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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血紅色的獸 十二

第十三部 血紅色的獸

十二

當年羅馬的征服者北方蠻族不會從地下開採礦石,便從科洛西姆大馬戲場牆壁里抽出連接石塊的鐵系條,用古羅馬的鐵鍛造新的劍。鳥兒在抽出系條的洞穴里造了窩。列奧納多觀察著黑色的寒鴉歡快地叫著歸窠過夜,他想道,主宰世界的愷撒們建造了這個建築物,蠻族拆毀它時完全沒有想到,他們付出勞動,原來是為了這些鳥:它們既不播種,也不收割,也不倉儲,天父養活它們。
尼科洛最後看了一眼羅馬集議場,看見玫瑰色的晚霞映照在解放者瑪麗亞教堂門前三根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圓柱上,他的心不禁疼痛得一陣抽搐。有氣無力的晚禱鐘聲顯得很凄涼,像是給古羅馬集議場敲響的哀婉的送葬曲。
凱旋門裡面的兩側,刻有兩幅浮雕:一幅是狄度·韋斯巴薌皇帝,耶路撒冷的征服者,參加凱旋慶典,他站在套著四匹馬的戰車上;另一幅是披枷戴鐐的猶太俘虜,還有勝利者的成功標誌物——耶和華的祭祀食品、所羅門廟裡陳設的餅和七支燭台;上面拱頂中央,刻著一隻展翅的鷹,朝著被神化了的愷撒的奧林波read.99csw•com斯山飛去。尼科洛在門楣上讀了一段保存完好的銘文:「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 divo Tito divi Vespasiani filio Vespasiano Augusto.全體人民和元老院為神聖的狄度,神聖的韋斯巴薌之子,韋斯巴薌·奧古斯都而立。」
太陽從坎比多里奧山方面穿過凱旋門的下面,以其血紅色的餘暉照亮了皇帝的凱旋慶典,天空卻繚繞著氣味難聞的淺藍色的炊煙,彷彿是裊裊的神香。
尼科洛向同行者指出羅馬元老院、市議會、人民會議的地址。這裏如今稱作牛馬市,進行牲口|交易。一些直角公牛和黑水牛趴在地上;豬在水塘里咴咴地叫,小豬崽叫聲尖利刺耳。倒下來的大理石圓柱、刻著模糊不清的銘文的石板,沾滿牲口糞便,浸在黑乎乎的爛泥里。緊挨著狄度·韋斯巴薌的凱旋門,是一座舊的騎士塔樓,那是當年弗蘭吉帕尼伯爵的強盜巢穴。凱旋門前,有一家小酒館,是為來此進行牲口|交易的農民開設的。從窗戶傳出女人的叫罵聲,飛出一塊塊變質有味的奶油和炸魚。繩子上晾曬著破爛衣服。一個年老的乞丐坐在石頭上,https://read.99csw.com臉上露出極度疲憊的神色,用破襯衣纏裹著腫脹的病腿。
「也許吧。」馬基雅弗利冷淡地說。
「是的,」尼科洛看著馬戲場斷牆殘壁上巨大的石塊,說道,「能夠修建這種建築物的人,是我們無法與之相比的。只有在這裏,在羅馬,你才能感覺到我們跟古人之間有多大的差距。我們遠遠不能與他們進行競爭!我們甚至無法想象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人……」
他們走進科洛西姆大馬戲場。
「請聽我說,我的朋友,我有一天做了一個有預言性的夢:我彷彿是被領到一群飢餓和骯髒的流浪者中間,他們是僧侶、妓|女、奴隸、弱智的殘疾者,關於這些人,宣布說:精神貧乏的人是幸福的,因為天國是他們的。然後又把我帶到另一個地方,我在那裡看到了一大群偉人,像是在古代元老院里一樣。這裡有統帥、皇帝、教皇、立法者、哲學家——荷馬、亞歷山大大帝、柏拉圖、馬可·奧勒留,他們在談論科學、藝術、國家大事。告訴我,這是地獄和罪人的靈魂,他們遭到上帝的懲罰,因為他們喜歡獨立思考和標新立異,而這在天主面前恰恰是愚蠢行為。問我希望到哪裡去,進入天堂還是墜入地獄?我回答道:『當然是墜入地獄,跟智https://read•99csw•com者和英雄們在一起!』」
