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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不……得了吧!……我不願留在這裏。將來會把人懶壞了的。連自己的幸福也沒法給人看。周圍都是死魚堆。最好漁民早點來打魚吧。轉眼就到三月底了。我懷念著活人呢。」
馬柳特卡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又痛又癢的手掌,揮著手不知對誰說道:
「真怪!」馬柳特卡聳了聳肩,嚷著,「怎麼呢,比方說吧,要是我的老子喝醉了酒,把腦袋往牆上碰,那我一定也要往牆上碰嗎?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事。」
「真的嗎!……地球都要裂成兩半了,人們都在尋找真理,都在流血,受苦受難,可是你卻好吃懶做,坐在爐子跟前看小說?」
「這人脾氣多壞!唉,你這遭魚瘟的!」
中尉嘆了一口氣。
「你是個愛乾淨的人?不愛干粗活兒嗎?讓別人去替你做臟活兒?」
「難道我們不是活人嗎?」
「不當兵又怎麼呢?」
「我說沒意思……整個人生都毫無意思。什麼良知、理想,都是廢話!都是地形測量圖上的一個符號罷了。近衛軍中尉嗎?……近衛軍中尉算得了什麼。我要生活。我活了二十七歲了,可是實際上我看我完全沒有活過。揮霍了大堆金錢,風塵僕僕地到各處去追求理想,可是那空虛的、不能令人滿意的、要命的煩惱,在心裏把一切都榨乾了。我想,如果當年有人告訴我說,我的黃金時代,將要在這一片悶殺人的大海中間的悶殺人的沙島上度過,那我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
「黃金時代。不懂嗎?怎麼說你才能明白呢?哦,就是這樣的時代,就是你不覺得你自己是處於孤軍奮戰的地位,不覺得自己同全世界處於敵對的地位,而是你完全溶化到這樣的,」九_九_藏_書他寬寬地展開兩臂,「宇宙的大自然里,感覺到我現在是和它不可分地溶在一起。它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比方這白浪呼呼地呼吸著,這不是白浪在呼吸,是我在呼吸,這是我的精神,我的肉體。」
可是卻成了她處|女的愛情簿上的第一名了。
「話雖不同,而結果是一樣的。現在我覺得,最好是不要離開這赤日爍金的悶人的沙島,哪兒也不去,永遠留在這裏,溶化在暖烘烘的太陽下,過著動物一般的快樂的生活。」
「你說的是什麼時代?」
「你幹嗎這樣粗野呢?」中尉陰鬱地說。
「他們也許身上長滿了虱子,可你的靈魂都讓虱子鑽空了!我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真丟臉。你真是軟體動物,討厭的小蛆蟲!馬申卡,咱們躺在床上享福吧,過安閑清靜的生活吧,」她嘲弄道,「叫別人去下力種田,可是你呢?唉,你這狗崽子!」
「你說的是有學問的人說的話,有些字眼我不全明白。可是我簡單地說吧,我現在是幸福的。」
「可是倒運的日子來了,這些都土崩瓦解、煙消雲散了……現在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坐在別墅的陽台上看書,就連看的書也還記得呢。那是斜陽西沉的傍晚,殷紅的晚霞布滿天空。我父親從城裡搭火車來了。手裡拿著報紙。他很激動,只說了一句話,可是這句話就像水銀,死沉死沉……就是戰爭。這是個可怕的、血淋淋的、血紅的晚霞似的字眼。父親又補充說:『瓦季姆,你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響應祖國的第一聲號召參軍去的。我希望你,你呢?……』沒有辜負他的希望。我拋開書本,當時就忠心耿耿地去…https://read•99csw.com…」
馬柳特卡突然跳起來,聲色俱厲地說:
於是就躲到小屋裡去了。
近衛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本來應該是馬柳特卡生死簿上的第四十一名。
「真是小怪物!我想告訴你,馬申卡:這些沒意思的事情,我可討厭透了。多少年的流血和仇恨啊。我並不是生下來就是當兵的。當年我也曾有過人的美好生活。大戰前,我是一個大學生,是研究語言學的,終日埋頭於我最親愛、最忠實的書堆里。我有好多書。我房間的三堵牆,一直到頂都擺滿了書。晚上,窗外彼得堡的霧常常像要抓人吃的濕漉漉的獸爪一樣可怕,可是我房間的爐子生得暖暖的,電燈上罩著藍色的燈罩。
中尉歪著嘴,惡意地一笑。
中尉吃驚的眼睛閃閃放光。
「你說什麼,好寶貝?」
馬柳特卡凝視著荒沙,彷彿想起什麼心事。她抱歉地、溫柔地笑了。
「哼……多沒意思,真討厭透了!……」
「是的……這你是不會明白的。你頭上從來沒有壓過這樣大的帽子:名望、家族的榮譽、天職……這些我們從來都很看重。」
「粗野?你倒是細聲細氣,甜言蜜語?不,你等著吧!你辱罵了布爾什維克的真理,你說你不想去了解它。可是你了解過它嗎?你知道它的實質是什麼?你知道它浸透了人類的汗水和淚水嗎?」
