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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時光一點點逝過,到了深夜。她不知何時褪去盛裝,像一隻乳燕一樣蜷在我的懷中;在全無知覺之中,她吻著我的面頰。我很快得知她是一個溫厚而頑皮的孩子,雙臂環在我的頸上。我的手被無形地牽引,撫過了她的全身。但我一直閉著眼睛,這樣感知得更為詳盡。我自信沒有誤解和遺漏每一個毛孔。我總是叮囑自己,我在擁抱故地的一個孩子。我發覺她每一根骨骼都長得精巧圓潤,結實而豐|滿的肌膚又將其一絲不苟地包裹。她周身上下像桃子一樣,長滿了細密的絨毛。
十幾天未離帳子。有兩次想站到窗前,都沒有成功。十天里有過三次暈厥。身上最後一絲鮮活被甘子攜走,我自知末日真的不遠。對此我已確信,不想再延宕猶豫。我此時極樂於追隨那個美麗的孩子而去。我又想到了那幾粒致命的丹丸,抖索的手抬起又放下。我把那個奇妙的時間從早晨拖到中午,最後決定是晚上……
只有人為齊的滅亡而慶幸,沒有人將其滅亡的因由想得更多。誰如果將齊滅亡的責任多少也歸於萊夷,則必定引得萊夷人大為惱火。其實這種認識才稍稍與真實契合,並非虛妄到不著邊際。因為齊滅萊夷之後,即承接了她的巨大遺產,特別是漁鹽之利。繁榮之科技與豐饒之物利使齊國很快強盛;加上諸子之學盛行,生氣勃勃的齊建起了稷下學宮,即成為第一強國,臨淄作為天下第一名城而當之無愧。其時的臨淄民富而敦,萊夷人講究排場之風即被延續,最精巧的物器與最時髦的娛樂都湧入都城,名商巨賈皆出自齊。伴隨其甚囂塵上的,是日益擴大的稷下學宮。每日里名士往來,賓客盈門,論辯通宵達旦。稷下學自齊閔王末期開始走上了盛極而衰之路,因為早已為物質所累的萊夷,其物質主義對齊國的腐蝕又一次達到了一個極數:齊國人在經歷了幾百年稷下學的巨大精神奇迹之後,後來對於「思想」實在是疲憊了。
「先師!」他聲音低沉,但非常急促。我覺得他今夜比我還要急不可耐。我立刻對這種反常的急躁有點厭惡。但我並未表露出來。他搓手——只有我知道他這個動作表明了最大的焦灼。「先師,我本該馬上趕來,可是,可是我真是氣憤哪!」
淳于林接著一開始的話頭說下去:「有人也太峻急,恨不能立刻就把一切做個穩妥。他們以土著近日滋事為由重提東征;還有人要廢止秦人、萊人與土著混血,把以前的通行婚配一一改動;更有人說時下財糧使費過大,要將六坊三院中的三院合而為一,理由是三者性質相近,何必分立鋪張,空耗財力……我提出一切更動決不可行,他們即搬出先師以前的話來回敬,說先師亦主張『不能有一成不變之義理』。總之我有些動肝火了。」
「我說過『你們議去』?」
甘子在我無意間發出的呻|吟中頗為感動。他想減輕我的痛苦,為我按摩。一隻又小又軟,然而卻是充滿力量的手掌給予我極大的享受。我想象這是小林童在我為按背、鬆動筋骨。有好幾次我流下了淚水,只是甘子毫無察覺。
「我們正在政議,幾位老先生口氣頗急,我據理力爭……」
我請她還是回吧,並許諾:終有一天我會召喚她、請求她的幫助;但現在還不能,現在一切皆能自理……最後一句出口,我覺得喉頭那兒燙了一下。
這是再好也沒有的天氣了,午後太陽把所有浮雲都趕到了遙遠處,海岸的沙子和海水一起散發出誘人的氣味。衛士們照例在遠一點的地方遊動,只有甘子伏在淺水處,頭顱轉向這邊。他在引我下水,常常發出呼叫。我總在這歡快的叫聲中興奮不已。連日來不僅腳氣病和其他疾病大為好轉,而且覺得年輕了十歲。我在遠處衛士們驚訝的眼神下,尾隨甘子在沙灘上蹦跳,又和他一塊兒故意半路跌倒。他在水中喊我,我終於下決心隨他游一會兒。
「也就這些了,先師!我就是如上的意思。」
將軍眼中閃爍著淚花。我的手沉落在他肩頭,像耳語一樣問了句:「近日見到米米了嗎?」他點點頭,同樣耳語一般:「她前不久為你的疾病日夜泣哭;後來又為你的康復歡聲大笑。她差不多天天都為你禱告呢。她只說先師答應了:在最需要她的日子里會召喚的……」
