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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微瀾 七

第十部 微瀾

人們像是一個個黑色的幽靈,由於驚惶而失去理智,東奔西竄,亂成一片。
玻璃器皿匠高爾高利奧從人群里躥出來,揮動著一根長杆子,頂端戳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當作勝利品。
「來吧,粗麻繩項鏈騎士,給我們跳個法蘭西舞看看!」
「這是為了你的自由,這是為了你的共和國!狠狠地揍,弟兄們!老弟,讓你胡說八道——休想欺騙我們!你要記住,煽動百姓暴亂反對合法的公爵沒有好下場!」
「孩子,孩子給壓在裏面了!他躺在床上……地板塌了……也許還活著……哎喲,哎喲,哎喲!幫幫忙吧!」
列奧納多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太婆站在一棟破舊房子前的馬路上,房子剛剛挨了一顆圓彈,周圍狼藉著各種廚房用具、傢具、椅墊和枕頭;老太婆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號叫著:
列奧納多看著這些人的幽靈。
置身於發瘋的人群中間——畫家的心裏卻有一種永恆的靜觀,恰如這寧靜的月光在這大火的紅光之中。
「誰能說得清?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據說市場的副主教雅各波·克羅托先生被法蘭西人收買了,給他們當特務。給老百姓吃下了毒藥的食品。也https://read.99csw.com有可能不是他乾的。反正是誰第一個落到他們手裡,誰就得倒霉挨打。可怕!噢,天主哇,耶穌基督,可憐可憐我們這些罪人吧!」
炮彈落到新鎮的後面一棟燃燒著的房子上。火柱立刻沖向夜空。廣場被照得通紅——寧靜的月光暗淡了。
列奧納多向市政廳大廈走去。敞廊對面一家錢莊門前,站著一個青年人,看樣子可能是帕維亞大學的學生,一張長椅成了他的講壇,他在發表演說,談到人民的偉大、貧富平等、推翻暴君。人群不信任地聽著。
從城堡那面傳來號聲、鼓聲、火繩槍聲和衝鋒的士兵們叫喊聲。就在這一瞬間,要塞的炮台上轟隆一聲炮響,震得地動山搖,彷彿是整座城市都要倒塌。這是威震四方的「崩塌」巨炮,是一種銅製的怪物,法蘭西人叫作Margot la Folle,日耳曼人叫作die Tolle Grete——發瘋的瑪加瑞塔。
在這前一天,列奧納多出發到梅利齊的瓦普里奧莊園去了。
「是條狗就不得好死!叛徒沒有好下場!」
「阿門!」人群呼應著。
東城門附近的魚市廣場上,https://read.99csw.com正在絞死一個被俘的皮卡爾迪亞的鼓手,這是一個年方十六的男孩。他站在靠在牆上的梯子上。金線綉工馬斯卡雷洛性格歡快,喜歡饒舌,由他擔任行刑官。他把繩子套在那個男孩子的脖子上,用手指輕輕地敲敲他的頭部,板起面孔,但又很滑稽地說:
列奧納多所看到的一切,很像是一場可怕的荒唐的噩夢。
「這是幹什麼?」畫家問一個老手藝匠,只見他神色驚惶,那張善良的臉上露出陰鬱的表情。
鼓手也許還不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一個勁兒地眨著眼睛,像是個要哭的孩子——蜷縮著身子,搖晃著細細的脖子,要讓繩索放得舒適一些。奇怪的笑容始終不離開嘴角。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突然從麻木中清醒過來,把那張驚恐萬狀變得煞白的好看的臉轉向人群,想要說話,想要討饒。可是人群號叫起來。這個男孩順從無力地把手一揮,從懷裡掏出一個系在藍色帶子上的銀質十字架——這可能是母親送給他的,也可能是姐姐送給他的——急匆匆地吻了一下,然後畫了十字。馬斯卡雷洛把他從梯子上推下來,歡樂地叫喊道:
