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部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的日記

第六部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的日記

我棄絕了知識樹的毒果,傲慢的塵世理性,作為魔鬼之子的反上帝的科學。
「微小的知識讓人高傲,廣博的知識讓人謙卑:這猶如空虛的谷穗仰頭朝天,而籽粒飽滿的谷穗則向自己的大地母親俯首。」

貝內德托喲,我多麼想回到你那幽靜的凈室里去,向你陳述我的全部痛苦,投入你的懷抱,求你憐憫我,搬下壓在我心頭的重擔,我親愛的師傅,你是我溫順的羔羊,履行著基督的教誨:精神上貧乏的人是幸福的。
他喜歡所有的動物。有時整天觀察貓和畫貓,研究它們的習性:如何嬉戲、打架、睡眠、用爪子洗臉、捕鼠、伸懶腰和向狗豎起毛來。或者透過玻璃器皿的玻璃壁觀察裏面的魚、蛞蝓、鐵線蟲、烏賊以及其他水生動物。當這些動物打架或者相互吞食時,他的臉表現出深深的滿足。
我們把巴克科斯神歌頌:
E perchc gli e bon fralla salsiccia e tordo,

宮廷史官喬爾喬·梅魯拉和他的老朋友、詩人貝爾納多·貝林喬尼,在宮中一個空無一人的大廳里單獨進行談話。事情發生在晚飯後。梅魯拉多喝了些酒,按照自己的老習慣,炫耀自己熱愛自由的幻想,表示看不起當代渺小的君主,對摩羅公爵表示不敬。貝林喬尼寫了一首十四行詩歌頌吉安-加萊亞佐公爵的德行,把摩羅叫作殺人兇手,說他毒死了合法的公爵。由於安裝了狄俄倪索斯之耳,公爵在很遠的房間里聽到他們的談話,於是下令把梅魯拉抓起來,把他關進位於主要城堡護城河下面的地牢里。
「不行,老師,他們不能等:著忙在天黑前返回貝爾加莫去。您只要瞧瞧——就不會後悔的!真的是值得!您想象不出來這是些什麼樣的醜八怪!」
「噢,當然是卑鄙的誹謗!」塞薩爾補充說,兩眼射出譏笑的目光,「儘管你還不知道,我的朋友喬萬尼,他的心靈充滿了什麼樣的矛盾。這是一座迷宮,小鬼在裏面都會摔斷了腿。難解的謎和秘密多得數不清!從一方面來看,似乎是個童男,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
塞薩爾說,列奧納多似乎是一生中只忙於力學和幾何學,沒有時間談情說愛,可是他未必是個童男,因為他當然應該跟女人發|生|關|系,哪怕是只有過一次,不是像普通的凡人那樣為了享樂,而是出於好奇心,為了對解剖學進行科學觀察,不動感情地以數學的精確性研究做|愛的奧秘,把這當成普通的自然現象。
我今天在破爛衚衕離大教堂不遠的地方遇到了我的叔叔——玻璃工匠奧斯瓦爾德·英格里姆。他告訴我,他跟我脫離了關係,因為我住在不信神的異端分子列奧納多的家裡,從而把自己的靈魂毀了。如今我孤身一人了:我在人世上沒有任何人了——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只有老師。我重複著列奧納多那句美妙的祈禱詞:「讓主,世界的光,啟迪我吧,並且幫助我學會透視學,這是世界的光的科學。」難道這是一個不信神的人說的話嗎?

「要儘力當個心平氣和的觀察者,考察人們是如何笑和哭,如何憎和愛,如何嚇得面色煞白和痛苦地大叫;觀看、學習、研究、考察,以便了解人的各種感情的不同表現方式。」
但願主由於老師的愛和智慧而獎賞他,他懷著這種愛並以這種智慧引導我走上通往這門高尚的學問的高級途徑!有朝一日什麼人得到這本日記,願他在祈禱中能夠提起上帝的溫順奴僕、不稱職的學生喬萬尼·貝特拉菲奧的靈魂和佛羅倫薩人列奧納多·達·芬奇大師的靈魂。
他最後說:
可憐的老師如今不管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寧:有人向他預訂畫,有人求他作畫,一封封便函給他投來;他不知如何才能擺脫。
我現在棄絕了當代的智慧,它打上了七首蛇——被稱作反基督的籠罩著黑暗的怪獸的印跡。
「經驗是各種藝術和科學之父,從不欺騙人,而欺騙人的是想象,它允諾給人提供經驗所不能提供的東西。經驗是無辜的,而我們愚蠢的奢望則是有罪的。經驗能把謊言跟真理區別開,追求的是可能實現的,並不期望無法達到的目標,我們由於無知而在這種期望中上當受騙,因此絕望。」


據塞薩爾·達·謝斯托講,列奧納多要是在街上人群中見到一個有趣的醜陋的人,便會一整天跟隨著他,對他進行觀察,努力把他的面孔牢記在心。老師說,人的奇醜跟人的極美一樣,是很少見的,是不平凡的:只有中間狀態的芸芸眾生才是常見的。
「謊言是如此可鄙,即使是讚頌上帝的偉大,也會貶低他;真理是如此美好,即使是歌頌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也會使它們變得優雅。真理和謊言之間的區別就像光與影之間的區別一樣。」


昨天夜裡,我閱讀《聖法蘭西斯之花》——我任何時候都離不開這本書。法蘭西斯跟列奧納多一樣,愛惜生物。他有時不做歌頌上帝英明的祈禱,而一連數個小時在蜂場觀察蜜蜂如何用蜂蠟築巢,如何釀蜜。有一次,他在一座荒涼的山上向鳥兒傳播主的金言,鳥兒紛紛落在他的腳下,靜靜地聽著。他講完以後,鳥兒抖動著身子,扑打著翅膀,張開喙,用頭觸動法蘭西斯的袈裟表示親昵,彷彿是想要告訴他,它們明白了佈道;他為它們祝福,它們歡快地鳴叫著飛走了。

事情千頭萬緒。沒等把一件做完,就又著手做另外一件。況且每一件事情都像是遊戲,每一種遊戲都像是事情。涉獵廣泛,但不持之以恆。塞薩爾說,河水可以倒流,列奧納多卻不能全神貫注於一個構思並把它進行到底。他把老師叫作最偉大的輕佻的人,說他的著作浩瀚繁多,但不會有任何成效。列奧納多好像是寫了一百二十卷的《自然論》。然而這都是一些片斷、零星札記、零散的碎紙片——洋洋五千多頁,但全都雜亂無章,他本人有時也分辨不清,需要用某一段札記,卻無法找到。
公爵有兩個情婦,其中之一是切奇利婭·貝加米尼伯爵夫人,老師給她畫了一幅寓意嫉妒的畫:一個衰弱的老太婆披著豹子皮,雙乳下垂,背著裝有毒箭的箭袋,騎著人的骨架,手裡拿著一隻大高腳杯,裏面裝滿毒蛇。
我今天閱讀使徒保羅的書信,在《哥林多前書》中發現下面的話:「知識叫人自高自大,唯有愛心能造就人。若有人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按他所當知道的,他仍是什麼都不知道。若有人愛神,神就會給他知識。」使徒斷言:知識來源於愛;可是列奧納多卻認為愛來源於知識。誰對?我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可是不解決這個問題就不能生活。
塞薩爾聚精會神地聽著,微微一笑,抬起眼睛看著列奧納多,想要發表不同意見,可是一直沒有吭聲。
小雅各波從房子里溜了出去,避開人群,過了幾條馬路,遇到了巡夜衛隊隊長朱斯迪西的騎兵,把他們帶到我們這裏來——就在這一瞬間,被砍壞的房門在人群的壓力下倒塌了,士兵從後面毆打人群。暴亂的人四處逃散。雅各波頭部受了傷,差點兒沒被打死。
公爵委派他安裝一個吊裝聖釘的機器。
「畫家描繪可怕的、可悲的或可笑的事物時——觀眾所體驗的感情應該喚起他的身體活動,彷彿是他本人也參与所描繪的行動;如果達不到這一點——畫家,你要知道,你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塞薩爾的話也許有一部分道理。可是他為什麼這樣不喜歡老師呢?列奧納多對他的一切都寬恕了,很樂意聽他那些惡毒嘲笑的話,很器重他的才華,從來不生氣。
老師說:「要向聾啞人學習表情動作。」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心裏想:「這就是整個的他——全都反映在這個提示之中。」
「當你觀察人的時候,盡量別讓他們發現你在看他們:那時他們的動作,他們的哭和笑才自然。」
發明武器、進行數學運算,或者繪製《最後的晚餐》,一連度過許多時間,在這之後,從謎語中得到樂趣,真像是個孩子。然後把這些謎語記到筆記本里,與未來的偉大著作草稿或者剛剛發現的自然規律等量齊觀。
「Pazzia bestialissim——『最愚蠢的獸|性』。不是嗎,在這種機器發明者的嘴裏是個不壞的字眼兒?」
過了一會兒,老師講到另外一個問題時說道:
「人的動作和人的感情一樣,也是豐富多彩的,而且是無限的。藝術家的最高使命就是通過面部和身體的動作來表現靈魂的情慾。
可是由於無盡無休地操心蒼蠅翅膀、飯瓜、貓、狄俄倪索斯之耳、繩紋圖案以及諸如此類的重要事情而失掉了什麼東西。又是沒有完成就放下,全副身心地鑽到幾何學里去了,用塞薩爾的說法,像是蝸牛鑽進自己的殼裡去了,對繪畫極其厭惡。據說他彷彿是一聞到顏料的氣味,一看到畫筆和畫布的樣子就反感。
「讓他們等等。我馬上把這幅畫畫完。」