我隨著黃昏的降臨而激動。這一次不再遷就和通融,至深夜,我就要親手打發自己了。這之前還要做些什麼?我一一盤算,頭腦出奇地清醒。我知道身體早已破衰不堪,加上這十余天摧折,已經沒有任何指望了。沒有誰能夠曆數我自十幾歲起經受的顛簸磨難,難以言喻的苦痛只有自嚼。在極度的身心疲read.99csw.com憊煎熬之中,我多次懷疑自己能否再看到第二個黎明。身心各處無一完好,能夠活到今日真是一個奇迹。天終於要黑了。該結束了。
「是的,先師忘了。這也是我親耳聽到的。」
整整一夜、一個白天,我都沒有離開卧榻,但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在全部時間里都處於弱小無依的狀態,只覺得她那般強大,簡直是足可依戀的成熟。我覺得自己的餘生真的有了依靠。半晌左右我醒來了,她先小心地為我擦去了眼屎、不覺間流出的涎水,又用溫溫的毛巾為我擦了臉和手。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嬰孩。但我發覺自己更無力說出一個清晰的字了,喉頭不僅燙痛,而且完全堵塞。
將軍字字確定地說道:「就是您五十壽辰的那一天!先師,讓她一起走進這個日子吧,這是至為吉利的!」
米米堅持這個夜晚留在身邊。我發覺她有一種恐懼。我的疑慮促進了勇氣,接著略有嚴厲地讓她離開了。
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惱怒了。我不得不用盡全力才遏制住什麼,問:
我在沙岸躑躅,兩眼濕潤。淳于林將軍從遠處走來,在旁稍稍遲疑片刻,轉到對面。「先師,您大概忘記了吧,再有十天,就是您的五十壽辰了……城內人準備為您好好張羅一番。這是大事啊!六坊三院這兩天都在談論先師,他們都說該做了……」
「那你是何意見?你對哪些同意或持異議呢?」
我們在幾天時間里,已經不知不覺用問答的方式回顧了長達四十年的彼岸生活。我一開始就鼓勵他大胆提問,不必忌諱。我首先問了他拉拉雜雜一干舊事,如小時是否喜歡打架、何時停止尿炕之類。甘子湧起強烈的思鄉之情,好幾次哭出了聲音,使我不知所措。但我們漸漸又重新平靜下來,笑聲朗朗。我對他多次談到小林童,發現甘子不知哪裡真有點相似——這極可能是他們的神氣。甘子聽得出神,像個孩子一樣微張嘴巴,露出閃閃發亮的整齊細密的牙齒。他嫩嫩的細唇就像蜀葵花的瓣朵;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偶爾一眨,一會兒合攏一會兒分開的雙睫,讓人想到夜合歡的葉子。
我不記得這一生里曾這樣痛哭。我坐在沙岸,再無力站起。前方海水在我眼裡全是血色。淳于林率幾十個弓弩手迅速把一大片水岸圍攏,可是一切皆無結果。甘子不回,我只求他們射殺那隻巨鮫。天漸漸到了黃昏,弓弩手們還在沙岸遊走,淳于林一會兒到我身邊,一會兒往遠處叱喝。我不知不覺倒在熱沙上,後來什麼都不知道了。
「哦?!」
那個可怕的夜晚至今想起仍非常神秘。它讓我明白了上天的旨意。在重大事變的一些關節上,我還是沒法違抗天命——衛士跑去,照常理只消片刻淳于林將軍就會趕到;可是一會兒衛士卻獨自返回,說將軍有事走不開,還需先師少待片刻。這使我大為驚異。城邑內竟然還有比我的傳喚更重要的事情,這是從未預料的。
第二天黃昏逼近。我開始手足滾燙,額部和頸部發熱難忍,最後甚至懷疑這次完婚無法如期舉行——不是待在新娘身邊而是被醫師圍攏;但等太陽完全落下之後,四肢又有點發冷。手冰涼冰涼,牙齒也發出磕打聲。但我明白:身體的危機總算過去了,我可以到那座小茅屋中去了。我穿了一件斗篷;出門前想了想,又攜了一把短劍。淳于林在屋外等我,衛士依舊在四周徘徊。遠遠近近都有人點起蠟燭燈籠,有人還唱起彼岸喜慶的歌子。我在屋外佇立片刻,望著燈光閃閃、歌聲四起之地,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我忘掉了這個可怕的日子:五十壽辰!心中馬上鳴響起喃喃之聲:「五十了,五十歲了……」好不容易才聽清淳于林接下去說了什麼,就問:「『該做』什麼?」
