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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七

第十二部 不是愷撒就是糞土

畫家回到家以後發現公爵的總秘書官阿加皮托簽署的命令,讓他第二天謁見殿下。
「什麼,又能怎樣?難道您認為這種卑鄙無恥值得效仿,是治國安邦的英明舉措嗎?」
尼科洛拉著盧喬走了。
他不喜歡男人們粗野地談論女人,通常懷著一種無法遏制的羞恥感迴避這種談話。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在探索大自然的奧秘時勇敢無畏,敢跟隨著死囚赴刑場,以便觀察瀕死的人臉上最後的驚恐表情,但是有時卻由於某個冒失的笑話而不知所措,像個孩子似的,滿臉通紅,不知往哪兒看是好。
「您聽我說,年輕人,」佛羅倫薩國務秘書莊重地說,「任何時候都不要小瞧糟糕透頂的小城市。願上帝保佑您!正是在最骯髒的城郊,在最黑暗的角落裡,有時才能挖掘出來漂亮的小妞!」
正當他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著馬基雅弗利的時候,盧喬先生孤立無助地,好像是在荒誕的噩夢中,跟美杜莎的幽靈般的頭進行著鬥爭。
盧喬爭論得疲倦了,建議到隔壁小酒館里去喝上兩三瓶,用這種方法講和——他剛一出口,未卜先知者立刻就消失了。
馬基雅弗利聳了聳肩膀。
「絕對的真理經常都是難以置信的。」馬基雅弗利枯燥地打斷了他的話。
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秘書垂下目光,努力熄滅其中跳動著的火焰。
盧喬毫不拘束地拍了拍馬基雅弗利的肩膀,把他叫作淘氣鬼。
盧喬本來要繼續前往安科納,但留在法諾休息一天,應該第二天早晨啟程,因此前來向他們辭行。尼科洛談起唐·拉米羅·德·洛爾加被處死一事。盧喬問他怎樣認識這一處決的真實原因。
畫家突然想起自己從前在木製盾牌上畫的那個怪物——那是根據塞爾·皮埃羅·達·芬奇的要求而畫的,是用各種讓人厭惡的毒蟲蝎蛇拼湊起來的。尼科洛先生是否也是這樣無目的地和沒有私慾地拼湊成一個惡棍,一個不曾有過的,不可能存在的君主,一個違反自然的和迷人https://read•99csw.com的怪物——美杜莎的頭,用來嚇唬人呢?
「年輕人,當您在政治方面獲得了某些經驗的時候,那麼您自己就會看到人們如何行動以及應該如何行動,這二者是有區別的,如果忘記這種區別,就必定使自己遭到毀滅,因為所有的人在天性上都是邪惡的和不道德的,只是由於某種利益或者某種懼怕才迫使他們行善。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閣下,為了避免毀滅,首先應該學會裝扮成善良人的藝術,至於在行動上當不當一個善良的人,那就取決於需要了,不要害怕良心的譴責,可以秘密作惡,不秘密作惡,就不可能保持住權力,因為您要是精確地研究了善與惡的本質,就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許多看來是善行的舉動反而使人遭到毀滅,而看來似乎是罪惡的舉動卻擴大了君主的權力。」
「您隨便說好了,我仍然不能想象您真的就是這樣認為的。我覺得難以置信……」
「打著燈籠,」尼科洛堅持己見,「穿上皮袍子,頭上戴上風帽。至少沒有人能認識我們。這種歷險行為越神秘,才越有趣。列奧納多先生,您跟我們一起去嗎?」
「得了吧,尼科洛先生!」盧喬終於發火了,「既然這樣來看問題,那麼說,什麼事都是可以允許的了,沒有任何邪惡和卑鄙的事是得不到辯護的了……」
