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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黃金時代 七

第八部 黃金時代

「不用害怕,」她補充道,「任何人都不會知道。我向你保證,如果你能實現我的要求,我會獎賞你的。我會給你很多錢,貝林喬尼!」
「儘管放心,殿下,沒有任何人——除了老鼠!」
Di cuoio e d'osso?
寬宏的君主,把我當成馱貨的牲口。
貝林喬尼一生充當宮廷小丑,是個放蕩的光棍,是個賣身投靠的歪詩作者,可是從來都沒有當過叛徒。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高貴的血,比起羅馬涅雇傭兵來,比起斯福爾扎暴發戶來,更潔凈。現在他就準備證明這一點:
這裡有許多十四行詩,是為宮廷財務官、內廷庫房總管、御前大臣、御膳官等人寫的,內容有詼諧的抱怨,有請求發給金錢、劈柴、葡萄酒、保暖衣服、食品。詩人在其中的一首向帕拉維奇尼先生請求過聖徒節吃的肚子里裝著荸薺的烤鵝。另一首題目是《摩羅致切奇利婭》,把公爵比作朱庇特,把公爵夫人比作朱諾,說有一天摩羅去跟情婦幽會,途中遇上暴雨,本來應該回家,因為「嫉妒成性的朱諾猜到了丈夫的背叛,摘下頭上的王冠,把珍珠從天上撒下來,變成了雨滴和冰雹」。
她默默地走近椅子。
詩人把自己那棟傾斜欲塌的舊房子叫作「蛙洞」。他得到了相當多的賞賜,可是過著放蕩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喝光或輸光了,因此用貝爾納多本人的說法,貧窮一直陪伴著他,「好像是一個他所不愛的,但對他卻無比忠誠的妻子」。
「貝林喬尼,你願意為我效勞嗎?」貝雅特里齊說,然後環視一下周圍,問道:「沒有read•99csw•com任何人能聽到吧?」
她走進詩人寒酸的斗室。這裏散發著書籍發霉的氣味。光禿禿的牆壁上脫落了灰泥,點綴著一塊塊由於潮濕而發黑的斑點。掛霜的窗戶上一塊玻璃打碎了,用破布堵著。斜面寫字檯上留下一片墨水的污跡,幾支鵝毛筆已經光禿了——可能是詩人為了找到韻腳而冥思苦想時用嘴咬的——散亂地放著一些紙片——可能是一些詩的草稿。
「你等著,你這個可惡的拉皮條的傢伙,我會讓你說出真實情況的。我要親手掐死你,惡棍!」她瘋狂地叫著,果然用雙手緊緊地卡住他的喉嚨,他喘不過氣來,前額上的血管鼓起來。他沒有反抗,垂著雙手,只是無望地眨著眼睛,變得更像是一隻可憐的大鳥。
「殿下,」他的舌頭僵硬了,費勁地說,「請您不要相信……那是造謠……沒有任何信函……在上帝面前……」
公爵夫人突然醒悟過來,厭惡地鬆開詩人的喉嚨,把他推到一旁,走到桌子前,拿起一盞壓癟了的錫質神燈——燈捻已經快要燃盡——向隔壁房間走去。她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房間,猜到那是書房——詩人的工作室。
「你走開,所有的位置皆已佔據。」
他的破床只有三條腿,用一塊劈柴代替第四條腿支撐著,床墊大窟窿小眼,像煎餅一樣單薄;他躺在床上,喝著第三罐劣質酸葡萄酒,給切奇利婭夫人寵愛的狗編寫墓志銘。詩人看著壁爐里最後的炭火在熄滅,烤火取暖已經無濟於事,他沒有被子,只好用被蛀蟲給蛀了的灰鼠皮袍把兩條仙鶴般的細長腿裹上,聽著狂風呼嘯,想著read.99csw.com如何度過這個嚴寒之夜。宮廷舞會上應該上演他為公爵夫人編寫的寓言劇《天堂》,可是他沒有去參加舞會,根本不是因為有病——儘管他實際上早就患病了,骨瘦如柴,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觀察他的軀體,無須進行解剖,就能夠研究人體的肌肉、血管和骨骼」。可是哪怕他還有最後一口氣,也會拖著病體前去參加節日慶典。他沒有去的真實原因是嫉妒:他寧肯在自己的陋室里挨凍,也不願意看見自己的競爭對手烏尼科先生耀武揚威,他是個厚顏無恥和詭計多端的騙子,用一些不像樣子的歪詩讓那些愚蠢的上流社會的淑女們暈頭轉向。
「沒有……」
暴風雪透過窗戶縫發出吼叫,爐灶的煙囪忽而號啕大哭,忽而哈哈大笑,像是妖怪。貝林喬尼絕望地下了決心,把支著床的劈柴抽出來,劈成小塊,扔進壁爐里。火焰旺了起來,照亮了這個寒酸的陋室。他蹲著,把發青的雙手向火焰伸去,這是孤獨詩人最後的朋友。
「耶穌,聖潔的貞女呀!」他嘟噥著瞪大了眼睛,「殿下……尊敬的公爵夫人……」
「你聽著,」貝雅特里齊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向他射出銳利的目光,「我知道,你給盧克萊西婭小姐寫過情詩。你的手裡應該保存有公爵給你寫的委託信函。」
像上流社會的應酬一樣,又彬彬有禮地補充道:
他興奮起來,跑到爐灶前,毫不吝嗇地把最後一塊劈柴扔進火里。
「沒有?」她重複著,低下頭,盯著他的眼睛,「你說沒有?……」
一想到烏尼科,貝林喬尼就大動肝火,怒氣衝天。他攥緊拳頭,從床上跳起來。可是室內實在太冷,他立刻重九_九_藏_書新回到床上,渾身打著冷戰,一邊咳嗽著一邊裹上皮袍子。