「可能許多人認為這個圖像很荒誕,」老師繼續說,「可是我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它對於喚起智慧進行發掘和虛構是有益的。牆上各種不同的石頭混雜在一起,出現裂縫,積水發霉的斑跡,或者火堆蒙上薄薄的一層灰燼,或者雲彩的輪廓,我有時能從這裏發現最美妙的類似於山巒、懸崖、河流、平原和樹木的圖形,也能遇見奇妙的戰鬥場面、充滿魅力的奇特臉形、有趣的妖魔鬼怪以及許許多多別的妙不可言的形象。我從中挑選了所需要的並且加工完成。同樣,傾聽遠處的鐘聲,你會在這雜亂的隆隆聲中按照自己的願望發現你所想的名字和詞語。」
「如果畫家的手骨瘦如柴,虯筋盤結,那麼他所樂意畫的人也必定是有一雙骨節粗大、骨瘦如柴的手,而且這種情況還要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上復現,因為任何一個人都喜歡跟他本人的面孔和軀體相類似的面孔和軀體。這就是為什麼如果畫家不漂亮,他為自己的繪畫也必定選擇不漂亮的人物,反之亦然。謹防你所描繪的男男女女像是孿生的兄弟姊妹,不管是美的還是丑的——而許多義大利畫家卻都有這種不足之處。繪畫中沒有比模仿自己的軀體再危險和起破壞作用的錯誤了。我認為這種錯誤的產生是由於靈魂就是自己軀體描摹者:靈魂早就創造了軀體並且按照自己的樣板來刻畫它,把它塑造得跟自己相像;如今靈魂需要藉助于畫筆和色彩創造一個新的軀體,那麼它最樂意再現已經體現過的形象。」
吉安-加萊亞佐公爵死了。據說——噢,上帝明鑒,難於落筆,我不相信有這種事!——據說列奧納多是殺人兇手:似乎是他用毒樹的果實毒死了公爵。
「是的,人真的是動物之王,或者最好說,是野獸之王,因為他有很大的獸|性。」
然後用葡萄酒、牛肉、五千斗豌豆和二百擔油脂款待百姓。百姓們把被殺害的公爵忘得一乾二淨,大吃大喝,狂叫著:「摩羅萬read.99csw.com歲!聖釘萬歲!」

「你不能想象,喬萬尼,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塞薩爾痛苦地譏笑著補充說,「走在路上會把一條蟲子從地上拾起來放到樹葉上,而不至於讓人給踩死——而當他心情好的時候——即使是親媽在哭泣,他也只是在觀察眼眉如何活動,前額的皮膚如何形成皺紋,兩個嘴角如何下垂。」
1494年3月25日,我拜佛羅倫薩畫師列奧納多·達·芬奇為師。
「要記住——你所描繪的面孔應該有感情的力量,使觀眾覺得你的畫能夠讓死人笑和哭。
突然小僕人雅各波走進工作室,一邊跳著一邊拍手,叫道:
「區別就像光與影之間一樣嗎?」他重複了一遍,「可是,老師,您不是剛剛還強調說,明與暗之間有一種中間色調嗎?說它具有二重性,與二者具有相同的關係,既像是明亮的影,又像是發暗的光。就是說——在真理與謊言之間也有中間物嗎?……可是,不對,不可能有……的確,老師,您的比喻在我的頭腦里產生了很大的誘惑力,因為藝術家在明與暗的融合中尋找富有魅力的美麗奧秘之所在,怕是要問,真理與謊言是否能像明與暗那樣融合在一起……」

「讓那些偽君子隨便說吧,」列奧納多回答道,「但願你們的心不要為此不安,我的朋友們!研究自然現象是合乎主的心意的事。這跟做祈禱是一回事。認識自然法則,我們就能以此來頌揚第一個發明者,宇宙的畫家,並且學習愛他,因為對上帝的偉大的愛來源於偉大的認識。凡是知道得少的人,愛得也輕。你如果愛造物主是為了你期待於他的一時的仁慈,而不是因為他的永恆的恩德和力量——那麼你就像狗一樣,它向主人搖著尾巴,舔他的手,是希望得到一些好吃的。你想一想,如果這條狗要是能了解主人的靈魂和理智,就會更強烈地愛他。請記住,我的孩子們,愛是認知的女兒;認知得越準確,愛也就越熱烈。福音書里說:
他說:「最善良的馬可是藝術的真正殉難者!他以行動證明這些受到稱讚的規矩、小勺子、記錄鼻子的表格毫無用處。要想生孩子,知道怎麼生孩子是不夠的。列奧納多不僅自我欺騙,同時也欺騙別人:說的是一樣,做的則是另一樣。他作畫的時候,不考慮任何規矩,而只是憑著靈感。可是他當個大畫家還不夠,他還想要當個大學者,想要把藝術和科學,把靈感和數學調和起來。我擔心的是同時追兩隻兔子,一隻也捉不到!」

佩特拉克如此熱戀桂樹——勞拉,
老師說:
列奧納多雖然解釋自然法則時表現出理性的平靜,沒有發怒,也沒有責怪,可是他本人卻按照另一種法則來行動,拒絕食用一切有生命的食品。
「醜八怪!醜八怪!列奧納多先生,快些到廚房去!我給您領來一些公子哥,您一定會滿意的!」
老師曾經用不多的幾句話概括了繪畫的歷史:
講到反映到水中的閃電光亮時說:「離觀看的人遠的波浪中,光亮大;離觀眾近的波浪中,則小,這是光反射在光滑平面上的規律。」

「O,Crux benedicta,quae sola fuisti digna portare Regem coelorum et Dominum.Alleluia!」(噢,堪稱光榮的十字架呀,唯有你才配得上背負著天國和主的聖體。哈利路亞!)
公爵的另一個情婦叫盧克萊西婭·克里韋利,為了不得罪她,老師不得不給她也畫了一幅寓意畫,也暗喻著嫉妒:正當榛子樹上的果實完全成熟的時候,用棒子敲打和抖動榛子樹的樹枝。一旁寫著題詞:善有善報。
「陽光賦予人體以最大的快|感,數學真理的明晰性賦予靈魂以最大的快|感。這就是為什麼研究透視的科學觀察光線——眼睛的最大快|感——與數學的明晰性——智慧的最大快|感——結合起來,應該超越人類一切其餘的研究和科學。耶穌談到他自己時說『我是世界的光』,讓這句話能夠啟迪我,並且有助於闡釋關於透視的科學——關於光線的科學。我把本書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遠處物體體積的縮小,第二部分——色彩明晰度的減弱,第三部分——輪廓明晰度的減弱。」
學習的內容是:透視學、人體各個部位及其比例、臨摹名家名作、寫生。


前幾天,老師走進我的房間,說道:「喬萬尼,小房間集中人的智慧,大房間促使人行動,你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
老師決不允許給動物,甚至給植物造成任何傷害。機械工匠瑣羅亞斯特羅·達·佩雷托拉對我講過,列奧納多從少年時代開始就不吃肉,並且說,有朝一日所有的人都將跟他一樣,只食用植物食品,認為屠宰動物跟殺人一樣是犯罪。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的日記就此結束。
貝林喬尼賦詩一首,說至尊的摩羅受到眾神的愛戴,在他的統治下,從古代鐵聖釘向人世間升華出新的黃金時代。
方舟停在主神壇上方黑暗的穹隆下面,周圍點著五盞長明燈。
天主哇,感謝你!你把我從死亡的陰影里,從地獄里拯救出來。
老師說:「一切美好的東西在人的身上都得死亡,可是在藝術中卻永世長存。」
回到家以後,我們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鑽進老師的畫室里。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塞薩爾翻弄一會兒,從桌上一摞書底下抽出一個筆記本,讓我看裏面的畫。我明知這樣做不好,可是沒有力量抗拒,好奇地看了。