「我覺得,」列奧納多慢騰騰地說,彷彿是想要努力擺脫深思,「我覺得,尼科洛,您說得不對。如果說現代人的力量不小於古代人,只是另外一種……」
「您可知道,列奧納多先生,」馬基雅弗利說,按照習慣,希望用笑話結束這場談話,「我現在才看到,凡是認為您是異端和不信神者的人都大錯特錯了。請您記住我的話:在末日審判那天,我們都將被分別定為善人與惡人,您將跟基督的溫順羔羊在一起,您將跟上帝的僕人一起進入天堂!」
他的聲音顫抖了,眼睛燃起近於瘋狂的憎恨之火,臉扭曲了,彷彿是遭受了無法忍受的痛苦。
「也還跟您在一起,尼科洛先生!」畫家笑著接過來說,「如果我能進入天堂,那麼也少不了您。」
「不,為時已晚!如今您躲不開了,要強迫拖去。由於您施了基督的善行,將要獎勵您,把您送進基督的天堂。」
他沒有反駁馬基雅弗利,覺得尼科洛不會理解,因為對於他列奧納多來說是歡樂的,而對於尼科洛來說卻是悲傷的;他的蜜糖是尼科洛的苦膽;強烈的憎恨才是偉大認知之女。
他們離開科洛西姆大馬戲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輪黃色的明月從康斯坦丁交易場黑色拱九-九-藏-書頂的後面冉冉升起,月光把透明的珍珠貝雲切成數塊。從狄度·韋斯巴薌凱旋門到坎比多里奧山,瀰漫著灰濛濛的煙霧,瑪麗亞·利貝拉特里齊教堂門前三根孤零零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在月光下猶如幽靈一般,顯得更加美麗了。教堂黃昏祈禱的鐘聲仍然有氣無力,聽起來更加凄涼,好像是給羅馬集議場敲的喪鐘,為它的死亡而哭泣。
「不,馴服的僕人!我事先把我的位置讓給那些希望進入天堂的人。人世間的寂寞讓我受夠了……」
他的臉突然泛出和善的喜悅。
「是的,也可以說是恭順……」
列奧納多沉默不語。他的心裏產生一種明確的天真的想法,如此簡單,他不會把這種想法表達出來:他透過大馬戲場牆壁的縫隙望著藍天,想道,除了斷牆殘壁的縫隙之外,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這種永遠年輕的和歡快的蒼天。
「豈不是基督教的恭順嗎?」
「我認為,」尼科洛突然滿懷激|情地說,「我認為人們應該或是接受基督或是棄絕他。我們所做的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我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多神教徒。離開了一個,卻沒有跟上另一個。我們沒有力量成為善者,又害怕成為惡人。我們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的;既不是冷的,也不是熱的——只是溫吞吞的。我們如此習慣於說謊,如此怯懦,模稜兩可,在基督和彼列之間搖擺不定,如今就連自己也不知道我們想要什麼,我們往何處去。古代人起碼是知道並且做事善始善終——不假仁假義,當有人打他們左臉時,他們絕不把右臉送過去讓人打。可是,人們相信為了到天上去享福而應該忍受地上的一切的謊言,自從那時起,就給惡棍們開拓了一條寬闊的沒有危險的大道。不就是這種新的學說讓世界變得軟弱無力,讓世界成了惡棍們的犧牲品嗎?」九_九_藏_書
他們在半坍塌的大馬戲場下部的台階上坐下來休息。
「是的,如果真的像您夢見的那樣,」列奧納多說,「我恐怕也不反對……」
古代神聖大街的兩側,從塞普提米阿·塞維魯的凱旋門到弗拉維露天馬戲場,全是一些破爛不堪的舊房子。據說其中許多房子的基礎是用珍貴石雕的殘骸,奧林波斯諸神的肢體壘起來的:數百年來,古羅馬集議場成了採石場。多神教神廟的廢墟上,凄涼而畏葸地擁擠著基督教的教堂。馬路上的垃圾、塵土、糞便,使土壤層增高了十肘。不過有些地方仍然聳立著古代的圓柱,有的上面還帶著框緣,隨時都可能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