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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九

第九部 同貌者

列奧納多低下了頭。
「等一下,」列奧納多說,「我得問問馬可燕麥的事。這個騙子說的是不是真的?」
老師的話音里流露出一種孤立無援的傷心情緒。
喬萬尼觀察著老師臉上表現出來的人的弱點,想起了列奧納多一位崇拜者的話:「在他身上,新的赫耳墨斯神跟新的提坦神普羅米修斯結合在一起。」他不禁微笑著想道:
「沒什麼,」馬夫漫不經心地回答,「大花馬瘸了。」
「經常都是這樣,將來也還會是這樣,」馬可反駁說,「您想怎麼著?我們從公爵那裡一個銅板都領不到,這已經有一年多了。安布羅喬·菲拉里每天都答應您:明天,明天,可是看來只是嘲弄……」
馬夫聳了聳肩膀,轉過身去,做出不願意再說下去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咳嗽一聲,重新開始給馬刷起毛來,彷彿是要把憤怒都發泄到馬身上去。
「聽我說,先生,」馬可說,「您讓我管理家務,不要打攪您。您為什麼又談起這個來了?」
「不發。」
「大花馬!」列奧納多沮喪地說,「很久了嗎?」
沉默一會兒,他露出怯生生的抱怨的樣子,補充說:
「堅尼諾如何?」列奧納多問道。
列奧納多從老遠就看見了賬簿,病態地皺起眉頭,看著那熟悉的綠色封皮的厚厚的賬簿,他的表情就像一個人看著自己潰爛的傷口一樣。
「糊口之糧!好像我除了糊口之糧而外還有別的要求似的。況且我知道,馬可,我的那些動物要九-九-藏-書是死了,你會很高興的,可是這些動物是我付出很大力氣花了那麼多錢才弄到的,我非常需要它們,你是無法想象的。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問題!」
「頸椎骨!咳,先生呀,先生,假如不是這些古怪的玩意兒——馬啦,屍體啦,長頸鹿啦,魚類和別的一些兩棲類動物——我們會過得很寬裕一些,用不著向任何人彎腰。能夠有糊口之糧豈不更好一些嗎?」
「開錢莊的阿爾諾多。」
「是誰,是誰,你說呀,把你給慣壞了,瞧你這副醉醺醺的臉,是誰讓你找庸醫給馬治病的?」
馬可正在畫室里工作。他經常都是以數學般的精確性一絲不苟地執行老師的規矩,用一把小鉛勺量畫陰影用的黑色顏料,不時地按照一張寫滿數字的紙進行核對。他的前額上浸出了汗珠,脖子上的血管鼓脹起來。他喘著粗氣,彷彿是在往山頂上推動一塊巨石,緊咬著嘴唇,弓著背,紅色的頭髮支棱著,粗糙的手漲得通紅,手指又短又粗,這副模樣彷彿是在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惡棍!滾你的吧,從我家滾開吧!」
「這是怎麼回事?」列奧納多繼續說,「我說,馬可,咱們是怎麼了?沒有燕麥。說起來不可笑嗎?咱們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
「嘲弄?」列奧納多說,「不,等著瞧吧,我要讓他看看應該怎樣嘲弄我!我要向公爵告狀,你看著吧!我非得殺殺這個該死的安布羅喬的威九_九_藏_書風不可,但願讓他過個多災多難的復活節!」
列奧納多想要瞧瞧大花馬。納斯塔喬把他領到馬廄里。
他眯縫起眼睛,好像是被強勁的寒風吹著似的。
「請看他——不是神,不是提坦,而是像大家一樣,是個人。我有什麼可怕他的?噢,可憐的,親愛的!」
「對,是長頸鹿。我們自己沒有吃的了,可是卻得餵養這個可惡的東西!不管您怎麼對待它,它反正得死……」
「啊,列奧納多先生,您還沒有走。您能否給檢查一下運算?我好像是糊塗了……」
喬萬尼·貝特拉菲奧來到院子里,用井水洗臉,他聽見尖聲尖氣的如女人般的說話聲。每當列奧納多生氣的時候說話都是這樣的聲音,他有時發起脾氣來很厲害,可是持續的時間並不長,而且任何人都不害怕。
納斯塔喬懶洋洋地抬起浮腫的眼皮,皺著眉頭看了主人一眼,帶著無限輕蔑的樣子說道:
「怎麼會是這樣,我的朋友?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畫家繼續說,看著管家的臉,目光越來越怯懦和猶豫不決,「我跟你說過,馬可,必須拿出錢來給馬買燕麥。難道你不記得了?」
「馬可,當時急需錢。你別生我的氣……」
「算了吧,老師,說真的,算了吧!」他說,他那張有稜有角的線條分明的臉本來一副殘忍的兇相,可是突然掠過溫柔和善的關懷的表情,「上帝是仁慈的,咱們早晚能走出困境。假如您一定堅持要求——那麼我https://read.99csw.com想方設法讓馬吃到燕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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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氣之下把賬單撕了,罵罵咧咧地把碎紙片扔到桌子上。
