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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白色魔鬼 九

第一部 白色魔鬼

「還沒有聽說過?完工了。並且做了神秘的解釋:方舟的長度,是信仰;寬度,是愛;高度,是希望。對人們說,快,快到方舟上去,現在門還開著。不久門就要關上;許多人將因為沒有懺悔,沒有登上方舟而痛哭……」
「不對,不是他。」
千百個號叫聲與管風琴的轟鳴匯合在一起,響徹整個教堂,震撼著石柱和穹隆。
寂靜無聲。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Misericordia!(慈悲!)」
女人那邊發生了騷亂:一個老太太被人群擠得暈過去了。大家想要把她扶起來,讓她蘇醒過來。
「不——挪亞的方舟還沒有造好……」
修士一動不動的眼睛像是兩顆燃燒著的火炭,射出越來越強的灼|熱目光。他沉默不語——等待是難以忍受的。彷彿再過一瞬間,人群就會按捺不住,驚恐地喊叫起來。
貝特拉菲奧想起了自己的傲慢和世俗哲學,想要離開貝內德托和獻身於列奧納多危險的反上帝的科學的願望,也想起了在磨坊嶺度過的那個可怕之夜、復活了的維納斯、自己對白色魔鬼的美的讚歎——他把雙手伸向空中,像大家一樣,吼叫起來,那是一種絕望的號叫:
慈悲!慈悲!
「快來了嗎?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孱弱的木匠差點兒哭出來,擦掉臉上的汗水。
「這可不是好預兆,不是好預兆!天主哇,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罪人吧……」
「來了,來了,來了!」
「我跟你說了,達米亞諾,應該提早來。可是現在離講壇有多遠。什麼都聽不見。」
「噢,佛羅倫薩,噢,羅馬,噢,義大九-九-藏-書利!唱歌和過節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你們有病了,病得要死——天主哇,你目睹了,我想要用我的話語支撐這個廢墟。可是我再也辦不到了,因為我沒有力量!我再也不願意這麼做了,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麼。我只能哭泣,把淚水耗盡。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主啊!噢,我可憐的人民,噢,佛羅倫薩!」
可是越來越靜,越來越令人恐怖。
這不是薩沃納羅拉的臉,而是一個身穿僧侶袈裟的醜陋的老魔鬼的臉,很像薩沃納羅拉,由於自我折磨而疲憊不堪,但沒有戰勝傲慢和淫慾。下頦向前突起,兩腮和脖頸上布滿皺紋,脖頸上黝黑的皮膚往下耷拉著,好像是乾屍上的皮膚,兩道眉毛向上翹起,非人的目光充滿倔強的幾乎是兇惡的祈求,注視著天空。這幅畫沒有憤怒,沒有憐憫,但卻以不動聲色的真知灼見暴露出吉羅拉莫修士的黑暗、恐怖和愚蠢,正是這些素質才使不善言辭但能洞悉一切的遊方僧瑪魯菲對他控制自如。
「聽說這回他要發表預言?」
「噢,天主哇,天主!」木匠嘆息道,「我從打半夜就等。已經筋疲力盡了,兩眼發黑。一滴水也沒有喝。兩條腿能彎曲一下也好。」
女人當中有人驚叫起來,聲音尖厲刺耳:
突然間,人頭的海洋波動起來。人們壓低了嗓音相互耳語。
「你們看哪,看哪,天變黑了。太陽變紅了,像是血。快跑吧!將要降落火和硫黃的雨,石頭和整座山岩將要燒紅,像冰雹一樣傾落下來!Fuge,o,Sion,quae habitas apud firead.99csw.comliam Babylonis!Misericordia!(快跑吧,哦,錫安,住在巴比倫的兒女!)」
「噢,義大利,死亡將一個跟著一個接踵而來!饑饉之後——戰爭的死亡,戰爭之後——瘟疫的死亡。這裏和那裡是死亡——處處都是死亡!」
他張開雙臂,最後的幾句話聲音小得勉強可以聽見。這些話從人們的頭上掠過,猶如風吹得樹葉嘩啦嘩啦地響,猶如發出無限憐憫的嘆息。
「他來了。」
喬萬尼看到一幅可怕的漫畫。
喬萬尼號啕著倒在地上。他感覺到肥胖的鍋匠沉重的身軀壓到他的脊背上,感覺到了他喘出的熱氣衝到他的脖子上來,知道他也在號啕大哭。身邊孱弱的木匠奇怪地孤立無助地嗚咽著,好像小孩子在哽咽,並且發出尖厲的喊叫:
「是多米尼科·達·佩什亞。」
「畫家的靈魂應該像鏡子一樣,能反映出一切物體、一切運動和色彩,而它自己卻很坦誠和光明磊落。」
就在這一瞬間,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在不遠的地方看見了列奧納多·達·芬奇。畫家背靠著圓柱站在那裡,右手拿著他那本永不離身的筆記本,左手在畫著,有時向佈道壇上投去一瞥,可能是想要再一次看看佈道者的頭。
喬萬尼站在人群里,傾聽著身邊的人小聲談話:
在無盡無休的等待中,整個人群都疲憊不堪了。
突然間,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響起了薩沃納羅拉震耳欲聾的撕裂人心的非人的叫喊聲:
他把左手疲憊地放在佈道壇上,抬起右手,向前舉著基督受難十字架。他沉默不語,用灼灼的目光慢慢掃視著人群九*九*藏*書
Misericordia!Misericordia!
