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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CCEDEUS—ECCEHOMO(這是神—這是人) 七

第二部 ECCEDEUS—ECCEHOMO(這是神—這是人)

「可是你了解他嗎,愛他嗎?」塞薩爾把臉迅速地朝著他轉過來,帶著譏諷的冷笑說。
「可否有勞大人到宮裡去一趟?」燒爐工很尊敬地補充道。
然後把帷布揭開。
「你不公正,塞薩爾,」他沉默片刻,補充道,「畫還沒有畫完:基督還沒有畫出來。」
寂靜無聲,就連蒼蠅在積滿灰塵的窗戶玻璃上嗡嗡飛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從修道院的廚房裡傳來說話聲、敲擊鐵鍋的聲音。
喬萬尼把它與約翰的臉相比較。
這是一個長方形大廳,牆壁粉刷成白色,光禿禿的,天棚上深色的木樑伸延到縱深處。散發著溫暖的潮濕、乳香和常年做素食而產生的油煙味。一進門,靠著窗間牆放著一個不大的餐桌,是供修道院院長進餐用的。它的兩側各排列著一長排修士們用餐的狹窄的桌子。
西門彼得點頭對他說,你告訴我們,主是指著誰說的。
喬萬尼登上腳手架,躡手躡腳地走近他,看見列奧納多的面孔陰沉而緊張,彷彿是蒼老了,表現出頑強的思索,類似於絕望。可是他遇到學生的目光,則歡迎地說:
「胡說!」列奧納多說,「你看,我正在忙著。去找瑣羅亞斯特羅。他有半個小時就會修好。」
他的聲音顫抖了,飽含著淚水。他輕輕地補充道,好像是害怕:
列奧納多登上腳手架,打開一個木箱,那裡面放著各種草圖、紙板、畫筆和顏料,拿出一本破舊的拉丁文的書,書的天地上寫滿批註,他把書遞給學生,說道:
「你說些什麼,朋友?」
「不,隨便說說……我不想讓你失望。也許你自己就會看得出來。呶,再會——你自我陶醉吧……」
有一個門徒,是耶穌所愛的,側身挨近耶穌的懷裡。九-九-藏-書
他所說的「馬」是已故公爵弗蘭切斯科·斯福爾扎的紀念碑。
「是的,」他小聲地說,「這是他!關於他,《聖經》里說『撒旦進入了他的心』,他也許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更多,可是卻接受這個字眼『使他們都合而為一』,他自己想要獨自一人。」
「怎麼?看不夠吧?」塞薩爾對貝特拉菲奧說,「也許它真的美妙絕倫,當你還沒把它品透的時候……」
食堂的深處,對著修道院院長餐桌的牆上掛著灰色的粗糙的帷布,前面搭著一個腳手架。
喬萬尼猜到了,在這帷布後面就是老師已經畫了十二年多的那幅作品——《最後的晚餐》。
老師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畫在紙片上的草圖,給他看。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不曾料到的兇狠,喬萬尼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
「我親眼看見了。」
老師用畫筆輕輕地塗著約翰的臉部,然後從箱子里拿出一塊炭,企圖勾畫耶穌臉的輪廓。
喬萬尼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塞薩爾什麼都沒有回答,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
「請便。只是得說好,以後你可不要生氣,別因為我說了真話而埋怨。況且你想要說什麼,我全都知道,我並不想爭論。當然,這是一幅偉大的作品。任何一位大師都不曾如此深刻地了解解剖學、透視學、光與影的法則。那還用說!全都是寫實的——臉上的每個皺紋,桌布上的每個褶痕都跟真的一模一樣。可就是沒有活的靈魂。沒有神,而且以後也不會有。一切都是死的——內里,心靈是死的!你只要仔細看看,喬萬尼,就會發現多麼工整的幾何圖形,幾個三角形:兩個靜觀的,兩個積極的,焦點集中在基督身上。你看這右側,這是個靜九九藏書觀的三角:約翰身上是絕對的善,猶大身上是絕對的惡,彼得身上是分辨善與惡,公正。那邊是個積極的三角:安得烈、小雅各、巴多羅買。中心的左側又是一個靜觀的三角:腓力的愛、大雅各的信仰、多馬的理性又是一個積極的三角。幾何學取代了靈感,數學取代了美!一切都經過深思熟慮,經過理性的權衡和咀嚼,經受了考驗,用秤稱過,用兩腳規測量過。在神聖的外表下面——是褻瀆神明!」
「我還在想,還不明白:猶大的臉在這些人的臉裏面應該是什麼樣的?」
喬萬尼感到驚奇的是,老師沒有回頭看一眼《最後的晚餐》就跟著燒爐工修理公爵澡堂里的水管去了,好像是為找到停止畫畫的借口而高興。
彼得在盛怒中迅速地從他後面跳起來,右手抓住刀子,左手放在約翰的肩上,好像是在問耶穌所喜愛的那個門徒:「誰是出賣者?」——他已經年老,滿頭銀髮,怒火衝天,渴望著建立功勛,他明白了老師的痛苦和死亡之不可避免,驚呼道:「主啊,我為什麼現在不能追隨你而去?我要為你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那好,我們走吧,反正是如此!喬萬尼,你到城堡的大院子來找我。塞薩爾會送你來。我將在馬的附近等你們。」
「有了?在哪兒?」