演說家用古代的事例解釋自己的思想,摘引了西塞read•99csw.com羅、塔西陀、李維等人的名言——可是人們卻把他從長椅上拖了下來,把他摔倒在地上,一邊打他,一邊宣布他的罪狀:
大主教宮前,人山人海,不斷地發出號叫。
「打死法蘭西人!國王滾出去!摩羅萬歲!」
「市民們!」大學生叫喊道,他揮動著一把刀子,他平時使用這把刀子是為了和平的目的:削鵝毛筆,切用腦子做的白香腸,在城郊樹林里的榆樹皮上刻畫一顆被箭穿透的心,再刻上小酒館里天使的名字,可是如今他卻稱這把刀子為「涅墨西斯匕首」,「市民們,讓我們為自由而獻身吧!讓我們用暴君的血把涅墨西斯匕首染紅吧!共和國萬歲!」
「你怎麼了,姑媽?」鞋匠科爾博洛問道。
每當他想起自己的發現時——在這火光中,人群的叫喊聲中,警報的鐘聲中,火炮的轟隆聲中,他感覺到了聲波和光波在平穩地震蕩,猶如石子落到水中而產生的漣漪,在空中擴散,相互交叉,而不匯成一體,其產生點一直保持著圓心的地位。想到人們任何時候都九*九*藏*書不能摧毀這種無目的的遊戲、這看不見的波無限的和諧,他的心靈里充滿了狂喜之情,因為這種力學的法則就是造物主的意志,主宰著一切,這是永恆的公正的法則——落角等於反射角。
一顆圓彈呼嘯著飛來,砸在傾斜的房蓋上。檁子折斷了。灰塵繚繞著升起來。房蓋坍塌了,那個老女人一聲不響了。
「他胡說些什麼?」人群里有人說,「我們清楚,你們腦子裡的自由是什麼貨色,你們是叛徒,是法蘭西人的特務!讓共和國滾蛋吧!公爵萬歲!打死叛徒!」
街頭流浪兒法爾法尼基奧跟在他後面蹦蹦跳跳,指著人頭尖聲叫道:
「哎喲,哎喲!行行好吧!幫幫忙吧!」
老人虔誠地畫了十字,念起祈禱詞來:
「A furore populi libera nos,Domune!——天主哇,平息百姓的憤怒吧!」
列奧納多來到市民集會廣場,看見大教堂的白色尖頂塔樓林立,在藍色月光和大火的紅光雙重照耀下如同鐘乳石一般。
夜空晴朗,明月高懸。房頂上映照著大火的紅色反光。離市中心的集議廣場越近,街上的人就越加稠密。在藍色的月光下,在火炬的紅光中,出現了一張張被憤怒所扭曲了九-九-藏-書的面孔,當年米蘭公社白底紅十字的旗幟時隱時現,挑著燈籠的杆子、火繩槍、火槍、火繩銃、槌矛、槌子、長矛、獵矛、大釤刀、叉子、棍棒等各類武器應有盡有。人群像螞蟻一樣忙忙碌碌,有的幫助幾頭牛拖拽一座用酒桶板纏上鐵箍製造的古老的「崩塌」巨炮。警鐘叮噹地響。炮聲隆隆。固守要塞的法蘭西雇傭兵轟擊米蘭的街道。被圍困者揚言,投降以前定要讓城市片瓦不留。民眾沒完沒了的號叫聲與鐘聲和炮聲匯合在一起:
他當初記在日記里的一句話,後來曾多次重複過,如今又在他的心靈里響起來:
在一片歡笑聲中,男孩的軀體掛在火炬插座的鉤子上,進行著垂死掙扎,真的好像是在跳舞。
「茲封上帝的奴僕,綽號『大草包』法蘭西的大頭兵,『跳槽子的哨兵』,為粗麻繩項鏈騎士。為了聖父、聖子和聖靈!」
1500年2月4日晨,摩羅從新城門進入米蘭。
「O,mirabile giustizia di te,primo Motore!——第一推動力呀,你的公正性是多麼奇妙!你不讓必然行動的秩序和質量失去任何力量。噢,神聖的必然!你迫使一切結果以最簡捷的途徑從原因中升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