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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1913年版全集序言

1911—1913年版全集序言

我知道,在我的同時代人中間,與我同路的讀者並不多。然而,我並非孤身一人。要是沒有與我親密的人的幫助,沒有同一信仰的親密者的幫助,我就連已經做出的微小成就都做不出來。如果只能指望同時代人,那麼從事宗教事業的人不管他們如何謙遜,都根本不會幹這種事。我們栽種圓白菜是為了自己,而栽樹則是為了子孫後代。
這當然只是一個外在的、死板的示意圖,是一個迷宮的幾何草圖;至於構成活生生的植物生長的內在結構,我本人恐怕比別人知道得少。我只知道,我並不想構建什麼——我想要成長和培育;至於是否成功了,這不該由我來評判。
對於當代人類來說,基督教是什麼?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這就是暗含在一個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的內在聯繫。提出問題採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答案也不盡相同,甚至存在著矛盾。假如我是一個佈道師,我定會急於消滅它們,或者把它們藏匿起來,以便加強佈道的力量;假如我是個哲學家,我定會努力按照一個想法走到底,最後達到寓單一于多樣的明晰性,猶如光線通過水晶的折射一樣。然而,我既不佈道,也不進行哲學探討(如果說我有時難免做前者也做後者,那也是出於無意,甚至與自己的本意相悖);我只不過是描繪自己一貫的內心感受而已,並且認九_九_藏_書為:這種描繪不管如何不完美,可是它們畢竟是過去有過的事的真實記錄,自有其價值。因為我所發生過的事,許多與我同時代的人過去或將來也會發生;我過去和現在所感受的,許多人過去和將來也會感受到。基督教是什麼?——不管當代人類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本身則是無法迴避的。
我想要把我的勞動——我們的勞動——奉獻給那一代俄國人,他們會理解,基督教不僅過去存在過,而且現在和將來都會存在;基督教不僅是完美的真理,而且這真理不斷完善和不斷成長,無盡無休;俄國的解放,世界的解放,不可能不以基督的名義進行,別無其他的名義。
舉個例子來說。當我著手寫作《基督與反基督》三部曲的時候,我覺得存在著兩個真理:基督教是關於天上的真理,多神教是關於地上的真理,這兩個真理將來要融合在一起——那就有了完滿的宗教真理。可是,等到我快要寫完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基督與反基督的融合純屬褻瀆神明的謊言;我知道,這兩個真理——關於天上的和關於地上的——早已在耶穌基督身上,在神子身上融合在一起了,普天之下的基督教所信奉的那個唯一真神身上體現出來的真理,不僅是完美的,而且也是不斷完善的,不斷成長的,永無止境,https://read.99csw•com除此之外,再就沒有別的真理了。但是,現在我還知道,我必須把這種謊言堅持到底,那樣才能看見真理。從一分為二到合二為一——這就是我所走的道路,與我同路的讀者,如果他在主要方面——在自由的探索中與我一致,也必定會走到同一個真理上來。
例子已經夠了。我擔心所說的這些已經束縛了讀者的自由。我再重複一遍,請我的同路者跟我並肩而行,如果他們願意並且能夠這樣做;而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放棄我——我不會拉著他們跟我走。
我並不奢望給人們提供真理,但是我卻希望:也許有人願意跟我一起探求真理。果真如此,那麼就請他跟我肩並肩地走那些崎嶇曲折的、有時黑暗恐怖的道路;請他跟我分擔我所感受到的矛盾痛苦,有時甚至是絕望的痛苦。讀者跟我在各個方面都是一致的;如果我能從這些矛盾中解脫出來——那麼他也一定會解脫出來。
最後,我試著給我所寫的東西提供一個最簡要的概括說明。
讓我得出這種認識,使我睜開眼睛來觀看俄國獨裁製度的,不僅僅是對世界性的基督與反基督鬥爭的歷史觀照,而且還有我個人內在的宗教經驗和俄國生活的外在事件。如果讀者在我的這些想法上經不住誘惑而同意我的意見,那麼也會跟我一起戰勝這種誘惑九九藏書。我還知道一點:不徹底地認識誘惑,就不能戰勝它。
三部曲《基督與反基督》描寫的是兩種本原在世界歷史上的鬥爭,這是過去的鬥爭。《列·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國革命的先知》《萊蒙托夫》《果戈理》——描寫的是俄國文學中的這一鬥爭,這是現在的鬥爭。《未來的卑賤者》《不是和平而是刀劍》《在平靜的漩渦里》《病態的俄國》描寫的是俄國社會生活中的這種鬥爭。《古代悲劇》《義大利故事集》《永恆的旅伴》《詩集》則以路標的形式記下了把我引向一個唯一的包羅萬象的問題的各條旁系道路,這個問題就是關於兩個真理——神的與人的——在神人顯現中的關係。最後,第二個三部曲——《保羅一世》《亞歷山大一世》《十二月黨人》(后兩部正準備付印)——則從這兩種本原的鬥爭對俄國未來命運的關係的角度來探討這種鬥爭。
矛盾會破壞系統性,會削弱佈道的力量,但是卻能肯定感受的真實性。不管完美無瑕的水晶如何誘人,還是應該認為植物的生長比它更好,儘管它並不完美,不勻稱,與外界發生矛盾,並且內在不斷地戰勝矛盾。我不要追隨者,不要門徒(上帝保佑,我現在沒有,並且希望將來永遠都不會有),我只希望能有同路者。我不說:你們到那裡去;我要說:既然我們同路,那就讓我們一道走吧。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不能一個人去。如果說在我所寫的東西里存在著佈道,那麼也只有一種:鼓吹不應該有佈道;不應該有一個引路者,而應該大家一起走。走出「地下室」,克服孤獨——任務就是如此,如果說我的「手記」里反映了這項任務,那麼這些「手記」就可能不無裨益。https://read.99csw.com
再舉個例子。當我寫作研究著作《列·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我在俄國專制制度中,具體地說,在它與俄國東正教聯繫中看到了,或者說,我想要看到正面的宗教力量。也跟弗·索洛維約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儘管是由於完全不同的原因,我覺得俄國的獨裁製度是通向神權、通向塵世天國的途徑。我在這方面是始終如一的:我主張在宗教方面把基督與反基督結合起來,從而在社會生活中也應主張二者的結合。可是,寫作《未來的含》和《俄國革命的先知》時,我已經知道,俄國獨裁製度的宗教方量的確是巨大的,但並不是正面的,而是一種反面的、魔鬼的力量。我還知道,不理解這種力量,面對它閉起眼睛,不善於重視它——這是俄國革命歷次失敗的主要原因。與舊秩序的鬥爭只要是單純地局限在政治平面上,像迄今為止所進行的那樣,它就不可能以勝利而告終。革命本來是與長著翅膀的猛禽鬥爭,可卻以為是在與四條腿的猛獸鬥爭。革命本來是塵世的,而它的敵人都不只是塵世的。這就是為什麼革命會如此奇異而又軟弱地失掉了武器。對敵人的打擊雖然穿過了他的軀體,但是並沒有傷著他,就像用劍擊幽靈一樣。https://read•99cs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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