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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十四

第九部 同貌者

十四

「為什麼?」
喬萬尼想著列奧納多畫的基督兩副不同的面容,雖然他自己不願意承認這些想法,並且在理智上竭力驅逐這些想法,可是他仍然無法擺脫。只要他一閉上眼睛,這兩副不同的面容就同時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副是讓人感到親切的充滿人的軟弱的面容,就是在橄欖山上憂愁難過的基督的面容,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鮮血,天真地祈求著出現奇迹;另一副超人地安詳,英明,但與人格格不入,讓人害怕。
「各不相同嗎?」塞薩爾表示驚訝,「哪能呢,這是同一副面孔!在《最後的晚餐》中他年紀大了十五歲……」
喬萬尼聽塞薩爾說,列奧納多畫完了《最後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他想要去看看。他多次向老師提出要求;老師答應了,可是一直拖延。
「你可記得,塞薩爾,」喬萬尼終於開腔了,「三年前,我倆跟現在一樣,走在韋切利城門外,對《最後的晚餐》進行爭論?你當時嘲笑老師,說他永遠都不能畫完基督的面容,而我不同意你的意見。可是如今你卻站在他的一方——反對我。你知道嗎,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你,正是你,能夠這樣談論他!」
「那麼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像是一隻燈蛾翅膀被蠟燭的火苗燎焦了,東一頭,西一頭亂撞——最後鑽進火堆里。就是這樣,也許是我想要燒死在火堆里。況且,誰知道呢?我也還有希望……」
他又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勉強:
「你直截了當地說吧,不喜歡,是嗎?」
塞薩爾沉默了,他倆冒著嚴寒,在漆黑的夜裡,在萬籟俱寂中走了很久。
二人又都沉默起來。一隻烏鴉呱呱地叫著從運河的上空飛了過去。
喬萬尼站了起來,他們二人默默地趕路;只有乾枯的樹枝在腳下沙沙作響。
風停了,氣溫驟降,白天融化了的冰雪重又凍上。路上車轍溝里的稀泥覆蓋上一層薄冰。低垂的烏雲彷彿是掛在落葉松赤條條的紫色樹梢上,蓬亂的寒鴉窠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樹梢中間。天很快九*九*藏*書黑了下來。只有天邊上還殘留著一抹黃銅色的霞光,顯得很凄涼。沒有結凍的運河裡,河水平靜而漆黑,顯得深不可測。
「他可知道了我倆前幾天翻騰過他的文稿?」塞薩爾終於開腔問道。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下來。
喬萬尼想要看看同伴的面孔,可是塞薩爾卻急忙把臉轉了過去。
「你聽我說,」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說,「你看見了另外一張畫嗎?那也是一幅基督頭像,是用色鉛筆畫的,基督幾乎是被畫成一個孩子。」
他的同伴慢慢地把臉朝著他轉過來,煞白而又變了形。
「就是因為我想要獨立自主——你聽見了嗎——耳朵、眼睛和手都不受制於他!列奧納多的學生們都是鷹窠里的雞雛!科學的規律、調配顏料的小勺、計算鼻子的表格——讓馬可從這一切中得到樂趣吧!我寧願看看列奧納多講究那麼多清規戒律,是如何創作基督的面容的!當然,他教我們這些小雞雛如何像鷹那樣飛翔——完全出於一片好心,因為可憐我們,把我們當成沒有睜開眼睛的小狗崽子,當成瘸腿劣馬,當成被押赴刑場的死囚,跟隨著去觀察他臉上的肌肉如何顫抖,當成秋天翅膀凍僵了的蜻蜓。他像太陽一樣,總是要把自己過剩的仁慈賞賜給一切……可是你看見了嗎,朋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趣味:有人願意當凍僵了的蜻蜓,或者當路上的蟲子,老師像聖法蘭西斯一樣,把它拾起來放在綠葉上,免得被行人給踩死。也有人……喬萬尼,你知道,最好是讓他別發表議論,簡簡單單地把我踩死!」
