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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六

第九部 同貌者

「同意了!同意了!」埃梅利娜拍起手來,「列奧納多先生要講了。請洗耳恭聽!」
「講講將來人如何飛翔。」菲奧達利莎建議道。
「不是這樣?」老頭冷冷一笑,彷彿渾身灌滿了毒汁,「既然不是這樣,先生,那就請您開導開導我們,有勞大駕,教教我們,照您看,什麼才是這樣?」
「不,我根本就沒想……請您相信……我講的只是貝殼……您瞧,我認為……總而言之,知識沒有高低之分,只是有的來源於試驗……」
大家欣賞學者們的論戰,好像觀看鬥雞似的,都笑了起來。
列奧納多並非裝腔作勢。他的確不喜歡而且也不善於在大庭廣眾面前講話。他的言談和思想中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他覺得,任何言辭不是誇大本來的思想就是表達不盡,不是讓思想變樣就是掩蓋真實的思想而道出假的思想。甚至寫日記時記錄自己的觀察結果,他都經常一改再改,塗了寫,寫了塗。甚至談話時也是結結巴巴,顛三倒四,時常停住——搜索枯腸,仍然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他把演說家、作家稱作饒舌家、夸夸其談者,可是卻暗自羡慕他們。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人有時也會說出流暢自如的話來,讓他感到懊喪,同時又真心佩服,情不自禁地想道:「但願上帝能賦予人們這種技巧!」
他想要補充幾句,可是看了看對手的臉,便不再說了。
「先生,」她們把他包圍起來,嘰嘰喳喳地說,「懇請您!您瞧,我們大家一致央求您。您就講講吧,給我們講些好聽的!」
他講起在遠離海洋的洞穴里和山上發現的海洋動物化石、植物遺迹和珊瑚來,認為這足以證明自遠古以來地球的面貌發生了變化——現在是陸地和山脈的地方從前曾是海底。水是大自然的動力——大自然的車夫——創造山,也破壞山。海岸不斷擴大,向海洋中間逼近,內陸的海洋逐漸乾涸,露出海底,唯有流入海里的河道留存下來。譬如說波河就是倫巴第乾涸以後遺留下來的,將來亞得里亞海也會發生這種變化。尼羅河將把地中海變成諸如埃及和利比亞那樣的沙丘和平原,而在直布羅陀的西面入海。
列奧納多凡是遇到有人求他的時候,不管什麼事,都不會拒絕。
「這就是了。您早就應該這麼說……當然,宮廷里的人嘛,不能沒有娛樂活動。況且畫家本來就是招人笑的——他們很九*九*藏*書會讓人開心!就拿布法馬科來說吧,聽說也是個小丑,逗起樂來沒有人比得上……好吧,讓我們聽聽,聽聽這位列奧納多是個什麼鳥兒!」
「聽說他一直用左手寫字,」鄰座的另一個人加入進來,「寫的都是密碼,好讓別人看不懂。」
沒有人讓他把話說完,起訌了。有人叫嚷,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從座位上跳起來,憤怒地朝著他伸出手指,有人輕蔑地聳著肩膀,轉過身去。
經院哲學老博士要求發言,他得到允許之後指出,爭論進行得不正常,因為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是動物化石的問題屬於低級的「機械的」知識,與形而上學格格不入,那麼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因為他們就沒有必要集聚在這裡在非哲學問題上進行角逐了;要麼是屬於真正的高級知識——屬於辯證法,在這種情況下,就應該按照辯證法的規則進行討論,把問題提到純思辨的高度上來。
「安布羅吉先生,」他駁斥說,「在同一些星辰的影響下,在同一個地址卻形成了不同種類的動物,而且其年齡也各不相同,因為我發現,根據貝殼的大小,就像根據牛羊的角一樣,可以準確地判斷出它們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個月——您對此做何解釋?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還有的帶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蝦帶著螯,有的魚骨骼帶有牙齒,有些大塊的碎石跟我們在海岸上見到的石子一樣,被波濤給磨圓了——您對此又做何解釋?高山的懸崖峭壁上有葉子的清晰痕迹。有些貝殼化石上沾著水草,與它合成一團了。這一切都是哪裡來的?是受星辰影響的結果嗎?先生,您既然發表如此高論,那麼我認為,在整個自然界中找不到一種現象不可以用星辰的魔力影響來解釋——那麼除了占星術之外,一切科學便都是毫無用處的了……」
切奇利婭伯爵夫人指著列奧納多向公爵低語了一陣。摩羅把列奧納多叫過來,要求他參加競賽。
「最好還是講講魔法,」埃梅利娜接過來說,「講講妖術。這非常有趣!招魂術——如何把死人從墳墓里召喚出來……」
可是列奧納多越是推辭,女士們則越發堅持。
他邀請賓客們進晚餐,又親切地補充了幾句:
他的思想如此明晰而準確,儘管很謙虛,但對知識充滿堅定不移的信念,完全不像帕喬利那種雲山霧罩的畢達哥拉九*九*藏*書斯式的胡謅八扯,也不像博士學者們那種僵死的經院哲學。他說完以後,那些人的臉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怎麼辦?稱讚還是嘲笑?這是一門嶄新的科學還是一個無知者過於自信的囈語?