喬萬尼看見一個人緩緩地登上佈道壇,只見他穿著黑白兩色的多米尼克派袈裟,脫下僧帽,腰上系著繩子,瘦削的臉蠟黃,生著厚嘴唇、鷹鉤鼻子和很低的前額。
管風琴停止了彈奏,但餘音仍然在鮮花瑪麗亞大教堂回聲很響的穹隆底下繚繞。教堂里由於人多而悶熱,低沉的談話聲響成一片。孩子、女人和男人相互間用帘子隔開。一扇扇拱形尖頂門的尖端伸向昏暗而神秘莫測的高處,讓人覺得像是置身於茂密的森林里一樣。下面有些地方,陽光透過或明或暗的玻璃變成五顏六色的光線,稀疏地灑落在人海的波浪上和灰色的石柱上。神壇的上方,七枝燭台上燃著紅色的火苗。
他從教堂里出來,走到列奧納多面前,請求准許看看他的畫。畫家起初沒有同意;可是喬萬尼一再要求,露出祈求的表情,最後,列奧納多把他帶到一旁,把筆記本遞給了他。
「快了嗎?」一個矮個子的人用不耐煩的聲音問道,只見他在擁擠的人群里呼吸困難,蒼白的臉上汗水淋漓,頭髮沾到前額上,腰間扎著一條薄皮帶——看樣子是個木匠。
恐怖籠罩著人群,人人都毛骨悚然。
喬萬尼聽著,並沒有完全明白。他僅僅聽清一些隻言片語:
「Ecce ego adduco aquas super terram!(我要使大地上洪水泛濫,毀滅天下!)」
「為了埋葬死人,我們連活人都不夠用了!死人在各家裡如此之多,掘墓者來到大街上高喊:『誰家有死人read•99csw.com?』他們的車裝得滿滿登登,堆得像是小山,拉出去焚化。然後又來到大街上高喊:『誰家有死人?誰家有死人?』您走過去說:『有,我的兒子,我的兄弟,我的丈夫。』他們又繼續往前走,高聲喊:『還有沒有死人了?』」
千百個聲音與之相呼應。好像田地里在風吹拂下的麥穗,麥浪起伏,後浪推前浪;好像暴風雨中驚恐的羊群,相互擁擠,他們全都跪下來。百姓們懺悔地號叫,行將毀滅的人們向上帝發出呼叫:
喬萬尼想起了列奧納多說的話:
「從瓦隆勃羅扎來了一個獸醫說——夜間那個村子的天上有數不清的軍隊打仗,聽見了劍和青銅兵器的響聲……」
管風琴奏出緩慢低沉的聲音,這聲音擴散開來,越來越寬闊、莊嚴和隆重,像是海洋夜間發出的轟鳴。
貝特拉菲奧到大教堂去了,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這天早晨在那裡佈道。
「據說奴僕使者教堂的聖母臉上冒出血色的汗水,這可是真的,善良的人們?」
「呶,老弟,別擔心,聽得見,只要他一喊起來——在這裏不僅聾子,就連死人都能聽得見!」
做完了彌撒。人們等待著佈道者。目光彙集到位於中堂里的高高的木製佈道壇上,螺旋形樓梯緊貼著一根圓柱盤旋而上,通到講壇。
喬萬尼臉色蒼白:他覺得地在顫抖,大教堂的穹隆馬上就要坍塌,讓他粉身碎骨。他身旁那個肥胖的鍋匠像片葉子似的瑟瑟發抖,上牙磕著下牙。木匠全身縮成一團,縮著脖子,好像要挨打似的——皺著眉頭,眯縫著眼睛。
「上帝才曉得,」一個鍋匠回答道,此人身材魁梧,臉膛通紅,氣喘吁吁,「在聖馬https://read.99csw.com可修道院有一個叫瑪魯菲的修士,這個人口齒不清,是個遊方僧。只要他說一聲時間到了——他就動身。前幾天人們等了四個小時,以為不會有佈道了,可是就在這工夫卻來了。」
這不是在佈道,而是在說囈語,突然間把這成千上萬的人牢牢地抓住,推動著他們奔跑,好像風暴席捲枯葉一樣。
喬萬尼眼睛里的淚水乾涸了;祈禱詞凝固在嘴唇上。
貝內德托的徒弟抬起眼睛看著列奧納多,感到儘管他喬萬尼永遠受到毀滅的威脅,儘管他確信列奧納多的確是反基督的奴僕,可是——他不能離開他,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吸引到這個人的身邊:他應該徹底了解他。
「是他,正是他!」
「聽說是講新的,講飢餓、大海和戰爭。」
他把那雙死人般的嘴唇貼在基督受難十字架上,有氣無力地跪下,慟哭起來。
列奧納多雖然站在由於驚恐而失去了理智的人群中間,但跟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他一個人保持著完全的平靜。他是一個習慣於專心致志和精確的人,他那雙冷漠的淺灰色的眼睛、兩片緊閉著的薄嘴唇流露出來的不是譏笑,而是一種好奇,跟他用數學器具測量阿佛羅狄忒的軀體時表現出來的一樣。
「寬恕吧,天主哇!我在你面前犯了罪,原諒我吧,寬恕我吧!」
「怎麼!就連魯巴孔特橋上的聖母像每天夜間都從眼睛里流出淚珠。盧齊婭姑媽親眼看見了。」
「今天,弟兄們,講洪水——《創世記》第六章第十七節。神對挪亞說:『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的活物,每樣兩個,一公一母,你要帶進方舟,好在你那裡保全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