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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十五

第九部 同貌者

十五

公爵身後的一扇小門嘎吱一聲開了,聽差普斯特洛把頭伸進來。他畢恭畢敬地弓著腰,走到摩羅面前,呈上一張紙。
他又轉過身來朝著天鵝,心裏想:
摩羅深深嘆了一口氣,什麼都沒有回答。
「殿下要離開我們嗎?」
「米蘭公爵洛多維科·馬利亞·斯福爾扎鑒於佛羅倫薩人著名畫家列奧納多功勛卓著,特賞賜他土地十六頃併名為『山下』的葡萄園一處,該園原歸聖維克多修道院所有,坐落於韋切利城門外。」
在寂靜的夜裡,只能聽到焦油從快要燃盡的火炬緩慢落到地上的滴答聲。火炬的淺紅色火光與藍色的月光融匯在一起,這些安靜潔白的天鵝及其映在黑暗的水中的倒影,昏昏欲睡,在水面上游來盪去,被水中的點點繁星所包圍,充滿神秘感,置身於兩重天之間,如夢似幻——頭頂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個離它們十分遙遠,一個就在身下。
料理完公務之後,他走進位於米蘭城堡護城河上面的布拉曼特長廊。
「列奧納多先生。」
畫家走進長廊的時候,公爵繼九-九-藏-書續往水裡拋擲碎麵包,只是把觀看天鵝時露出的笑容轉向列奧那多。
「是這樣,朋友,」他沉默片刻,繼續說道,「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六年,我從你那裡得到的全是好處,看來你在我這裏看到的也不是壞處。人們想要說什麼,就由他們去吧,可是將來再過幾個世紀,有人提到列奧納多時,他必定懷念起摩羅公爵的好處來!」
少年侍從理查德托送來兩支火炬,插到釘在牆上的插座里,遞給公爵一盞金碟,裏面盛著切碎的麵包。火炬的亮光吸引來一群白天鵝,它們從護城河拐角處在漆黑的水面上游過來。公爵倚著欄杆,向水裡扔著碎麵包,欣賞著天鵝在水面上啄食,只見它們無聲無息地劃破了平滑如鏡的水面。
列奧納多走後,摩羅在布拉曼特長廊里又坐了很久,欣賞著天鵝,他的心裏產生一種感覺,他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他覺得,在他那黑暗的,或許是罪惡的一生中,列奧那多猶如米蘭城堡護城河裡的白天鵝處在骯髒的炮樓、火藥庫、圓https://read•99csw•com彈堆和火炮筒中間一樣——雖然美麗、純潔和無瑕,卻毫無用處。
「哎,算了!這種獎賞你難道不配嗎?容個空兒,我會按照你的貢獻嘉獎的。」
畫家前去晉見公爵謝恩。會見定在晚上,可是不得不等到深夜,因為公爵有要事纏身。這一整天他都是在枯燥乏味的談話中度過的,跟財務官和秘書官談話,檢查軍需物資的賬簿,查看現有多少圓彈、火炮和火藥,剛剛解開舊的結子,又陷入新的無盡無休的欺騙和叛變的羅網之中,他本來喜歡這種權術並且對此得心應手,曾經是其主人,猶如蜘蛛在網中一樣,可是如今他卻感到自己是被困在蜘蛛網中的蒼蠅。
他跟畫家開始交談,詢問他最近的工作情況,有什麼發明和構想,但故意只涉及那些在公爵看來最不現實的和最不可能辦到的事——如潛水鐘、海上行走器、人的翅膀等等。當列奧納多把話題引到正事上來,談起城堡的工事、馬特薩那運河、紀念碑澆鑄等等,公爵立刻表現出厭惡的樣子,避開了話題。read.99csw.com
「這是什麼?」公爵問道。
沒過多久,列奧納多再度獲得公爵的一項賞賜,嘉獎令中寫道:
1499年3月初,列奧納多突然從公爵的國庫里領到拖欠達兩年之久的俸祿。
「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不管有什麼事,晚飯後都不得來找我!噢,上帝呀,看樣子不久的將來,就連夜間躺在被窩裡也不讓你安寧!」
畫家不喜歡感情外露,只說出保存在記憶中的一句客套話,凡是要求他表現出官方應酬口才的場合下,他都說出這句話:
列奧納多想行屈膝禮,可是公爵制止了並且親吻了他的頭部。
他沒有把話說完,哽咽住了,緊緊地擁抱和親吻了列奧那多。
可是米蘭城堡的護城河卻處在炮樓、火藥庫、圓彈堆和火炮筒中間——這些安靜潔白的天鵝在銀灰色的月光下顯得更加美麗。天空倒映在水裡,它們在水面上游來盪去,被水中的點點繁星所包圍,充滿神秘感,置身於兩重天之間,如夢似幻——頭頂上的天和身下的天—— 一個離它們十分遙遠,一個就在身下。
摩羅一向喜read.99csw•com歡天鵝,但近來更加眷戀它們,每天晚上都親手餵食,這是他唯一的休息,藉以解脫對公務、對戰爭、對政治、對自己和他人的叛變行為的痛苦思慮。天鵝讓他想起童年時代,那時他也曾在長滿綠色浮萍的維傑瓦諾池塘給它們餵食。
「那好,上帝保佑你!」公爵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可是當畫家已經走到門口時,他召喚他回來,於是走到畫家面前,把雙手放到他的肩上,用陰鬱的目光看著他。
突然,他陷入沉思——最近一個時期,他經常如此——沉默起來,低下頭,精神集中,好像是把交談者完全忘了。
摩羅浮腫蠟黃的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可是那兩片薄嘴唇照舊狡猾而兇惡。
「好啦,願上帝保佑你吧,願上帝保佑你吧!」
這時有一種傳聞,說威尼斯、教皇和法蘭西國王結成了反對他的三方同盟,摩羅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震驚,法蘭西軍隊剛一進入倫巴第,他就打算投奔日耳曼皇帝。公爵為了在他出國期間鞏固臣民對他的忠誠,支付了所有的欠款,向自己的親信贈送禮品。
「殿下,九*九*藏*書但願我能有第二次生命,以便把它全部貢獻出來為殿下效力。」
列奧納多起身告辭。
這些天鵝是已故貝雅特里齊的妹妹伊薩貝拉·德斯特侯爵夫人從曼圖亞送來的禮品,它們曾經棲息在平緩的敏喬水澤,那裡寧靜,長著茂密的蘆葦和垂柳,向來是天鵝的棲息地。
公爵一把奪過那張紙,揉成一團,摔到地上:
「我應該感謝殿下……」
「我相信,」摩羅說,「有朝一日你想起我來的時候不會後悔的……」
「列奧納多不礙事。」
「別了,」他說,聲音顫抖起來,「別了,我的列奧納多!有誰曉得我們能否再見面?」
夜很寂靜。只是偶爾傳來號角聲、巡邏哨兵拖長的呼喊聲和弔橋上生鏽的鐵鏈嘩啦聲。
聽差沒敢直起腰,倒著退向門口,小聲嘟噥著,公爵如果不願意,就不能聽清:
「你好。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過得怎樣,朋友?」
「啊,列奧納多。你為什麼不早些稟報?有請。」
「總財務官博爾貢佐·博托先生送來的軍需、彈藥清單。他請求原諒,不得不打擾。輜重車隊拂曉時就啟程赴莫爾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