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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安得一飲黃河水,九泉長眠願已足

附錄 安得一飲黃河水,九泉長眠願已足

我笑著說:「這小辮子可真害人呀!」
拉夫列尼約夫同志的頭髮已經蒼白了,可是那兩隻迸射著火花的眼睛,那火山似的隨時都在噴著火的心,卻熾熱不減當年。
這不幸的消息,好像一隻魔手,冷不防把我推到無言的、悲愴的深淵里。惘然若失之餘,半生往事,一根根斷了的蛛絲似的,在眼前飄動,怎樣也難得把它拂去。
「對!對!對!」我一連用了三個「對」字,把他的火山口堵住了。
「所以沙皇的暴力也罷,國民黨的暴力也罷,對它都無可奈何!……」
當時在忙迫的工作中,蘇聯文學作品的介紹,只有從休息的時間里打算了,力所能及的自然也僅限於中篇和短篇。拉夫列尼約夫同志反映革命初期的作品,以內容和篇幅論,也正是適合時宜的。這樣,我就從他的作品里認識了他。
還沒待我們坐定,他的火山口又直噴起來了。我並不驚奇,因為他那烈火一樣的心,我早就熟悉而且深深地感覺到了:
一九五七年底,他在一封信里談到從介紹《第四十一》起,已經三十年的時候,說:「這些年來,經歷了多少事變,咱們兩國的命運有多大變化,中蘇兩國的友誼交往,現在已經不是個別的人,而是千千萬萬人啊。」
但是,這哪像初會呢。
近年來,拉夫列尼約夫同志患嚴重的心臟病,健康一天天壞下去了。一九五八年秋我到莫斯科,有一天到他家裡,他的病容使我大吃一驚。在他那狹長的客室里還未坐定,他就說:
我們都哈哈大笑了。還沒待笑聲落九九藏書地,他就接著說:
「完全對!」我唯恐堵得不牢,「對」字前邊再來個「完全」,想這力量可夠雄厚了。這樣我得到了說下去的可能:
「我的文集明年二三月就出版了,一出版我馬上就寄給你。」最後又補充著,「記著呀,以後每次到莫斯科都要到我家來!」
……那是中國大革命失敗后,我再次到了莫斯科,雲山萬里,遙望祖國的大好山河,被國民黨反動統治的黑天幕,遮得連一絲微光也不透。天幕下進行著血腥屠殺。在那黑暗時代,在那艱巨的鬥爭里,中國革命是多麼迫切需要有助於煽起革命鬥爭火焰的、洋溢著革命浪漫主義氣息的、反映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風暴和國內戰爭的蘇聯文學作品啊!我們當年真像某作家所說的,處在坍陷了的礦井裡,多麼需要一口氧氣,來支持生存,繼續戰鬥啊。魯迅先生後來談到蘇聯文學時,認為寫戰鬥的比寫建設的對我們有益,就是這道理。這並非個人偏愛,而是當年具體的歷史要求啊。
天地間不吉利的話為什麼總這麼應驗呢!
拉夫列尼約夫同志離開我們了。
拉夫列尼約夫同志啊!你的作品穩固地列入了世界文學寶庫,成為進步人類的寶貴財富了。你為了人類美好的未來,獻出了一切!
「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呀!……」
拉夫列尼約夫同志歷來對中國和中國人民的愛,是多麼深厚啊。尤其對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中國人民的偉大勝利,感到多麼歡欣鼓舞啊。
「誰說不是!從文學作品里感覺到人read.99csw•com的心,體會到人的靈魂!它使人心心相印啊!」
「……沙皇的軍靴踐踏過中國土地,蹂躪過中國人民。可是俄羅斯人民卻痛惡沙皇,愛中國人民。沙皇並不能在俄羅斯和中國人民之間,築起一道萬里長城……」
「對!對!對!」他也一連用三個「對」字來打斷我的話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忙追上一句:「辛秉武不止一個,而是幾億呀!……」
「俄羅斯人,他們的靈魂我們倒有些體會呢!我們從你們的優秀古典文學作品里早就體會到了!……」
……
「我真想到你們的國家去一趟啊,可是,看來像我這樣一個殘廢人,喝不到中國江河裡的一口水,就不知所終了。」
「哈哈!別忙!」火山口又開了,「我們有一句俗話,形容極難懂的東西時,常說:這是中文。我的作品將用中文出版了,這對我是莫大的喜悅啊!倘使它能對咱們這兩大民族的友誼有一點兒促進的話,這將是我畢生的光榮和愉快。」
「是的!怎樣凜冽的酷寒也凍不傷它!」
可是,這哪像初會呢!
