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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二

第二部

十二

「正是這一年,」老頭繼續說,「貞潔的灶神女祭司迪奧蒂瑪生下這個聾啞兒子,這是不祥之兆。卡斯塔利亞聖泉的水被石頭堵住乾涸了,喪失了預言的能力。只有一眼聖泉沒有枯竭,叫作太陽淚泉,你看,就在那裡,我的孩子正坐在那裡。一滴接著一滴從長滿青苔的石頭裡滲出來。據說是太陽光神赫利俄斯在哀悼變成了月桂樹的自然女神……歐福里翁整天坐在這裏。」
達佛涅的阿波羅巨大雕像矗立在神廟的中央,上面灑滿陽光:身軀是象牙的,衣服是金的,跟奧林波斯山上菲狄亞斯製作的那尊雕像一樣。太陽神略略彎著身子,用酒杯給地母祭酒,祈求她把達佛涅歸還給他。
「他出什麼事了?」尤尼烏斯向普里斯克耳語道。
「誰知道呢?」尤里安苦笑著說,「也許你是對的,老頭。在我們這個時代,先知最好是當聾啞人。」
「也許是生氣了,因為沒有做好慶典的準備。我們忘記了!沒有一件祭品……」
「你瞧,」戈爾吉斯繼續說,「如今世界上生出了這麼多軟弱的人,跟殘酷的人一樣多。諸神即使是很氣憤,也只能嘲笑他們而已,不值得消滅他們,他們自己會生病、作惡和悲痛而死。諸神感到跟人在一起枯燥乏味——於是諸神便都走了……」
「咳,我的孩子,但願奧林匹斯諸神保佑你!一切都活不多久了,快要完結了。大地在衰老。江河流動緩慢了。春天的花兒不那麼香了。不久前,有一個老水手告訴我,如今駛近西西里島的時候,看不見埃特納火山了,而從前在那樣的距離本來是可以看到的。空氣更濃了、更暗了,太陽不那麼明亮了……世界的末日臨近了……」
哲學家們想要跟皇帝一起走進廟門;可是他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離開:
戈爾吉斯懊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禿頭頂,身子抖動一下,說道:
「怎麼,死去的加利利教徒——在這裏,在阿波羅的聖林里?」
尤里安制止了他:
祭司搖了搖頭:
「我的孩子!」老頭得意揚揚,高興地微笑著說,「但願奧林匹斯諸神寬恕你!你可能是個善良的人。我的孩子從來不對惡人和不信神的人表示親熱。見到修士就跑開,像是逃避瘟疫一樣。我覺得他看到和聽到的比我和你都多,只是不會說話。有一次,我發現他一個人在神廟裡,在阿波羅神像前一連坐了好幾個小時,看著神像,好像是在跟神談話……」
「是的。他們稱他為殉教者瓦維拉。十年前,尤里安皇帝的哥哥加盧斯副皇帝從安條克把瓦維拉的骸骨運到達佛涅樹林里,建造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陵墓。從那時起,先知便沉默了:神廟被玷污了,神祇離去了……」
一把黑毛,
「最仁慈的愷撒,這對我們來說是令人悲痛的,因為聖骨根據加盧斯副皇帝的意旨早就安息在這裏。不過,既然有了聖旨:本人將稟報給主教。」
孩子沒有回答,好像是沒有聽見。
順著奧龍特斯河而下,離安條克四十斯塔迪斯遠的地方是著名的達佛涅森林,為阿波羅的聖林。
尤里安對從前的基督教演說家,如今的阿斯塔耳忒的最高祭司赫克博利烏斯說道:
「難怪,這裏不信神的人可是很多呀……」
「你到底還沒有告訴我,老頭,老百姓在哪裡?從安條克送來很多祭品嗎?合唱隊準備好了嗎?」
「滾開,傻瓜!你找什麼麻煩?」
司鐸以深深的鞠躬結束了談話,表現出恭順的神情,但卻暗含著無法征服的倔強。
朋友們更緊地湊到一起,嘰嘰喳喳起來,津津樂道地編造起流言蜚語來。
「我本來想要實現你們的要求。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土地歸神所有。不過,我倒是可以下道命令,讓他們付給你們錢。」
「奧古斯都在這裏!」
「這是怎麼回事?」尤里安說。
「既然憑著陛下的英明卓識,考慮到偶像……」
眾人都很吃驚。
