他已永訣。我想與區蘭、卞姜,甚至是那個「女通靈者」逐一深談,可惜也都不能夠了。這些辯論與暢言,這些回告與相訴,大多也無用無益。可我仍需訴說。我自己需要這訴說。
早在殷人入侵萊夷的時期,孤竹就曾與紀分手,遠途跋涉穿越老鐵山海峽北上;但那不是反目,而是與殷人鬥爭的需要,等於是一場戰略轉移。當時的周氏族尚未成氣候,他們傾向於孤竹,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合作,有了孤竹分割屬地,讓來自西部的白狄一支有了棲息之地。當時殷與萊夷人的戰爭甚為酷烈,萊夷一度喪失了西部大片土地。迫於形勢的嚴峻,萊夷人北上尋找新的棲居地也完全必要。大約是幾十年之後,北上的孤竹立足已穩,同時萊夷與殷人的關係也趨於穩定,這時孤竹的大部才重新沿老鐵山海峽返回海角。
大概今天很少有人相信,當時的萊夷人已經如此奢華。上層人物自不待言,僅是城邑之內的平民,即在節日里穿綢衣系玉墜,身攜寶劍;飲食講究,烹調師已得到尊寵;每個村落都有自己的釀酒師、制陶師;萊夷人的音樂即是後來齊國音樂的發祥地;有人甚至估計,從強盛之時的齊都臨淄的情形也大致可見萊子故都的繁華。其城邑面積,齊都顯然要大得多;但它的城建、街道規劃,特別是它的服飾、飲食、音樂、文字,差不多一一承襲萊子國都,並無多大改變。萊夷人當時已有了宴飲伴以舞樂的習慣,當然這隻局限於上層。但即便是普通人家,起居也相當講究。他們可以燒制各種陶器用以建築;房屋有的已做瓦頂、鋪以方磚;牆壁用燒制的灰粉塗得雪白;室內總是壘了火炕,炕上鋪了蘆葦編成的精美席子和氈;席上擺一做工細緻的小方桌,以供宴飲之需。
周氏族在取得了對中原和半島地區的控制權之後,對以萊夷人為首的眾多氏族實行了嚴厲統治。這在今天看來仍然令人震驚。沒人能夠設想一個文化落後、至為野蠻的氏族,能對包括像萊夷族這樣先進氏族在內的一些部族實行如此有效和有力的統轄。這說明在長期的土地爭奪、侵入和氏族兼并的過程中,有一些部族是專于探究的。周氏族以永久統治者的氣魄,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血緣的局限,而遵從全新的、合乎歷史與時代的義理行事。比如同屬白狄血統的魚族,雖然在戰爭初期就有了分化,歸附於周氏族的並未受到文化上的限制;而今也許出於對一種背叛的后怕,即便是歸附了的魚族,周氏族也給予了嚴厲而冷酷的懲罰,大有掃除魚族一切影響的企圖:凡與魚族有關的所有銘文、刻記、簡冊,都一律毀棄;而且還進一步將魚族遷至遙遠的西部。對待其他氏族也採取了類似方式,尤其是對於萊夷族留在黃河中下游的痕迹,全部徹底予以掃除;對於那些散居的異族則統統遷移:或西部,或南疆;而中原和半島西部則遷入其他居地的繁多胞族和部落。
也就是這個時期,暫時平靜的周氏族與萊夷族的局勢重又緊張。本來西周面對強大的萊夷無可奈何,但由於孤竹北遷,萊夷族自身的荒疏,周氏族又開始了新的圖謀。戰爭一開始就非常激烈,周人重新越過泰山和黃河。黃河中下游的土著過去曾受惠于萊夷,為了表示對萊夷的忠誠甚至更換姓氏為「紀」,而這一次卻迅速轉向了周氏族,並作為先鋒進攻萊夷。萊夷軍隊撤過黃河,又東撤四十里,最危險的時刻甚至撤到了萊洲灣。
真實的情況顯而易見要複雜得多。無論是「黃帝」還是「炎帝」族,也無論是「九夷」還是源於「白狄」的「魚族」及其他,在漫長不可考據的演化之中都經歷了地理與血緣的巨大演變;因自然災變和戰爭而造成的遷徙:混合、分化以及融血,其具體淵源已完全難以測知。因此我即便極為重視「血緣」,即便賴此尋覓和確定自己的情感脈絡,那也只得無可奈何地去做一個「世界主義者」了!