這一回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新娘的聲音。這會兒我才如夢初醒,總算度過了新婚之夜!羞澀的潮水開始微微退去——它將在今後的幾天內完全退去……我知道,我剛剛經歷了人世間最羞澀的一次完婚。
米米走開那一刻,我覺得心上有什麼東西破碎般地難忍。這粗暴首先傷及自身。我發現自己濫用了某種權力——是的,只有獲得至高無上權力者才有類似粗暴。我的虛榮在那一刻真是表現得淋漓盡致。「米米!」我小聲呼喚著,盯著她離開后留下的空虛。
我們近在咫尺仰卧沙岸。我知道這是人生中難得的快意和鬆弛。這是雙腳皸裂的苦命奔波者贏來的清福。記得初臨瀛洲,當第一眼看到黛色蓬萊時,心中就涌過一個念頭:我尋到了此生的清福。其實一切又是一場開始,而每一次開始https://read.99csw.com都接續了一次結束。我實在走過了太久太遠,也該歇息了。看著對面的甘子,我不能不為身上松皺的皮膚、大大小小的斑點而羞愧。我在不自覺地往身上塗抹沙子,以遮去這難堪的痕迹。
「是的。已經三次了,都是在先師病重昏迷的日子……本來政議必得先師主持,可前幾次請先師,先師都說『你們議去』。城內諸事糾纏,刻不容緩,先師有病……」
淳于林一離開我就重新陷入莫名的緊張。這對於我是不可忍受的窘況。我在屋內踱步都躡手躡腳;我極力想振作一下,結果發現非常之難。
我仍堅持我行我素。淳于林將軍為安全計加派數名衛士,大部分散在周圍岸邊,只擇三五壯漢與我一起下水。他們驅走了城內出來游水的人,無論是土著還是他人,一概趕到了礁石的東岸去了。第一天下水我對紛紛圍攏的年輕衛士頗為不安,後來乾脆讓他們統統上岸。他們上岸后似乎更為緊張。我於是請他們到更遠一些的地方吧,只喚來甘子與我一起。甘子水性極好,這一來衛士們才舒了一口氣。
我疲累時就仰卧遮陽傘下,只讓他自己下水。他不想扔下我,但又忍不住。他往身上揚一點沙子,歡快非常地蹦跳幾下……那細長綿軟的身體簡直是世上至美之物,陽光下泛著光澤;那脊溝柔和的曲線、翹翹的臀部,都使人迷醉。他跑到水邊時從來不忘回頭瞥我一眼,然後像飛魚投水……我這時總是淚眼模糊。
康復后第一次政議中我就洋洋洒洒宣講了一個時辰的萊夷歷史。這其中不可避免要插述若干其他部族的演化繁衍、國家興衰之概要。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回應那些對自由婚配、與土著人融血感到痛心疾首者。簡單之回述與追溯即可看到,所謂的血統純凈論是多麼虛弱無力、不堪一擊。史實或可佐證的倒是,凡寬宥大度、曉理順時的民族,那些與其他部族結合而獲得壯大新生者,才有煥然一新之勢。我們絕無必要將遷徙此岸的秦人和萊夷人、其他六國人皆局限於狹地,這等於自我囚禁;而以此求得完美純潔僅是一種夢想。
屋內透出微微的燈光,我依稀聽見她小心的咳嗽聲。篤篤敲門,門馬上打開。米米穿了盛裝,這使她看上去比往日胖了些。她費力拂一下衣服下擺,跪在地上:「我的先師!」我把她攙起,喉嚨熱得說不出一個字。我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則靠在胸前。那股熟悉的氣息濃濃淹來,整個人都要窒息。我張大嘴巴,仍然說不出一個字。她喃喃不休,我則一個字也聽不到了。我的雙耳也被那股濃厚黏稠的氣息所堵塞,儘管用力推開、疏通,也仍舊無濟於事。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大聲問一句:「你們開始了政議?」