他把哭泣和微笑時面部肌肉形成的皺紋進行比較。眼睛、嘴、腮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哭泣的人把眉毛往上挑並且使之連在一起,前額收縮而形成褶子,嘴角下垂;而笑的人則大大地舒展開眉毛,嘴角上翹。
「等你掌握了透視學並且熟知人體各個部位的比例關係以後,你在散步的時候就要熱心觀察人的動作——他們如何站立、行走、談話和爭論、大笑和吵架,這時他們的臉是什麼樣的,那些希望他們和解的觀眾以及那些默默地觀看的人的臉都是什麼樣的;你把這一切儘快地用鉛筆畫在小本子里,這個小本子是用彩紙做的,你要隨時隨地帶在身上,一本畫滿了之後再另外更換一本,把舊的收藏起來,精心保存。記住,不要把這些速寫毀掉,也不要擦掉,而要保存起來,因為人體的運動在自然界中是無限的,任何人的記憶都不能把它們全都記住。這就是為什麼當你觀看這些速寫時會把它們當成自己最優秀的教導者和老師。」
他發明一種記憶人的面孔的奇怪方法。他認為人的鼻子有三種類型:筆直鼻子、鷹鉤鼻子和塌梁鼻子。筆直鼻子有的長有的短,鼻頭或尖或鈍。鷹鉤鼻子的鼓包有的在上部,有的在下部,有的在中間——諸如此類,等等,面部的其他器官也是如此。所有這些無數的分類和類型都用數字標出,記在一個帶有表格的專用筆記本里。畫家如果散步時遇見一張他希望記住的面孔,他只消用符號記下鼻子、前額、眼睛、下頦的相應類型,就可以通過系列數字把一瞬間見到的一張活生生面孔牢固地保留在記憶里。回到家以後,有了時間,再把一個個器官連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形象。
「呶,好啦!別爭論了。最好是你等著,等我們回到家裡,我讓你看看我們畫師的幾張畫。」

我有時特能理解塞薩爾的憤怒。
Redemptionis gratia,
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在新市場上經過一家肉鋪,他厭惡地指著切成一塊一塊的牛羊豬肉,對我說:

他又帶著愉快而憨厚的冷笑補充道:
塞薩爾告訴我,老師喜歡跟隨著押赴刑場的死囚,觀察他們臉上痛苦和恐怖的程度,注意留心觀察囚徒死亡時肌肉的最後顫抖,他的這種好奇讓劊子手感到奇怪。
我有時覺得我不應該跟塞薩爾一起議論他。我們好像是特務一樣,竊聽和偷看。塞薩爾每一次給他抹黑都體驗到一種幸災樂禍的感情。可是他需要我的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毒化我的靈魂?我倆現在時常去韋切利哨卡外面卡塔蘭運河畔稅務局附近的一家下等小酒館,買上半升廉價的酸葡萄酒,坐上數個小時,船夫們玩著沾滿油污的紙牌,我倆在他們的叫罵聲中閑聊,像叛徒一樣對他評頭品足。
我感到厭惡——不知是由於在這個下等小酒館里喝的葡萄酒,還是由於我們在那裡談話的內容。有些人很卑劣,以貶低偉大人物為樂趣,一想到這種人就覺得可恥。
我卻不敢景仰這種愚蠢行為。
當我和塞薩爾單獨在一起時,他想起了這番話,厭惡地顰蹙雙眉,說道:「又是謊言和裝腔作勢!」
老師講一些可笑的故事、寓言、謎語給病人解悶,薩拉伊諾最喜歡聽這些玩意兒。我看著,聽著老師講,不禁感到驚異。他是多麼愉快!
他與一位建築師進行爭論,不耐煩地叫道:「您怎麼不明白,先生?這像白晝一樣明亮。拱是什麼?拱只不過是兩個連接點及其對應的薄弱所產生的一種力,而非其他。」建築師甚至驚奇得目瞪口呆。可是對於我來說,他們談話中的一切馬上就清晰了,彷彿是在黑暗的房間里點上了蠟燭。


他幾乎從來不談論女人。只有一次說過,人們對待婦女是不道德的,就像對待動物一樣。但他也嘲笑時髦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有一個熱戀中的少年讀了一首佩特拉克風格的感傷的十四行詩——老師回贈他三行詩,這也許是他寫的唯一的一首詩了,他的確是個蹩腳的詩人:
「對金錢的貪得無厭有時會把優秀的畫師降低到匠人的水平。譬如我的同鄉和同窗佛羅倫薩人佩魯吉諾完成訂購的作品時匆匆忙忙,有一次妻子叫他吃午飯,他在腳手架上回答說:『把菜湯端到這兒來,我趁著這工夫還能畫一個聖徒。』」
昨天,他跟鑄鐵匠談論公爵委派製造的一種武器時說道:「裝在炮膛底部和圓彈之間的炸藥爆炸的作用就像一個人臀部頂著牆壁用雙手猛力推動前面的重物一樣。」
列奧納多看了看他,平靜地回答道:
我突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心上來……跳起來,大聲叫道:
「敵人的議論有時比朋友的議論更正確和更有益。人們的憎恨幾乎經常都比愛更深刻。憎恨者的目光比愛人者的目光更有洞察力。真正的朋友跟你自己是一回事。敵人可是不像你——這也就是他的力量之所在。憎恨能揭示出許多被愛所掩蓋了的東西。記住這一點,不要輕視敵人的謾罵。」
再譬如:「在陰雨中,物體的輪廓比在陽光下更清晰。」
他那披散著的頭髮上灑滿金色的陽光,他彷彿是孑然一人站在天上,金光燦燦。一群白色的鴿子在他的腳下盤旋,在他周圍飛來飛去,信任地落到他的肩上、手九_九_藏_書上和頭上。他親切地逗它們,用嘴喂它們。然後揮動雙手,彷彿是在為它們祝福——鴿子紛紛飛起,翅膀發出柔和的扇動聲,飛走了,如一片片白雪,消失在藍天里。他帶著慈祥的笑容目送著它們。

他構思並且早已開始寫作《繪畫論》一書了,可是按照他的慣例,並沒有完成,而且上帝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最近,他教我學習空間和線條透視、光與影,從書中摘引一些段落和有關藝術的個別想法。我把記住的抄錄在這裏。
Tendens manus vestigia,
「你看見什麼了,塞薩爾?」
薩拉伊諾和馬可告訴我,列奧納多多年來不斷詢問旅行家和所有見過旋風、洪水、風暴、山崩、地震的人——了解準確的細枝末節,像學者一樣,一點一滴地搜集各種觀察材料,以便醞釀一幅畫的構思,儘管這一構思永遠都不能實現。記得我在聽洪水的故事時,體驗到的正是看到他的畫稿里那些妖魔鬼怪時所產生的感覺——恐怖,但卻誘人。
今天塞薩爾問我是否知道,列奧納多在佛羅倫薩曾經被指控搞同性戀。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寨薩爾喝醉了或者說夢囈。可是他詳細而準確地向我做了解釋。

