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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一路上不斷看到衛士在四周巡視,有好幾次他們阻止了行人通過,待我與米米走過才放行。類似情景以前也有,總被我阻止;看來他們並不聽從。米米也幾次引我走向另一巷子,這使我發覺城邑大得足以使人迷路了。幾年前我常常一人在黃昏或夜間出門,那時覺得何等空曠凄涼。
此記憶中難得之秋日,我覺得身體真的有些康復,無論是腳氣病和胸疼、頸部疾患,都得到了大大緩解。身邊人都說我氣色較前大好,頰有紅潤,走路不再呼呼喘息。他人觀測與自我感覺略略相符,因為我不再恐懼於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那些失眠或充斥噩夢之夜好像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這當然要感謝米米。她無微不至的關照讓我獲得了幸福,她幾乎可以在我身上創造無所不能的奇迹。我在她身邊的時間大約只有晚上,於是常常不捨得睡去。她為我講述無盡的萊夷往事,或多趣或傷感,令人神往。她思念父母與兄妹,講敘中淚水潺潺。她靠在我的胸前睡去。我覺得她的呼吸至美,喘息之聲伴著胸腹起伏,讓人想象那些可人的動物。我握住她軟如貓蹄的手掌,看那在臉部打一個漫彎的精巧鼻樑,覺得一起返回了四十年前的萊夷河畔。
尚未進入院落就聽到了美麗的啼哭。米米在這聲音中滲出了淚花。院內正有幾人賀喜,他們大多是水胖和煉鐵匠師一起的人,此刻一齊慌慌跪下……我讓他們立起,然後又進內室。令我吃驚的是水胖原是這般漂亮的一個女子!她雖然剛剛產後,頭上包了一塊布巾,可那圓潤的臉龐上一對漆目細眉都給人難忘之印象。她要伏跪,米米將她攔住。匠師從外邊匆匆趕來,未及阻攔就跪在地上。他說:「先師,我們今世也不忘您的恩德!」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我不由得去看那個「烏阿」。她正垂首站立,像一隻夜鳥倚在兄長身邊。我沒有再想,一直向她走去。我看到酋長輕輕拍打她之肩部。她同時抬頭,張開嘴巴咬了酋長的手指,轉身向我走來。我們的手拉在一起。
淳于林最後告知大典之日,使我又是一陣驚訝。因為時間過於倉促了。我借口還要備下一些好的行頭,想拖延幾天;淳于林馬上說:「先師不必過慮,一切已悉數弄好。王冠是純金的,我掂了掂,比一張弓還要沉呢。袞服也做得考究,共三件,式樣尺寸都再三琢磨,不會錯的……」
這次出使是登岸以來至為重要的舉動,從此可以略略避免那些可怕對峙,起碼能讓城邑有一段休養生息。這也為勘測繪圖者帶來極大便利,以前每次出去必得帶大批護衛,而且不能遠行。從長遠計,勘測之事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能容忍自己居於一片蠻野,對周邊境況一無所知。那樣居者本身也將很快淪為蠻人。
婚禮隆重地準備,屆時還要有東方部落的幾位老人參加。要不是因為又一場突然襲來的疾病,我在當月就要度過佳期了。那天米米正在為我縫製一件新的絲綢衣裳,拉手試衣時,我突覺一陣頭暈,接著胸疼泛開,豆大汗粒湧上額頭。我在米米的呼叫聲中卧下,一會兒一撥人圍住。我的嘴裏又塞滿了醫師的丹丸。這一次我吞咽得可真費力。
「今個是幾日了?」我像在詢問夜海。
「先師,在我們彼岸來的這班人中,對這類事是不會有什麼大難為的。」
于龍口—濟南
三天之後就得放棄「先師」的稱號了。這竟讓人產生出特異的恐懼。
第三天夜,我再無法在榻上躺卧,對身邊的「烏阿」和米米說:「扶我出去走走吧!這腳氣病非把我提前打發了不可!」我在她二人的攙扶下往街巷走去。到處是濃烈的喜慶氣氛,燈紅得讓人發膩。我讓她們引我遠一點,躲開這喧鬧與紅色。她們問到哪裡去?我想了想,說就到沙岸上去吧!
