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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十二

第九部 同貌者

十二

「你怎麼了,我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難道我沒有看到你很痛苦嗎?假如你認為自己在我面前有什麼過錯,那麼我寬恕了你的一切:也許有朝一日你也能寬恕我……」
貝特拉菲奧好像是剛剛清醒過來,用手慢慢地揉著眼睛:
「沒有來過。難道你自己不記得嗎?」
小小的斗室里一片昏黑。可以聽到雨滴打在房蓋上和瑟瑟秋風的聲音。牆角上聖母像前的神燈半明半暗。白牆上掛著一個黑色的基督受難十字架。貝特拉菲奧穿著衣服趴在床上,笨拙地轉過臉來,像是患病的孩子,彎曲著雙膝,把臉埋在枕頭下面。
「你直到現在還相信,喬萬尼?」
那天晚上,列奧納多在數學中沒有得到平時那種樂趣。忽而站起來,在室內走來走去,忽而坐下,畫起畫來,可是剛一動筆又放下;他的心裏產生一種朦朧的惶惑不安,好像他應該決定一件事,但猶疑不決。頭腦里不停地縈繞著一個想法。
列奧納多饒有興味地聽著,學生說的好像已經不是病人的囈語了。他感覺到喬萬尼的目光現在幾乎是很平和,但很銳利,刺進了他心靈最隱秘的深處。
「但願上帝保佑你,喬萬尼!我看出來了,的確,你還是離開我為好。你可記得《聖經》里所說的:『懼怕的人在愛中不能完全徹底。』——假如你完全徹底地愛我,你就不會懼怕——就會懂得,這一切都是胡言亂語,我並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九_九_藏_書樣,我沒有什麼同貌人,人們把我叫作反基督的奴僕,可是我信仰基督和救世主也許比他們更強烈。請原諒,喬萬尼!但願上帝保佑你。別害怕——列奧納多的同貌人永遠不會再來找你……」
「你怎麼了,喬萬尼?是我……」
「我的同貌人?這是什麼意思?你是做夢吧?」
「最好是說出來,」列奧納多說,「否則你就要想,就要痛苦。」
他苦笑著。
列奧納多一把抱住他,把他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
他登上黑暗的螺旋形樓梯,敲了門,可是沒有人答應,於是他把門推開。
「談了什麼?」
「現在,」他以平時那種心平氣和的聲音補充說,「我們快點兒到樓下去吧。這裏很冷。在你完全康復之前,我決不讓你離開我。順便說一下,我有一件緊急的工作:你得幫助我。」
「列奧納多先生,您在兩天前星期二的晚上沒有到我這裏來過吧?」
「他說的,」貝特拉菲奧說,以絕望的祈求的目光看著老師,「都是不好的,可怕的事!彷彿世界上只有一部大機器,一切都像那個揮動著爪子的可怕的大蜘蛛一樣——那是他……不對,不是他,是您——發明的……」
喬萬尼的臉突然變得煞白,抽搐起來,他把列奧納多推開,野蠻和瘋狂地叫喊起來:
「那好,喬萬尼,你可要記著——你向我做了保證。」
「不,列奧納多先生,等一等,您還沒有全都知道。您再聽聽,老師!他說,基督降臨是徒勞的——他死了之後並沒有復活,沒有用死亡戰勝死亡——在棺材里腐爛了。他這麼說的https://read.99csw•com時候,我哭了。他可憐我,安慰我說:不要哭,我可憐的傻孩子——本來就沒有基督,但有愛;偉大的愛——是偉大認知的女兒;凡是知道一切的人,就愛一切。您看,用的全都是您說過的話!他說,從前,愛來源於軟弱無能、奇迹和無知愚昧,而現在——來源於力量、真理和知識,因為蛇沒有說錯:你們吃了知識樹的果子,你們就會跟神一樣了。聽了他的這番話以後,我明白了,他——是魔鬼派來的,於是我詛咒他,他走了,可是說還要回來……」
「啊,是您,列奧納多先生……我覺得……我做了個可怕的夢……」
老師站起來,用威嚴的目光看了看他,說道:
喬萬尼驚懼地向他抬起那雙大眼睛,突然難以抑制地緊緊地貼著他,把臉埋在他的懷裡,感到他那鬍子像綢子一樣柔軟。
老師看出了他很痛苦,想要離開他而又不能,猜到了這個學生內心進行的鬥爭——這種鬥爭如此激烈,不能不讓人感覺到,他的心又是如此脆弱,他沒有力量克服自己的矛盾。列奧納多有時覺得應該把喬萬尼支使開,把他打發走,這樣才能挽救他,可是他又沒有勇氣這麼做。
列奧納多面帶安詳的笑容,撫摸著他的頭和掛著淚水的面頰,像對待小孩子似的安慰他說:
「不要說了,」他說,聲音很低,勉強聽得見,「我請求您……別談他了……」
他並沒有發怒,而是無限悲哀,說話的聲音顫抖。他站起來要走。
老師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到他的前額上。
「怎麼能不相信呢?我看見了他,就像https://read•99csw•com現在看見您一樣……他跟我談話了……」
