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各位將領叫來，」尤里安吩咐說，「我有話要說。」

想了想，又苦笑著補充道：

「你不要騙我，」尤里安溫順地說，「何必呢？我並不害怕……」

「你們看——我還能……快備馬，拿劍來！備馬！……」

帳篷里更是瀰漫著無聲的莊嚴肅穆。奧里巴西烏斯醫生在銅缽里單調地搗著草藥，準備配製清涼飲料。

「我在哪裡？」他驚奇地看著周圍，好像是從沉睡中醒來。

「反正如此了。太陽出來以前，我不會死。維克托爾，把頭墊高一些……是這樣。好啦。」

然後清醒了一小會兒，問奧里巴西烏斯：

接著，又莊嚴地補充道：

「嗯，很好。把燈熄掉……」

尤里安被抬回帳篷，放到行軍床上。他一直昏迷不醒，只是偶爾呻|吟兩聲。

到了最寂靜和最漆黑的深夜。

「仁慈的愷撒，你需要安靜。」醫生提示說。

「幾點鐘了？我能看見太陽嗎？」

在漆黑的帳篷中間，可以看見天邊上出現了一抹慘白。星星變得更遙遠了，更冷清了。潮氣升起了。鋼矛和銅盾由於露水的侵蝕而蒙上一層蜘蛛網般的灰色，失去了光彩。埃特魯里亞占卜師的公雞啼叫了，雖然奧古斯都吩咐祭司們把這些靈禽溺死，可是他們並沒有照辦。地上和天上，處處都籠罩著無聲的哀傷。一切都像幽靈一樣，近的變遠了，遠的變近了。

尤里安看見了還有寒意的像冰一樣晶瑩的白雲。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他不再抗拒了，順從地讓幾個近臣把他安頓在床上。

大家都默不作九_九_藏_書聲，等待著。

微弱的顫抖傳遍了他的整個身體，他盡了最後的努力舉起雙手，彷彿是想要去迎接太陽。一股黑血從傷口裡湧出來，太陽穴上和脖頸上的血管綳得很緊，鼓脹起來。

這時，東方行省總督薩留斯蒂烏斯·塞昆德走過來，親吻了尤里安的手，說道：

「再過一個小時。」奧里巴西烏斯看了看水漏的玻璃管壁上的水平面，回答道。

軍士們返回兵營。勝利並沒有讓他們高興。雖然都很疲憊，但是幾乎沒有一個人去睡覺，他們在等待著皇帝帳篷里的消息。許多人站在將要熄滅的篝火旁，一隻手拄著長矛，由於疲倦而打起盹兒來。只能聽到被絆起來的戰馬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咀嚼著燕麥。

天亮的時候，他最後一次蘇醒過來，焦急地問道：

遠處傳來戰鬥的喧嚷聲。他突然想起了一切，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

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做記錄。

他的臉由於疼痛而變形了。大家都奔過來想要扶著愷撒，他把維克托爾和奧里巴西烏斯推開。

「是呀，完了，我的朋友們，」他輕輕地重複著，「我要死了……」

「神聖的奧古斯都，你要指定誰當繼承人？」

然後，他的頭一歪，從半張著的嘴裏吐出最後一口氣和最後的低聲細語：

「奧里巴西烏斯，難道理性就這麼軟弱無力？……我知道，這是身體的虛弱。大腦里血液過多，便產生幻覺。應該使理智……」

「朋友們，你們聽我說，我的時刻到了。也許來得太早了，可是你們看九-九-藏-書見了，我很高興作為一個誠實的借債者把生命歸還給大自然。我的心裏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恐懼，只有智者安詳的快樂，對永遠休息的預感。我履行了職責，回首往事，我不感到後悔。我當年曾經受到所有人的迫害，在那些日子里，我在卡帕多細亞的荒野里，在馬塞魯姆城堡里期待著死亡，後來我穿上了羅馬愷撒的紫袍，達到了偉大光榮的頂峰——那時我也仍然保持自己的靈魂的純潔，追求崇高的目標。如果說我沒能實現我想要做一切，那麼，請人們不要忘記，人世間的事情是由命運的力量掌管的。現在，我在感謝永恆之神，因為他沒有讓我死於長期患病，沒有讓我死在劊子手或惡人歹徒的屠刀下，而是死在戰場上，死於風華正茂的年華，死在許多功勛尚沒有建立之時……我親愛的，請你們向我的敵人和朋友講一講，用古代智慧所武裝起來的希臘人是如何死亡的！」

維克托爾把一隻很深的金碗端到他的嘴邊，那隻碗盛滿清澈的泉水，閃閃發亮。尤里安看著太陽，慢慢地而又貪婪地喝下像冰一樣清涼而透明的泉水。

門帘掀開了。眾人閃開了。清晨的涼氣吹到垂死者的臉上。門朝東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懸崖。沒有任何東西遮擋天空。