淳于林突然記起什麼,急問:「先師,您喚我來有事嗎?」
天近黎明時分仍未入睡,而且發出了愈來愈大的呻|吟。這聲音驚動了衛士,他們篤篤敲門,我未理睬;又停了一會兒,我的呻|吟使衛士們膽怯了,他們和醫師一起破門而入。我對臉色烏紫、手指甲長長的醫師從來反感,這時就粗暴地對待了他。他並未介意,而且比往常更殷勤地施禮和問診。他說腳氣病、胸悶、頸部疾患,這都是引起折磨人的東西,除了不得不施以重劑攻伐之外,恐怕還要請巫師幫助驅邪——一切頑疾都與邪魔有關,醫師說前一天還為一個重症患者祛邪,那人現在已滿臉喜色、笑聲朗朗了。我打斷了他的絮叨,並讓其儘快離開。
海水暖氣可人,波浪全無。有小飛魚在四周跳蕩。甘子潛水、仰泳,有時還和我比試游水的速度。我現在雖不是他的對手,但飛快划動的手臂卻讓自己驚訝。大約在水中遊了半個時辰,甘子發現有魚群從身側逃過,接著又是跳起的魚,嗵嗵落水時測起的水花拍到了我們臉上。正在詫異,我們都看到了水中有一巨大陰影在蠕動。我大聲呼喊,伸手去拽甘子。我馬上想到了巨鮫。
在離那個日子僅有一天的時候,淳于林總算為我在城邑最僻靜處找了一間新房。那是一個透風漏氣的茅屋,不僅是屋頂,就連牆壁也由植物秸稈搭成,上面的泥巴斑駁脫落。淳于林領人將內壁用布遮了,又準備了燈盞之類。衛士問為什麼要這間破屋。他回答有一個年邁的方士要在這裏研習一下過時道場。
「該做……該完婚了!」
其實有一多半時間我們只是躺在熱乎乎的沙子上聊天。甘子找來一柄遮陽傘為我撐好,自己倒暴露在陽光下。他彷彿不怕日炙,身上呈黑紅色,油光光的,讓人想起鮫魚。他盡情翻騰拍水,總在我周邊遊動,但距離https://read.99csw.com恰好,並不妨礙我。他一口氣潛到水底,有時直滑翔到我的身邊才猛然鑽出。這一刻頂出的水花、發出的嘩啦聲,都使我一陣喜悅。那一頭濃髮被水流均勻地塗在額上,越發像個孩子。我想小林童在這個季節也會去海邊戲水的。
衛士們在門外焦躁地走動。我突然想到一會兒他們在我掙扎時不小心發出的響動中會破門而入,那時必會呼來醫師折騰,讓我徒增苦痛。於是我立刻吩咐:今天不必守夜,只可放心回去安睡。衛士說無命令不敢撤回,我說那就散到四周好了,離得太近我難以安眠。衛士們將信將疑退到遠處,我馬上關門。心跳陣陣劇然,不得不重重按住。天黑得很透,一會兒即將進入午夜。我站起來……因為長期小心謹慎的習慣,我總是在完成一個重大舉動之前一再思慮檢點,唯恐有所遺漏。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兩個人:米米和淳于林將軍。前者曾對我私託了終身,我不能不讓人對其多加照撫;後者則關乎一城之重,又是最忠誠的兄弟,我們最後不能不再見一面,並有所委託。我特別想把米米託付給他。想到這裏不再猶豫,立即開門讓衛士傳喚——他們還站在門前,原來剛才退開只是應付。
經歷了那個驚心動魄之夜,我十幾天里第一次變得平靜。我決定拋棄那幾粒可怕的丹丸,杜絕它的蠱惑。我明白:像我這樣一個人,已經失去了自裁的權力。短短十幾天我就弄懂了許久以來模糊不清的一個問題:這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需要我。彷彿城邑內的這一撥人還沒有下船,還在激流之中掙扎、在霧靄和風暴中乞求。記得船隊穿過老鐵山海峽時,洶湧波流打毀兩船。其餘船隻一片恐惶。那是何等險絕!原來一直傳言的大群巨鮫也于風平浪息的第二天出現,蜂擁而至,繞船三匝,最後向海峽對面游去。船上人未費一鏃,可謂有驚無險。那兩隻折翻的樓船儘是秦國兵吏,可見也是天意。雖經全力搭救,但因風大浪疾,大部仍被捲去……我自知船隊離夢想之岸尚遠,仍需誠惶誠恐,未敢懈怠。