今天又有了新的倒霉的事。蒼蠅跟《最後的晚餐》一樣給忘了。公爵提出要成立米蘭畫院,可是還沒有建立,而老師卻為這個不存在的畫院設計起徽章來了,圖案複雜而精緻——一個由繩紋組成的方框,裏面寫著:Leonardi Vinci Academia(列奧納多·芬奇畫院)。他埋頭于圖案的修飾,好像是除了這樁艱難而無益的遊戲之外,世上便不存在任何事情了。看來是任何力量都無法讓他放下這件事。我按捺不住了,決定提醒他,使徒約翰的頭部還沒有完成。他聳了聳肩膀,眼睛沒有離開繩紋圖案,從牙縫裡含糊地擠出一句話來:
今天我到大教堂去參加安放聖釘的慶祝活動。
馬可·多喬內是列奧納多最勤奮的和最認真的學生,工作起來特別賣力氣,一絲不苟地履行老師的一切規矩;可是看來越是努力,收效卻越少。馬可很倔強:只要產生一個想法,棒打不回頭。他堅信,「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因此沒有喪失當個大畫家的希望。他比我們任何人都高興聽老師那些把藝術歸結為力學的發明。前幾天,他帶上記著用於記憶面孔的各種數字的筆記本,到市民集會廣場去了,在人群中選擇一些人的面孔,用符號把它們記在表格里。可是回到家以後,不管花費多大力氣,都不能把一些單個的器官合成一張活生生的面孔。用來量黑色顏料的小勺,也讓他遇到了倒霉的事:儘管他在工作中嚴格遵守數學般的準確性,畫出來的暗影卻仍然是不透明的,不自然的,人的面孔如同木頭的,失去了任何美感。馬可就此解釋說,他沒有準確無誤地履行老師的規矩,於是又加倍努力起來。而塞薩爾·達·謝斯托則幸災樂禍。
獸皮迫使人們奔跑、爭奪和叫喊。——玩皮球遊戲。
跟他相處時間越長,似乎越發不了解他。
塞薩爾發起火來:「這些愚蠢的騎士書簡,這些甜膩膩的寓意畫,要是落到一個宮廷食客的頭上倒也罷了,可是卻糾纏著像列奧納多這樣的藝術家。恥辱!」我認為他錯了。老師根本不考慮名聲。他是借寓意畫開心取樂,猶如進行猜謎遊戲和數學運算、畫聖母瑪麗亞的微笑和繩紋圖案一樣。
他是個左撇子。但左手儘管看上去像是年輕婦女那樣柔軟和纖細,卻能把馬蹄鐵掰彎,能把銅鐘的鎚子擰斷,他也能用左手描繪美貌少女的臉,用炭筆或鉛筆輕輕接觸,如蝴蝶扇動翅膀一般,勾畫出透明的陰影。
大主教念道:
「別難過,孩子:下次我一定帶你到城堡去過節。現在我講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從聖安布羅喬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從貝爾加莫來的乞丐。我告訴他們,他們如果同意讓您給他們畫像,您就會款待他們一頓晚飯。」
Confi xa Clavic viscera,
「能把蛇的靈巧與鴿子的馴良結合在一起嗎?」塞薩爾反駁說,「我覺得應該二者選一……」

今天馬可·多喬內說:



「注意,切莫讓對黃金的貪得無厭壓制下你對藝術的愛。記住,對榮譽的獵取比獲得的榮譽更重要。對富人的記憶隨著富人的變遷而變化,而對智者的記憶卻永不消失,因為智慧和科學是自己父母的合法子女,而不像金錢那樣是私生子女。愛榮譽吧,不要害怕貧困。想一想,有多少在富貴中誕生的哲學家為了不讓財富玷污了自己的靈魂而自願遭受貧困。」
今天,一個猶太人來賣馬。老師想要買一匹棗紅牡馬。猶太人開始勸說他買一匹牡馬的同時再買一匹牝馬,又是逢迎哀求,又是起誓發願,毫不退讓。列奧納多喜歡馬而且對馬很內行,最後終於一揮手,買了一匹牝馬,只不過是為了擺脫猶太人的糾纏而欺騙了自己。我看著,聽著,感到莫名其妙。
「你什麼都不知道!列奧納多先生做這一切根本不是出自善良,只不過是藉以開心,跟做別的一切事情一樣——裝瘋賣傻……」

他還琢磨出一個小勺用來準確無誤地測量色彩的變化,如數學一般精確地表現出肉眼難以察覺的從明往暗、從暗往明的轉換。譬如說為了達到一定暗度的效果,需要用十勺黑色顏料,那麼為了畫出更濃重一些的暗影,則依次需要十一勺、十二勺、十三勺的顏料,如此逐漸增加。每一次取顏料時,堆成一小堆,用玻璃三角板量一下:就像市場上量散裝糧食的分量一樣。
老師說:
我棄絕了違反你的意旨,違反你的教導,違反你的智慧的一切,我的主基督!

談到被卷進水中漩渦里的屍體時,他補充說:「描繪這種打擊和衝突時,不要忘記力學法則,根據這個法則,降落的角度等於反射的角度。」
塞薩爾的這番話使我的心靈充滿驚恐不安。最近幾天,我一直思考這番語,想要把它忘卻,但辦不到。
安得雷亞·薩拉伊諾生病了。老師護理他,徹夜不眠,守護在床前。可是一說起服藥來,他連聽都不想聽。馬可·多喬內偷偷地給患者送來一些藥丸。列奧納多發現了,給扔到窗外去了。
「切忌讓觀眾把你的作品當成一個剛剛起床的人,當成嚴寒的冬天空氣而拒之於千里之外,而要努力使你的作品能夠吸引觀眾的靈魂,好像是夏日清晨的清新空氣吸引睡眠的人從床上起來。」
列奧納多安裝了狄俄倪索斯之耳,他就此有什麼感想呢?他研究有趣的法則時並沒有考慮到善與惡,用塞薩爾的說法,「是在鬧著玩和遊戲」——他做別的事情時也是這樣:譬如發明可怕的武器,能爆炸的炮彈、爪子一揮動就能砍倒五六十人的鐵蜘蛛等等。
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任憑偶然性的擺布,日復一日,完全聽從上帝的意旨。我們是坐在海濱,等待著天氣。好在還沒有顧得上飛行器,否則就毫無希望了——准得一頭扎進力學中去,我們僅僅能看見他而已!
在占星術士規定的時刻里把它吊了起來。列奧納多的機器工作得再好不過了。看不見繩子和圓盤。只見裝著釘子的圓形玻璃容器金光燦燦,在我們頭上升起,在香煙的繚繞中好像是升起的太陽。這是機器的奇迹。合唱隊唱著:
人們狠心地壓擠它,反而給它以生命。——磨麵粉。

「看重什麼事?什麼事?你說,全都說出來!不要耍滑頭,不要支吾搪塞!」

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慾是多麼難以滿足,他對自然界是多麼獨具慧眼!他是多麼善於發現難以察覺的事物!隨時隨地都像個孩子似的,像第一批到了天堂的人似的,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和驚喜。
他用手指點著濕潤痕迹的輪廓,我感到驚訝,的確在這裏看出了他所說的。
晚上,他拿出許多漫畫給我看,畫的不僅有人物,而且也有動物—— 一張張面孔很可怕,很像是做噩夢的病人。動物身上透露出人性,人身上透露出獸|性,人性和獸|性相互轉化,非常自然,達到令人驚恐的程度。我記住了一張長著尖刺的箭豬的臉,耷拉著綿軟的薄薄的下唇,露出白色的獠牙,好像是人在獰笑。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一個老太婆的面孔,她的頭髮向上梳成奇怪的髮型,一條小辮子從後面耷拉下來,前額很高,光禿禿的,鼻子扁平,像個肉疣,嘴唇卻厚得出奇,像是長在朽木上的鬆軟的黏糊糊的菌蕈。最可怕的是這些醜陋者又都是很熟悉的,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他們身上有一種迷人的東西,既讓人反感同時又吸引人,讓人感到深奧莫測。你看著不禁驚恐起來——不能把目光離開它們,就跟不能離開聖母瑪麗亞神聖的微笑一樣。
「我們把自己的生活建築在別的動物死亡的基礎上!人和獸是死者永恆的避難所,彼此是墳墓……」
「你要耐心地聽取所有的人對你的畫的意見,權衡一下,分析一下,那些指責你,發現你的錯誤的人是否正確;如果正確——你就改正,如果不正確——你就裝作沒有聽見,只是向那些值得注意的人說明他們錯了。
1476年——列奧納多當時二十四歲,他的老師,著名的佛羅倫薩畫師安得雷亞·韋羅基奧四十歲—— 一封指控列奧納多和韋羅基奧進行雞|奸的匿名告密信投進一個圓桶形的木箱里——這種木箱被稱作「鼓」,掛在佛羅倫薩一些主要的教堂里,最多的是掛在鮮花聖瑪麗亞大教堂的圓柱上。那年4月9日,巡夜的警察和修道院的更夫審理了案件,宣布被告無罪,但有一個條件,就是看看是否還有告密;可是接到新的指控之後,6月9日那天,列奧納多和韋羅基奧終審被判定無罪。再往後,任何人都一無所知了。在那以後不久,列奧納多便永遠離開韋羅基奧的畫室和佛羅倫薩,移居米蘭。
樹木把孩子送到世上去,孩子們卻註定得消滅自己的父母。——斧頭把。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認為塞薩爾的話並非輕率的玩笑,比這更值得重視。最低限度引起我許多痛苦的想法。
Dum vivum,potamus,
今天又發生一樁不幸的事。
雅各波的臉上露出揚揚得意的神色:
「呶,您瞧,」他小聲嘀咕道,「我說過,您會喜歡的!我知道,這正是所要找的……」
「講吧,老師!」安得雷亞高興了,坐到列奧納多的跟前。
爵位竊取者和殺人兇手摩羅眼含淚水,雙手伸向聖釘。
「科學使靈魂變得年輕,減輕老年的痛苦。積累智慧吧,就是為老年積累香甜的食品。」
「哎,都是胡說八道!你為什麼發火?我倆是朋友,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瑣事值得爭吵嗎?來,為你的健康乾杯!……」
兩天以後,我和貝內德托啟程赴佛羅倫九*九*藏*書薩。得到我父的祝福,我將在聖馬可修道院里,在主的僕人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身邊當一名見習修士——上帝拯救了我!