我又佇立在甘子墓前了。這時我比以往更加https://read.99csw.com清楚,在這些年裡,我愛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超過甘子。他是我暮年裡真正的安慰,他是一切……海浪嘩嘩作響,不急不緩衝刷沙岸。星星繁密,然而無月。黛藍的海水盪著星辰,多麼神渺難測。我仰頭看去,目光掠過一片蒼茫。再往前,無盡的遠途即是彼岸。那是我的故地,居住著杳無音信的親戚。他們幾千年後也難以遺忘我這個不肖子孫。
這次可怕的疾病緩解之後,所有人都誇獎我的氣色。他們誤以為疾病也會被眾口一詞的聲勢給嚇退。我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有許多事情已不容遲疑。胸疼剛剛過去,我又忍著腳氣病發作的折磨,儘可能神態自若地參加了那一場必將載入史冊的盛大婚禮。東方部落的酋長派來了五位年長功勛人物,同時又饋贈了大批羽毛和獸皮、海貝、干肉之類。我滿懷謝忱收受了這批厚禮,不知如此之多的羽毛該派什麼用場。
整個城邑充斥著喜慶的喧嘩,這隆重非常的節日才有的特異氣息摻在空中,使人無可逃避。我不得不讓米米嚴閉屋門,並垂下所有幔帳。可是那種氣味仍要無所不在地湧入。米米也在興奮之中,但她因為我的不快也只得壓抑。滿城都傳出「先師」即將稱「王」,開國典禮正在緊張準備中。聽說六坊三院極為激切,消息得到確認的當天徹夜不眠,各大門前邊都紮起了綵帶,懸起了特大燈籠。淳于林將軍及十余位先生一起籌備大典。他們開始每日稟報,我讓他們盡情弄去,一切決斷事項皆不必稟報。我只與米米靜處,大半時間卧于榻上。我想整個慶典該多麼煩瑣,且這班人中又無親歷類似場景人物,也真難為了他們。這必定是一次艱辛漫長的勞碌,但願我不要在這期間不合時宜地死去。
一個煦日融融的下午,米米一溜風跑進房間,笑聲朗朗報告一大喜訊:城內出生了第一個嬰孩,一個男孩。我聽後放下一切事務隨她出門。她告訴我,孩子在兩天前出生,她是剛剛聽說;孩子的母親就是叫「水胖」的女子……我們一起看那個新生小兒,半路記起未帶賀禮,於是差米米返回一趟,取來一塊臘肉、一方絲巾。
說完我轉身步出廳堂。身後死一樣沉寂。
渴望已久的東部酋長的訪問終於得以實現:本月十五日月滿之夜他將在一干人馬的簇擁下啟程,至第二天月夜到達。這個時間的選擇真是完美無缺,它讓人得以窺見土著人精細而浪漫的情懷。他們原來遠非城裡人想象那麼粗蠻。這個消息讓我無暇生病了。我彷彿突然拋卻了全部不快,隨淳于林將軍和三個衛士一起出門,商量接待酋長的具體事宜。因為來自瀛洲最大部落的友誼非同小可,這對於整個城邑的歷史將是重要一頁。就此也正式結束關於東征的內部爭執,最好地佐證了我非同一般之遠大眼光。對此我頗感欣慰和得意。
我在路上喃喃說:「他們在辯論,可見……」米米攙著我,為我擦去莫名的淚花,說:「先師,您得體諒大家了。時至今日,除了找一個皇帝,他們實在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了。」好像只是不經意的一句,卻讓我一怔。我再不移步,定定地看她。她叫著:「先師!我不該亂說;我再也不說了……」她慌得連連後退,竟顧不得攙我。
從水胖處出來我仍不解,問米米:「我對他們有什麼『恩德』?」米米低下頭:「所有人都蒙受了先師的恩德……」我越發惘然。