醫生向他講了如何戰勝了波斯人，敵人鐵甲騎兵隊長梅蘭如何帶著國王的兩個兒子逃跑，五十名高官顯宦如何喪命。他沒有表示驚奇，也沒有流露出興奮，仍然是毫無表情。

「戰馬在哪兒？快，維克托爾九九藏書！」

「把門帘掀起來。」尤里安吩咐道。

奧里巴西烏斯醫生從很深的傷口裡把矛尖拔|出|來，仔細檢查了傷勢，清洗了傷口，包紮好。維克托爾用目光詢問是不是有希望。奧里巴西烏斯憂慮地搖了搖頭。

「太陽何時出來？」

「我的朋友們，你們聽我說。」愷撒開始了臨終遺言。他說話聲音很低，但很清晰，臉色很安詳。

愷撒帳篷的入口旁，聚集著他的朋友們——將領和近臣，在朦朧中，他們彼此都覺得是模糊的影子。

皇帝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很像睡著了的神祇的臉。

「渴，渴！」他喘息著小聲說。

在近臣中間，還有一個年輕的禁衛軍盾牌兵百人長，他就是未來的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大家都知道，他正在寫作遠征日記。阿米阿努斯走進帳篷以後，取出小蠟版和銅筆。他準備記錄皇帝的臨終遺言。

思想又混亂了，目光變得獃滯了。

「歡樂吧！……死亡——太陽……我——像你一樣，噢，赫利俄斯！……」

他沉默了。大家全都跪下。許多人哭了。

「別攔我！……我應該到那裡去，跟他們一起戰鬥到底……」

他的靈魂與死亡展https://read.99csw.com開了搏鬥。維克托爾把盾牌和劍遞給他。

包紮完畢之後，尤里安深深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

「是你？……在這裏？……反正一回事——完了。你滾開？我恨你！這是我們不能原諒的……」

「我要死得像個賢哲。」

燈滅了，帳篷里昏暗起來。

「我不願意！你聽見了嗎？你走開，誘惑者！我不相信……蘇格拉底死了，是個神……應該使理智……維克托爾！噢，維克托爾……加利利人，我關你什麼事？你的愛，比死亡還可怕。你的擔子是最沉重的擔子……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曾經多麼愛你，好牧羊人，只愛你……不，不對！被釘子穿透的手和腳。血？黑暗？我要太陽，太陽！……你為什麼遮住了太陽？……」

「你們哭什麼呢，可憐的人？」尤里安微笑著問道，「有人回歸故土，不應該為他而哭……維克托爾，別難過……」

病人安靜了，不再說囈語了。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蒼白的嘴唇上露出笑容，眼睛燃燒起烈火：

老人想要回答，可是辦不到，用雙手把臉捂起來，哭得更厲害了！

進來幾名近臣，他們是：達加拉伊弗、戈爾米茲達、涅維塔、阿林透斯、琉齊利安、東方各省總督薩留斯蒂烏斯，走在最前面的是侍從官約維安。許多人對read.99csw.com未來做出各種設想，表示希望看見這個軟弱無能而又膽小怕事，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危險的人繼承皇位。指望他繼位以後可以解脫那種熱火朝天的統治方式及其給人們帶來的動蕩不安，得以休養生息。約維安具有迎合所有的人的本領。他身材高大，氣度優雅，面部沒有顯著的特色，在人群中難以辨認出來。他為人心地善良，但平庸渺小。

他的目光熄滅了。維克托爾為他合上眼睛。

雲彩變成一片火紅。帳篷里的昏暗變成溫暖的琥珀色。太陽射出第一道霞光。垂死者把臉轉向太陽。

「完了……你勝利了，加利利人！」

「誰都一樣，」皇帝回答道，「命運會決定的。不應該違抗。讓加利利教徒歡慶勝利吧。我們會勝利的——將來，太陽跟我們在一起！你們看，那就是它，那就是它！」

尤里安接過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好像還沒有學會走路的幼兒。

「安靜些，安靜些，」尤里安說，把目光轉向遙遠的天空，「你看它……」

傍晚時，他又昏迷了。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過去了。太陽落了。戰鬥停止了。帳篷里點上了燈。夜幕降臨了。他還沒有蘇醒過來。呼吸逐漸減弱。大家都以為他已經垂危。最後，他的眼睛終於睜開，獃滯而又聚精會神的目光盯著帳篷的一個角落。嘴裏吐出急促而無力的低語聲，他在說囈語：

奧里巴西烏斯彎下腰，盡量安慰他，說這樣的傷可以治好。

傷口裂開了。武器從手中掉下，他摔倒在奧里巴西烏斯和維克托爾的手上，眼睛朝著天上，嘴裏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