尤里安有時走到更寬敞一些的路上,兩側聳立著巨大的柏樹,形成兩堵毛茸茸的高牆,向地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如同黑夜。這些柏樹散發著甜蜜而又不祥的芳香。
來了一個屠夫,
「當然!人們把神都給忘了……不要說祭品,我們有時連一捧祭祀用的麵粉都沒有——給神烤甜餅用的,一粒神香都沒有,神燈用油一滴都沒有:躺下等死吧!——就是這樣,我的孩子,但願奧林匹斯諸神寬恕你!一切全都被修士們搶走了。還在打架,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我們的歌已經唱到頭了!倒霉的年月……你可能要說——別喝酒哇。親愛的,心裏不痛快不能不喝。我若是不喝酒,早就上弔死了!」
「祭品?你想到哪裡去了!」老頭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來,差一點兒沒有跌倒。「老弟,我們很久都沒有見到祭品了——從君士坦丁時代起!」
可是,每前進一步,樹林越加顯得荒涼。沒有一點兒聲響能夠打破這奇怪的寂靜,像是置身於廢棄了的墳場里一樣。甚至鳥兒都不啼鳴;它們很少飛到這裏來:月桂樹的陰影過於陰暗了。蟬在草叢裡開始鳴九*九*藏*書叫,可是立刻又停下來,彷彿是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時近中午,唯有窄窄的一條的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昆蟲發出微弱的鳴聲,卻不敢離開陽光飛進周圍的陰影里。
戈爾吉斯絕望地把手一揮,尖聲地叫道:
「你怎麼啦?為什麼不回答?」
他沉默了,陷入憂傷的沉思。
「最近一個時期,加利利教徒紛紛向我提出要求:歸還教會的土地。譬如說,在奧斯羅伊那的埃德薩城,瓦倫廷派控告阿里烏派,說他們搶奪了他們教會的財產。為了平息這場糾紛,我們把一部分有爭議的財產送給了高盧的老兵,另一部分充公,並且打算今後也這麼做。你們會問:憑著什麼權力?可是你們本人不是也說:要駱駝穿過針眼比起要富人進入天堂容易。你們看見了嗎,我決定幫助你們履行這項難以實現的聖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加利利教徒是讚美貧窮的。你們為什麼要抱怨我呢?你們把自己的兄弟斥之為異端,搶劫了他們的以及多神教聖殿的財產,如今我要把這些財產奪回來,這隻能把你們送回到貧窮的道路上去,貧窮具有拯救的功能,這條道路直接通向天國……」
「威力無邊的奧古斯都,聽憑你的意旨吧!我們是子民,你是主宰。《聖經》里說: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
「他為什麼會獨自一人到達佛涅來?」
皇帝沒有聽,對站在遠處的人群說道:
尤里安一大早就從安條克出發,故意沒有事先通知任何人:他想要了解,安條克人是否還記得祭祀阿波羅的神聖慶典。他一路上幻想著這種慶典,指望能夠看見祭神的人群、歌頌太陽神的合唱隊、酹酒、裊裊的香煙、神廟門前拾階而上的青年男女——他們身穿的白衣象徵著青春的純潔。
司鐸用手捂著嘴,輕輕地咳嗽一聲,最後以恭順的聲音說道:
好像是阿波羅由於深切的悲痛達佛涅永遠變得蒼白了,而達佛涅雖然受到太陽神熱烈的狂吻,但仍然還是那樣昏暗,那樣神秘莫測,仍然在自己的枝葉下面保留著黑夜裡的陰涼和影子。樹林里處處都籠罩著荒涼、寂靜、熱戀中的太陽神那種甜蜜的悲傷。
突然,從柏樹後面的近處,傳來了另一種聲音:
「我是獨自一人來過節的,也要獨自一人給神獻祭。」
尤里安在神廟裡找到了歐福里翁。孩子很高興跟他在一起,祭神的過程中一直盯著皇帝的眼睛,信任地微笑著,彷彿他們二人有一樁共同的秘密似的。
皇帝笑了:
「醉倒是沒醉。過節嘛,喝了五杯!……話又說回來了,那可不是由於高興,而是由於痛苦才喝的。是這樣,我的孩子,奧林匹斯諸神會寬恕你的!……請問,你是什麼人?從衣服上看,是個流浪哲學家或者是來自安條克的教師吧?」