待我神氣略好一些時,我也像往常一樣走上街頭。可是因為城區擴建、車輛行人增多,更因為我的衰老,我不得不聽從米米和幾個衛士的照料。通常我去看六坊三院,再轉到那個暮年得而復失的兒子——甘子墓前。我的淚水已在此灑完。在這裏我想過了愛妻卞姜、區蘭,我更小的兒子小林童;我甚至還想過了那個老友太史阿來和「女通靈者」。我相信,如果尚有餘力的話,我會read.99csw.com直接走到蓬萊山北的墓地上痛哭一場……如果時間還早,我就踱回三院,去撫摸熱乎乎的經卷,去大言院。
一連三天躺在卧榻上,全身燥熱,不停地飲水。除了腳氣病在加倍折磨之外,其餘尚能忍受。米米誤以為我又到了危急時刻,幾次去呼醫師都被阻止。經過連續四天時眠時醒的折騰之後,全身輕鬆,如同一塊頑石從背上剛剛滑落。第五天上,我讓衛士去傳淳于林將軍。
真是由衷地感謝她們,在她們雙倍的溫暖體恤以及無形的鼓勵之下,我奇迹般地挺住,竟然在淳于林喜悅而激動的稟報中能夠側耳傾聽。當然我仍卧榻上,一是體力不支,二是一個即將被扶上王位的老人已對這類稟報徹底乏味。淳于林將軍告知:經過一班人全力忙碌,各種事項均已周備;宴會、典禮、貴賓、儀式、祭祀、閱兵、頌詩……幾乎無所不包;另外,由大言院貢獻的一座廳堂已改建王宮,如今裝扮得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屆時將鳴放火炮六響,十二支銅管一齊歡奏;城邑外貴賓除那個最大的親戚部族之外,還邀請了七八個小部族……我聽后暗自驚喜,因為一些聞所未聞的禮儀事項、第一次聽說的奇怪名堂,他們竟可以在二十多天內弄得一應俱全。這除了極高的辦事效率之外,也實需淵博的知識;而據我所知,城邑內所有人等,均無這方面的奇異人才。出於好奇,我不得不問幾句原委。淳于林將軍的回答則簡潔明了:
「先師!您懲罰我那一天的無禮吧!」
一句出口后是片刻的冷場。淳于林將軍頗不冷靜地站起:「先師!你太固執了,你只由自己性情,耽擱的卻是眾人的前程——所有事項皆可依你,唯這次還望先師再思!」我從他的口氣中馬上聽出了陌生而嚴厲的東西。我鎮定一下,回應一句:「那你們大可不必如此,從今起去為自己尋一位『陛下』吧……」
看看吧,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了一個老人。
米米無暇思索應一聲:「我只要先師高興。先師只要快活起來,我就快活起來了。我是你的,你也是你的……」
1992年8月8日—1996年6月10日
想起大言院中的「名實」之爭,似乎于混沌中曉悟了什麼……無論是誰,眼下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在我之後很快會尋到那個人的。我這些天一直回憶著甘子遇難前後那些可怕的經歷。那時我一息尚存,他們卻可以徑自開政議、破陳規,險些將城邑引入歧途。也許我今天真的手無縛雞之力了,真到了尋求和藉助王冠之威的時刻了。仰望到處飄蕩的陰陽旗,實在對其感到了厭惡——懸起它的那一天我就打定主意:總有一天要親手把它拋到海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室內極為安靜。我睜開了眼,看到淳于林並未離去。我馬上有些惱怒。米米呵氣似的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將軍了,他昨夜親自為先師守衛,一夜未眠……」我閉上了眼睛。從那次政議之後我即在心裏告誡:你身邊只剩下了一位將軍,死去了一個兄弟!