「不追求不可能實現的目標,不希望達到不可能達到的目標!」他沒有聽我的話,繼續說,「怕是有人會相信他的話。放明白點兒,我可不是傻瓜:不能聽他的!我把他看透了……」

列奧納多什麼都沒有回答,但是沉默片刻以後給我們講了一個寓言:
老師關心我,把我當作親人:了解到我很貧困以後,不願意收取商定的每月學費。
「最大的河在地下流。」
今天,老師彷彿是回答我的疑問,對我們說:
Te Deum laudamus!
「大自然在發現新的形式、創造新的生命中找到無限的樂趣,快速地創造著新的形式和新的生命,舊的形式和舊的生命被時間所滅絕,這樣,一些物種以另一些物種為食,就是給未來的新的物種清理場地。這就是為什麼有時在物種,特別是在人口過剩的地方出現傳染病和瘟疫,人生育的過剩不能靠著死亡得到平衡,因為別的動物並不以人為食。」
「電閃雷鳴,照亮了洶湧的波濤和漩渦。一棵棵巨大的橡樹搖晃著樹枝,人們被旋風吹得不能自主,只好緊緊地抱住樹榦。被洪水席捲而去的傢具漂浮在水面上,成了人們救生的工具。四條腿的牲口成群地被洪水圍困在高岡上,擁擠在一起,相互踐踏和碰撞。一群人手執武器,保衛著最後一小塊土地,抗擊著猛獸的侵襲,一些人搓著手,把手咬得鮮血淋漓,另一些人堵著耳朵,不願意聽轟隆的雷聲,或者不滿足於此,還閉上眼睛,用雙手把眼睛捂上,以便不看即將來臨的死亡。有一些人自殺了,或是窒息而死,或是用劍自刎,或是從懸崖上跳進深淵,母親們謾罵著上帝,把孩子抓過來,把他們的頭向石頭上撞去。腐爛的屍體漂浮到水面上來,像是充滿空氣的球,相互碰撞著往遠處漂去。鳥兒飛得筋疲力盡,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只好落到屍體上,或者落到活人和野獸身上。」
「在花園圍牆附近大路旁的高岡上,有塊石頭,周圍長滿了樹木、苔蘚和花草。有一天,這塊石頭看見下面大路上有許多石頭,便想要到它們那裡去,暗自對自己說:『我生活在這些嬌嫩的短命的花草中間有什麼樂趣?我希望生活在我的親人和兄弟中間,生活在跟我一樣的石頭中間!』於是就滾到大路上去找它所謂的親人和兄弟。可是這裏不斷地有大車的輪子碾軋它,有驢騾的蹄子和行人釘著釘子的皮鞋踐踏它。它偶爾得到一些安寧,可是爛泥和牲口的糞便卻把它覆蓋上,它這時便幻想能夠自由地呼吸。它悲哀地看著自己從前的地方,那是花園裡一個偏僻幽靜的地方,它現在覺得那是天堂。安得雷亞,有些人也是這樣,他們拋棄了寧靜的觀察,陷入人世充滿邪惡的情慾。」
又畫了兩天使徒約翰的頭部。

「如果是,塞薩爾,那又怎麼樣?我知道……」
列奧納多又開始畫基督的面容了。
我夜裡起床,把衣服和書籍包好,拿起行路用的棍子,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下樓梯,來到工作室,在桌子上留下三十個佛羅倫,這是最近六個月的學費——為了弄到這筆錢,我把母親送給我的翡翠戒指賣了——沒有跟任何人告別——大家還在睡覺——永遠離開了列奧納多。
「不,二者都要!」列奧納多說,「同時——二者缺一是不行的:最完美的知識和最完美的愛——是同一的。」
為了歌頌公爵的慷慨,他畫了一幅奇特而複雜的寓意素描畫,在這上面花費了不少勞動:摩羅以命運女神弗圖娜的形象出現,保護一個逃避貧窮女神帕耳卡的少年,用披風把他遮蓋起來,用金權杖威脅這個醜陋可怕的女神——她生著母蜘蛛的臉。公爵很滿意這幅畫,要列奧納多把它用色彩畫在宮廷的一面牆上。這種寓意畫在宮廷風行一時。它們比老師的其他作品看來更享有盛譽。貴夫人、騎士、達官顯貴紛紛求他,想要得到一幅獨出心裁的寓意畫。
「怎麼,老師,」塞薩爾以其慣有的惡意嘲笑口吻反駁說,「據說智慧天使中最聰明的留采菲爾好像是掌握了最廣博的知識,但這知識給他的不是謙卑,而是高傲,他因此而被打入地獄,這怎麼解釋呢?」
於是我想,列奧納多很像聖法蘭西斯,是一切活物的朋友,把風叫作自己的兄弟,把水叫作自己的姊妹,把大地叫作自己的母親。
「他這回在什麼問題上撒謊了,塞薩爾?」我驚奇地問道,「我覺得老師……」
「最重要的是謹防粗糙的輪廓。讓年輕細嫩的軀體上陰影的邊緣不是死板的,不是像石頭一樣的,而是輕柔的,難以察覺的和像空氣一樣透明的,因為人體本身就是透明的,如果你透過手指來看太陽,你就會相信這一點。過於明亮的光不能提供美好的陰影。你要懼怕明亮的光。黃昏,或者霧天,太陽躲在雲里,那時你會發現,走在馬路上房子牆壁之間陰影中的男男女女臉上是如何溫柔和美麗。這是最理想的光。讓你的陰影逐漸地消失在光中,像煙一樣消融,像低沉的樂曲聲一樣逐漸地靜止下來。記住:在光與影之間有一種中間色調,它具有二重性,與二者具有相同的關係,既像是明亮的影,又像是發暗的光。藝術家呀,你要找到這種中間色調:富有魅力的美之奧秘就在這裏!」 他這樣說了,然後舉起一隻手,好像是希望把這些話銘刻在我們的記憶里,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重複道:
「你有什麼可奇怪的?」後來塞薩爾對我解釋說,「經常都是如此:隨便什麼人都能駕馭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指靠他。他不能堅決果斷地決定任何事。總是在模稜兩可之間——我們有理,你們也有理,既行,又不行。隨風倒。沒有堅強的毅力,沒有果敢的精神。優柔寡斷,任人擺布,彷彿是沒有骨頭,儘管有力量,但很脆弱。能把馬蹄鐵掰彎,能夠想出一種槓桿把施洗者聖喬萬尼的塑像如一個麻雀窠似的起吊到高空,可是做起正經事來需要毅力的時候——連一根草棍都拿不起來,連一隻瓢蟲都不敢傷害!……」

他笑了,故作歡樂的樣子:
兩臂伸開,雙腳併攏,
不管我怎麼難過,只消看看他的臉,心裏就會變得輕鬆和愉快起來。他那雙眼睛多麼奇妙——明亮,淺藍色,冷漠如冰;他說話的聲音多麼安詳和好聽,他的微笑多麼迷人!如果他希望說服人們贊同或者否定某件事情,哪怕是最兇惡的或者最倔強的人,也都不能抗拒他那婉轉的話語。當他伏案工作時,我經常久久地注視著他,只見他陷入沉思,習慣性地用細長的手指慢慢地梳理著長長的如少女的青絲般的柔軟的捲髮和金色的鬍鬚。如果他跟什麼人談話,通常略略眯起一隻眼睛,臉上露出有些狡黠但很和善的微笑表情:好像那時他從濃眉下面射出的目光會鑽進對方心靈的深處。