道路崎嶇難行。從哈利邦的別列亞沙石平原上吹來一股股熱風。空氣里瀰漫著森林大火刺鼻的焦煙氣味,藍色的霧靄籠罩著林木茂密的卡西斯山谷。塵埃眯眼睛,嗆嗓子,在牙齒里咯吱咯吱作響。陽光把煙霧染成紅色,它本身透過煙霧也變得暗淡而病態了。
「倒也是這個理……可是畢竟一切都完結了。奧林波斯山空了!」
老頭活躍起來,眼睛閃爍著回憶的火光:
老夫婦跪在他的面前,純潔,恭順,像孩子一樣可愛,眼含淚水,吻他的腳。尤里安發現老太婆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琥珀十字架。
「臉色蒼白,兩眼發亮,蓬頭亂髮,步履不穩,語無倫次,還有——過分激動,心狠手辣。最後還有一點,這就是與波斯人這場荒唐的戰爭。我可以用帕拉斯的名義起誓,這已經是明顯的神經錯亂了!」
於是這個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又指了指耳朵,接著又指了一次,但已經不再笑了,只是搖頭。
「那有什麼辦法,你們只好忍受了!」尤里安回答道,「你們應該高興欺辱和迫害,正如耶穌所教導的那樣。一時的受罪與永恆的幸福相比,算得了什麼呢?」
「聾啞孩子——是神的兒子?」皇帝驚奇地說。
這時,從樹的後面傳來教堂凄涼的歌聲。
「這怎麼說的,我跟你聊得太久了!太陽已經老高了。該給神上祭了。走吧!」
「怎麼?今天是阿波羅的讚頌日。看哪,就是他!尤里安,我們從一大清早就尋找你!」
「是。」
「加利利教徒們!我命令你們從阿波羅的聖林里把死人骸骨清除出去——限定在明天黑天以前。我們不希望對你們施加暴力,可是朕的御旨如不執行,我們將要親自動手,好讓赫利俄斯解脫這具加利利教褻瀆神明的屍骸。我要派遣軍士到這裏來,他們將把骸骨從地里掘出來,焚化后讓它隨風飄散。這就是朕的御旨,各位公民!」
他在心中暗自笑了,現在唯有這種笑才能讓他解恨。他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向神廟走去。那對老夫妻抽泣起來,向前伸出雙手:
「不要傷害祭司!起來,戈爾吉斯!這是我的手。別害怕。只要我活著,任何人read.99csw.com都不能損害你和你的孩子。我和你都是來舉行讚頌儀式的,我和你都愛古代諸神——讓我們成為朋友吧,以愉快的心情來迎接太陽神的節日!」
戈爾吉斯起初沒有回答,只是把筐子放到地上,然後開始用力地擦禿頭頂,最後把兩隻手叉在腰上,把頭側向一邊,不無狡黠地眯縫起左眼。
「修士們:每天在一個死去的加利利教徒的骸骨前祈禱……」
老頭絕望地拍了一下手,老太婆也拍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模仿他的每一個動作。
有些地方蘊藏著地下水,滋潤著綿軟的苔蘚。隨處都有泉水在流淌,清澈冷洌,好像是剛剛融化的雪水,但流淌時卻寂靜無聲,跟這迷人的森林里的一切生物一樣,由於過分悲哀而變得一聲不響。
一把長毛,
人群里響起了耳語聲。一個躲藏在月桂樹後面的孩子唱起了童謠:
「偽君子!」皇帝說道,「我了解,了解你們的溫順和順從。你們應該堂堂正正地起來反對我,跟我鬥爭!你們的恭順——是毒蛇的芯子。你們在一個人面前匍匐在地,卻用蛇芯毒害他。關於你們,你們自己的聖師,那個加利利人說得好:你們這些假冒偽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好像粉飾的墳墓,外面好看,裏面卻裝滿了死人的骨頭和一切污穢。——你們真的讓世界充塞了粉飾的棺材和污穢!你們跪拜屍骨,期望著從它那裡得到拯救;你們像棺材里的蛆蟲一樣,以腐屍爛肉為食。耶穌是這樣教導你們的嗎?他吩咐他們憎恨被你們斥之為異端分子的弟兄們嗎?你們憎恨他們,僅僅因為他們的信仰不同於你們。我要向你們轉述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說過的話:你們這些假冒為善的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你們這些蛇類、毒蛇的種啊,怎能逃脫地獄的刑罰呢?