派出的使者歸來后,攜回東部最大部落的友好訊息。酋長贈送一些美麗羽毛、兩塊難以辨認的花斑獸皮。我讓使者帶去一對玉璧和兩隻金匙。使者複述:那個鬍鬚茂長、身材矮小的酋長看了禮品,像捏住一個活物般,小心地移至榻上。
「先師,第三日了,明天一早就……」她們一塊兒回我,聲音小得如同鷗鳥悄語。
可是後來我連這種可憐巴巴的禮物也不能奉送了,因為頸部又痛疼起來,而且伴劇烈咳嗽。為不讓外人打擾我們僅存的一點寧靜,就用顫抖之手寫下藥方,讓米米為我熬制止咳藥水。一連服了幾日煎藥劇咳才勉強止住。但這場折騰已使我愈加精疲力竭,好長時間目色恍惚。接下去的幾天,我幾次把即將開始的盛典當成了正在準備的九-九-藏-書又一次婚禮,糊糊塗塗流下淚水,哀求米米和「烏阿」:「我已經有過四次婚姻了,再也不要參加這樣的儀式了,你們去告訴他們:饒了我吧!」
我仍閉著眼睛。我想說:是我無禮。但我已無力與之討論,直到他無奈地離去仍未吭一聲。後來我睜開眼睛,米米馬上激動地喊了一聲,把臉伏在我的左掌中。我撫摸她的脖頸、後腦,那一縮一縮的肩頭。我小聲說:「他們想讓你做『皇后』呢……」
每一年粳米豐收季節我都親率眾先生出城,一為共享喜悅,二為協助稻農。這是一年中最為歡樂勞碌之日,舉城吉慶,也吸引了大批土著。土著耕作習俗已變,與城內人同播同獲;食稻穿織成為一大時鮮。不斷有人在指點中向我湊近,想一窺「大王」模樣。我讓人宣示:此地沒有什麼「大王」。他們以為我即相當於「酋長」一類人物,有人又告訴:「也不是。」這令土著甚為困惑。淳于林將軍和幾個衛士一直陪伴左右,以防不測。其實自登瀛以來,除幾次土著襲擾之外,幾乎未遇危急。
我也不知怎麼走回,像踩在軟軟的絮上,心中好長時間近乎空白。米米和衛士一塊兒把我扶進室內,飲下一口姜水。在辣辣的氣味還沒有消失的那一會兒,我終於記起了政議中的全部場景,特別是淳于林將軍那冷肅的面容。我閉上雙眼,對米米的詢問不予回答。這樣一直到了黃昏,我毫無食慾。深夜,米米在我懷中小聲抽泣許久,我只是一下下撫摸她的長發。這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跪了。
我肅穆威武的將軍啊,萊夷人的利劍!你挽救了多少危難,而這一次是刺中了我的左胸——所以它才如此刺疼。我似乎明白了,這座城邑已形成某種難移的怪力,它無影無形,又至為強蠻。每個人都將無從躲避。淳于林只不過是一個被征服者,他在夢幻中即走上了跟隨之路。萊夷的利劍啊,昔日的兄弟!
我卻再未忘記這一句話。
醒來后我把夢境告訴米米,她合不攏嘴巴。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精巧細密的牙齒。
我聽到腳步移動之聲,知道將軍即要離開,就咕噥一句:「總算離開了……」誰知道馬上傳來低沉溫和的一聲:「先師,我永遠不會離開您的,永遠不會。」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左臂,輕輕撫動。這是淳于林的手。多少年來這隻手與我一起做了不少事情。我聽任它的撫摸,一動不動。我料定他還會說什麼——是的,那是突然變得沙啞的嗓子:「先師!是我錯了,我們太性急——都想不過是早晚的事,拖延日久又怕生出別的枝節。大家以為這也像您的婚姻,開始總要推脫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但笑不出聲音。
酋長一行在城邑盤桓三日,甚為暢美,第四日月亮升起時即要回返。他面向遠處的蓬萊喃喃不停,一時全體肅立;待他轉身時,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眼中飽含淚水。接著他向傳話者咕噥幾句,然後直眼看我。傳話者告訴:他的部落要與這個城邑永世修好,酋長將每年來此一次……如果「先師頭領」能夠容許他重返這條滿月鋪就的路徑,那就娶下他的妹妹「烏阿」。我聽到最後一句有些發怔,幸虧有人把它重複一遍。我看到月光下走出一個矮女人,由於頭上掛滿飾物,已難以辨清眉眼——她正款款走出,在酋長身邊安立。酋長對她咕噥幾句,又對傳話者說了什麼。接著我聽到如下的話:「為了能重返這條月光鋪就的路徑,請尊貴的『先師頭領』決斷——如不嫌棄,就扯起他部落的至寶、年方十九的『烏阿』……」
面對這片茫海、比茫海更加難測的歷史,我一個人能有什麼辦法?誰來見證和記錄這一切呢?有些隱秘將隨肉軀埋葬,永無回應、永無詮釋。誰知道呢?我在最不適宜於做新郎的時候卻不止一次地完婚,在最厭惡皇帝的時候則戴上了王冠,今後大概還要在最不願意死亡的時候死去!