我想簡明扼要地追述一下萊夷人的歷史。這頗困難,但我還是想努力尋覓一個「原來」——https://read•99csw.com我知道任何類似的企圖都會大有爭議。比我更為「好事」的大有人在,他們引經據典的能力並不遜於我。不過這在我也是必做之事。長久以來我都疲於奔命,幾乎沒有時間做出這些梳理。而關於一個民族的任何追憶,都不可能不影響到時下正在形成或遵循的義理。也就是說,我及我的同道走到了時下一步,是必須如此的。
後來人不止一次地得出「萬族歸宗」「萬世一系」的結論,說華夏大地諸色人等差不多皆出於「炎黃二帝」;有人甚至畫出了「黃帝像」,這就更為可笑。因為無論「黃帝」還是「炎帝」都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只是氏族的名字。傳說僅是傳說,不能認虛妄為事實。如果根據正史的記載,黃帝乃少典之子;而少典乃炎帝神農氏所生,這又把黃帝族與炎帝族合而為一,此說本身也就彼此矛盾。
只要稍稍回眸,就不能不為自己所從屬的民族而自豪。這是一種源於血脈的情感,它並不能淹沒清晰的思路,尤其不能淹沒至善的義理。我的萊夷族是後來中原大族所蔑稱的「九夷」之一。「九夷」後來的變故多到不可言說,其名稱由於時間的久遠、複雜的演化,已大致不可據信。但「萊夷」肯定在「九夷」之中。夷族居於東方,黃河下游、瀕臨大海,擁有當時天下至為發達的文化:發明了陶器和文字。歷史上記載的「孔子欲居九夷」,即是這位遊說訪學之士最後的選擇。他的選擇當然出於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的考慮。「九夷」在漫長的歷史演化中幾經變遷,分化瓦解到慘不忍睹。他們經受了來自西部強敵的進逼,不斷向東退卻,最後全部縮居於一塊不大的濱海地區。這個過程不堪回首,滅國的滅國,遷居的遷居,降附的降附,其中大部已融合得無有蹤跡。
萊夷古國毀滅的悲劇,帶來了永遠不能消除的遺恨,而這遺恨又派生了其他。它造成的歷史之迴響,將會產生可怕的、多方面的震蕩。王室淪落,庶民流失,走上了令人不忍目睹的悲命亡路。餘下的、潛隱不彰的、更久遠更揪心的,是絢麗逼人的萊夷文化。天下人的技巧、富庶、文字簡冊,蓋無出其右者。但也正像後人多次指出的嚴酷現實一樣:在古代,往往是比較落後的部族取代了比較先進的部族。這種取代一方面造成了新的交流和新的進步;另一方面先進文化的被淹沒、不被完整地傳承,又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歷史的倒退。這種代價也許才是人類的大哀傷,令人類難以承受。
我不能說對於自己族先毀城滅國之由全部了解,但起碼可以若有所悟。我謹記:一個民族一不可為物質所累,二不可固守虛榮。其他呢?我想除了所能察覺的原因,余者就實難測知了。因為一個民族與一個人是一樣的,一切皆有命數。天命若此,即無計可施。我如果如太史阿來一樣,做一個頑固不化的復國主義者,即是違背天命。除此而外,人的敬畏血緣也該有個限數,切不可一味痴迷魯莽。因為歷經了八千年之久的演化,萊夷、黃帝、炎帝諸族,已然混血交融。我們已無法更具體地指斥狄戎。我們只能一齊聽命于土地,去做土地的奴僕。土地也等於庶民,庶民為土地之草芥,是土地之生化;為土地的奴僕,即為庶民的奴僕。
我相信它終有化解之日。不僅是萊子國,還有其他種種歷史變數,也似乎可以從此一窺端倪。我將由故國之悲索開去,直至窮穿義理。在此我早已失去了頑皮之心,而代之以滿腔的莊嚴。我無法遊戲于歷史和人類的至大悲傷之中……