他轉過身去,想要走開,可是突然間從人群里走出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一頭撲倒在他的面前。這兩個人穿著破衣爛衫,但儀態高雅,驚人地相像,容貌俊秀,帶有某種稚氣,近乎失明的眼睛周圍的皺紋呈輻射狀,他們不禁使人想起菲勒蒙和包客斯
可是這個淘氣鬼挨了一記大耳光,他號叫著逃跑了。
奧古斯都沒有留意他們,甚至沒有問候。
尤里安不禁打了個寒噤。
聾啞孩子一動不動地坐著,一隻黑色的大蝴蝶落到他的頭上,溫柔而又彷彿是給誰送葬。孩子沒有感覺到,沒有動。蝴蝶像是一個不祥的幽靈在他那低垂著的頭上撲棱著翅膀。而太陽淚泉的金色淚珠一滴接著一滴地緩慢地落到歐福里翁的手裡,教堂的歌聲在他的頭頂上回蕩,像葬禮的歌聲一樣悲痛,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是你的兒子?」皇帝指著歐福里翁說。孩子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表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在琢磨他們談論什麼。
可以用它捻繩子!
「他的父母是什麼人?」
「聖師說,這個孩子不是人的兒子,而是神的兒子——夜間女祭司正在神廟裡睡覺的時候,神降臨到她的懷抱。你看見了,多麼美麗?」
教堂的歌聲停了。柏樹的林蔭道上出現幾名嚇得臉色煞白的修士、教堂執事和沒有來得及脫去法衣的司鐸。他們由赫克博利烏斯率領著。司鐸是個很胖的人,古銅色的臉油光鋥亮,他搖搖晃晃,氣喘吁吁,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一邊走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站到奧古斯都面前,深深地彎下腰,手觸到了地面,他說話聲音渾厚悅耳,好像唱歌一樣,因此教民們特別喜歡他。
司鐸鎮靜自若,忽而用五個手指捋捋銀黑色的柔軟的鬍鬚,忽而擦擦有光澤的寬大前額上的大汗珠,斜睨著尤里安,表現出疲倦和寂寞的神色。
「不要,不要!」老夫婦說道,「我們不要錢。我們對那個地方已經習慣了。那裡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每一棵草我們都熟悉!」
「聽我說,孩子,你能帶我去找阿波羅的祭司長嗎?」
歐福里翁的臉陰沉起來,他悄悄地離開了他們。
「沒有別人的,可是有自己的。我親自張羅來的!我和歐福里翁,」他指著那個聾啞孩子,「三天沒有吃東西了,為的是攢錢給阿波羅買祭品。你瞧!」
「你到鄰近的禮拜堂去,讓那些給骸骨做禮拜的加利利教徒到這裏來。」
皇帝笑了,點點頭。他想要詢問祭司。
一個愛獻殷勤的哲人想要把老頭推開:
戈爾吉斯把頭垂得更低了,無望地搔著禿頭頂。
「長官們一到就說:小房子不是你們的。怎麼不是我們的?主與你們同在!我們住二十年了。你們是住在這裏,可是並不合法;土地歸醫神埃斯枯拉皮俄斯所有,房子的地基是用神廟的read•99csw.com石頭建造的。沒收你們的土地,歸還給神。這算怎麼回事呢?開開恩吧,父親!……」
他身上散發著酒味。尤里安覺得這個祭司長很不稱職,準備嚴厲地教訓他一頓。
「我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是君士坦丁在位的初年,」他高興地說,「每年還都舉行讚頌阿波羅的大型活動。多少青年情侶集聚到這個樹林里!月光明亮,柏樹芳香,夜鶯啼鳴!這鳴叫聲寂靜下來以後,夜間的親吻和愛情的嘆息聲在空中回蕩,彷彿是看不見的翅膀發出撲棱聲……那可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呀!」