也就在這個秋天的最後一次政議中,發https://read.99csw.com生了一件令我大為震驚的事情。由三位老先生髮起,爾後得到一致擁贊的議項稱:事已至此,「先師」該是改做「陛下」的時候了!一股憤怒的血流當即衝上額頭,我站起又坐下,最後發現自己突然間喪失全部力氣。我此時一定是臉色蒼白,大口喘息著表示了一以貫之的執拗:「不可。你們不可……」
她們對我反覆安慰。她們的溫柔讓我在來生也報答不完。我知道遠離故土的女子除了用盡柔情,幾乎沒有任何辦法來排遣自己的思鄉之情和無依無靠的空寂感。她們一遍又一遍地托起我無力而刺疼的脖頸,像對待一個發育不良的嬰兒一樣,小心地擦去我的口水和淚痕,還有進餐時灑下的米湯。她們像看自己一件得意的刺繡似的,橫豎端詳我無神的眼睛、疏疏的眉毛、多皺的面孔以及花白的鬍鬚。我閉上眼睛,真分不清兩隻縴手有何區別。但我嗅覺靈敏時,卻能夠準確無誤地分辨:「烏阿」有一股檀木和艾草混合的氣息;而米米則是雛菊與蜀葵的味道。當我分辨出來時,就嘆息一般叫出她們的名字。她們白天吻我時總是小心謹慎,生怕磨損了我的毛孔似的;而一旦入夜,特別是夜半三更之時,我正好被腳氣病折磨得痛不欲生,呻|吟不已,她們就不顧一切對我親吻。她們那唇與舌帶著令人驚恐的一絲粗野在我臉部搜索不止,直到最後讓我在黑暗中老淚縱橫——因為這時我竟想到了米米說過的一句話:他們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她們此刻對於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也同樣想不出比親吻更好的辦法了。
醒來首先看到淚水糊臉的米米,接著又看到圍在旁邊的淳于林將軍、幾位先生和那個指甲長長的醫師。醫師在淳于林耳邊咕噥幾句,淳于林好像不屑於聽,只專註地看我。我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米米說:「先師想自己靜一會兒……」
那時候他們會對我指指點點。他們議論起我來會說:看,一個在逃犯!或者說:看,一個羞羞答答做了皇帝的人!
米米跪坐一旁,眼神與鹿畢肖無二。我讓她躺下,她拒絕:「先師!到底怎麼了先師?」這一夜只在臨近黎明時才睡了一小會兒,而且還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中那個老遊戲對手又出現了,就是秦王嬴政。他在夢中與我會面,奇怪的是絕無原來那般猛厲,倒是笑嘻嘻的。他仍穿黑色袞袍,渾身上下水淋淋的;他說早在我離開那一年就去世了,這一次是跨越冥界、遠涉重洋來看望老友;他在吐出「老友」二字時,面部頗不自然地抽|動兩下。接著他說:「怎麼樣?如今你也是王了嘛……」
我終於在滿月之夜見到了可愛的酋長。他比傳說中的還要矮小,但鬍鬚發達,雙目尖亮,舉手投足間透出過人的靈捷。那一對高顴骨和深深的凹眼使人想起什麼。他稱我「先師頭領」,我則順從恭敬地接受了。酋長身邊除了一些打扮與他大同小異的男子,還有幾個女子。無論男女都穿皮衣飾羽毛,身上有海貝和石塊做成的飾物,臉上則有彩色塗描。這一干人最為突出的部分就是那對尖亮逼人的目光。只是看得久了,這目光才會泛出熱烈光彩。我為他們安排了最好的飲食起居,高大漂亮的館舍令其大呼小叫。淳于林和眾先生與我一起陪伴酋長,細細觀看六坊作業,又去三院。酋長對六坊極感興趣,看了三院則大為茫然。他伸手撫摸一卷卷經冊,轉身去看同行的部落中人,臉上彷彿是馬上要泣哭一場的表情。步出經卷院時他突然提出要一卷經冊帶走——這使我大為驚訝。原來他把經卷當成了玩賞之物,準備帶回去來回展放,傾聽「唰啦」之聲。
米米偶爾將「烏阿」接來,三人同處在一起。「烏阿」每有一點時間就撫摸我的身體,總無法不為我的衰老感到惋惜和驚訝。她的小手撫摸我,大概想用青春的小熨斗抹平我蒼老的皺褶。我對她和米米感謝的方式也只是在一天內三兩次吻過她們的額頭九*九*藏*書