Ave Maria……」塞薩爾重複說,「你喜歡嗎,朋友?沒料到會用上基督教的祈禱詞。列奧納多先生可真逗人!Ave Maria跟這樣的怪物寫在一起!他什麼都能想得出來……順便說一下,你知道他把戰爭叫什麼嗎?」
這種知識會產生愛嗎?或者說知識和愛是一回事嗎?
我給自己搞了一個這樣的小本子,每天晚上把一天中所聽到的老師說的那些值得記住的話全都記錄下來。

增加小灌腸和炸鶇鳥的味道。
還有一點也讓我驚奇:畫家講述恐怖的構思時卻心平氣和,無動於衷。
他無所不會,無所不知:是個優秀的弓弩射手,是個優秀的騎手,是個優秀的划槳手,是個擊劍高手。有一次,我看見他跟一些民間第一流的大力士比賽:看誰能在教堂里把一枚小小的硬幣拋到穹隆的最中間。列奧納多先生由於靈巧和力氣而贏了所有的人。
「自然的法則就是如此,老師,您自己一直在歌頌自然法則的恩德和英明,」塞薩爾反駁說,「我感到奇怪,您為什麼由於不吃肉而破壞各種動物相互為食這一自然法則。」


也許因為月桂葉是好調料,
「人人都努力積攢更多的錢,以便把這些錢奉獻給草菅人命的醫生,這些騙子還能不發財致富!」
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
————
不,不,夠了!快點忘了它吧!就此結束!我今後永遠不再跟他議論老師了。他不僅敵視老師,而且跟我也不友好。他是個惡人。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列奧納多躲避女人:他進行觀察時需要最大的自由。
「你說什麼?哪能呢……行了,我不說了!放心吧。我真的沒有料到你如此看重這件事……」
他最近幾天一直在畫使徒約翰的頭部。今天應該畫完。可是我很驚異,他從早晨就留在家裡,跟小雅各波一起觀察熊蜂、胡蜂和蒼蠅的飛翔。埋頭于研究這些昆蟲軀體和翅膀的構造,好像是這決定著世界的命運。當他發現蒼蠅的兩隻後腿起著舵的作用時,天知道他有多麼高興。老師認為這對於發明飛行器來說非常有益和重要。可是令人懊喪的是,他為了研究蒼蠅的後腿卻把使徒約翰的頭部給丟到一邊了。
塞薩爾想起一樁事,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貝內德托到佛羅倫薩去看望生病的師兄,他是聖馬可修道院的多米尼加派修士,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在這座修道院當院長。
記得還有一張圖:軍械庫的院子里,一群赤身裸體的工人好像惡魔似的,起吊一座大炮,由於用力而繃緊肌肉,腳蹬著地,手握著吊車的拉杆。另外一些人推著由一根軸連接的兩個輪子。從這些赤身裸體的人身上,有一種恐怖感向我襲來。這是魔鬼的武器工廠,是地獄的鐵器作坊。

我默默地聽著。一股寒氣,像死亡一樣的寒氣,傳遍我的全身,湧上我的心頭。
我棄絕了多神教各種美的誘惑。
我奔下樓去,只見工作室里濃煙滾滾,把我嚇壞了。老師站在濃煙里,被藍色的火焰所照亮,像是古代的魔法師,面帶愉快的笑容,看著嚇得臉色煞白,揮動著雙手的瑪杜琳娜和提著兩桶水跑來的馬可。馬可不惜毀掉桌子上的畫稿和書稿,想要把兩桶水潑到桌子上,可是老師制止了他,說他是在鬧著玩哩!這時,我們看到,煙和火焰是從一個燒紅的銅鍋里冒出來的,鍋里盛著白色粉末、乳香和松香——這是他發明的焰火的配方。我不知道,從這種淘氣行為中得到最大樂趣的是誰——是熱衷於遊戲的小夥伴調皮鬼雅各波還是列奧納多本人。他對瑪杜琳娜的驚慌和馬可的救火水桶笑得多麼開心!上帝可以證明,一個能夠如此開懷大笑的人不可能是個惡人。
列奧納https://read.99csw.com多聽到百姓的呼喊並沒有生氣。馬可想要發射火繩槍,他制止了。老師的臉色很安詳,像平時一樣深奧莫測。

「鮮艷的色彩能引誘群氓。可是真正的藝術家並不迎合群氓,而為特選者服務。他的驕傲和宗旨不在於輝煌的色彩,而在於讓畫中出現類似奇迹的東西:讓畫中的光與影把平面的東西變成立體的。誰要是忽視影,為了色彩而犧牲了影——他就像是個饒舌的人,為了追求空洞的華麗辭藻而犧牲了語言的意思。」



「怎麼裝瘋賣傻?你說什麼?」
他以數學的精確性用天平量主受難的工具,把它當成一塊破鐵——查看它有多少盎司,多少克——聖物對於他來說僅僅是數字加數字,僅僅是吊裝機器的各種部件——繩子、輪子、拉杆和圓盤中的一個!
「對於那些初步掌握了自然現象的普遍法則的人來說,對於那些有了知識的人來說——很容易做到觸類旁通,因為所有的事物,都跟人和動物一樣,就其構成來說是相似的。」
我不能再忍受了!我完了,想到這些相互矛盾的思想,透過基督的面容看到反基督的面孔,我要發瘋了。天主哇,你為什麼拋棄了我?
公爵從大教堂里出來,走到列奧納多面前,擁抱他,親吻他,把他稱作阿基米德,對他造出這個奇妙的安裝機器表示感謝,答應賞給他一匹純種的柏柏爾馬和兩千羅馬金幣;然後寬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現在畫師可以有空閑時間畫完《最後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了。

我很早就醒了。太陽剛剛出來。別的人還在睡覺。我到院子里去用井裡的冷水洗臉。靜悄悄的。遠處的鐘聲像是蜜蜂的嗡嗡聲。晨霧散發著清新的氣息。我突然聽見無數翅膀的扇動聲,彷彿是我在夢中所見到的。我抬起眼睛,看見列奧納多先生站在高處鴿子窩的梯子上。
Hic immolata est Hostia.
記得機械工匠瑣羅亞斯特羅·達·佩列托拉讓卡珊德拉看了那棵毒樹。但願我永遠也別看見它!現在——我好像是看見了它,就像那天夜裡在朦朧的綠色月光下一樣,濕漉漉的樹葉滴著毒汁,果實悄悄地熟了,籠罩著死亡和恐懼。我的耳邊又響起了經書里的話:「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失火啦!失火啦!救命啊!我們要燒死啦!」
「呶,如何?我跟你說的是真話,喬萬尼,」塞薩爾說,「這些圖有趣嗎?你瞧,他是個慈善的人,愛護動物,不吃肉,路上見到一條蟲子都要拾起來,免得被行人給踩死!兩個人合為一體。今天是鷹犬,明天是主的僕人。長著兩個面孔的雅努斯:一張朝著基督,另一張朝著反基督。你說吧,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或者兩個都是真的?……這一切做得都很輕鬆,心裏懷著迷人的魅力,好像是在鬧著玩,在遊戲!」
怎麼?同是一個人——既帶著天真的笑容,像聖法蘭西斯一樣,為鴿子祝福,又在地獄的鐵器作坊里發明那種裝配著血淋淋蜘蛛爪子的鋼鐵怪物——同是一個人嗎?不,不可能,這不能忍受!什麼都好,但願不是這樣!不信神也比同時把上帝的僕人和魔鬼的僕人合為一體要好,基督的面容和暴虐者斯福爾扎的面容長在一個人身上!