大約在短短二三百年的時間內,來自西部和西北部的狄戎族完成了至為艱巨的文化與政治的分割兼并、混合統一。如此一來,一些氏族也就很難以血緣的力量重新集結了,從而也就免除了歷史上曾經發生的那種「四國結而叛周」的事件。當然許久以後又會滋生新的問題,因為沒有了血緣的紐帶,也還有物質的、義理的、政治的、地理的……各種各樣的紐帶。新的紛爭可以一度緩和,但不可以永久消弭。這即是人類悲劇的奧秘。為消除這一悲劇之源,需要的時間也許要久遠得多,也許遠遠比狄戎改造和奪取中原花費的時間更多;它所需要的時間,可能抵得上人類有生以來的全部歷史。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族先一度——不,而是在長達千余年的漫長時光里,陶醉在自己特有的文明之中。他們豐饒的土地,遼闊的疆界,最先進的冶鍊織造技術,特別是相當周備完美的文字,都足以使其有自豪的理由。作為一個民族,他們過於強烈地記取了一種優越感;他們既不能從一種特定的感覺中走出,也無法超越這種感覺。這就https://read•99csw.com可以讓整整幾代人陷於一種盲目,而喪失起碼的分析。歷史的進步和發展常常藉助于感覺,但並不完全依靠和倚仗于感覺;它更為倚重和憑據的倒是分析。分析就要冷靜篤定,要有「定量」。我的祖先往往在一種陶醉中首先給自己「定性」:自己最先進最優越,文明程度最高;既有強大的物質,又有卓越的文化;從現實的雙邊和多邊安定上看,也擁有武裝一流的軍隊。「性」已定,「量」的分析也就不屑於去做了。一個傲慢的民族常常是極不喜歡麻煩的。
先進科技在軍事上的應用對於戰勝當然是至關重要的。但它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它總是受其他因素雙重或多重的制約。還有一個可怕的現實,那就是時代的局限。由於處於剛剛掙脫野蠻時代的階段,萊夷的鋒利寶劍、射程更遠的弓弩,比起西部狄戎和其他部落的棍棒、銅矛和弓,尚沒有更本質的飛躍。這種先進和優越的距離尚不足以起決定作用。另一方面,由於物質的迅速積累,萊夷人的生活已經相當舒適了。在與其他部族的交換方面,鐵、鹽、織綢這些對於中原和西部南部最具誘惑力的商品,萊夷人是唯一的出產者和製造者,他們可以用較少的勞動量換取其他部族極多的勞動量。這種巨大的反差一方面使萊夷的財富得到更多積累,另一方面又促進和刺|激了享用。
由於農業和鹽、鐵、絲織業的發達,商業交換在邊境和邑內活躍空前。後來的齊國曾以天下貿易之都的美名流傳於世,也在很大程度上承接和發展了萊夷商貿的結果。專事交換、脫離勞作的邑民大批產生,有的專事於物質集散,而且成為巨富。整個城邑,甚至大半個國家,都遊走著商賈的車子。模仿者層出不窮,晝夜不舍的運貨車輛把鹽與絲綢、粳米、乾魚、石灰、鐵製品、陶……運達泰南廣大地區;有的還遠達西部高原地區,更不用說長期以來即在萊夷勢力範圍之內的遼東、更北的黑龍江流域了。這些商品的散布也伴隨著文明的散布,極大地誘惑和蘇醒了尚處於石器陶器時代的西部、西北部的狄戎,以及其他遊牧部族。這使許多部族以神秘欽羡的目光注視東方,親臨寶地之念也油然而生。
姬和姜姓的婚姻,使兩個胞族結成了更為緊密的部落。周氏族在中原立足之初與夷族有過極為美好的合作。其萊夷族的孤竹一部即在泰山以南、黃河中下游一帶與周人過從甚密。孤竹曾不無爭議地將一塊富饒的屬地划給了周氏族,這其中的代價是什麼一時還難以明了,但的確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周氏族與萊夷人值得懷念的合作期當是這一階段。「魚族」作為周氏族中的一個胞族,也屬於姜姓;而「贏」姓屬於另一胞族「黽族」。他們都是白狄族的後裔。秦始皇姓「嬴」,也不難尋其血緣流脈。有人稱其為「狄戎之王」,並不顯得多麼唐突虛妄。