老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
不過皇帝剛剛進入達佛涅的阿波羅聖林,他就感到一片芳香和清新。很難相信,離開炎熱的道路僅有幾步遠的地方便是天堂。樹林方圓有八十斯塔迪斯。一棵棵高大的月桂樹生長了數百年之久,龐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樹林裏面永遠是昏暗的天地。
「為什麼我就不能當阿波羅的祭司長呢?」他有板有眼地說道,「你還說什麼祭神的人哪,我的孩子,但願奧林匹斯諸神寬恕你!」
「不,不是兒子。我單身一人——沒有子女,沒有親戚。歐福里翁是我祭神時的助手。」
「我們沒有理由受到欺負!」老夫婦號叫道。
尤里安默默地看著他,感到很驚訝。
薩留斯蒂烏斯站在遠處,面帶厭惡的冷笑看著他們。
「那裡的一切都是我們的,」老太婆像回聲一樣,重複道,「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油橄欖樹、母雞和小母牛,還有一頭小母豬,全都是自己的。那裡還有一個小土丘,二十年來,我們天天傍晚坐在那上面,在太陽底下曬我們這把老骨頭……」
「沒有任何人,除了你,我的孩子!我——是祭司,你——就是百姓。讓我們二人來獻祭吧。」
他把藤條筐拿起來,一隻綁著的鵝伸出頭來,咯咯地叫起來,想要掙脫出去。
據詩人說,有一天,一個貞潔的自然女神為了躲避阿波羅的追求,逃離皮涅斯河岸,來到奧龍特斯河岸時已經被太陽神追趕得筋疲力盡。她向自己的母親拉托娜求助,為了使自然女神免遭太陽神擁抱,拉托娜把她變成月桂樹——達佛涅。從那時起,阿波羅最愛的樹便是達佛涅,他用綠色的桂葉編成花環,戴在自己的捲髮上,纏在自己的豎琴上。高傲的月桂樹葉不透陽光,但仍然永遠受到陽光的愛撫。阿波羅來到達佛涅變成月桂樹的地方,亦即奧龍特斯河谷茂密的月桂樹林,心中非常憂傷,呼吸著油綠葉子的芳香,這葉子雖然得到陽光的溫暖,可是並沒有被太陽所戰勝,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天氣也顯得神秘和悲哀。人們在這裏建起一座神廟,每年都舉行祭祀太陽神的神秘慶祝活動。
皇帝這樣祈禱著,淚水輕輕地從面頰上流下來,獻牲的血像淚水一樣,一滴一滴地落到祭壇里正在熄滅的火上。
不懷好意的冷笑扭曲了他的臉。
那是山羊鬍子,
赫克博利烏斯到隱在樹后的小禮拜堂去了,從那裡傳來歌聲。
「我的孩子,」他停了片刻,終於說道,「雖然白髮過早地出現在你的頭上,前額也有了皺紋,可是你畢竟還很年輕。當年我還滿頭黑髮、年輕的姑娘們都很羡慕地盯著我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乘船航行離塞薩洛尼基不遠的地方,從海上看見了奧林波斯山。山腳和山腰都隱在霧中,可是白雪皚皚的山頂卻懸在空中,在藍天與大海中間飄蕩,像藍天一樣高不可攀。於是我心想:原來諸神就住在這裏!我不禁欣喜若狂。可是那條船上有一個長老,是個愛說笑話但心懷叵測的人,自稱是個伊壁鳩魯主義者,他指著聖山說道:『朋友們,自從旅行者登上這座山以來,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看見這是一座最普通的山,跟別的山一模一樣:那裡除了冰雪和石頭之外,什麼都沒有。』他是這麼說的,他的話深深地留在我的心裏,我記了一輩子……」