好不容易從甘子遇難的厄境中走出。我出營第一件事就是趕赴政議,心裏早做好了激烈爭吵的準備。很可惜,那些熱衷於推翻舊議者並非預想那麼執拗,而大抵妥協在先。他們呼叫「先師」的聲音與往日並無不同,施禮時似乎腰彎得更低了。我詳細詢問各項事宜,特別對城防、區域勘測和築城三項給予特別注意。稟報者的羅列令我極為滿意,同時也得知,所謂東部土著部落的滋擾遠非傳言那麼嚴重,只不過有兩三個原來分立的部落正在融合——有人敏感地將其視為即將開始的西犯圖謀;而我卻寧可認為是土著部落對城邑的恐懼。至於少批來犯者,也與較大部落無干。於是我更加肯定自己往日決斷,再一次否定東征。
大約等了一小會兒——這是多麼難熬的一段時間。我正在千金難贖的光陰中挨與靠,一生中從未記得有如此急切焦躁的時候。淳于林會永遠為這一次拖延而悔恨的。有好幾次我覺得再也不能等待,幾欲先走一步;可是巨大的好奇心還是阻止了我——我想看一看淳于林將軍在這個夜晚到底忙些什麼……終於響起了那個熟悉的、有力的腳步聲。門扇輕啟,進來的果然是我的將軍。
最後淳于林提到了米米近況:她聞聽先師的決定已感動得不能支持,在長達三四天的時間里不思飲食,整個人都消瘦了。這真難為了一個本來就如此嬌弱纖細的人。他又說米米幾次提出要見一下新郎,我立刻擺手:「萬萬不能——我不能在婚前再見她了。因為既然時間已不太長,那就一切留待婚後商量吧——那時我們的時間將非常充裕。」
剩下的事情就是全力以赴迎接那個「至為吉利」的日子,我也認為這是一生中較為重大的事件,而在整個餘生中,恐怕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會比它更重要了。我暗中叮囑淳于林:關於五十歲慶賀的一沓子煩瑣盡可簡化,因為我已是五十歲的老人,沒有那麼多精力。淳于林這一次心領神會,大概知道我只想聚精會神地完成這次婚姻——要知道這對於一個五十歲的老人而言,已經是勉為其難了。
淳于林不假思索:「先師剛剛定奪過的,像與土著通婚、暫不東征等事體是絕不能變更的;至於合併三院嘛,如先師同意,我看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看著淳于林:「什麼時候才最需要她呢?我也不知道了……」
我在屋內踱步,自語道:「是的,我的病的確較昨日好多了——是的,好多了。」
我一言不發。
這樣又到了黑夜。我毅然熄滅了燈火——因為她在為我脫去衣九九藏書衫。我在內心裡祈禱,忍受,感知了赤身裸體挨近她的那種奇異。她悉心照料,就像一覺醒來時為我做過的那樣。她不停地照料我,不辭辛苦,不畏艱難。我後來劇烈喘息,但仍未發一言。她不厭其煩地照料我,真的像對待一個嬰孩。後來,許久之後,當安定下來之後,她認真地、無比溫柔地吻著我的額頭,嘆息了一聲:「我的孩子!……」
淳于林把我送至茅屋前就退去了。衛士們這一次被嚴格限定在百尺之外,也不知道衛護的人是誰。自從將軍退走的那一刻起,我馬上又陷入了緊張。有長達一刻的時間我在門前猶豫:進還是不進?我覺得手足滲出了冰涼的汗粒。
甘子喊一句:「先師!快啊!」猛力推我一下……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個人就沉入水中。我覺得那個陰影呼嘯掠去,像一個巨大的浪涌一盪而過。我聽到有火花在腦子裡噼啪爆響,一時不知置身何處。甘子再未出現,我急急潛入水中……什麼也沒有,四周死寂。我浮出水面,馬上看到胸前十幾尺處有一片血水……
醒后已在帳中,身邊是醫師和大大小小的先生。他們大喜過望,嘴裏發出驚嘆。「先師,這就好了!」淳于林緊緊抱住我。由於過分緊張,他的嘴唇不停地痙攣。我閉上眼睛,後來聽到了拖沓的腳步聲。像過去一樣,在最困難的時刻,我總願一人去慢慢對付。
第三個白天,不知何時醒來。我是被一陣杯盤碰撞聲驚醒的,抬頭一看,見到她正為我準備早餐;我看到的是她僅僅穿了一件內衣的纖纖背影。一陣憐惜從心頭涌過,我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我作踐了青春!……」