「不是,」他慢慢地說,好像是艱難地說出每一個詞,「不,不是塞薩爾。是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他……」
喬萬尼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的眼睛又驚懼地睜大了。
貝特拉菲奧跳了起來,瞪著痴獃的眼睛,看著他,向前伸出雙手,露出無限驚懼的表情,如瑪婭的眼睛里表露出來的一樣。
喬萬尼戰戰兢兢地環視一下周圍,把嘴湊到列奧納多的耳邊,氣喘吁吁地小聲說:
「你……又是你!……裝腔作勢……以上帝的名義……滾開,該死的!」
喬萬尼用雙手把臉捂住。
列奧納多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憫看著他,彎下腰,吻了他的頭部。
「我若是知道怎樣才能幫助他就好了。」畫家想。
「哪個大蜘蛛?啊,是的,是的,我記得。你在我那裡看見了那個武器的圖紙吧?」
「不,完全清醒……」
列奧納多感覺到喬萬尼在他的懷裡渾身發抖。
「是這樣嗎?我對他說的是真話嗎?」他想道,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又感到,假如為了拯救他,必須說謊——那麼他準備說謊。
「告訴我,你方才說的是什麼人?」
「最可怕的是,」學生小聲說,慢慢地把老師推開,用獃滯的目光盯著他,「最讓人厭惡的是:他向我說這一切的時候,竟然微笑著,是的,是的,跟您現在一模一樣!」
「怎麼回事?是這樣的。他到我這裏來了,就像您今天這樣,也是在這個時間,也是坐到床沿上,像您現在這樣,所說的和所做的都跟您一模一樣,他的臉也跟您的臉一read.99csw.com樣,只不過是在鏡子里。他不是左撇子。我剛剛想,這也許不是您;他馬上知道了我在想什麼,可是外表上並沒有表現出來——他故意裝作我們倆都一無所知。只是臨走的時候,他轉過身來對我說:『喬萬尼,你從來也沒有見到過我的同貌人嗎?假如將來看到,你可別害怕。』這時我全都明白了……」
「你發燒了。你生病了。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好了,夠啦,夠啦,別哭!難道我不知道你愛我,我可憐的傻孩子……這可能又是塞薩爾給你灌輸的吧?」他補充說,「你為什麼要聽他的?他很聰明,同時也很可憐——他愛我,儘管自以為恨我。他有許多事都不明白……」
思索片刻,又補充道:
「你這是從何說起,我怎麼會有同貌人?這是怎麼回事?」
「我讓他著了邪祟,糟蹋了他!也許人們說得對:我的眼睛有邪氣……」
「喬萬尼,你睡著了嗎?」老師說。
「聽我說,孩子,」他說,聲音和藹親切,但又故作嚴厲,好像醫生對待患者一樣,「我看得出,你的心裏另有所想。你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想知道一切,喬萬尼,你聽見了嗎?那樣你就會輕鬆了。」
喬萬尼突然靜下來,不再哭了,用奇怪的考驗的目光盯著老師的眼睛,搖著頭。
列奧納多感到喬萬尼想要講出來,並且指望這會讓他輕鬆下來。
「老師,您把我趕走吧!我自己不會主動走的,可是我又不能留在您這裏,因為……對了,對了……我在您面前是個卑鄙的人……是個叛徒!」
「您的同貌人。」
「假如有一天,」他一邊哭一邊嘟噥說,渾身九*九*藏*書不停地顫抖,「假如我離開您,老師,請您不要以為我不愛您……我有一些很可怕的想法,好像是發瘋了……上帝拋棄了我……噢,但願您別認為——不,我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勝過我的蒙師貝內德托!任何人都不能像我這樣愛您!」
他想到了喬萬尼·貝特拉菲奧如何跑到薩沃納羅拉那裡去,後來又回來了,並且好像暫時安下心來,全力以赴地獻身於藝術。可是從打那次夭折的火中決鬥以後,特別是自從米蘭傳來那個預言家死亡的消息那天起——他變得更加可憐和茫然若失了。
「不,我記得……是這樣,老師,您瞧——這說明,來的就是他!」
列奧納多聚精會神地看著他,一瞬間覺得喬萬尼是在說囈語。
「原來是您。」他不眨眼地盯著他,好像是還不相信似的。
「他還說,」喬萬尼繼續說道,「人們稱作神的,是一種永恆的力量,它是那個可怕的大蜘蛛的動力,讓它揮舞那些血淋淋的鋼鐵巨爪;真理和謬誤,善與惡,生與死,對於他來說都是一回事。懇求他放棄這一切,是不可能的,因為他跟數學一樣:二乘二不可能等於五……」
「好啦,好啦。你別折磨我啦。夠了。我已經知道了……」
「他是誰?」老師問道。
喬萬尼想要轉過身去,可是突然又看了列奧納多一眼——他的嘴角耷拉下來,哆嗦著,把兩隻手合在胸前,祈求地小聲說:
貝特拉菲奧雙腿跪下,親吻老師的手。「不,不,我不再這樣了!我知道,這是發瘋……我相信您……您瞧著吧,我一定丟掉這些可怕的想法……請您原諒我吧,原諒我吧,老師,不要拋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