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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微瀾 四

第十部 微瀾

列奧納多轉過身,迅速地走了過去。他覺得他自己很像這隻天鵝。
「你聽我說,列奧納多先生,我有一點弄不明白。你為什麼站在這裏只顧看著?為什麼沒有讓我或者讓戴拉特萊穆爾知道,為什麼沒有向我們告狀?況且,戴拉特萊穆爾剛剛從這裏經過。」
老元帥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血管脹了起來。
「閣下,我懇請您不要生氣,寬恕他們吧!」畫家很有禮貌地說。
「這是什麼?」
「列奧納多·達·芬奇。」畫家平靜地答道。
他抽出戰刀,一道閃光,舉起來,假如不是列奧納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定會砍下來。列奧納多用左手抓住元帥手腕的上部,由於用力過猛,竟然把銅質袖口給捏扁了。
他走到士兵們跟前,可是士兵們沉醉於射擊,毫無察覺。元帥抓住一個皮卡迪亞投石手的衣領,把他摔到地上,狂暴地破口大罵起來。
那個加斯科涅人射擊了。箭呼嘯著鑽進面頰上的痣里。
「閣下,」一位中將奴顏婢膝地說,「喬治·科凱布倫上尉顫自允許火繩槍手們……」
這時,從廣場上走過來法蘭西國王的最高統帥,年老的元帥讓-雅各波·特read.99csw.com里烏齊奧。他看見塑像,感到莫名其妙,便停下來,用手遮著陽光,又看了看,然後轉過身問他的隨從人員:
可是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動,感到沒有能力採取行動,他麻木發獃,好像是失去了意志,即使是這一瞬間關係到他的生命安危——他連一個手指都不會動一下。一想到要像路加·帕喬利那樣擠過這群僕役和馬夫去追趕那個長官,一種恐懼、羞愧、厭惡之感便主宰了他。
「你們這群狗崽子,等著瞧,」特里烏齊奧叫喊道,「我讓你們看看科凱布倫,把所有的人全都大頭朝下吊起來!」
列奧納多想要走開,可是卻釘在原地,彷彿是在荒誕可怕的噩夢中,乖乖地看著他花費了一生最好的年華——十六年的心血創作出來的作品——也許是自從伯拉克西特列斯和菲狄亞斯時代以來最偉大的雕塑作品如何被毀壞了。九*九*藏*書
「Bigore!Bigore!Montjoie Saint-Denis!(好!好!祖國的保衛者德尼斯!)」士兵們揮動著帽子叫喊著,「法蘭西勝利了!」
「你可真是個怪人!他們把你的優秀作品給毀滅了,可是你卻為他們求情?」
「還不算晚!」畫家想,「追上他,求情……」
列奧納多好像是犯了什麼過錯似的,低下頭,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
「這是什麼人?」他問道。
元帥想要把手抽出來,但沒能成功,他驚奇地看著列奧納多。
「你好大的膽!」老頭狂怒之下開口說,可是遇到畫家那種泰然的目光,便閉上了嘴。
子彈、箭和石塊雨點般地落到塑像上,大大小小的泥塊、沙粒和灰土從泥胎上四處紛飛,露出了支架,如同鐵的骨骼。
元帥更加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搖著頭笑了:
「戴拉特萊穆爾。」
「閣下,您如果把他們絞死,這對我,對於我的作品有什麼好處read•99csw.com?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天早晨下霧。一堆堆的篝火已經快要燃盡。廣場上和周圍的建築物前堆放著火炮、軍營的家什、裝著燕麥的袋子、一垛一垛的乾草、一堆一堆的馬糞,這裏已經變成很大的軍營、馬廄和酒館。雜亂地擺著隨軍床和行軍廚房,一些酒桶,有的裝著葡萄酒,有的空了,翻過來充當賭桌,叫喊聲和笑聲、起誓發願和粗野的謾罵、褻瀆神明的和醉鬼的歌聲,匯成一片難以分辨的嘈雜聲。只是長官偶爾從這裏路過時,才暫時寂靜下來。萊因和施瓦本的雇傭兵敲著鼓,吹著號,烏里和翁特瓦爾登自由州的雇傭兵則吹著阿爾卑斯號角,奏出凄涼哀婉的牧曲。
太陽從烏雲後面鑽出來。在突然射出的陽光照耀下,殘損的塑像顯得更加可憐——掉了頭的英雄騎在少了一條腿的馬上,他的一隻手還完好無損,但手中的權杖只剩下半截,下面碑座上的銘文仍然清晰可見:「Esse deus!」——「這是神!」
「斯福爾扎的紀念碑,」元帥嘆息道,「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作品——成了射擊的靶子!」
「大人!」那個士兵跪在九_九_藏_書地上,渾身不停地哆嗦著,喃喃地說,「大人,我們不知道……科凱布倫上尉……」
「沒有來得及……我以前沒有見到過戴拉特萊穆爾先生,不認識他……」
「如此說來,你就是列奧納多,」他端詳著畫家的臉,說道,「鬆開手,鬆開。把袖口給捏彎了。力氣還不小呢!很好,老弟,你很勇敢……」
射擊手們圍攏著塑像,繼續進行比賽。
「很遺憾,」老頭看著雕塑的廢墟,說道,「為了你的雕塑,我寧可貢獻出一百名自己的優秀人物!」
老頭思索起來。突然他的臉開朗起來,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呈現出善良的感情。
量好了距離,拈鬮決定誰第一個射擊。那個日耳曼人一口氣一杯接著一杯地把規定的四杯酒灌了下去,然後走過去,瞄準,射擊,沒有擊中。箭擦著面頰而過,把左耳射掉,可是沒有碰到面頰上的痣。
倫巴第的征服者弗蘭切斯科-阿騰多洛·斯福爾扎大公禿頭頂,很像羅馬皇帝,面部表情如獅子般兇狠,如狐狸般狡猾,他還像以前一樣,騎在馬上,這匹馬豎起兩隻前蹄,兩隻后蹄踏著一個倒在馬下的軍人。
列奧納多回家時經過橋和優美的布拉曼特敞read.99csw.com廊,不禁想起自己在這裏最後一次跟摩羅見面的情景。只見幾名法蘭西少年侍從和馬夫捕獵米蘭公爵的寵物——天鵝,藉以開心取樂。狹窄的護城河裡處處堵著高高的柵欄,天鵝驚恐地逃竄,黝黑的水面上漂浮著雪白的鵝毛和血淋淋的屍體。一隻剛被打傷的天鵝彎曲著長長的脖子,軟弱無力地拍打著翅膀,好像是臨死之前還要掙扎著飛起來。
施瓦本的火繩槍手、格勞賓登的射擊手、皮卡迪亞的投石手、加斯科涅的弓弩手集聚在塑像的周圍,吵吵嚷嚷,不能很好地相互理解,用動作手勢來補充言語,列奧納多根據他們的動作手勢明白了,現在談論的是兩個射擊手,一個日耳曼人和一個法蘭西人要進行射擊比賽。他們二人應該各飲四杯烈性酒,然後站在五十步遠的地方射擊。射擊的目標是塑像面頰上的一個痣。
「這是誰?」列奧納多問站在身旁的一個投石手。
那個法蘭西人把弓倚在肩上,這時看熱鬧的人群活動起來。士兵們散開,讓出一個通道,走過來一個騎士,由前導隊開路。他過去了,並沒有留意射擊手們的取樂活動。
畫家走到院子中央,看見自己的大雕塑幾乎是沒有被觸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