最後,他終於看見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他正走在長滿風信子的小徑上。這個孩子身體虛弱,甚至可能是有病;一雙黑眼睛閃著藍色的光亮,在蒼白的臉上特別引人注意,顯示出純粹古希臘式的美;金髮捲成許多柔軟的小圈,一直披散到纖細的脖子上;太陽穴上的皮膚好像是長在花叢里的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出發青的血管。
達佛涅神廟是在馬其頓王亞歷山大的繼業者的時代建造的,宏偉的白大理石台階和圓柱在柏樹的綠蔭中十分醒目地出現在眼前,可是尤里安仍然沒有見到一個人影。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未必有人認識。母親是大女巫迪奧蒂瑪,在這座神廟裡住了許多年。她不跟任何人說話,在男人面前從來不揭開面罩,作為灶神的女祭司,保持著貞潔。她生了一個孩子,我們都非常驚訝,不知應該怎麼想。可是有一個百歲聖師告訴我們……」
「這就是對我的褒獎,」尤里安懷著孩子般的喜悅祈禱著,「我不想要別的,阿波羅!我感謝你,因為我也像你一樣受到詛咒,遭到擯棄;因為我跟你一樣,獨自而生,獨自而死。平民百姓祈禱的那些地方,沒有神。你在這裏,在這個遭受詆毀的神廟裡。啊,神啊,你受到人們的譏笑,可是你現在比當年人們崇拜你的時候更加美麗!有朝一日,我如能得到命運女神帕耳開的青睞,讓我跟https://read.99csw.com你結合在一起吧,啊,歡樂之神,讓我死在你之中吧,啊,太陽,就像祭壇上最後一個祭品之火在你的光輝中熄滅一樣。」
皇帝被這不見人跡的荒涼所震驚:不見一個祭神的人,不見祭品,也不見神香——沒有任何準備舉行慶典的跡象。他想,民眾可能是在神廟的近處,於是繼續前行。
「愷撒,開開恩吧!我們不曾知道呀……你把我們的房子、土地,我們所有的一切全都拿去吧,但求你對我們的兒子開恩!」
他趕忙改口說:
「你可能是喝醉了,老頭!」
男孩子把手指貼在蒼白的嘴唇上,皺著眉頭看著皇帝。
「很好,你本人倒是提醒了我:如今加利利教徒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不應該在帝國佔據高級職務,尤其是軍職。在這方面跟其他許多方面一樣,我還是同意你們的聖師的意見,而不能同意你們自己的意見。他的門徒要給羅馬的法律創建法庭,這很不合理。因為他曾經說過:『你們不要給人定罪,免得你們被定罪。』再譬如說,基督徒要接過我們的劍來保衛帝國,可是聖師卻警告說:『用刀殺人的,必被刀殺。』而在另一個地方說得更明確:『不要用暴力抵抗邪惡!』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為了關心拯救加利利教徒的靈魂,而要把羅馬的法庭以及羅馬的劍從他們手裡奪回來,好讓他們不受保護,沒有武器而能更加輕而易舉地進入天國!」
手拿鋒利的刀,
司鐸認為為了體面起見,應該保護聖骨,於是再次用手捂著嘴,咳嗽一聲,恭順地說道:
「褻瀆神明!」皇帝叫道。
「我的朋友,你了解古希臘的儀式:你就操持一下提洛島祭祀阿波羅和阿爾忒彌斯的神秘儀式,以便清除近處屍骨對神明的褻瀆。還要下令清除卡斯塔利亞聖泉上的石頭,讓神回歸自己的原址,恢復古代的預言。」
「老頭,你的信仰太天真了。既然奧林波斯山上沒有神祇,那麼諸神為什麼不可能住在更高的地方,住在永恆理念的王國里,精神之光的王國里呢?」
「可是阿波羅的祭司嗎?」尤里安問道。