「列奧納多!」他的鄰座是個年輕的醫學碩士,大聲向他喊道。
「好啦,先生們,爭吵過了,火氣發了,這就夠了!現在應該補充點兒力氣。請各位賞光!我認為我的那些煮熟的亞得里亞海的動物——幸好亞得里亞海還沒有乾涸——可不像列奧納多先生的動物化石,不能引起爭論。」
「夠了!夠了!」「請允許我來駁斥他,先生們!」「有什麼好駁斥的!」「沒有意義的廢話!」「我要求發言!」「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一個空蛋殼都不值!」「膽大包天!竟敢否定我們神聖教會的真理!」「異端分子,異端分子!不信神的人……」
「那好吧,隨便講點兒別的。但要講嚇人的——不要講數學……」
「不,是列奧納多·達·芬奇。」
「你瞧,女士們提出了要求,」公爵說,「你別客氣。這對於你來說算得了什麼?你就給我們講點兒有趣的事吧。我知道,你的頭腦里裝滿了奇思妙想……」
也許要生氣的,畫家想,眼看就得要求發給青銅好澆鑄那匹馬……咳,隨它去好了——隨時想到什麼,就給他們講點兒什麼——只要能夠解脫就行!
「好讓別人看不懂?用左手?」系主任越發驚奇起來,不斷地重複著,「先生們,這或許能讓人開心解悶。是嗎?為了工作之餘休息一下,我以為給公爵和各位美麗的女士開心取樂,倒也不妨讓他講講。」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們……」他不知所措地說。
公爵、高官顯宦和宮廷女士們對爭論早就一竅不通了,一直關注著爭論是把它當成一項娛樂。
「說的是數學家列奧納多·比薩諾嗎?」
「沒出版過?」
列奧納多聽到「魔力」一詞,嘴角上露出溫順的頗感無聊的苦笑。
「畫家?要講講繪畫?」
「我說的不是這一點,」列奧納多沉下臉來,不讓他說下去,「我不把《聖經》置於辯論的範圍之內,因為它是最高的真理……」
他果斷地登上講壇,向在座的學者掃了一眼。
「是的,是的,洪水,」列奧納多接過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窘迫,而是非常從容地說,許多人覺得他read.99csw•com過於放肆,甚至無所顧忌了,「我知道,大家都會說:是洪水。可是這種解釋毫不適用。請您自己想想:洪水泛濫時的水位,據測量過的人說,高出最高的山峰十肘。因而被洶湧的波濤席捲而去的貝類必定落到山頂上,加勃里埃雷先生,而不是落到山腰上,不是落到山腳下,更不會跑到洞穴里去,況且應該是雜亂無章,隨著波濤興之所至而散落四面八方,決不會只集中在一個地方和同一個水平上,不會分成不同的層次,可是我們所看到的卻正好與此相反。請各位注意,這一點很有趣!那些群棲的動物——網紋蛞蝓、烏賊、牡蠣——還是集中在一起;而那些單獨生活的動物,則分散在各處,正跟我們如今在海岸所能看見的一樣。我本人在托斯卡納、倫巴第、皮埃蒙特曾經多次看到貝殼化石的分佈情況。諸位或許會說,它們不是被洪水波濤沖走的,而是自己在水裡浮上來的,因此所處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可是這種論點很容易推翻,因為貝類——這種動物行動遲緩,跟蝸牛差不多,甚至比蝸牛還慢。從來不浮遊,只是在沙灘上和石頭上蠕動爬行,最大的限度——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據摩西證實,洪水持續了四十天,從亞得里亞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請問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願意賜教,它是怎樣爬過這麼長的距離的?唯有那些輕視試驗和觀察的人才會如此武斷,因為他們僅僅憑著書本,根據饒舌家的臆造來判斷大自然,一次也不親眼看看他們所議論的東西!」
「殿下,您饒了我吧。我本來很高興,切奇利婭夫人,可是我真的不行,不善於……」
列奧納多沉默不語。他的臉色悶悶不樂,但很安詳。他看出了自己在這些自詡的知識僕人中間是孤立的;看出了把他與他們隔開的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感到懊惱,但並非對論敵,而是對自己,因為沒能及時地保持沉默,從而避開爭論,因為沒有從無數次的經驗中汲取教訓,再一次被希望所欺騙:似乎只要向人們展示出真理,人們就能接受它。
在座的眾人都很有禮貌地,同時又很過分地大笑起來。方向已經指出來了——宮廷的風向標朝著風的方向轉過來了。帕維亞大學校長加勃里埃雷·庇羅瓦諾是個銀髮白須、儀錶優雅的老者,面部表情故作莊嚴,用彬彬有禮的笑容對公爵寬容的read.99csw.com打諢逗趣做出反應,但因為謹小慎微而又顯得很呆板。他說道:
「講自然科學?難道如今畫家都成了學者?列奧納多?沒聽說過……他有什麼著作?」