哪怕是讓磨坊把詩人收留,
「惡棍!」他罵道,「寫了四首關於劈柴的十四行詩,韻腳押得多麼妙——可是連一塊木屑都沒有!墨水可能結冰了——無法寫字了。是不是把樓梯上的欄杆拆下來燒火?反正有身份的人不會到我這兒來,如果那個放高利貸的猶太人摔個好歹——那也算不得很大的不幸。」
「尊敬的夫人光臨寒舍,敝人深感榮幸,但不知應該感謝哪個善良的天才?」
我並不要求戴上小丑的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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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剛來到米蘭的時候,那些宮廷食客恐怕是連八行體和十四行體詩都分不清。不是我,那又是誰教會了他們優美的新詩?難道不是從我開始,希波克瑞涅聖泉之水才流成汪洋的大海,詩人們從中汲取用之不盡的靈感嗎?如今在詩歌的大運河裡流淌著豐盛的水……這也就是獎賞!我得歇歇了,像條老狗似的在窩裡趴在乾草堆上!陷入貧困的詩人,沒有人認識了,彷彿是他的臉蒙上一個面具,被天花給毀壞得醜陋不堪……」
怎麼辦?我的歌兒可能已經唱完。
他一頭跪在她的面前:
那位女士摘下面具。
「要掐死九_九_藏_書我,上帝保佑,要掐死我,」貝林喬尼想,「隨便,聽天由命吧……反正我不能出賣公爵。」
「不要說謊!我全都知道。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把公爵的信件交出來——聽見了嗎,交出來!當心,貝林喬尼!我的人都在下面。我到你這兒來可不是為了開開玩笑……」
他聽著她走下樓梯,嘭的一聲把門關上,他在房間中央站了很久,彷彿是受到雷聲的驚嚇。他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搖晃,好像是船體顛簸時的甲板。
「什麼鬼東西?」貝林喬尼感到奇怪,「又是那個猶太人來要利息?可惡的異教徒!夜裡也不讓安寧……」
突然,她在一摞書的下面發現一個漂亮的烏木小匣,打開以後看見一沓精心捆綁在一起的信件。
他面帶苦笑,把禿頭低下。
Bellincion' Berti vid'lo andar cinto
貝林喬尼一直注視著她,這時驚恐地把兩手攤開。公爵夫人看了他一眼,然後看信件,讀到盧克萊西婭的名字,認出了摩羅的筆體,終於明白了,這正是她要找的——公爵的信函,他讓詩人為盧克萊西婭寫的求愛詩的草稿;她把這些信件和詩稿抓過來,一聲不響地揣進懷裡,扔給詩人一個錢袋——算是賞賜,然後走了。
他驚叫一聲,往後退去,為了不至於跌倒,一把抓住門框。
樓梯磴嘎吱吱地響起來。門開了,走進屋來一個穿著貂皮袍子的女人,臉上矇著黑絲綢的面具。
「豬狗不如的生活!」貝林喬尼思索著,「我在哪些方面比別人差?神聖的但丁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
我看見貝林喬尼·貝爾蒂,九_九_藏_書
我一生中沒有聽到過別的回答,
他念了致摩羅公爵的詩中的幾行:
他臉色變得煞白,瞪大了眼睛,獃獃地,一聲不響地看著她。
「是我,貝林喬尼。」
樓下傳來敲門聲,然後他唯一的女僕——多嘴多舌的患水腫病的老太婆睡意矇矓地謾罵著,接著,她的木屐在磚地上嗒嗒地響起來。
他跪在火爐前,細高的身材,長長的紅鼻子,很像一隻生病的凍僵的鳥。
貝林喬尼跳起來,盯著她。
「可能是來訂購情歌的吧?」他暗自想道,「那也好,將有麵包吃了!起碼能有柴燒。可是奇怪,為什麼她一個人這麼晚的時候來?看來我的名望不小。不相識的崇拜者還不少呢!」
他扎著皮帶,佩戴著骨飾。
「小心,夫人,」主人警告說,「靠背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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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閃爍著怒火,細細的眉毛皺了起來。她站起來,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走到他的面前。
這說的不就是我的遠祖,著名的佛羅倫薩人嗎?那時候,斯福爾扎家族還根本沒人提到。
可是他還是很可惜樓梯。他的目光集中在當作第四條腿支著床的那塊劈柴上。他猶疑片刻:是整夜凍得發抖好一些,還是睡在瘸腿的床上好一些?
最後,他終於有氣無力地倒在三條腿的床上,睡著了,睡得很死。
「全憑您的意志了,夫人!我沒有任何信件……」
貝林喬尼跳起來,站到門前,想要擋住她的去路。可是公爵夫人一聲不響地打量著他,他膽怯了,縮起脖子,弓起背,躲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