他倆走出修道院,朝著城堡的朱庇特城門走去。
門徒們的臉洋溢著生命力,他彷彿是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看到了他們心靈的深處:世上正在發生的事——惡的產生,主將因此而死亡——他們對這一切既不理解又感到可怕,因此心情異常氣憤。
喬萬尼一邊看一邊想:
可是毫無結果。
「基督沒有畫出來。可是喬萬尼,你確信他能畫出來嗎?那好吧,我們等著瞧吧!可read.99csw•com是你要記住我的話:列奧納多先生永遠都不能完成《最後的晚餐》,無論是基督還是猶大,都畫不出來。因為,你瞧,我的朋友,靠著數學、知識、經驗能夠得到許多東西,可是不能得到一切。這裏需要的是別的。這裡是頂峰,他使用上自己的全部科學也攀登不上去!」
「老師,我能說些什麼呢?這——美妙絕倫,比世上現有的一切都美。除了您以外,任何人都沒有理解。最好是不說。我不會說……」
「剛才,在修道院里。他拿出草圖給我看了。」
「什麼時候?」
逾越節以前,耶穌知道自己離世歸父的時候到了,他既然愛世間屬於自己的人,就愛他們到底。
「怎麼樣,好嗎?」
「發生了什麼事?」
「列奧納多原來是個這樣的人!可是我還懷疑過,差一點兒就相信誹謗讒言。創造出這幅畫的人,是個不信神的人嗎?有誰比他更接近基督呢!」
吃晚飯的時候(魔鬼已將出賣耶穌的意思,放在西門的兒子加略人猶大心裏),耶穌心裏憂愁,就明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人要出賣我。
「無論如何都不行,先生!不把您請去,交不了差……」
這個頭他已經考慮十年了,但仍然還是不能勾出輪廓來。
他吃了以後,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喬萬尼看著,第一眼就覺得在他面前的不是畫在牆上的畫,而是實際存在的空間,是修道院食堂的延伸——彷彿是在揭開的read.99csw.com帷布後面展現出另外一個房間,因此天棚上橫的和豎的木樑也都伸到那裡面去了,在遠處形成焦點,這間新的食堂幾乎也跟修士們的食堂一樣平常,只是鋪著地毯,更舒適和更加神秘,從這裏的三扇窗戶可以看到錫安山的藍色峰巔,白天的光線與山巔上空黃昏時分的光線融匯在一起。畫面上畫的長方形桌子,很像修士們進餐的那些桌子:同樣的桌布,帶著細細的條形花紋,邊上打著大小不等的方形褶痕,彷彿是還有些濕,剛從修道院的倉庫里拿來,杯子、盤子、刀子、裝著葡萄酒的容器也都是一樣的。
離基督最近的是約翰:他的頭髮柔軟如絲,上面的部分是平滑的,下部是捲曲的,眼帘由於睡意而沉重下垂,雙手順從地交叉著,臉呈橢圓形——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天堂的寧靜和明朗。他作為門徒之一,並沒有痛苦,沒有害怕,沒有發怒。在他身上應驗了老師的話:「使他們都合而為一,正如你父在我裏面,我在你裏面。」
「讀讀《約翰福音》第十三章。」
於是他讀了福音書:
特別讓喬萬尼感到驚詫的是猶大、約翰和彼得。猶大的頭部還沒有畫完,只畫了他的身體,略略向後仰著,已經勾勒出來:痙攣的手指攥著裝有銀幣的錢袋,他因手的偶然動作而打翻了鹽瓶——咸鹽撒了出來。
他扔掉炭塊,用海綿擦去輕微的炭痕,然後站在畫前陷入沉思,他經常進行這種沉思,有時持續數個小時。
喬萬尼抬起眼睛看畫。
塞薩爾看了看他,彷彿很費勁地慢騰騰地說:
這時,塞薩爾·達·謝斯托帶著一個穿著燒爐read•99csw•com工服裝的人走進食堂。
「噢,塞薩爾!」喬萬尼說,帶著輕輕的指責語氣,「你可是太不了解老師了!你為什麼如此……不愛?……」
耶穌回答說:「我蘸一點餅給誰,就是誰。」耶穌就蘸了一點餅,遞給那個加略人西門的兒子猶大。
現在跟平時一樣,畫家站在畫前,面對著那個應該出現但不能出現主的面容的空白處,感到無能為力和困惑不解。
那門徒便就勢靠著耶穌的胸膛,問他說:「主啊,是誰呢?」
「最低限度,塞薩爾,你也許有一點是錯誤的,」貝特拉菲奧說,「猶大已經有了……」
「我們終於把您找到了!」塞薩爾叫道,「到處都找遍了……公爵派人來有要事,老師!」
列奧納多不理會他,想要重新開始工作。可是看著應該畫耶穌頭的那塊空白,懊惱地皺起眉頭,把手一揮,好像是突然明白了,這一次將一無所成,於是鎖上顏料箱子,從腳手架上走下來。
「你想要說什麼?」
「我請求你,塞薩爾,把你所想的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給你看了?原來如此!」
這是一張令人生畏的臉,但卻不拒人千里,甚至不是兇惡的——只是充滿無限的哀傷和痛苦。
「糟了,列奧納多先生!澡堂里的水管不好使,不湊巧的是今天早晨公爵夫人剛剛進去沐浴,女僕出來到隔壁房間拿衣服,熱水水龍頭的柄壞了,公爵夫人殿下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水止住。幸虧她及時地從湯池裡出來了,差一點兒被開水燙傷,她大發雷霆。管理員安布羅喬·達·菲拉里先生抱怨說——已經不止一次向大人您稟報過水管不管用的事……」
門徒們彼此對看,猜不透所說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