「我應該提醒各位,」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滿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開始了,「我感到很突然……只是在公爵的堅持之下……我想要說……我覺得……總而言之——我要講講貝殼。」
「來源於試驗?原來如此呀!那好,請問,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普羅提諾——所有的古代賢哲的形而上學怎麼樣,他們都論述過神、靈魂和本質——難道這一切也都如此?」
列奧納多在人們一再請求之下看了看公爵。公爵笑了笑,然後把臉沉了下來。切奇利婭伯爵夫人伸出手指進行威脅。
「是的,這一切都不是科學,」列奧納多心平氣和地反駁說,「我承認古人的偉大,但不是在這些方面。他們在科學領域走了一條不正確的道路。他們想要認識不可認知的,而忽視了可以認知的。他們把自己弄糊塗了,而且讓後人也糊塗了數百年。人們談論不能得到證實的事物時不可能達到一致。沒有合乎理性的論據,只能代之以叫喊。可是,凡是有知識的人都不需要叫喊。真理只有一個,真理一經說出來,所有參与爭論的人就應該停止叫喊;如果他們繼續叫喊,就是說還沒有真理。在數學中二乘二等於四還是等於五?三角形各角的和等於還是不等於兩個直角的和?對於這樣的問題還要爭論嗎?在這裏,在真理面前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因此真理的僕人能夠從真理中得到欣慰,這是在詭辯派的偽科學中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有的……」
「不是博士,也不是碩士,甚至連學士都不是,只不過是個畫家,就是畫《最後的晚餐》的那個。」
他走進那群瘋狂的論敵中間,他們都沉默了,紛紛給他讓路,彷彿是平息的聖油流進了洶湧澎湃的大海:摩羅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物理學跟形而上學調和起來了。
「我相信,」列奧納多最後說,「動植物化石迄今未能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對化石的研究將會開創一門關於地球,它的過去和未來的新興科學。」
「也許是逗笑的。讓我們來瞧瞧……」
「很好,列奧納多先生,我們達成了一致!」經院哲學博士更加惡意地冷笑著說,「我本來就知道,我們會相互理解的。有一點我弄不明白——請您原諒我這九九藏書個老頭子。怎麼會是這樣呢?我們關於靈魂、上帝、死後生活的認知並不屬於自然的試驗,正如您所說的,是『無法證實的』,可是它們不是由《聖經》無可辯駁地給以肯定了嗎?」
「我知道,」列奧納多說,表現出更加溫順的頗感無聊的樣子,「我知道您想要說什麼,先生。我對這個問題也想了許多,只不過並非全都是這樣!」
「怎麼回事?啊?是誰?」神學系主任問道,他因年老而昏聵,並且重聽。
「好像是要講自然科學……」
最後,摩羅的寵兒——宮廷占星術士安布羅吉·達·羅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話,提出另一種解釋:化石徒具海洋動物的形狀,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他擦了擦眼鏡,以便能夠更清楚地觀看這場表演。
「我得去救救我的列奧納多,」公爵說,「否則他的紅冠子就得給叨爛了!」
「我們希望,我的列奧納多,」公爵面帶寬容的微笑,像長輩對待孩子似的說,「我們倒是希望你的預言能夠實現:亞得里亞海乾涸了,我們的敵人威尼斯人處在潟湖裡,猶如蝦落在淺灘上,變得一籌莫展!」
「達·芬奇?是博士還是碩士?」
「沒有任何著作,他沒有出版過。」
「列奧納多先生,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趣。可是我斗膽地指出:解釋這些小貝殼的起源是否可以簡單一些——這是大自然偶然的,可以說,令人神往的,完全不懷惡意的遊戲,而您卻希望以此為依據建立一門科學,依我看,是否可以更簡單地解釋它們的起源,正如以前所做的那樣——是由於全世界範圍的洪水泛濫?」
開始了令人尷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覺到校長的反駁是軟弱無力的,他無權像老師看待學生那樣來看待列奧納多,相反,列奧納多倒是有這種權利。
「太好了!」公爵搓著手,興奮地說,「一場真正的戰鬥!切奇利婭夫人,您瞧,他們現在是唇槍舌劍!這個老頭豁出老命了,全身顫抖,用拳頭進行威脅,把帽子摘下來搖晃。那個黑黑的人,他身後的那個黑黑的人——嘴裏冒出白沫!這都是為了什麼?就是貝殼化石引出來的。這些學者真是些怪人!他們真的遭殃了!我們的列奧納多可真了不起!他還故作鎮靜……」
「您饒了我吧,小姐,請您相信,我從來沒有召喚過死人……」
「先生,」伯爵夫人親自出面,對他說,「請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