這個新婚之夜由於過分地疲勞——這疲勞隨時都可以熄滅我微弱的生命之火——連腳氣病的騷擾都未能阻止我的昏睡。天不知何時大亮,「烏阿」坐在榻上看我,待我一醒立即為我穿衣,又服侍我洗漱。一切做過之後即按原定計劃出門,因為米米正站在門口,要領我回去早餐。我像個依靠兩個看護人的大孩子一樣,哼哼呀呀地在她們之間來去,由她們穿衣、喂飯和抹嘴巴……
大言院的辯論一如往日;或由於增添了年輕辯士,其聲勢較往昔更大。只不過憑我直感,聲勢固大,義理卻並未因此而更加透晰精闢。我坐下傾聽一會兒,既不打擾,也不被打擾。但有一天似乎是個例外:辨認中涉及到「開國」與「稱王」之義。我不由得屏息靜氣起來,米米幾次催我離開都被阻止。一個老先生引據「名實」之論:「『名』不存何以有『實』焉?然『名實』之『名』與『實名』之『名』又有何異?是無『名』之『實』與無『實』之『名』矣!」另一先生也大說一通,引起激烈爭辯。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思維遲鈍,已經難得明了如此深奧的義理。頭腦陣陣發漲,我也只好離開了。
酋長的使者先行到達,傳遞部落意向。其中稍稍令人尷尬的是酋長提出要在拜會「大王」時親獻厚禮。稟報者說到「大王」二字時面有難色,我則不語。稟報者又說:「我等對使者回復:此地並無稱呼『大王』之風俗,如今只是稱之為『先師』。他怕屆時稱謂有錯,特意讓我等再三重複念出……」我幾次想打斷稟報者,但還是作罷。看來要解釋「先師」與「大王」之別已非易事。我只能咽下一腔苦笑。稟報者又喋喋不休說了若干,我都未置可否。爾後他終於要離去。待他走到門邊的幔帳那兒,我突然大聲說了一句:「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大王』了!」稟報者驚懼中立刻轉身。我此時的額頭一定是青筋暴起,因為對方驚愕萬分。我對他擺擺手:「去吧,沒你的事了。」
在令人傷心泣下的新婚之夜,「烏阿」與我語言不通,疼憐有餘,彼此只用淺吻和無傷大雅的撫摸應答。深夜,我疲勞的軀體已非兩年以前,只得安卧榻上歇息,連陪伴新娘坐一會兒的力氣都沒了。「烏阿」卻替我脫去衣衫,又大胆地為我褪去內褲,接著發出了讓人不再遺忘的「哦喲」聲。她像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尋了一個多麼衰老的異族新郎,充斥心身的巨大驚駭無法隱藏。她無比憐惜地撫摸了我的周身,灑下了同情的淚水。
我的倡議正一一得到施行,而且比預料的順利。因從學坊中挑選十位年輕人進入三院,所以邑內上下均十分重視學坊;負責修築的百工長提出為學坊加建十間廳堂,立即在政議中得到確認。以前那些堅持反對與土著混血的先生而今再無煩言。新一輪築城正在展開,城邑擴至三年前的兩倍,又著手準備建第二城邑,因為不久將有新一代生出,而且土著來城日增。
我再無言。
最後一句有點蹊蹺。「你是你的」——難道這還要懷疑嗎?「多麼傻的孩子!」我長嘆一聲。
這一天我沒有離開卧榻。因為夜間的失眠致使渾身無力,左胸一陣沉悶;還有頸部,簡直像針扎一樣刺疼。除了腳氣病還在陰險潛伏,其餘宿疾一齊攻訐。米米在一旁寬慰,後來還是有些緊張,不止一次商量去請醫師,皆為我拒絕。這樣堅持兩個時辰,一陣刺疼使我失去了知覺。
酋長踏著月光之路走去,留下了「烏阿」。當夜她被人領至館舍,只待一個吉慶之日完婚。那天夜裡米米是目擊者,她似乎像我一樣無聲地承受。第三夜,我與米米一起,在輝煌的燭光下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了我的又一位新娘。原來她也有深陷的眼睛、高高的顴骨,那皮膚真的像紅薯;她的眼睛圓得像鴿子卵,睫毛密長。她身上散發出苘麻的野生香氣。我和米米都承認「烏阿」是可愛的——「妹妹就像一隻小鵪鶉!」米米臨離去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