萊夷人在變動最巨的年代沒有靜觀思變,吸納改良;她太滿足於自己的往昔與今朝了。令人痛惜萬分的是,她沒能伸手抓住自己的歷史。機會一旦喪失也就再不回返。其實當時周氏族與殷人、內部的魚族,還有與其他氏族部落的爭端及聯合,與西部及西北部的聯合與斥拒,更有與萊夷本身的一系列交往和摩擦,其中都包含了諸多可以研討、可以吸取之處。戰爭的歷史已有千年,變數甚多,當年無敵的萊夷鐵騎在今天面臨了什麼尚是未知。而軍事裝備上處於落後境地的狄戎卻常年征戰,經驗豐厚,而且蠻勇超人。這一切都藏在萊夷之師的盲角之中。我的族上在相對優厚的物質文明的滋養下,已失去開拓之師的潑辣與生猛,面對蠻勇莽悍的騎射海潮一般湧來,必感恐懼與陌生。敵手之今天,從許多方面看正是萊夷之昨天。
令人一直費解的是,歷史上為什麼一再發生這樣的事實:比較落後的民族取代了比較先進的民族聚居權。這已是一個不變的結論。中原以及東部生活比較優越,當文化落後的民族取得了聚居權之後,往往又會被更為落後的民族所驅逐。那一段的歷史圖表幾乎無一例外地可以做出這樣的闡釋。以萊夷人為代表的諸夷創造了燦爛的文化,卻在最後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社稷,有的甚至幾近滅族滅種的悲境。
無法迴避的是母親的目光。這目光讓我在安靜之時一再記起。母親的目光慈愛沉重,讓人無力迎接。母親的眼中包含了太多亡國之恨,她嫌親手注入下一代血液中的尚不夠濃烈,仍用這難逝的目光將其傾注。這隻使我一遍遍自責與哀傷。我年紀漸大,不得不從母親的目光中走出,走向自己的遠途。
所以面對複雜難言的史實,我漸漸已不滿足於以族劃界,一味排斥狄https://read•99csw•com戎。那將是狹隘和淺薄的做法。因為在漫長的演化融合過程中,有時血緣的關係遠非是第一要素。不同的部族可以在不同的物質文化環境中尋找共同利益,共赴同一種運命,完成同一種義理。我提出了這種推論,雖依據了強大的史實依據,卻遭到了太史阿來的劇烈反擊。他是個「血緣至上」論者,在不顧基本史實、歪曲歷史真相的基礎上拋出了一整套謬論妄言。後代人強做攀附、無中生有地尋找某些血緣佐證以求得結論的做法,簡直與之如出一轍。
萊夷族起初是一個游牧民族。它在遙遠得無法追述、幾近淹沒的歷史年代里就定居在東部海角,其中心地區即黃縣萊山北麓;距萊山二十余里的歸城故城,那高大的夯土城牆屹立風雨,千年塵埃也難以淹沒。許久以後的考古學家對待複雜的歷史往往會有眼花繚亂和猶疑不決之時;比如說他們會把歸城萊國故地誤為齊滅萊之後由臨淄一帶遷移。其實歸城故城是萊夷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城邑,在長達幾千年的時光中都是萊子國都。遠在夏代甚或更早,它們的勢力範圍已達泰山以南地區;黃河西岸的大片土地也屬於萊夷人治下。這是當時天下最為富強的東方大國。
無論如何,歷史上的周氏族與萊夷族之爭是至為遺憾的事情。類似的遺憾在古今歷史上儘管屢見不鮮,我也還是感到了十分痛心。這當然不僅因為它導致了萊子國的衰敗。這場爭端引發了劇烈的戰爭,併產生了萊夷族內部——孤竹與紀的反目。兩個兄弟胞族的失和也是一個氏族衰頹的重要動因。
有如上覺悟,並能以身試法,固然需要勇氣。我又何嘗有此巨勇?