「鮑里斯·安德列耶維奇!」我臨時想起來問道,「你的生年到底是哪一年?根據七種看來應該是可靠的來源,而卻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一八九一,一種是一八九二,一種是一八九四。文學史家要在這十字路口上徘徊歧路了。當然,如果只查一種參考書的人,查到什麼就照抄什麼,那永遠不會遇到十字路口。就這樣完成了以訛傳訛的任務。」
看勢他又在乘機打斷read.99csw•com我的話了,我趕緊上不接下地說:
波列伏依同志在拉夫列尼約夫同志追悼會上說:「拉夫列尼約夫同志一直工作到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作為一個戰士,在戰鬥崗位上倒下去了。」
「所以它是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
「中國人嘛,同俄羅斯人一樣,要擺脫那被踐踏的屈辱地位,要站起來做人,十月革命就是告訴我們怎樣才能站起來做人。我們懂得。咱們的路只有一條。為了這,辛秉武——伊凡諾夫《鐵甲列車》里的中國人辛秉武,為了捍衛蘇維埃政權,把自己的血同俄羅斯人的血灑在一起,灑在西伯利亞,灑在蘇維埃土地上……」
曹靖華
接著他談到十月革命四十周年時,上海戲劇學院、西安人民話劇團和長春話劇團送給他的演出《決裂》的劇照、海報、說明書等:「謝謝你代我收集這些材料。有機會時,請代我再一次向這些演出單位致謝吧。」接著,他還談到他正在準備寫一部自傳性的長篇。
……不意文集的出版,連作者自己也不及親見了。現在我在萬里之外,懷著悲愴的心情,重讀去年四月二十五日的一封信:
我定神一望,正是:再相逢,已白頭呀。
不久,我的工作就從莫斯科轉到拉夫列尼約夫同志當時所住的地方——列寧格勒了。
臨別時,他高興地說:
「對、對、對,在隔邊的一幢里。」
「一八九一是對的,一八九二是錯的。至於一八九四的『四』呀,是從read.99csw.com『1』字來的。『1』字書寫時,有時頂端帶一條小辮子,打字員同志一不小心,就把它看作『4』了。」
晚間,他約我到他家裡,我們一同吃著晚飯,看著電視,敘著二十多年來的別情。
室內又騰起一陣笑聲。
「不行了!身體完全垮了!」他穿著一件青紅色的寬大的中國緞子馬褂,呼吸都顯得很吃力,可是心情卻是振奮的,似乎是當著我的面還在同病魔搏鬥。他繼續說:「恢復不過來了。可是總想活,總想工作下去啊!多麼振奮人心的大時代呀!總想再活下去,工作下去!可是健康不由自己了。你還記得嗎?三十年前我的身體多棒,真像一條牛啊!可是現在垮了。」
「啊!老朋友!好!好!好!二十多年了!……」
一九五一年底,一個晴朗的早晨,蘇聯作家協會為中國作家訪蘇代表團舉行的招待會上,我們一見面就緊緊擁抱。千言萬語呀,像江河決口,眼看要洪水橫流起來。可是實際上,兩個人把上邊的話一連重複了幾遍之後,竟只能用笑來代替了……
我們的初會就這樣收場了。
「……願它永遠開得嬌艷!」
這樣,我們不由自主地從較長的獨白式的談話,頓時轉成你一言我一語的簡短的對話了。這哪有一點兒踏雪訪友的閒情逸緻呢!我們的談話都是跳躍式的,不待一個話題結束,就跳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我們從俄羅斯古典文學跳到彼得堡的四季風光,跳到他曾經參加過的英勇的內戰,跳到反映內戰的蘇聯文學,最後落到他的作品的中文介紹上……
「這是一九_九_藏_書座熟識的房子啊。」我臨別時說,「三十年代初我曾來過幾次。綏拉菲摩維支同志曾住在這裏。」
「……啊,中國人!淳厚真誠、勤勞勇敢!中國人!一顆嚮往光明的心總在燃燒著!中國人!……」雖然他口裡的「中國人」是指一個集體,可是一進門他卻緊緊地擁抱我,唯恐有人打斷他的話似的。
夜幕悄悄將彼得堡籠罩起來了,我們緊緊擁抱著說:
「生命力強的花|蕾呀!」
同時,他在給《第四十一》中譯本新版寫的序文中說:「長期以來,我們在蘇聯懷著熱愛和激動,注視著你們在同人民敵人的嚴峻鬥爭中所建樹的豐功偉績,我們曾為你們在戰鬥中所取得的勝利而感到歡欣,就像現在為你們在和平、創造性的勞動中所取得的勝利而感到歡欣一樣。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日于北京
……
「美麗的花|蕾呀!」
「文學!」火山口堵不住了,「這是友誼樹上的第一個花|蕾呀!……」
「讓我們緊緊地握你們的手,並希望偉大的中國人民,我們的親愛的同志們,在建設真理和勞動世界的共同事業中,進一步壯大和繁榮。」
安息吧!拉夫列尼約夫同志!
一個隆冬的日子,聞名的彼得堡的濃霧,籠罩著城市,鵝毛雪片在空中飛舞。在這一片靜穆里,我踏雪訪友去了。那雖是過午的時刻,彼得堡的天空,卻呈現一派蒼茫的暮色。拉夫列尼約夫同志索性把窗幔拉起來,開了燈,室內更顯得靜穆了。柔和的燈光,透過淡綠的燈傘,投到四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