他倆默默地告辭了,在一個交叉路口分手了,各自選擇了一條近路。
「塞薩爾!」貝特拉菲奧突然以無法抑制的激|情叫道,「你怎麼沒有看見?老師在《最後的晚餐》中畫的是威力無邊的和無所不知的基督,難道他能在橄欖山上憂愁難過,趴在石頭上流出的汗水如同血水,像我們凡人一樣,像孩子一樣,祈禱出現奇迹:『但願不發生我為之來到人世的事九_九_藏_書——我知道,這又不能不發生。我父啊,倘若可行,請你叫這杯苦酒離開我。』可是在這祈禱中——就是一切,塞薩爾,你聽見了嗎?——沒有這祈禱,也就沒有基督,我不認為它是英明的!誰沒有做過這種祈禱,他就不是人,他就沒有受過苦,不死亡!」
過了幾天,黃昏時分,沒有房舍的卡塔蘭運河岸邊一帶,不見一個人影,寂靜無聲,喬萬尼正在往家走——他奉老師之命到鍊金術士加萊奧托·薩克羅博斯科那裡去為他取一本難找的數學書。
「他本人說的。」貝特拉菲奧回答道。
「不過,」他補充道,「也許你是對的。可是,這即使是兩個基督,他倆畢竟還是彼此相像的,猶如一個人的同貌者。」
「你覺得如何?」他問道。
「不……我只是想,這兩個基督怎麼如此不同!」
他倆相互看著,突然兩個人都明白再沒有什麼好談的了,每個人都陷入自己的思慮和苦楚之中。
喬萬尼繼續趕路,步伐紊亂,低著頭,什麼都不看,不知往何處去,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光禿禿的落葉松,運河裡的水漆黑,水面上不見一絲星光,他沿著筆直的河岸向前走去,目光獃滯,嘴裏重複著:
塞薩爾迅速地轉過身來。
「不是基督?那麼是誰呢?」
「你想些什麼呀?我愛他!該是我愛他嗎?我想要恨他,可是卻應該愛他,因為他在《最後的晚餐》中所達到的結果,任何人,也許包括他本人在內,都不能像我理解得這麼深刻——而我卻是他最兇惡的敵人!」
喬萬尼沒有回答,只是放慢了腳步,低下了頭。
塞薩爾沒有說完就戛然而止,喬萬尼感覺到他用哆嗦著的手抓住他的手。
「我知道,畫成一個猶太男孩,紅色的頭髮,厚厚的嘴唇,很窄的前額——面貌很像猶太人老巴魯科的兒子。是這樣的吧?你更喜歡這幅畫?」
「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
「我很高興,」貝特拉菲奧總結說,「你愛他,是的,塞薩爾,你愛他,也九_九_藏_書許超過了我——你本來想要恨他——可是卻愛他!」
喬萬尼也想到,有可能在他那無法解決的矛盾中——這兩副面容都是真實的。
「同貌者……同貌者……」
「是的。你為什麼大驚小怪?難道你自己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塞薩爾,」喬萬尼輕輕地說,「你可看見了《最後的晚餐》上基督的面容?」
「塞薩爾,」喬萬尼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離開他呢?」
「你在這裏幹什麼?好像是個戀人的陰魂徜徉在冥界阿刻戎河岸上。」有人發出了譏笑的聲音。他感覺到肩上有一隻手,不禁一哆嗦,一回頭,只見塞薩爾站在眼前。
終於在一天早晨,他帶著喬萬尼到聖恩瑪麗亞修道院食堂來了。畫面上,在約翰和西庇太的雅各中間,後面是敞開的方形窗戶,遠景是黃昏時分的天空和錫安山——這個地方是他所熟悉的,十六年的過程中一直是空白,如今喬萬尼在這裏看見了基督的面容。
天完全黑了。喬萬尼費了很大勁才看清楚自己同伴的臉:他覺得這張臉奇怪地變了形。
「我知道,」塞薩爾說,聲音完全變了,幾乎是怯生生的和央求的,「我知道,你自己任何時候都不會想到這一點。誰對你說的我愛他?」