萊夷國因此而得以生存。但他們付出了何等慘重的代價。
我有時不知自己代表了誰,代表了什麼?我又是誰?站在了何方?我不知自己在代表社稷還是民生?忠誠于血緣還是義理?嚮往于母國故地還是寰宇蒼茫?不敢細究。因為這心中的悟想、這伸手即可按住的善之心跳。這潛而未發的勇力、這柔弱可入與猛烈無敵……我僅僅是我,是一粒一籽一塵,是稍縱即逝的一閃一跳一聲。我自知只有瞬間的明了,並倚仗這瞬間而頑抗。我將在無言的反駁中堅持自己的懷疑。那些不能予眾生以幸福、以希望、以延續、以完美的,無論假借了多少嚇人的名義,我都不會跟從了。
萊夷人在東部海角定居的時代,老鐵山海峽還沒有發生陸沉。從海角到遼東半島的遙遠路程可以騎馬穿越。所以這個游牧民族自從遠古時期就自由來往于北至貝加爾湖南岸、東至高句麗半島、南至膠州灣這樣一片不可思議的巨大陸地。從當時的地理版圖上看,其國都定位於後來的海角地帶是頗有遠見的。當時看不出地理意義上的狹窄感;而後來由於打通了海上通道,地理上的偏僻和局促就更不存在。至於這個騎馬民族如何緣起,又經過了哪些更早的分合衍化,已難以追述;人們只好無一例外地求助於神話。從有文字可稽的歷史中可以看出,萊夷族是生存於黃縣海角一帶的「土著」。他們擅長騎射、冶鍊和絲織,發明了文字——直至西部狄戎、鬼方、白狄族東侵,再到秦統一文字,歷經了幾千年的融合演化,文字仍源於萊夷的發明,並能跨越八千年風煙,直接呈現於後人。絲織業的繁榮傳統在八千年後也不會淹滅。其時的「現代人」將會在半島地區看到最為華美的絲綢。至於冶鍊,那更是無可駁辯地直接記載於文字:「鐵」字的「失」部即由「夷」字轉寫。由於萊夷人的國都位於老鐵山南部,鐵礦資源極為豐富,萊夷人就在海角地帶建立了龐大的冶鍊的基地。
萊夷族是「九夷」之中最為強大和倔強的一個部族。它由若干個胞族組合而成,其中最有影響的又是其中的兩個胞族:孤竹和紀。他們好比是「萊夷族」兩兄弟,在紛紜複雜、酷烈壯闊的時世有令人泣下的行跡。我不得不說,像所有英雄部族一樣,他們的悲歡離合、從興起到衰亡的真實歷史,就是一部動人心魄的史詩。
紀不得不派出快馬北上求援。而差不多與此同時,遠在北方的孤竹也得知了海角的危急,正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趕赴故國。這是至為緊張動人的一個歷史過折,可惜史書上絕少記載。孤竹人過於慌促的回返因季節不合,大約有三分之一兵員戰馬凍死在大雪冰封的遷徙之路……及至春天,孤竹人終於趕到了海角。一場空前酷烈的故國保衛戰開始了轉機。
我認為萊子國在西周以前時期達到了強盛的頂點。這是不同胞族合力開拓的結果。孤竹與紀這兩個胞族起到了中堅作用;而紀族又是最強大繁榮的一個胞族。萊子國自西周之後走入了低潮期,但這個過程極其緩九-九-藏-書慢,遠比後人認為的要緩慢得多。有人把萊子國的衰變完全歸之於紀與孤竹的分裂和相互背叛。這是非常荒謬的。兩個胞族間有過齟齬,但尚不可以稱之為「背叛」;「背叛」不能讓整個胞族承擔。萊子國的衰敗萎頹是不可挽回的運命。
戰爭的結局是萊子國領地收縮,版圖大變,土地僅剩強盛期的三分之一。而從西部、西北部東下的狄戎族卻獲得了極大生存空間,不僅獲取了中原,而且雄視東部和南部。他們實行了新的分封,劃定了更為明確的勢力範圍,半島西部地帶產生了一個「齊國」。這是周氏族派生出的一個強大的東方之國,日後它將有世人矚目的作為:它與西部狄戎的另一分支也將有複雜的合作與對抗的歷史。這蓋出於新的利益關係,其結果又是新的戰爭,新的分封,新的一輪吞併和滅亡。在此期間,遭受更早、也是更大不幸的,乃是萊子古國。