「當然,大家都會同意您的看法!」尼科洛已經明顯地喪失了自制力,於是打斷了他的話,「但這還不算是證明,盧喬先生。真理可不是待在人人行走的大路上。為了結束爭論,我最後向您說一句:我觀察著塞薩爾的行動,發現都是完全對的。我認為凡是想要通過武力取得政權的人,都可以拿他為效仿的榜樣。他把善行與殘暴結合在一起,他對人善於使用安撫和消滅這兩種手段,因此他在很短時期里建立起的政權得以鞏固,如今他在義大利,也許是在全歐洲,是唯一的獨裁者,至九*九*藏*書於將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樣的命運,現在還很難想象……」
這顆陌生的靈魂十分複雜,神秘莫測,列奧納多還不了解其最後的秘密。
「可能,」他冷淡地補充道,「非常可能,先生;可是這又能怎樣呢?」
他的聲音顫抖了。凹陷的面頰上出現了紅色的斑痕。像是熱病患者一樣的眼睛里燃燒著火焰。他像是個未卜先知者。一個無恥之徒笑嘻嘻的假面具下面露出一張薩沃納羅拉從前的門徒的面孔。
「正是如此,」他繼續說道,「回到我們開始時的話題上來,我的結論是:瓦倫蒂涅公爵靠著唐·拉米羅的幫助統一了羅馬涅,制止了盜賊蜂起和橫行霸道的局面——這樣做不僅很明智,而且儘管殘忍,但卻比佛羅倫薩人更仁慈——因為他們在自己的領地上允許暴亂和動蕩存在,所以說殘忍雖然讓少數人不安,但比仁慈更好,因為仁慈的結果卻使百姓在叛亂中死去。」
「有些病人為了尋找止痛的方法而故意刺痛自己的傷口,他是否就是一個這樣的病人呢?」列奧納多想。
畫家謝絕了。
「您知道什麼?」尼科洛說,「最好是到別的地方去。我在這方面嗅覺很敏銳!我想,現在這裏應該有漂亮的姑娘……」
「然而,請原諒,」盧喬看樣子完全被弄糊塗了,感到震驚,突然醒悟過來,「怎麼是這樣?難道不曾有過一些這樣的偉大君主嗎,他們沒做任何殘忍的事?譬如說安東尼或者馬可·奧勒留兩個皇帝九_九_藏_書——古代史和近代史中這樣的君主還少嗎?」
「公正無私固然很好,沒說的!」盧喬說,「可是,尼科洛先生,從您的話里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種表面上的公正無私實際上是最大的卑鄙無恥!」
「請您不要忘記,先生,」尼科洛反駁道,「我現在所指的與其說是守業的君主,不如說是創業的君主;與其說是維持政權,不如說是奪取政權。當然,安東尼和馬可·奧勒留兩位皇帝所以能夠是仁慈的,因為這並沒有特別損害國家的利益,因為在此之前的數百年間殘暴和流血的事件已經發生過無數了。您只消想一想,羅馬奠基時,母狼所哺育大的兩兄弟中間,一個殺死了另一個——這是罪大惡極的行為——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弒兄卻是建立統一政權所必不可少的,假如不發生這種罪行,有誰能知道——羅馬是否能夠存在下去,兩個政權並存,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內訌,羅馬是否會在內訌中滅亡呢?如果把弒兄的罪行放在天平的一端,把永恆之城的一切善舉和英明放在另一端,有誰能夠知道,天平的哪一端會翹起來呢?當然,有些君主的偉大是建立在類似的罪惡的基礎之上的,應該重視他們最黑暗的方面。可是有人一旦放棄了善的道路,如果不願意滅亡,那麼就應該義無反顧地走上惡的道路,堅決走到底,因為人們只要是遭到小的或者中等的傷害就會進行報復,於是偉大的帝王就得剝奪他們進行報復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君主只能給自己的國民造成無限的傷害,而放棄了小的和中等的傷害。可是大部分人選擇的卻是介於善與惡之間的中庸之路,這是一條最有害的道路,人們既不能徹底地行善,也不能徹底地作惡。作惡要求有偉大的勇氣,於是他們就在惡行面前退卻了,只是避重就輕地做出通常的卑鄙行為。」
「您所說的不禁讓人毛骨悚然,尼科洛先生!」盧喬十分驚訝,因為社交的經驗提醒他,要想擺脫這種讓人毛read.99csw•com骨悚然的談話,最體面的辦法就是開開玩笑,於是他盡量微笑著補充道:
列奧納多一直注意聽著,早就發現尼科洛故意裝作冷漠的樣子,偷偷地向交談者瞥去審視的目光,好像是希望檢查一下他的思想所產生印象力量——這些思想的新穎和非同凡響是讓人感到驚訝還是感到恐懼。這種間接的和猶豫不決的目光包含著虛榮心。畫家感覺到,馬基雅弗利不能控制自己,他的頭腦雖然敏銳精細,卻不具備信心十足的所向無敵的力量。他不希望像所有的人那樣思考問題,厭惡人云亦云,可是卻走上另一個相反的極端——言過其實,追求稀奇的思想,儘管不全面,但無論如何也得聳人聽聞和一鳴驚人。他把一些內涵相反的辭藻結合在一起,玩弄這種前所未有的修辭遊戲——例如善行和殘暴,就像魔術師耍明晃晃的寶劍一樣,既勇敢無畏又靈巧麻利。他有一個武器庫,裏面裝著的是精巧的光輝誘人和可怕的似是而非的真理,他把這些武器像毒箭一樣射向諸如盧喬先生這樣的敵人——體面的和思維健全的市儈。他因他們囂張跋扈的卑鄙,因自己不被人理解的優越感而向他們進行報復,刺|激他們,挖苦他們——但並不殺死他們,甚至不讓他們受傷。
「猜測像塞薩爾這樣的君主行為舉動的原因,是很困難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馬基雅弗利說,「不過既然您想要了解我的看法——那就請便吧。羅馬涅在被公爵佔領之前,正如您所知道的,處於許多小暴君的壓迫之下,社會動蕩不安,盜賊蜂起,橫行霸道,民不聊生。塞薩爾為了馬上結束這種局面,任命自己忠實而聰明的僕人唐·拉米羅·德·洛爾加為總督。他靠著殘暴的鎮壓在百姓中間引起了對法律的懼怕,在很短的時間內製止了混亂的狀態,取得了國內的完全安定。君主發現目的已經達到,決定剷除自己殘忍的工具:下令把總督抓起來,以橫徵暴斂為借口將其處決並且曝屍廣場。這一殘忍九-九-藏-書的措施一時間滿足了百姓的要求,平息了他們的怨氣。公爵的這一舉動英明而值得效仿,他從中得到了三個好處:首先,以前那些小暴君在羅馬涅種下了紛爭的莠草,如今卻給連根拔掉;其次,讓百姓們相信君主並不了解那些殘酷的手段,他把自己的手洗得一乾二淨,把責任完全推到總督的頭上,但卻享受到了他的殘暴的果實;第三,把自己的寵臣拿給百姓獻祭,做出一種高尚的和大公無私的範例。」
「有什麼辦法呢?我不爭論了,」他退卻到健康思維的最後陣地上,「您說君主必須是殘忍的,如果把這用在從前時代的人身上,也許有一定的道理。他們有許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們的善行和功勛高於一切舉措。可是,尼科洛先生,這跟羅馬涅公爵有什麼關係?Quod licet Jovi,non licet bovi.(允許朱庇特做的事情,卻不允許牛做。)允許亞歷山大大帝和尤利烏斯·愷撒做的事情,是否允許亞歷山大四世和塞薩爾·博爾吉亞做呢?關於後者眼下還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是愷撒還是糞土?至少我認為大家都會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什麼事都是可以允許的,」尼科洛更加冷淡和安詳地說,好像是為了加深這番話的意義而舉起手來,重複道,「凡是願意並且能夠進行統治的人,什麼事都是允許的!」
可是,列奧納多在這種輕率的任性和頑皮的想象力下面,在那種無動於衷的外表下猜出了他的極大痛苦——彷彿魔術師耍寶劍時故意把自己割出了血:讚頌別人的殘忍也體現了對自己的殘忍。
「這座糟糕透頂的城市能有什麼樣的姑娘呢?」盧喬表示懷疑。
「天太黑,」他推託說,「天太冷,得凍僵了……」
他說話的聲音平靜而安詳,臉上保持著無動於衷的神色,彷彿是在解釋一個抽象的數學結論:唯有眼睛的深處,有一種調皮的,大胆的,幾乎像小學生似的膽大妄為的歡快火花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