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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血紅色的獸 一

第十三部 血紅色的獸

Virgo gloriosa!
小酒店的第一間屋子是公用的,接待普通顧客,但揚在裏面還有另一間屋子,唯有經過挑選的人才能進去。這裏正在集會,座無虛席。托馬斯·施威尼茨坐在桌子上首的貴賓席上,背靠著酒桶,兩隻肥胖的手交叉著放在肥胖的肚子上。他那張浮腫的臉沒有任何表情,脖頸堆出一個雙下頦,兩隻小眼睛難以睜開,顯出睏倦的神色——可能是因為喝得過量了。他不時地朝著蠟燭的火苗舉起酒杯,欣賞著水晶玻璃杯里淺黃色的瓊漿玉液——萊茵葡萄酒。
「教皇的門徒們,樞機主教們晉見教皇,提問道:為了得救,我們應該怎麼辦?亞歷山大說:你們問我嗎?經書里寫得明明白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你要全心全意地愛金銀財寶,像愛自己一樣愛有錢的人。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你們就能生活幸福。教皇坐到寶座上,說道:有錢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能夠看見我的聖容;獻牲的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被指定為我的兒子;為了金銀財寶而來到人世的人是幸福的,因為羅馬教廷將要擁有這些金銀財寶。窮人遭殃,因為他們兩手空空,要是給他們脖子綁上磨盤,把他們投進大海里,那麼他們就會好一些。樞機主教們回答道:我們一定這麼辦。教皇說:孩子們,我要給你們樹立一個榜樣,讓你們看看如何進行劫掠,你們就照著這樣去劫掠活人和死人。」
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管風琴工匠奧托·瑪普爾格是個鬚髮皆白的小老頭,儀錶文雅端莊,面帶天真的笑容,一直默默地坐在角落裡,這時從衣袋裡掏出幾張精心摺疊著的紙,這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收信人保羅·薩維利是位高官顯宦,為逃避教皇的迫害而投奔馬克西米連皇帝去了,但實際上這是一份傳單,以書信的形式對亞歷山大六世進行諷刺,以大量抄本在羅馬秘密流傳,瑪普爾格剛剛收到,建議當眾宣讀。信中列舉大量事實,揭露和抨擊了羅馬教皇家族裡發生的種種惡行醜聞,從賣官鬻爵到塞薩爾弒兄和教皇跟自己親生女兒盧克萊西婭的亂|倫。信的結尾規勸歐洲各國君主和統治者聯合起來消滅「這些敗類,這些披著人皮的野獸」:
宣讀完畢以後,大家紛紛議論起來,討論教皇是否真的是反基督。
我們為巴克科斯乾杯:
是通往地獄的平坦大道。九九藏書
這時,從隔壁那間接待普通顧客的房間傳來叫喊聲、姑娘們的笑聲、忙亂聲、椅子翻倒聲、摔杯子聲:那是漢斯跟一個漂亮的侍女胡鬧而發出來的聲音。這個流浪學究早就鑽到那個房間去了,因為他不喜歡冗長的學術性的談話。突然間,寂靜下來——可能是漢斯已經抓住了這個侍女,親吻她,把她抱在懷裡。
酒神呀,把你讚頌!
勝過上帝的教堂。
走上斷頭台也心甘。
「既然如此,」喬萬尼插嘴說,「有誰能認清他,有誰能揭穿他呢?」
繁華的羅馬歌聲不斷——
Te deum laudmus!
羅馬是一座淫窟,
施威尼茨摘引了伊波里特的《世界末日論》一書中的一段。
「反基督降臨了,因為在上帝的信仰和教會的歷史上還從來不曾有過像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及其兒子塞薩爾這樣的敵人。」
跟喬萬尼一起參觀壁畫的還有兩個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肥胖的修士及其同伴——此人身材細高,很難說出他的年齡,面部表情很愉快,身穿遊方僧的衣服,古時候把這種人叫作流浪學究或者出亡僧侶和流浪藝人。
來吧,姑娘,親個嘴!