我深知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麼。它也許一時難以盡述,也許因煩瑣茫然不得要領;但一個人追思不絕的時刻、度過了難忍的悲傷、挨過了死亡的誘惑之後,沉靜下來,也就不得不進一步認定:我的使命就是永遠不允許他們表現出對於思想的疲憊,無論是何時、何地。
帳內重新恢復靜寂時我踱到了窗前。我心裏明白,我而今已走到了一個坎前,眼下只有兩條路供我抉擇:或吞下那兩粒致命的丹丸,或有一個全新的開端。這二者抉擇都非心愿,只是前一個充滿了更大誘惑。
這一夜幾乎沒睡。無比疲憊、孤單,還有說不清的焦灼、憤慨、企盼……混合一起的情緒。之後是更多的沮喪籠罩了我。有好幾次我想讓人去喚甘子前來陪伴,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我小聲地嘆息,呼喚,發出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瑣碎言語。我想讓自己的聲音遠達彼岸,讓另一個人的耳廓捕捉。我生來經歷了多少磨難、絕望,可是極少落入這樣的寂寥,寂寥得簡直有些不忍。我知道卞姜不會拒絕米米,可是眼下有說不清的禁忌在阻礙我走近。
對思想的疲憊即必然導致對物質的狂熱;接下去的結果則可想而知。
我轉身,盡量使語氣平緩清晰:「你告訴他們,從今以後,我要參加政議了……」
我卻無論如何記不起。這是我在甘子遇難前後說過的話嗎?似乎……我決定不再糾纏,只想知道他們議了什麼。
隨著那一天的到來,我發現自己越發緊張和怯懦,甚至羞於見人,不願出門,政議之類事務只得全部停止;就連按時接受的稟報也一度終止。我甚至從衛士的目光中看出了什麼。這期間我接待最多的一個人就是淳于林,我好像比往日更能無所顧忌地與之交談,事無巨細都一一商定。結婚之事不僅對於當事人,即便對於操辦者也是相當煩瑣的。我主張此次婚姻儘可能做得不事聲張,越隱蔽越好——淳于林說已不可能,因為城內所有人早就翹首以待了,他們準備到時候好好熱鬧一番。我的心怦怦亂跳,連說不可。這使將軍頗為作難。最後他終於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將慶賀之類與婚姻分成不太相關的兩沓子——也就是說在他們喧嘩之時,我將與自己的新娘躲到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我們面面相對,長時間無聲。這樣耽擱了一會兒,淳于林說:「今夜看先師的身體比昨日好多了!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啊,城內人一連多日都在打探先師病情,六坊三院都有人為先師泣哭,他們都想前來探望,皆被我阻止。先師康復即是城邑福分!先師……」他說著眼裡閃出了淚花。
我一下站起來。但後來還是坐下:「你,接著說吧。」
「先師!讓你久等了!我實在……實在不能馬上離開。」他一進門就奔過來,一手撫在我的肩頭,一手托住我的後背。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因為多日來他都聽從醫師的話,不讓我久坐,常用這個姿勢讓我平卧榻上,這一次我把他的手推開,我讓他坐下——「坐吧,不必九九藏書太慌急。我們還有點時間……」
她在這嘆息里大睜雙眸。我又感到了她鹿一樣的鼓額與眼睛,彷彿聽到一聲詢問:「先師為何嘆息?」……她仍舊穿著以前那件手編墨綠色綆衣,腰上還是那條水紅帶子。她在剛剛站起的一瞬有些晃,我就扶了她。她的體溫與記憶中那個「女通靈者」的體溫一樣,有些灼人。我趕緊放開了她。後來我不止一次想去撫摸她那披散下來的長發。這頭髮根根爽直,黃絨絨的,蓄滿了神秘的生氣。我扼制了自己。儘管我感到這兩隻欲將抬起的手臂有著父親般的溫和,但同時也具有父親般的色澤;是的,它已滿是皺褶,手背上有了早生的斑點。我一再地管束了這雙手。