塞薩爾突然停下來,舉起一隻手,深沉而莊嚴地說:
「什麼希望?」
他的思想混亂了,好像是在夢中。他的頭腦發熱。他坐到岸邊一塊石頭上,只見狹窄的運河裡河水漆黑,他無力地彎下腰,用雙手支著頭。
「你說的原來是這個,」塞薩爾慢騰騰地說,「事實上的確是……是的,是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當然,《最後的晚餐》中那個基督不可能這樣祈禱……」
「知道了。」喬萬尼回答。
冬天的黃昏灰濛濛的,如同蜘蛛網一樣,籠罩著大地,深紫色的赤條條的落葉松樹枝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蓬亂的寒鴉窠——塞薩爾又高又瘦,披著一件灰色的斗篷,臉色灰白,他本人倒是很像一個令人驚恐的幽靈。
「不。可是我不知道read.99csw.com。我有時想,也許這不是基督……」
「怎麼樣?如何?」
「你以為人的心奇怪嗎?如果真是這樣,我恐怕要對你說真話,喬萬尼:我畢竟不愛他,比當初更加不愛他!」
「既然他畫的不是你的那個基督,不是那個在橄欖山上祈禱的基督,那麼你想要知道他畫的是誰嗎?你聽我說:『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萬物是通過它而被創造的,凡是被創造的,沒有一樣不是憑藉著它而創造的。道也就成了血肉。』 你聽見了嗎——神的理性——就是道,成了血肉。他的門徒聽他說:『你們中間有人將要出賣我』,他們都很難過,很憤怒,很驚奇——可是他卻很平靜,他對投入他的懷中的約翰也好,對將要出賣他的猶大也好,都同樣親疏——因為對於他來說不再有惡與善、生與死、愛與恨,而只有天父的意旨——永恆的必然:『不是照著我的意思,而是照著你的意思。』——你的那個基督以及在橄欖山上趴在石頭上祈求不可能的奇迹的基督都是這麼說的。因此我才說:他倆是同貌者。『感情屬於人世間;當你觀察的時候,理性超脫感情』,你可記得?這是列奧納多說過的話。使徒們是最偉大的人物,他在他們的臉上和動作中描繪的是人世間的感情;可是那個基督卻說:『我已經戰勝了世界』『我和天父原為一』——觀察的理性——超脫了感情。你可記得,列奧納多也說過這類的話,他談到力學規律時,採用了另read•99csw•com一種表達方式:『第一推動力,你的公正性多麼奇妙啊!』他的基督就是第一推動力,他是一切運動的原初與核心——可是推動力本身卻不運動;他的基督就是永恆的必然,這種必然本身體現在人身上,把神聖的公正性當作天父的意旨來愛:『公正無私的天父!世界沒有認識你,而我卻認識了你。我為他們而發現了你的名字,還要發現你對我的愛。』你聽喲:愛——來源於知。『偉大的愛是偉大的認知之女』。列奧納多第一個明白了主的話,並且在自己的基督形象中把它體現出來——『他愛一切,因為他知道一切』。」
「他本人?原來如此!」塞薩爾說,感到十分難堪,「這麼說,他認為……」
「自然是沒有生氣。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寬宏大量!」塞薩爾笑了起來,笑得很勉強,而且不懷好意。
「同貌者?」喬萬尼渾身一哆嗦,停住腳步,重複道,「你是怎麼說的,塞薩爾,同貌者?」
喬萬尼又默不作聲地走起來。
「最簡單的,也許是最愚蠢的!可是畢竟,不,你想想:若是換上另一個人,不像他那樣,但跟他不相上下,不是佩魯吉諾,不是博貢奧內,不是波提切利,甚至不是偉大的曼坦那——我深知老師的價值:他不怕跟這些人中間任何人較量——還沒有名氣的,那將會如何?我只好看著別人的榮耀,只好提醒列奧納多先生,就連像我這樣一條小蟲由於他的仁慈而沒有被踩死,也認為別人比他好因而刺|激他,因為他雖然溫順,有憐憫心,寬宏大量,可是他的傲慢畢竟讓人無法忍受!」
「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