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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十三

第九部 同貌者

十三

「我聽說,我的朋友們,聖徒阿西西·法蘭西斯把哀愁叫作最壞的過錯,認為有誰要是希望為上帝效力,他就應該在任何時候都歡樂。讓我們為法蘭西斯的英明——為上帝永恆的歡樂乾杯。」
他指望工作能使病人得到安慰。
喂,美麗的姑娘們喲,
隔壁「金鷹」酒館通宵營業,瑞士雇傭兵直到現在還在那裡喝酒,於是雅各波跑去打酒。他拿著兩個錫杯回來了。
「可能是因為核桃外面的薄皮沒有剝凈,」列奧納多指出,「它以後被塗到畫布上,顏色就會因此而發黑。」
喬萬尼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吃得這麼香,喝得這麼甜,儘管列奧納多的這次夜餐很寒酸,吃的是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乳酪、又干又硬的麵包,喝的或許是用雅各波偷來的錢買的葡萄酒。
袈裟、僧帽和念珠,滾到一邊去!
「怎麼樣?」列奧納多出去了一會兒,回到房間后問道,「看樣子,你又……」
亞斯特羅把貯藏室里所有的東西全都拿來了:吃剩下的火腿、乳酪、四十個油橄欖和一個大麵包;沒有找到葡萄酒。
忽而又唱起了粗通文字的流浪漢們編的巴克科斯酒神讚歌,風格幽默詼諧:
果然也是這樣。喬萬尼漸漸地沉醉於工作之中了。他幫助老師用毒液——二硫化砷和氯化汞溶液浸泡木板——防止蟲蛀,他專心致志地工作,這好像是最有趣的和最重要的事情。然後,他們用雪花石膏、柏漆、膠粘劑把縫隙抹平,用平板鐵刷蹭光,再貼上一層織物。工作進展順利,像平時一樣,熱氣騰騰,在列奧納多手裡就跟遊戲一樣。同時,read•99csw.com他還不斷提出建議,教他如何扎制各種畫筆:開始是把豬鬃用鉛套捆綁起來,最後做最細和最軟的筆,用的松鼠毛,把它塞進鵝毛翎里;還有,如何讓媒染劑幹得快,為此應該添加威尼斯鹼和代赭石。
大家散去以後,列奧納多沒有讓喬萬尼上樓;幫助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離壁爐較近的地方鋪上床。壁爐里的火要熄滅了,火光很柔和。他找出一張用色鉛筆畫的不大的圖畫,遞給了學生。
「你這是從哪弄來的,小鬼頭?又是偷的!你等著,我要揪掉你的耳朵!」列奧納多伸出手指來威脅說。
「呶,快點兒干,別待著!」列奧納多催促著,「油一涼,就滲不進去了。」
「咳,馬可,你拿我們怎麼辦!沒有葡萄酒怎麼能行?」
跟你們相處,直到造下罪孽!
別的一些學生也集聚到這個溫暖明亮的角落,這裡有一個倫巴第式的磚砌的大爐灶,上面掛滿黑色的油煙,從這裏聽著外面瑟瑟的風聲和淅瀝的雨聲讓人覺得很愉快。安得雷亞·薩拉伊諾凍僵了,但跟平時一樣,無憂無慮;來的還有獨眼的鐵匠瑣羅亞斯特羅·達·佩列托拉、雅各波和馬可·多喬內。只有塞薩爾·達·謝斯托像通常一樣,不合群,沒有參加這個友好的集體。
「怎麼樣,你感覺如何?」列奧納多問道。
畫上畫著一個少年,喬萬尼覺得他的面孔很眼熟,起初把它當成了一幅肖像:跟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教兄很相像——只不過是他在少年時期,也跟米蘭的猶太富商巴魯科的十六歲的兒子很相像,老巴魯科是個高利貸者,人人都恨他read.99csw.com,而他的兒子卻是個病態的耽於幻想的少年,迷戀于猶太教喀巴拉的神秘智慧,用他的老師拉比們的說法,將會成為猶太教會的明燈。
「你沒有把酒桶傾斜過來嗎?」同伴們問他。
最後,列奧納多看著學生們,面帶微笑說:
喬萬尼喜歡觀察他笑: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眯縫成一條線,臉上的表情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他搖頭晃腦,擦著眼裡湧出來的淚水,笑聲是那麼清脆和尖厲,跟他那高大粗壯的身材很不諧調,就像他發脾氣時的尖叫聲一樣,聽起來很像女人的聲音。
「假如您的同貌人再來找我,」他補充道,「我知道怎麼驅逐他:我只消向他提一提這幅畫就行了。」
「沒有,沒有,老師!噢,請您相信,我很好,很平靜……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嘻嘻嘻——哈哈哈——
「他禱告什麼呢?」喬萬尼想,「不能不發生的,他想要照著他的意思不發生——他為了什麼降臨到世上?莫非他像我一樣,已經筋疲力盡,跟那些可怕的矛盾思想進行鬥爭,流出的汗水像鮮血一樣?」
可是當貝特拉菲奧更加仔細地端詳了這個猶太男孩,只見他生著濃密的淺紅色頭髮,前額很窄,嘴唇很厚——他突然認出了基督,不是根據聖像上畫的模樣認出來的,而似乎是他親自見到過,原來忘了,現在突然想起來了。