「列奧納多先生,許多人指責您和我們,您的學生,很少到教堂去,過節時也跟平常日子一樣,忙於工作。」
貝內德托對我說,自從我離開他以後,他每天夜裡都為我祈禱,他夢見上帝把我送回到拯救之路上。
「畫家應該通曉一切。藝術家呀,但願你的淵博知識是無止境的,猶如自然現象一樣。繼承上帝所開創的事業,你應該努力增加的不是人類用手創造的事業,而是上帝永恆的創造。任何時候都不要模仿任何人。讓你的每一件作品都能成為大自然的一種新的現象。」

他沉默片刻,又憂慮地補充說:
「看不起繪畫的人,也必然看不起對世界哲學的和精確的認知,因為繪畫是大自然合法的女兒,或者最好是說,是大自然的孫女兒。現有的一切皆產生於大自然,同時也生出了關於繪畫的科學。這就是為什麼我說,繪畫是大自然的孫女兒和上帝的親戚。凡是謾罵繪畫的人,他必定謾罵大自然。」
我發現他每一次經過長期的拖延、懷疑和動搖之後終於又著手工作,拿起畫筆的時候——都有一種類似於驚恐的感情控制著他。他對已經完成的總是不滿意。別人看來是完美的極限,而他卻找出錯誤來。他一直追求最高級的、不可企及的東西,人手的技能不管如何無止境都無法表現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他幾乎是任何時候都不能完成某一件作品。
「第一幅繪畫作品就是沿著太陽投在牆上的人影的邊緣畫出的線條。」
最後也得給公爵夫人貝雅特里齊構思一幅暗喻著忘恩負義的寓意畫:一個人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把蠟燭熄滅,而蠟燭在黑夜裡才是用得上的。
我們喝著酒,繼續談話。
老師放下沒有畫完的聖母像,到廚房去了。我跟著去了。我們看見兩個老人規規矩矩地坐在長凳上,他們是兩兄弟,都很肥胖,像是浮腫一樣,脖子上垂著腫大的氣瘰,令人厭惡——這種病在貝爾加莫山區居民中間是很常見的。其中一個老頭的妻子瘦骨嶙峋,滿臉皺紋,她的名字叫女蜘蛛,跟她本人完全般配。
「我建議你不要關心如何醫治,而要考慮的是如何保護自己的身體,你越是能夠避開醫生,就越能使自己的身體健康,因為醫生們的藥物跟鍊金術士們的配方是一路貨。」
「一個藝術家不善於懷疑自己,其成就必然甚微。如果你的作品比你估計的高,你就會幸福;如果你的作品跟你估計的一致,那就很糟糕;可是如果你的作品比你估計的低,那則是最大的災難,有些人驚奇地認為上帝幫助他畫得如此完美,往往就會發生這種情況。」
塞薩爾又謾罵了許久,明顯是誇大了,甚至是誹謗中傷。但我卻感到,他的話里真假參半。
今天,我的同窗馬可·多喬內給我一個筆記本,裏面記錄了老師關於透視學的講話。是這樣開頭的:
我什麼都沒有回答,用手把臉捂上,從他身旁跑走了。
應該逃走,暫時還不算晚。
他的衣著很普通;他不能容忍花花綠綠的衣服和時髦的款式。不喜歡任何香水。但他的內衣卻很考究,通常用很薄的萊因布做成,總是潔白如雪。黑色的圓形軟帽不帶任何裝飾,沒有佩戴獎章和羽毛。黑坎肩的外面,套著一件長及膝蓋的深紅色披風,完全是老式的,上面打著直褶。他的動作洒脫而平穩。雖然衣著樸素,但不管他到什麼地方去,出現在達官貴人中間也好,來到平民百姓中間也好,他的模樣總是非同一般,不能不引人矚目:因為他和任何人都不相像。

老師今天聽了自己寵愛的學生大發牢騷,便以慣有的動作撫摸他那柔軟的長發,善意地微笑著回答說:
「謹防粗糙和生硬。讓你們的陰影像煙雲一樣消融,像遠處樂曲聲一樣漸漸地寂靜下來!」
我匍匐在他的腳下,祈求他對我講講,哪怕是只說一句話,以便驅散我的疑慮。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我會相信他的!可是他什麼都不願意說,或者是不能說。

「叫什麼?」
有時關於一件平平常常的事能說出一句精闢的話來,即使是活上一百年,也不能忘記——牢固地扎到記憶里,無法擺脫掉。

老師說:
夜裡有一群人把我們的房子包圍起來,要聖釘,並且叫喊著:「魔法師,不信神的人,你毒死了公爵,你是反基督!」
噢,我痛苦哇,我這個該死的!當初在我的師傅貝內德托的凈室里多麼甜蜜,我是多麼單純無邪,像是天堂里的始祖。可是我造孽了,把靈魂出賣給了狡猾的蛇,吃了智慧樹的果子——於是開了眼界,我看見了善與惡、光與影、上帝和魔鬼;我還看清了什麼是赤|裸裸的,什麼是孤苦伶仃的,什麼是貧困的——我的靈魂要死了。
百姓們跪下,跟隨他念道:「哈利路亞!」
「藝術家呀,你的力量在孤獨之中。當一個人獨處一隅的時候,你的一切皆屬於你自己;當你哪怕是只跟一個夥伴在一起的時候,你只有一半屬於你自己,或者更少,這取決於你的朋友不謙虛的程度。你有數個朋友的時候,你陷進的災難就更深。假如你說:我要離開你們,孑然一身,以便能夠更自由地洞察大自然——那麼我告訴你:這未必能辦得到,因為你不能不進行娛樂,不能不聽人聊天。你將是個不好的夥伴,而工作起來更加糟糕,因為任何人都不能侍候兩個主人。如果你反駁說:我遠遠地躲開,根本不聽他們的談話——那麼我就要告訴你:他們會認為你是個瘋子——你仍然孑然一身。可是如果你一定要有朋友,那麼就讓他們是畫家和你的畫室里的學生。別的任何友誼都是危險的。記住,藝術家,你的力量在孤獨之中。」
S'el Petrarcha amo si forte il lauro——
「他本人一生中只追求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只希望達到不可能達到的目標。請問:發明一種機器,讓人能像鳥兒似的在天空飛翔,能像魚兒似的在水中遨遊——難道這不是追求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嗎?而可怕的洪水,潮濕斑痕和雲彩變幻中的怪物,類似於天仙幻影的前所未有的美麗面孔——他是從何處弄來這一切的——難道是從經驗中,是從鼻子的數學表格和量顏料的小勺中嗎?……他為什麼要自欺欺人,為什麼要撒謊?他需要力學是為了創造奇迹——為的是用翅膀飛上天去,為的是掌握自然力之後用它達到超越人力的、違反自然法則的目標——通向上帝還是通向魔鬼,全不在乎,只是能夠達到未曾體驗過的、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就行!他也未必相信,可是好奇——越是不相信,就越發好奇:這在他身上猶如不可遏制的淫慾,猶如燒紅的炭,用任何東西,任何知識,任何經驗都無法熄滅!」

用你的光輝啟迪我的靈魂吧,讓我解脫那些矛盾的思想吧,讓我以堅定的步伐走在你的道路上吧,讓我的腳步不再動搖,讓我永遠處在你的翅膀蔭庇之下吧!


今天晚上,我看見老師冒雨站在一條狹窄、骯髒和氣味難聞的小衚衕里,只見他聚精會神地看著石頭牆壁,這牆壁看來沒有任何有趣之處,只是上面有一片一片濕潤的痕迹。觀察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小孩子們用手指指著他大笑。我問他在這牆壁上發現了什麼。



「喬萬尼,你說的是不是列奧納多先生不吃肉,只靠植物為生read.99csw.com?」
下面記錄幾則謎語當作例子:
「你瞧,喬萬尼,多麼奇特而又壯觀——喀邁拉張著大嘴;再看這邊——一個小天使,溫柔的面孔,飄揚著捲髮,在逃避妖怪。奇異的偶然性在這裏造就了堪與大畫師相媲美的形象。」

使徒說:「孩子們,末日到了。你們都聽說了,反基督將要到來,現在已經有許多反基督出現了,我們由此而知道,末日到了。」
老師的臉有時如此開朗、無邪和純潔,我準備原諒一切,相信一切——重新把我的靈魂奉獻給他。可是突然,他那雙薄嘴唇上掠過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使我不寒而慄,我好像是透過清澈的水看到了水下的深淵。於是我又覺得,他的心靈深不可測,裏面藏有秘密,我想起了他的一條謎語:
有一次談到抽象的力學時說道:「力總是希望戰勝自己的動因,而戰勝以後死掉。撞擊是運動的兒子、力的孫子,而共同的曾祖父則是重量。」
「有一次,一顆水珠想要升到天上去。在火的幫助下,它變成輕飄飄的蒸汽,飛起來了。可是達到一定的高度以後,遇到一股稀薄的冷空氣,於是蒸汽收縮了,凝固了——它的高傲變成了驚懼。水珠變成雨,降落下來。乾涸的土地把它喝了下去。這個水珠長期關押在地下的暗牢里進行悔罪。」