馬可確信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可是除了讓老師受盡突如其來的和轉瞬即逝的惶惑不安的折磨之外,用任何別的方法都不能使他安靜下來,所以就乖乖地拿賬簿去了。
機器工匠亞斯特羅拿著筆記本、畫筆和顏料箱站在門前台階上等著他。畫家來到院子里,看見了馬夫納斯塔喬,只見他在遮陽棚底下專心致志地用鐵刷子給一匹灰色夾帶黑圓斑點的母馬梳理馬毛。
「三天了。」
他倆算起賬來,可是這位大數學家在加減法上總是出錯。有時突然想到一筆數千杜卡特的款項找不到下落,於是就四處尋找,翻箱倒櫃,翻遍了積滿灰塵的文件,可是最後找到的卻是一張沒用的微微了了的賬單,那是他親手精心記下來的,給薩拉伊諾縫製披風的費用:
「我說,馬可。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下個月一定得要八十個杜卡特,因為——你瞧——我借錢了……喂,你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喬萬尼面帶微笑,饒有興味地聽著,一邊用毛巾擦著被涼水激得通紅的臉。
堅尼諾是他最喜歡的一匹馬的名字。
馬夫毫不理會:他根據多年的經驗深知,主人發脾氣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就會過去,然後還得央求他留下來,因為知道他是個養馬的行家並且很九九藏書愛馬,所以很器重他。
馬可悶悶地沉默不語,垂下了目光。
扣子…………………………12索利多
納斯塔喬不看主人,沉默不語,只顧氣哼哼地繼續梳理馬的臀部,由於他用力過猛,馬不停地活動著兩隻后蹄。
「治!你這個死腦瓜骨,你以為用那些苦澀的草藥就能治病嗎?」
他知道,他為此不得不動用自己的一部分錢,那是他要寄給患病的老母親的。
第二天早晨,列奧納多準備到聖恩瑪麗亞修道院去畫耶穌的面容。
「向開錢莊的阿爾諾多借的!呶,我祝賀您,沒說的,您可撈著了!您知道嗎,這個老奸巨猾的騙子比任何一個猶太人和摩爾人都壞。他喪盡天良了!咳,老師呀,老師,您這是怎麼搞的!您怎麼沒有對我說一聲?」
「記得。可是沒有錢。」
「好的,馬可。以後再說。我想要問你一件事。你不發錢給馬買燕麥,這可是真的?」
「解剖學!」
裝飾用的紅絲絨……………9里拉
「得了吧,先生,難道馬生病不給治?」
綉銀錦緞……………………15里拉4索利多
「不是用草藥,是念咒語。您不懂得這種事——就大發脾氣……」
「原來如此,我已經料到了——又是沒錢了!這怎麼能行,馬可,你自己想想看,難道馬沒有燕麥能行嗎?」
「馬可!」列奧納多用責備的口氣叫喊道,「馬九*九*藏*書可,我在上周還給了你三十個佛羅倫……」
馬可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氣哼哼地把畫筆扔到一旁。
「你說的可是長頸鹿?」
「怎麼,先生?我們走嗎?」亞斯特羅問道,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你把賬簿拿來,馬可。也許能想出辦法來……」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讓他給了,他怎敢不給?」
喬萬尼注意到這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現在老師像是個學生,而學生倒是像老師了。
「三十個佛羅倫!您算算看,其中四個還了帕喬利的債,兩個給了那個要小錢的加萊奧托·薩克羅博斯科,五個給了行刑吏,他曾經從絞刑架上給您偷了解剖用的屍體,修理您飼養兩棲動物和魚類的暖房裡的玻璃和爐子花去三個,購買那條長著斑點的魔鬼整整花掉三個金杜卡特……」
馬可只是揮揮手,好像是想要說,說到殺威風,那當然不是列奧納多殺公爵的財務官的威風,而是相反。
「連同你那些咒語一起見鬼去吧!他不學無術,以剝牲口皮為業,對動物機體的構造,對解剖學從來沒有聽說過,能治什麼病?」
「沒關係,馬可,讓它死吧,」列奧納多溫順地說,「我可以解剖它。它的頸椎骨很有趣……」
「哪兒來的燕麥!」列奧納多說,癱軟無力地坐到椅子上。
他走進屋裡。喬萬尼跟隨著他走進來。
「我本來也就想要算賬,」納斯塔喬說,「大人該發給三個月的工錢。至於乾草,我可沒有過錯。馬可不給錢買燕麥。」
「向誰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