「偶像!這可是你們說的話。你們認為我們製造偶像——對黃銅、石塊、木頭頂禮膜拜,竟然把我們當成了什麼樣的蠢人!你們所有的佈道師希望讓別人,讓我們,也讓你們自己相信這一點。然而,這是謊言!我們崇拜的不是死的石頭、黃銅或木頭,而是精神,我們的偶像所體現出來的美,所體現出來的活的精神,這些偶像是最純潔的神聖美的典範。偶像崇拜者並不是我們,而是你們,你們因為本體同一和本體類同兩個詞,因為一個字母『艾歐塔』而像野獸似的相互嚙咬,你們親吻由於違犯羅馬法律而被處死的罪犯腐爛的屍骨,你們把弒兄的君士坦提烏斯稱之為『萬歲爺』『聖上』!把菲狄亞斯美麗的雕像加以神化,豈不比膜拜兩根交叉的木棍——這可恥的刑具更明智嗎?是為你們而臉紅呢,還是可憐你們或者憎恨你們呢?這是愚蠢和可恥的極限,閱讀荷馬和柏拉圖的希臘人的後代所嚮往的……是什麼?噢,真卑鄙!嚮往一個被推翻的部族,幾乎被韋斯巴薌和狄度給消滅了的部族。為了把一個猶太人神化,你們竟然膽敢指責我們崇拜偶像!」
「怎麼能沒聽說呢!」祭司搖了搖頭,把手一揮,「他真是異想天開,夠可憐的了!不會有任何結果。一場空。我告訴你吧:完了!」
「是。」
「那怎麼樣?」戈爾吉斯反駁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假如神和女先知的兒子不是聾啞人,他就得悲痛而死。你也看到了,他是多麼瘦弱和蒼白……」
「遇到重大的節日,難道多神教徒也沒有人來嗎?」尤里安問道。
「我就是!我名叫戈爾吉斯。你有何貴幹,善良的人?」
「聖明的愷撒,你保護我們吧!」老頭急匆匆地、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們的小房子坐落在斯托林山腳下。我們在那裡住了二十年,從來不傷害任何人。我們崇敬神。不久前突然來了一些長官……」
「可否告訴我,神廟的祭司長和祭神的人都在何處?」
「明白嗎?」
戈爾吉斯手裡拎著裝著鵝的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目瞪口呆。有時下了狠心,才開始擦他那禿頭頂。他覺得他喝酒過量了,這一切都是做夢。他想起對這位「教師」講過的關於奧古斯都和諸神的話,他的前額上冒出了冷汗。兩條腿嚇得站立不穩了。他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你猜對了。我是教師。」
腰彎得更厲害了,等他呼哧呼哧地站起來時,兩個機敏的年輕見習修士九_九_藏_書從兩邊過來幫忙,攙著他的手。這兩個人非常相像,又高又瘦,蠟黃的臉拉得很長,其中的一個忘記把香爐放下,一縷青煙裊裊升起。歐福里翁從遠處看見了修士,撒腿跑起來。尤里安說道: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祭司和百姓們都到哪裡去了?」尤里安問道。
「也是加利利教徒嗎?」尤里安打斷了他。
「不祥的兆頭!」尤里安喃喃道。
戈爾吉斯親切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禿頭頂。
老頭對於這樣的結果缺少準備,他手足無措,只是懷著最後的期望嘟噥道:
「你剛剛說過,你沒有祭品。」
突然間,那個孩子走到尤里安面前,迅速地抓住他的手,用深邃而奇怪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親吻了他的手。
「不忠誠的人!你們可喜歡這個說法?」加吉利安說道,感到疑惑不解。
「可是真的?」
「你信奉諸神,」尤里安表示不同意,「難道奧林匹斯諸神永遠把人拋棄了不成?」
「嘻——嘻——嘻!怎麼能說這不是祭品?」老頭驕傲地笑了,「這隻鵝雖然不嫩,也不肥,可畢竟是一隻聖禽。烤起來,就連冒的煙都香噴噴的。神應該會高興的,時代不同啦!神吃鵝也會感到很香。」他補充一句,眯縫著眼睛,露出狡黠而又開朗的神情。
「不是,是多神教徒。」
他置身於阿波羅樹林的荒涼、寂靜和昏暗中,幾乎是感到毛骨悚然了,站在他面前的聾啞孩子美麗得像是一個小小的神祇,聚精會神地而又神秘莫測地盯著他的眼睛。