我明白了《聖經》中的話:「心懷二意的人在他一切所行的路上都沒有定見。」


我在觀察他如何畫《最後的晚餐》。一清早,太陽剛剛出來,他就離開家,到修道院食堂去,一直畫到天黑,一整天不放下畫筆,忘記了吃飯和喝水。可是有的時候,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他卻連畫筆都不摸;每天在畫前的腳手架上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觀察和評論已經畫成的部分;有時中午最炎熱的時刻,放下已經著手的事,不選擇有陰影的地方,彷彿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所吸引,順著空蕩蕩的馬路向修道院跑去,爬上腳手架,畫上兩三筆,立刻又走了。
在此舉行祭祀。
摩羅公爵委派他在宮廷安裝一種藏在牆壁里的聽筒,叫作狄俄倪索斯之耳,能夠讓君主從一個房間里竊聽到別的房間說些什麼。起初,老師特別熱情地開始敷設聽筒的工作。可是跟通常一樣,不久就冷淡下來,尋找各種借口拖延。公爵催促他,並且生氣了。可是老師卻忙起一件新的事情來,其重要性在他看來不次於安裝狄俄倪索斯之耳——亦即一項植物試驗:把飯瓜的根部切掉,僅留一個鬚根,多多地澆水。讓他十分高興的是飯瓜沒有乾枯死,用他的說法,母親順利地養育了所有的子女——大約六十個很長的飯瓜。他多麼有耐心地和欣喜地觀察這棵植物的生長!今天,他在菜畦里一直坐到拂曉,觀察著肥大的葉子如何吸收露水。他說:「土地用水分灌溉植物,天空用露水滋潤植物,而太陽則供給它們以靈魂。」因為他認為不僅人,而且動物,甚至植物也有靈魂——貝內德托把這種看法視為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
為了進行贖罪,
他翻了一頁,讓我看一種裝著許多長刀的戰車。它全速前進,沖入敵軍。鋒利的大刀像蜘蛛的爪子,在空中旋轉,發出刺耳的呼嘯聲和齒輪的軋軋聲,把敵人砍成兩截,血肉橫飛。砍下來的胳膊、大腿、腦袋和被砍碎的軀體狼藉遍野。

「跑不了,來得及。」
我讀了很久。後來睡著了。好像是在夢中看到許多鴿子輕輕地扇動著翅膀。
可是他在歡笑聲中並沒有放過機會,趕緊記下他對瑪杜琳娜臉上皺紋的觀察,這種皺紋在人的臉上表現的是驚恐。


I'non posso di lor ciancie far tesauro.
讓上帝寬恕我吧,我又忍耐不住了:又和塞薩爾到那個下等小酒館去了。我講起了老師的仁慈。
聖體被釘子給釘住了,
列奧納多坐到醜八怪們跟前,讓人拿葡萄酒來款待他們,然後便親切地問東問西,說一些逗樂的話引人大笑不止。他們起初很拘束,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可能是不明白為什麼把他們帶到這裏來。可是後來他講了個市井故事,說的是一個猶太人死後被其同胞碎屍裝到罈子里,加上蜂蜜和香料,因為波洛尼亞城市的法律禁止猶太人土葬,他們就把這個罈子裝到船上與貨物一起運往威尼斯,不料一個威尼斯的基督教徒乘這艘船旅行,無意之中把這個屍體當成蜜餞吃了。母蜘蛛聽了這個故事笑得前仰後合。很快三個人都像喝醉了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扭捏作態,叫人噁心。我難為情地低下了頭,轉過身去,不想看。可是列奧納多卻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好像是一個學者在進行一項試驗。當他們的醜陋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時,他拿出一張紙,開始畫這些令人討厭的面孔,所用的還是剛才用來精心描繪聖母瑪麗亞神聖微笑的那支鉛筆。
安得雷亞·薩拉伊諾有時痛苦地抱怨說,我們的生活單調、孤獨和枯燥,他認為別的畫師的學生過得歡樂得多。他像少女一樣,喜歡新衣服,並且因為沒有機會穿給別人看而難過。他願意過節,喜歡熱鬧、奢華和人多,願意看鍾情的目光。
畫的是一些巨型臼炮、能爆炸的圓彈、多筒的火炮和別的武器,光影柔和,像他那些最美的聖母像的面容一樣。記得有一顆炮彈長有半肘,塞薩爾向我講解了它的構造:由青銅鑄成,彈膛里裝滿摻著石膏和魚膠的麻纖維、碎毛、焦油、硫黃,像迷宮一樣交織著銅管,銅管用最結實的牛筋纏繞著,裏面填滿炸藥和子彈。銅管的管口螺旋式地排列在炮彈的表面上。發射時從管口往外噴火,炮彈旋轉,以最快的速度跳出,像個大陀螺,噴出火束。列奧納多在圖的空白處親筆寫道:「這是最好的和最有用的炮彈。發射以後經過一段時間即可噴火,這段時間相當於誦讀Ave Maria所需要的時間。」

他今天又像個孩子似的開心取樂。算是什麼玩笑呢?晚上,我坐在樓上自己的斗室里,臨睡之前讀我所喜歡的書《聖法蘭西斯之花》。突然間,我們廚娘瑪杜琳娜號叫起來,叫聲響徹整座房子:

老師談到畫家應該如何體現繪畫的構思時,向我們講述了他構思描繪洪水的過程作為例子。

「我認識一些畫家,他們為了迎合市儈的趣味而不知羞恥地把自己的繪畫塗抹上金色和天藍色,厚顏無恥地斷言,假如給他們付更多的錢,他們就能畫得不比別的畫師差。噢,蠢材!是誰妨礙他們創造美好的東西並且宣布:請看這幅畫價值幾何,這幅便宜一些,而這幅完全是出售品——這樣就能證明他們能夠按價作畫。」

天主哇,我從地獄里向你求告,你聽聽我的聲音,你聽聽我的懇求!我像是一個強盜被釘在十字架上,呼喚著你的名字:主哇,當你回到你的天國時,可要記著我呀!

「從哪裡領來的?」老師問道。
列奧納多起初不高興了,好像是感到吃驚,甚至聽了學生的話很生氣,可是後來卻笑了,回答道:
「不要誘惑我。走開,撒旦!」
安得雷亞本人想說,最好是放放血——他認識一位放血技術很高明的理髮師——可是剛一開口,老師就真的生氣了,用了不好聽的字眼兒大罵所有的醫生,而且說:
「你怎麼了,喬萬尼?」塞薩爾說,「你的臉色煞白!你過分往心裏去了,我的朋友……等著吧,處熟了,就習慣了。習慣了以後——就會跟我一樣,不再大驚小怪了。現在讓我們回到金龜酒館去,再喝上幾杯。」


「羅馬時期的畫家開始相互模仿,從此之後藝術便走向沒落,這個過程延續了數個世紀。可是佛羅倫薩人喬托出世了,他不滿足於對自己的老師契馬部埃的模仿,他生在荒涼的山區,那裡只棲息著山羊一類的動物,他在大自然的啟迪下熱愛上了藝術,開始在岩石上描繪所放牧的處於各種動態的山羊以及棲息在這個地區的所有動物,最後,通過長期鑽研,他超過了他那個時代以及過去時代所有的老師。喬托之後,藝術又走向衰落,因為每個人都模仿現成的典範。這種狀況持續了數百年,直至綽號為馬薩喬的佛羅倫薩人托馬索出世,他以自己完美的作品證明,大自然是所有老師的老師,捨棄大自然,不管以什麼為楷模,都會徒勞地浪費力氣。」
使徒說:「基督為之而死的那個軟弱兄弟,也將因為你的知識而死。」
今天午飯後,他當著我的面完成了一幅畫,畫的是聖母瑪麗亞低著頭傾聽天使長的祝福。包頭上鑲嵌著珍珠和兩隻鴿子翅膀,露在外面的頭髮像佛羅倫薩少女那樣編成髮辮,天使扇動翅膀而飄動——看起來畫得漫不經心,但實際上卻是非常高明。捲髮的美麗好像是一首奇妙的樂曲,使人入迷。她那雙眼睛的奧秘彷彿是透過下垂的眼帘和濃密的睫毛而顯現出來,好像是水下的花朵透過透明的漣漪而顯現出來,但卻可望而不可即。
二者都讓人驚奇不已,都是奇迹。
我覺得我迷失在可怕的迷宮裡了。我叫喊,我呼喚——沒有人向我回應。人越往前走,就越發迷失得厲害。我在何處?天主哇,假如你也遺棄我,我可如何是好?

感謝上帝吧,我的靈魂!我只要活著,就永遠頌揚主,永遠為我的上帝唱讚歌!
「你在笑,卑劣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