「不知道,」中尉無精打采地說,「我只奇怪你這個姑娘竟學得這樣粗野,一心想殲滅敵人,願意跟一群長滿虱子的酒鬼去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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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是這樣來理解你的話的,你的意思是說,現在,當人們正在為自己的真理去拚命的時候,叫我陪你睡鴨絨褥子,吃每塊都沾著人血的水果糖嗎?是這樣嗎?」
馬柳特卡撲過去,舉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沒有刮過的面頰上,打了一個耳光。
「活人倒是活人,可是麵粉只夠吃一星期了,而且是發了霉的,要吃下病的,麵粉吃完了吃什麼呢?而且,你好好想一想吧,親愛的,現在不是袖手享樂的時候。我們的人都在那裡流血鬥爭呢,每一隻手都是有用的。這樣,我不能安然無事地享受,我不是為了這才宣誓加入紅軍的。」
一天,中尉坐在小屋門檻上曬太陽,望著馬柳特卡的手習慣地、飛快地刮著一條肥騰騰的鯉魚的鱗,他聳了聳肩,眯縫起眼睛說:
「沒有拉倒。戰爭把我斷送了。我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那顆活人的心,沉沒到全世界的膿包似的污穢的混戰里了。革命起來了。我相信它就同信任我的未婚妻一樣……可是它……我當軍官的時候,沒有動過士兵一個指頭,可是逃兵們在戈麥爾車站上把我捉住,撕了我的肩章,唾了我一臉,抹了我一身糞水。為什麼呢?我逃跑了,逃到烏拉爾。我還相信祖國。我又去為被蹂躪的祖國戰鬥去了。為雪我肩章被撕的恥辱戰鬥去了。我打了一些仗,發現無所謂祖國。祖國也好、革命也好,都是閑扯淡,都嗜血成性。至於為肩章去拚命那是划不來的。於是我就想到人類真正、唯一的祖國就是思想。我想起書籍來,我想埋頭在書堆里,向它們請罪,同書籍在一https://read•99csw•com起生活。為什麼人類,為祖國,為革命;為什麼鬼東西,都去它的吧。」
中尉默不作聲,從門檻上揭下一塊干木片,在手裡轉動著。懶洋洋、慢吞吞地說:
「那該怎麼呢?……我也很愛我死去的父親,可是如果他是個獃頭獃腦的酒鬼,那我就不應該跟他學。拉倒你祖宗的蛋吧!」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中尉憤憤地跳起來喊道,「只知道一點:我們生活在世界的末日里。你說得對,『地球要裂成兩半了』。是的!叫它裂去吧,叫這老傢伙裂開了吧!整個兒把它都毀了吧,把它連根帶葉都拔掉吧!空虛得要毀滅了!從前地球年輕、富饒、不可限量,它用自己的新土地和無窮的豐富資源誘惑著人類。完了。再沒有什麼可發現的了。人類為保住積累的財富,為如何再延長几世紀、幾年、幾分鐘而費盡了心機。技術都是些死的數字。就是那被數字糟蹋得失掉創造力的思想,也總在盤算如何去滅絕人類。他們為了要更長久地把自己的肚皮填飽,把自己的腰包裝滿,於是就要更多地滅絕人類。滾他媽的吧!……除了自己的真理以外,我什麼真理都不要了。你們布爾什維克發現真理了嗎?票證和口糧能頂替得了活生生的人類的靈魂嗎?得了。我可是洗手不幹了!我再不願弄髒自己的手了!」
在馬柳特卡的心靈里,對中尉,對他那纖細的雙手,他那溫存的聲音,尤其對他那雙非常藍的眼睛,產生了溫柔的愛情。
「是的!讓他去吧!讓他媽的去吧!別人——誰高興干就讓他干吧。你聽著,馬莎!咱們一從這兒出去,就到高加索去。在那裡,在蘇呼米附近,我有一座小別墅。我一九*九*藏*書到那裡就埋頭讀書,其餘什麼都不管了。過安閑幽靜的生活。什麼真理我都不要了,只圖安閑。你也可以去讀書。你不是說想讀書嗎?埋怨自己沒有學問。那你就讀書吧,一切我替你辦。你救了我的命,這是我永遠感念不忘的。」
由於他這雙眼睛,由於他這雙藍眼睛,人生都光輝起來了。
時光在綿綿的情意中波浪似的緩緩流逝了。
馬柳特卡雙手叉著腰,說:
「哼!」馬柳特卡警覺地回答說。
「怎麼?你還想去當兵?」
中尉急忙閃開,顫抖著、捏著拳頭,唾了一口,斷斷續續地說:
馬柳特卡放下刀。
中尉發起火來,倔強地咬著薄嘴唇。
「幸虧你是女人!我恨你……爛貨!」
中尉講了許多故事。他會講著呢。
這裏證明雖然人心沒有規律,可是存在仍然決定意識。
這時她忘卻了悶殺人的阿拉爾海,忘卻了令人慾嘔的鹹魚和發霉的麵粉,對島外沸騰的人間生活,起了無端的懷念。白天做著照例的事情,烙餅,煮討厭的、把牙床都吃爛了的干鱘魚,有時出去到岸上望望,看那一心期待的船帆,是否像鳥一般地振翅飛來。
「坐在安樂椅上看書,心裏感到像現在似的,萬慮俱忘了。心花怒放,甚至連花朵輕微的顫動都能聽見。心花像三春的碧桃,你明白嗎?」
晚上,當夕陽從那略帶春意的天空沉下去以後,她就躲在床角縮著身子,溫存地緊貼著中尉的肩膀,聽講故事。
「你敢罵!……你別放肆……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