這是一些希臘派哲人、學者、演說家——通常陪伴尤里安的人,其中有素食的新畢達哥拉斯主義者伊皮魯斯的普里斯克、易動肝火的尤尼烏斯·毛里克、明哲的薩留斯蒂烏斯·塞昆德、最愛虛榮的著名的安條克演說家利巴尼烏斯。
「我們走吧,」他對祭司說,「把門關上,不讓任何人進來。Procul este profani!讓不忠誠的人走開!」
「你告訴我,戈爾吉斯,你的記憶中還保留著美好的時代嗎?」
有時可以遇到一片草地,長著野生水仙、雛菊、百合。這裡有許多蝴蝶,但不是五顏六色的,而都是黑的。中午的陽光艱難地穿透月桂樹和柏樹濃密的樹冠,變得蒼白了,幾乎跟月光一樣,彷彿是給什麼人送葬,穿透了黑紗或送葬火炬的濃煙。
石頭上長滿青苔,一條石縫裡滲出晶瑩的水珠,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滴答。可是厚厚的青苔窒息了水珠滴落的聲響,這些水珠跟無言的愛情的淚珠一樣,也是無聲無息的。
「很久了。四十年啦,或許還要多一些。」
來了一個屠夫,
戈爾吉斯絲毫沒有發窘,只是開始更加用力地擦禿頭頂,並且更加狡黠地眯縫起眼睛。
「開恩吧,愷撒!忘掉我那些狂妄的話吧:我不知道……」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尤里安心想:「可能是個天生的聾啞人。」
「基督徒嗎?」
尤里安向那邊望去。只見那個男孩子坐在長滿青苔的石頭前,一動不動,用手掌接著落下來的水珠。陽光穿過月桂樹的葉子照射下來,淚珠緩慢地滴答著,在陽光里亮晶晶的,潔凈而又安詳。樹影婆娑。尤里安突然覺得,有兩隻透明的翅膀在美麗如神的男孩背後扇動。這個孩子如此蒼白,如此悲傷,如此美麗,皇帝覺得:「這就是——厄羅斯,古代的小愛神,如今在我們這個由於加利利教徒的興起而悲哀的時代里卻是重病在身,正在死亡。他在搜集愛情最後的淚水,這是愛神為哀悼達佛涅,為哀悼毀滅了的美而流出的淚水。」
他扳著手指數了起來:
後來,孩子終於向皇帝指著一個從樹的後面走出來的小老頭,尤里安根據這個人那身打著補丁的臟衣服認出他是祭司。只見這個小老頭駝著背,一副很衰老的樣子,走路歪歪斜斜,像是喝得醉醺醺的,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嘟噥著。他的鼻子通紅,整個頭全都禿光了,只剩下一圈很短的白髮,而且很稀薄,幾乎是豎著繞禿頭頂一圈;瞎眯眯的眼睛淚汪汪的,閃爍著狡黠而又純樸的神色。他拿著一個很大的藤條筐。
尤尼烏斯·毛里克表現出很詭秘的樣子,把交談者們領到中庭的一個角落裡,指著前額嘀咕著:
「等一下,老頭,」皇帝說,「我還想問你一下:你是否聽說過,奧古斯都·尤里安想要恢復對古代諸神的崇拜?」
「恭請最仁慈的奧古斯都寬恕不稱職的奴才!」
皇帝的兩隻眼睛閃爍著怒火:
於是皇帝對哲學家普里斯克說:
「是基督徒嗎?」
「我們是你的忠誠奴才,奧古斯都!我的兒子在羅馬帝國遙遠的邊境線的城堡里給統領當助手,長官們對他都很滿意……」
「你當祭司很久了嗎?」尤里安問道。
飛來一片薄薄的烏雲,影子在由於年代久遠而發黃的象牙上跳動,尤里安覺得,神向著他們俯下身來,面帶讚許的微笑,接受最後幾名崇拜者——老態龍鍾的祭司、叛教的皇帝和聾啞孩子奉獻的最後祭品。
利巴尼烏斯默默地聳了聳肩,綳起了臉。
「戈爾吉斯,你認為人類應該毀滅嗎?」
「多神教的神祇赫利俄斯……」
這時,戈爾吉斯神秘地用手遮著嘴,伏在尤里安的耳朵上小聲說,彷彿這個孩子能夠聽見似的:
撅著鬍子,
門在哲學家朋友們的眼前砰的一聲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