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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將要長上翅膀 一

第十一部 將要長上翅膀

畫家在佛羅倫薩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完畢,想要在啟程到羅馬涅為塞薩爾·博爾吉亞供職之前去造訪一下這個村子,他的年邁的叔父弗蘭切斯科·達·芬奇是父親的胞弟,因做綢緞生意而致富,至今還住在那裡。整個家族中只有他喜歡列奧納多這個侄子。畫家想要看望他,如果有可能,把自己的學生,機械工匠瑣羅亞斯特羅·達·佩列托拉安置在那裡,因為他最近一次可怕的摔傷至今沒有痊癒,有終生殘疾的危險。老師認為山裡的空氣、鄉村寧靜和安穩的生活對於病人來說勝過任何藥物治療。
老人把他領到屋裡——這時沒有任何人在這裏居住,弗蘭切斯科的子女都住在佛羅倫薩——便張羅起來,把孫女召喚過來,吩咐給列奧納多做晚飯——這是個年方十六的少女,生著淺色頭髮,相貌很好看。列奧納多隻要芬奇村地產的葡萄酒、麵包和礦泉水,叔叔的莊園以這種礦泉水而遠近聞名。弗蘭切斯科先生雖然殷實富裕,可是跟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一樣,生活簡樸,在那些在大城市裡過慣了舒適生活的人看來,日子過得很寒酸。
天黑了下來,雲彩飄散了,繁星眨著眼睛,陣陣涼風讓人感九*九*藏*書到清爽。這是要刮一種被稱作「特拉蒙塔那風」的越山風的前奏,那種北風一旦刮起來便狂暴呼嘯,凜冽刺骨。
天氣並不炎熱,天空籠罩著一層薄雲。太陽矇著白蒙蒙的霧靄,光線稀薄,預示著將要颳起北風。
山腳下一個十字路口上,牆壁上的神龕里供奉著一尊聖母泥像,這是畫家從童年起就很熟悉的,神燈已經點燃,把塗著藍白色釉彩的泥像照得鋥亮。一個穿得很寒酸的黑衣女人,看樣子是個農婦,弓著背,用雙手捂著臉,跪在聖母像前。
湍急的山間小溪奔騰而下,上面橫著一座橋,他過了橋以後,向右拐,走上夾在果園圍牆之間的一條小徑。這時已經完全黑天了。伸到圍牆外面的玫瑰樹枝碰到他的臉上,如同在黑暗中親吻著他,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沒有人答應。萬籟俱寂,只能聽見加特河水在山谷里淙淙流淌。上面村子里,被敲擊聲喚醒了的狗吠叫起來。院子里響起了嘶啞戰慄的吠叫聲,這可能是一條衰老的狗對鄰近的狗做出的呼應。
道路兩旁的視野逐漸開闊起來。岡巒如波浪一般連綿起伏,不知不覺之中越來越高。岡巒的盡頭便是崇山峻九_九_藏_書岭。池塘里的水草既不茂密,也不像春天那樣嫩綠。四周見不到鮮艷的顏色,只是一片灰綠,單調而貧乏,讓人想起北方——田野里的禾穗沒有生氣,圍著石牆的葡萄園一望無際,一排排油橄欖樹保持著相等的間距,遒勁的樹榦上生著許多節疤,把蜘蛛網般的影子投到地上。荒涼的城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還有一棟房子,黃色的牆壁平整光滑,很不規整地開著幾個釘著欄杆的窗戶,房子旁有一個堆放農具的瓦蓋倉棚;遠處,灰濛濛的山巒已經隱約可見,在這個背景上最醒目的是一排排挺拔的柏樹,黝黑的圓錐形輪廓像是紡錘,在當年佛羅倫薩畫派的大師們的畫面上常常能見到這種景色。
園藝工用芳香的山地帚石南和刺柏生起了火,點上用銅鏈掛在壁爐上的一盞陶燈,燈上有一個細長的頸和一個把手,同在伊特魯里亞人古墓里發現的那種燈一模一樣。它那優雅的造型在這個簡樸,甚至寒酸的房間里顯得更加美麗了。在這裏,在托斯卡納半蠻荒的角落裡,居民的血統、語言、家什和民俗都保留著遠古時代的遺迹——伊特魯里亞人的痕迹。