歡樂吧,我放聲歌唱。
他們二人跟喬萬尼相識以後,便與他結伴同行。修士是來自紐倫堡的日耳曼人,奧古斯丁修道院的圖書管理員,學識淵博,名叫托馬斯·施威尼茨。他到羅馬去解決教會產權糾紛問題。他的同行者也是日耳曼人,名叫漢斯·普拉特爾,薩爾茨堡人氏,不知是施威尼茨的秘書,還是他的馬夫和消愁解悶者。
如狐狸般狡猾——
施威尼茨修士又搖了搖頭:
列奧納多在佛羅倫薩郊區菲埃索萊山岡上有一個葡萄園。鄰居想要霸佔這塊土地,跟他打起官司來。畫家身在羅馬涅,便把這起訴訟委託喬萬尼·貝特拉菲奧辦理,1503年3月末把他召到羅馬。
我們了解教規戒律:
把我的酒杯斟滿,
修士用深邃而敏銳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回答道:
read.99csw.com「會相信的,許多人都相信,馬丁諾教兄,受神聖的假面具所迷惑,因為他扼殺了自己的肉體,保持貞潔,不跟女人干不潔凈的事,不吃肉食,愛惜一切,不僅愛護人,而且凡是活物,凡是會喘氣的東西全都愛護。像林中雷鳥用模仿的鳴叫聲呼喚別的鳥的小雛一樣,說道:到我這兒來吧,困苦的和身負重軛的人們,我將給你們安慰……」
為了甜蜜的一吻,
教皇是上帝教會的棟樑,
「一些人斷言,反基督跟基督一樣,也誕生在加利利,另一些人認為他誕生在一個大城市,可以象徵性地稱作巴比倫,或者所多瑪和蛾摩拉。他的臉跟變形人的一樣,許多人覺得很像基督的面容。他創造了許多預兆。他對大海說話,大海便寂靜下來;他對太陽說話,太陽便暗淡無光;高山移位,石頭變成麵包。他讓飢餓的人吃飽,讓有病的人痊癒,讓啞人說話,讓盲人看見光明,讓軟弱無力的人有了力氣。是否能讓死人復生,我不知道,因為《第三預言書》中說:能讓死人復生。不過聖父們懷疑此說。葉甫列姆說:『他沒有能力主宰靈魂——non habet potestatem in spirtus.』瑪各國的歌革人乘著天上四面八方的風向他湧來,於是大地上架滿帳篷而變白,大海上處處是船帆。他把這些人召集起來,讓他們佔領了耶路撒冷,對他們說:我是萬能者,我是神子和神父。」
「人不可能做到——只有神才能做到。就連最嚴守教規的人都認不清,因為他們的頭腦昏聵了,他們的思想分裂了,因此他們看不見哪裡光明,哪裡黑暗。大地上籠罩著人們的將是沮喪和困惑,開天闢地以來都沒曾有過這種沮喪和困惑。人們對高山說:你們崩塌吧,把我們壓在底下吧。他們等待著災難將降臨宇宙,驚恐得喘不過氣來,因為上天的力量動搖了。於是在神廟裡坐在神座上的至高無上者說道:『你們為什麼驚慌不安,你們想要什麼?羊群難道認不出牧人的聲音!噢,你們不忠誠,你們狡猾!你們想要得到預兆——會給你們顯示預兆的。你們將看到read.99csw.com人子站在雲端審判活人和死人。』於是長出巨大的翅膀,顯現出魔鬼的狡猾,在雷鳴閃電中往天上飛升,在其門徒們前簇后擁之下,變成天使的形象——飛翔起來……」
像一朵盛開的玫瑰,
還引證了葉甫列姆·西林 的一段話:「魔鬼蔭庇但支派中的一個貞女,淫|盪的蛇進入她的腹中——她便受孕,後來分娩。」
「這個人絕不會為信仰而獻身,」喬萬尼端詳著紐倫堡修士保養得很好的圓臉,暗自想道,「絕不會像薩沃納羅拉那樣跳進火堆里去。不過要知道,對於教會來說,他也許更加危險。」
酒店老闆是個騙子,
大家紛紛向施威尼茨提出問題,表示困惑不解。修士引經據典,援引了耶羅尼姆、基普里安、伊列涅伊等許多基督教早期賢哲的說法,向他們講解了反基督的身世。
「您錯了,馬丁諾教兄。口才卓越的約翰直截了當地說:『這是誰?不是撒旦嗎?——絕對不是。而是個人,接受了他的全部力量,因為他身上有兩種屬性,一種是魔鬼的,另一種是人的。』因此,無論是教皇還是塞薩爾都不可能是反基督:他應該是貞女的兒子……」
在琴聲的伴奏下,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謠:
喬萬尼聽著,臉色煞白,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充滿驚恐:他想起了路加·西諾列利的壁畫——被天使所推翻的反基督肥大寬鬆的衣服,也想起了列奧納多·達·芬奇站在阿爾巴諾山荒涼的頂峰上萬丈深淵的邊沿,也穿著同樣肥大寬鬆的披風,被風吹向背後,伸展開,猶如鳥的巨大翅膀。
「唉,這條老狗!」馬丁諾修士按捺不住,用拳頭猛擊桌子,吼叫道,「誰能相信他?托馬斯教兄,我認為他只能哄騙不懂事的小娃娃。」
美麗的姑娘喲!