我的提議立即得到了幾個人的贊同,但約有一半人沉默。淳于林對第一項頗為積極,對第二項則未置可否。其實我並非急於實施,只是倡議在先,容人三思;若日久不能達成一致,則按慣例提交大言院——其辯論結果當然會是一片擁贊。我對第一條被採納早有所料,重點則是第二條。它是我固執的內心所萌生。圍繞淳于林在那個夜晚的複述,我震驚之餘陷入深思。我對於一些人如此急不可待地合併三院感到迷惘。這與前幾年有人去大言院旁聽之後驚呼「如何得了」如出一轍。但邑內尚無一人對六坊提出異議。因為六坊所施皆為實務,鹽鐵經濟缺一不可。騎馬民族自立足海角之日起就倚仗的東西,今日仍被牢牢記取。可是萊夷海角繁衍至今,幾千年漫長之日遺失之物卻沒人深究。
因為迷戀於戲水而多次耽擱政議,使幾位老人憤憤然,影響所至,三院的先生們也都知道了他們的先師正有些怪戾。我發覺整個城邑內的人都為我痛苦。淳于林將軍兩次出現在海邊,轉悠了一會兒復又離去。我彷彿聽到了他的嗟嘆。因為我已下達命令:在我來海濱的時候,任何人不得打擾。我只與甘子漫無邊際地閑談,偶爾下水玩一會兒,或者讓他給我按摩。
夏天不知不覺地來臨,我一連幾天都到海邊戲水。年輕時我在黃水河灣可一口氣游出六里之遙;有一次我甚至不顧他人勸阻,隻身一人游向桑島。這在當時成為奇聞,於是許多人都知道了我的水性。隨著年紀的增長,世事壓上心頭,人在水中就難以浮起了。登瀛后也少有這樣的松閑。醫師說長時間海水浸泡有利於腳氣病的康復,這也為我尋得了一個理由。有幾次因為去海邊耽擱了政議,引起了不少抱怨。
…………
結束宣講時我提出兩個議項:一、派出使者東行,聯絡最大土著部落,說明城邑主張,並邀請尊貴酋長來邑議事;二、從長遠計,為繁榮延續彼岸諸學,昌明義理,立即著手擴充三院,並加強學坊,從三千童男童女中擇取優異者充入三院。
整整一個夜晚她都在喃喃敘說,但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同時也沒有回應一個字。我們都沒有合眼,也沒有分開。但只是簇擁。這一夜我未曾感到一絲的腳癢及其他不適。約莫是下半夜,不,肯定是黎明了,她想為我脫去衣衫,我阻止了她。後來窗戶真的透出一點曙色,我看了看,在她的照撫下睡去。
那個夜晚我費了不少口舌才讓長跪不起的米米站了。微弱的燈光里我第一次如此細緻切近地端詳她。像在六坊中見到的一樣,她仍是那麼嬌媚瘦小柔弱;只是這一夜我離得太近了,又聞到了彼岸野地之氣息、那雛菊與鈴蘭混合的香味。這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是她的體息。我許久沒有過這樣深長的感動,但畢竟年事已高,一切都不易流露了。我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
甘子遇難的沙岸上壘了一個墳堆。其實僅埋了他那一天脫下的衣衫。他沒有留下至為完美的軀體。我時常踟躕沙岸,無論是深夜、清晨或其他時候,只要是悲酸難忍之時,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這裏。在墳前滯留片刻,很快就仰望萬里碧波。因為他消融其間。那個陰影只是一閃,一切即結束。我晚年唯一的歡樂和依託,就這樣消逝得無影無蹤。因為他的失去,我的存活已非常之牽強;我究竟需多少勇氣和毅力活下,只有自知。深夜,多次迷濛中在他那張卧榻上撫摸,直到最後一刻醒悟。不止一次有人勸我搬開這空空卧榻,都為我拒絕。我大概今生都要面對原封不動的同一張卧榻了。
「先師太苦了!先師,這可不是你一己之事啊,你永生永世都是此岸之人了,為此岸計,也不該再固執下去了!」
為貫徹這一念想,堅守如此使命,我將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