最後終於有一個鬚髮皆白的駝背九*九*藏*書老人提著燈籠走出來。他耳朵重聽,很久沒能弄明白列奧納多究竟是什麼人。可是當他認出他的時候,竟然高興得哭了起來,急忙奔過去親吻少爺的手,差點兒沒有把燈籠掉到地上——四十年前,或者還要早一些,他曾經抱過他——他老淚橫流,不停地重複著:「噢,少爺,少爺,我的列奧納多!」院子里那條老狗看樣子只是為了討好老主人才懶洋洋地搖晃起耷拉著的尾巴。吉安-巴蒂斯塔——這是老園藝工匠的名字——稟報說,弗蘭切斯科老爺到德萊塔聖母修道院的葡萄園去了,然後還要順路去瑪奇利亞那,那裡一個熟悉的修士用百金花酊給他醫治腰疼,得再過兩三天才能回來。列奧納多決定在這裏等候,況且瑣羅亞斯特羅和喬萬尼·貝特拉菲奧明天上午應該從佛羅倫薩抵達這裏。
經過最後一個急轉彎之後,芬奇村便馬上出現在眼前。這裏幾乎沒有平地。平原換成了山岡,山岡換成了峻岭。村子就坐落在一個不大的尖頂山岡上,石頭房子一棟挨著一棟擁擠在一起。在黃昏時分的天空的背景下,高高地聳立著古老城堡的黑色尖塔。各家的窗戶閃爍著燈光。
在一個陳舊的木製大門前九-九-藏-書,他急走了幾步,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敲著門上的鐵拉手。這座房子當年是他的祖父安東尼奧·達·芬奇的,如今歸他的叔父弗蘭切斯科所有,列奧納多在這裏度過了童年。
那個少女忙活著收拾晚飯,她放到桌上一個大圓麵包——這種麵包形狀扁平,很像一張餅,又端上一盤醋拌萵苣、一大杯葡萄酒和一些干無花果。列奧納多趁著這個工夫登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來到樓上的房間。這裏一切都是老樣子。低矮寬敞的正屋中央,仍然擺著那張四方形的大床,全家人都能睡得下,當年祖母帶著小列奧納多就睡在這裏。這件家傳的卧榻如今由弗蘭切斯科叔叔繼承。床頭的牆上仍然掛著基督受難十字架、聖母小像、一個盛聖水的貝殼、一束叫作「霧草」的乾草和一張經年的拉丁文祈禱詞。
「卡塔琳娜。」列奧納多小聲地叨咕著已經離開人世的母親的名字,她也是芬奇村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
在托斯卡納地區,比薩和佛羅倫薩之間,離安波利城不遠的地方,阿爾巴諾山的西坡上坐落著芬奇村,這是列奧納多的故鄉。
他回到樓下,坐到火爐前,用一個圓形木杯喝了摻水的葡萄酒,覺得有一股橄欖的清香九九藏書味,也勾起了他對遙遠的童年的回憶——吉安-巴蒂斯塔和他的孫女睡覺去了,只剩下列奧納多一個人,他陷入寧靜而明晰的沉思。
畫家走進他如此熟悉的樓下一個房間,這裡是廚房兼會客室,放著幾把粗糙的椅子和長凳,幾隻古老的木箱因年代久遠而發黑,木頭被磨得像鏡子一樣光滑,一個食品櫃裝著沉重的錫餐具,天棚上被煙熏黑的橫樑上掛著一束束晒乾的草藥,白牆光禿禿的,磚地上砌著一個煙熏火燎的爐灶。唯一的新東西就是窗戶上暗綠色的玻璃,上面磨成許多卵形圖案。列奧納多記得,他童年時代,跟托斯卡納地區所有莊戶人家的房子一樣,窗戶上糊著塗蠟的布,因此室內白天也很昏暗。樓上的房間是卧室,只關著木質護窗板,此地冬季酷寒,遇上大冷天,臉盆里的水都要結冰。
山越來越高,能夠感覺到在不斷地緩慢升高。呼吸更輕鬆起來。旅人陸續走過了聖奧贊諾、卡利斯特里、盧卡迪和聖喬萬尼小教堂。
列奧納多隻身一人騎著騾子從佛羅倫薩出發,出了阿爾普拉托城門,沿著阿爾諾河下行。在安波利附近,他離開沿著河谷的比薩大道,走上一條隨著岡巒起伏而蜿蜒曲折的狹窄的鄉間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