人類的這種替代、戰勝與被戰勝的方式,曾讓我久久傷懷。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物質極大豐富、文化極為發達的萊子國,尚敵不過處於野蠻時期的狄戎?當時的萊夷人衣著天下最華麗的錦緞、手持天下最鋒利的寶劍,卻要敗於手持棍棒銅戈的敵軍。天下最好的騎兵也屬萊子國,人口雖略居弱勢,但由於魚族及黃河中下游諸多夷族的聯合,也非致命弱項。萊子故國滅亡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曾有人認為孤竹與紀的爭吵不休以至最後分道揚鑣是對族上遺產的爭奪;還有傳說認為僅是為一件具有象徵意義的甲胄、一隻日行千里的寶馬發生口角。這皆不足信。他們矛盾之不可化解,必定與萊夷和周氏族的歷史性爭鬥有關。關於「孤竹的背叛」更不足信。在激烈複雜的氏族戰爭中,彼此的俘獲、降誠常常發生,但就整個孤竹而言還是至為清白的。他們與紀的和解過程也將有助於說明緣由。
萊夷人曾經有效地管理了自己的國家,在一切方面幾乎都做出了當時最完美的、典範式的設計。但當時西部、中原、泰南,還有北部,甚至是黑龍江西北部地區,都發生了滄桑巨變。這看起來離半島和海角地帶相當遙遠,幾乎是音訊不通;它們一概影響不了萊子國的生活,屬於天外之變。不過這些變化會由遠而近地滲透,還會直接逼近,化天外為境前。這時候才會察覺周邊的圍攏如此堅厚無摧。天下之大,奇迹叢生,演化無常,誰也不知道一個角落在幾十年時光中會產生出什麼奇迹。萊夷人看到的只是境內之變,而無視那廣瀚之數。其實世上原本不存在永恆的城堡,也不存在至高至善之物。萊夷人常以自己的鐵騎自豪,自詡舉世無雙。可是忍耐力、英勇、沉著性,在這些方面達到一個極數的民族,天下已不在少數。
與太史阿來和那班摯友不同的是,我在一遍遍對萊夷歷史的追思中,已經淡泊許多又急切許多。我不再一味地咀嚼狄戎之恨,而代之以深長的悔痛。這悔痛屬於萊夷的後人,也屬於狄戎的後人。我將社稷、民族、血脈、民生、義理……諸種因素混而合一,心緒複雜得無以表述。任何試圖完整無誤的言說,都會換來更大的誤解。這誤解之可怕,是因為總有人不惜抓住一切機會來曲解,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目的之卑劣常常即決定手段之卑劣。我對其充滿了憐憫。
後來的周氏族對萊夷人的反目為仇,使兩個氏族間的關係大為複雜化了。起因頗為曲折難索,但必定與周氏族內部的強大胞族魚族有關。魚族是一個強盛而慷慨的白狄族分支,他們與萊夷族中的孤竹曾有過精誠合作。這就在客觀上損害了周氏族的利益,於是先產生氏族內部鬥爭,接著又是周氏族與整個萊夷族的長期戰爭。這場戰爭中魚族的一部進一步融入萊夷,而另一部則歸於他們的血族。孤竹在戰爭初起時就受到紀的追究和指斥,但並未達到分庭抗禮的地步。當時的西周步步緊逼,萊夷族似乎也沒有可能再分化了。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合力抗敵。
齊國是建立在嚴重削弱萊夷的基礎之上的。此時的萊夷頹相已顯,雖然自身還仍然處於想象的優越與輝煌。但也畢竟好景不長了。她正忍受著割地之辱,一邊舐傷口,一邊努力振作。可惜為時已晚。早在周氏族與孤竹交好時期就埋下了災禍之根。長達幾十年的邊境交流,周氏族已非當年。他們已有了自己的百工製造,自己的劍和戰車。當然直到周萊戰爭初起時,周氏族自己尚不能煉鐵,也織不出光亮滑細的絲綢。但他們總在這種時代的交流之中獲得了關鍵性的進取。於是在戰爭中期,由於大批狄戎的東進,萊夷漸失優勢,軍事上一再失利;大約又過了十年時間,齊國滅了萊夷。
如果嫌分析麻煩,那麼更大的麻煩就會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