到達羅馬以後不久的一天晚上,喬萬尼在聖皮埃特羅廣場上遇見漢斯·普拉特爾。這個流浪學究把他帶到附近的西尼巴爾read.99csw.com迪衚衕——那條街上有許多日耳曼人為朝聖者開的旅館——把他領進一家小酒店,這是捷克人瘸腿揚開的,字型大小叫「銀刺蝟」,店主是個胡斯派信徒,很樂意用上等佳釀款待自己的志同道合者——教皇的秘密反對者,日益增多的自由思想者,他們希望對教會進行重大改革。
隔不開阿佛羅狄忒的情網,
我不懼怕嚴厲的聖父,
他們途中談論教會的事務。
Dum vinum potamis——
卻無人誦讀經文。
酒神呀,把你讚頌!
我仍然喜歡你的酒店,
也阻擋不住阿摩耳的愛箭。
馬丁諾修士是個外來的僧侶,對羅馬教廷的盤剝滿腹牢騷,像連珠炮似的發泄著不滿:
托馬斯·施威尼茨搖了搖頭,說道:
漢斯·普拉特爾站起來,擺出嚴肅認真的樣子。大家都肅靜下來,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這時,漢斯·普拉特爾模仿教會誦經的語調,拖著長腔,有板有眼地宣佈道:
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僧侶。
高高的僧帽和面紗,
小酒店的姑娘喲,
Te deum laudmus!
「你們瞧瞧吧,一而再,再而三,依我說呀,得知道人格,可是得了吧,這算是什麼事兒呢?寧可落到強盜手裡,也別遇上這裏的高級僧侶。這是光天化日下的搶劫!不是赦罪官,就是教皇法庭總書記官,還有看門人、馬夫、廚師以及給樞機主教大人情婦倒污水的人,讓天主寬恕吧!正像歌謠里唱的那樣:新的猶大一大批,他們把基督出賣。」
眾說紛紜,見解不一。管風琴工匠奧托·瑪普爾格承認這些想法早已使他不安,他以為真正的反基督並不是教皇,而是他的兒子塞薩爾,許多人認為他在父親死後將要成為教皇。馬丁諾修士援引《以賽亞升天記》中的一處,證明反基督具有人的相貌,實際上並不是人,而只是一個沒有形體的幽靈,因為用聖徒亞歷山大的基里爾的說法,是「毀滅之子,在黑暗中降臨,被稱作反基督,並非其他,實際上就是撒旦,大蛇,彼列,降臨人世的世界公爵」。九_九_藏_書
盡情地喝吧,一醉方休——
施威尼茨以科學的明確性心平氣和地論證了教皇關於贖罪教條的無聊,聲稱過不了二十年,整個日耳曼就會揭竿而起,將要推翻羅馬教廷的統治。
托馬斯·施威尼茨聽著這歌聲,他那張肥胖的臉綻開幸福的笑容。他舉起酒杯,杯子里的萊茵葡萄酒泛著金黃色的光輝;他用顫顫悠悠的聲音唱起來,跟那些流浪學究、出亡僧侶和流浪藝人相呼應,他們是第一批反叛羅馬教廷的叛逆者,唱著那支古老的歌謠:
這幅畫的左部畫著反基督的毀滅。他藉助于看不見的翅膀向天上飛去,想要向人們證明他是人子,踏著雲彩降臨人間,裁決活人和死人的是與非,但他是天主的敵人,被天使打敗,墜入無底深淵。這次慘敗的飛翔,人的翅膀,喚起了喬萬尼關於列奧納多那些熟悉而可怕的想法。
喬萬尼順路到奧爾韋埃托參觀路加·西諾列利的壁畫,這幅畫繪在大教堂里,不久前才完成,但已遐邇聞名。
手裡的念珠和頭上的僧發
反基督的面孔讓喬萬尼大為震驚。他起初覺得很兇惡,可是仔細觀看了之後,發現並不兇惡,而只不過是無限痛苦罷了。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充滿痛苦的溫順的目光,反映出遭到上帝擯棄而產生的徹底絕望。雖然生著醜陋的山羊式的尖耳朵,彎曲的手指讓人想起獸的爪子——但他卻是美麗的。在喬萬尼面前,這張臉跟他從前發高燒說胡話時見到的那張神聖的臉異常相像,他想要認出那張臉來,可是沒有辦到。
但只是可恥的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