「咳,老師,」亞斯特羅不滿地搖著頭說,「您說,歡樂——可是我們像小甲蟲似的在地上爬,像墳墓里的蛆蟲似的蠕動,還能談得上什麼歡樂呢?別人願意為什麼乾杯,隨他的便,我可要為人的翅膀,為飛行器乾九_九_藏_書杯!唯有當人扇動著翅膀飛升到雲端的時候,才能開始歡樂。讓一切妨礙我們飛翔的重量——力學的規律全都滾蛋吧……」
「上帝保佑,喬萬尼!我說過,會過去的。你可得注意,別再反覆……」
室內揮發著松節油和膠粘劑好聞的氣味,一聞到這種氣味,就知道在工作。喬萬尼使出一切力量用麂皮蘸熱亞麻油搓拭木板。他渾身發熱。寒熱症完全好了。
「講講故事吧!」薩拉伊諾提議道,並且率先惟妙惟肖地講了一個關於牧師的故事:這個牧師在復活節前的星期六挨家串戶灑聖水,當他走進一個畫家的畫室時,給那裡的繪畫也灑了聖水。「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畫家問道。「為的是讓你幸福,因為常言道:你們做了善舉,上天會加倍地報答你們。」畫家沒有說什麼,可是牧師走後,他暗中窺視著,等到牧師走到他家的窗下時,他從窗戶把一大桶水全都潑到牧師的頭上,並且喊道:「這是從上面給你的回報,因為你為我做了善舉,把我的繪畫全都給糟蹋了!」
夜深了,大家都感到餓了。不能不吃些東西就睡覺,尤其是晚飯也是半飢半飽,因為馬可一向虐待他們。
「有錢,就會有葡萄酒!」雅各波叫道,扔到手心上一枚金幣。
「不,老弟,沒有力學,你是飛不遠的!」老師微笑著制止了他。
為老師的健康,為他的畫室的繁榮昌盛,為擺脫貧困乾杯,大家也相互碰杯。
「很好。」喬萬尼回答說,露出愉快的笑容。
故事一個接著一個,杜撰越來越離奇——一個比一個荒唐。大家所得到的樂趣難於言表,但最滿意的是列奧納多。
有了酒就更歡樂了。這個孩子像宙九*九*藏*書斯的酒童似的,高高地舉著酒器,給大家斟酒,紅葡萄酒泛起玫瑰色的泡沫,白葡萄酒泛起金黃色的泡沫。他一想到能夠用自己的錢招待大家喝酒,就更加淘氣和胡鬧了,蹦蹦跳跳,用不自然的嘶啞的嗓音,學著酒鬼的樣子,唱起了被免去教職的修士剽悍豪放的歌:
「不是,老師,不是偷來的,真的。如果不是我擲骰子贏的,叫我的舌頭爛掉,要不就讓我就地死在這裏!」
學生們一邊注意觀看制油,一邊閑聊和開玩笑。雖然已經很晚了,但任何人都不想去睡覺。不顧馬可的嘟噥,不時地往爐灶里加些劈柴,每加一塊,他都心痛得一哆嗦。像有時這種課餘的集會一樣,大家都無拘無束,歡天喜地。
渾身濕透——請相信,
把水摻上葡萄酒來喝,
走到了火焰地獄的門口,
「不會反覆,您別擔心!現在我看出來,」他指著那幅畫說,「我看得出您如此愛他,世上沒有任何人能與您相比……」
小鬼會把他們的衣服烘乾。
「聽見了嗎?」馬可感到很歡喜,「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由於這種廢物——核桃皮就可能毀壞!我每逢說應該以數學的精確性遵守規則,你們總是嘲笑我……」
「已經傾斜了,朝著各個方向:一滴也沒有。」
喬萬尼叉開雙腿,弓著背,緊緊閉著嘴,重新又努力幹了起來。
他把喬萬尼領到緊挨著工作室的卧室里,在火膛里生起了火,火焰發出噼啪的聲音,照亮了整個屋子,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列奧納多說,他需要準備繪畫用的木https://read.99csw.com板。
「要是用偷來的錢給我們買酒喝,你可等著瞧吧……」
畫中人的頭有些傾斜,好像是一根過於脆弱的草莖上的一朵小花,目光下垂,天真無邪,他彷彿是預見到了最後在橄欖山上的痛苦,那時他憂愁起來,極其難過,便對自己的門徒們說:「我心裏甚是憂傷,幾乎要死。」——然後登上一塊石頭,趴到地上,說道:「我父啊,倘若可行,請你叫這杯苦酒離開我。然而不要照著我的意思,只要照著你的意思。」又第二次、第三次說:「我父,倘要這杯苦酒不能離開我,我不能不飲它,那就照著你的意思吧。」他處於激烈的鬥爭中,更加努力禱告,他流出的汗水像是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看哪,看哪,」馬可驚叫道,「多麼清澈!我做的時候,不管怎麼過濾,總是很混濁。」
為了歇口氣,他停了一會兒,滿臉通紅,看著老師。
「我們說好了,」馬可說,「沒有錢,我有什麼過錯?」
列奧納多把一張木板放到一邊讓它乾燥,給他們演示了提取調配顏料用油的最好方法。他端來一個很大的陶土盤子,盛著用水浸泡過六次之後再經過沉澱的核桃糊,從這裏面分離出一種白色的汁液,上面漂浮著一層琥珀色的油脂。拿一張棉紙,捲成一個長長的紙捻,把它的一端放在盤子里,另一端放在插|進玻璃容器嘴裏的鐵片漏斗里。金黃透明的油被吸進棉紙里,一滴一滴地淌進容器里。
大家都感到很驚訝,可是喬萬尼卻明白老師想要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