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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二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皮埃羅先生變換了話題,但已經表現出首長的嚴肅態度,並且向他宣布說,米開朗琪羅·布奧納羅蒂已經接受了邀請,將在會議大廳對面的牆上畫一幅戰爭題材的畫,說完之後,冷淡地告辭走了。
他剛剛開始工作,空蕩的大廳里的磚地上響起了腳步聲。他聽出來是什麼人,沒有轉過身來,皺起了眉頭。
可是皮埃羅先生畢竟還是很傷心:他認為自己是這個人的恩人,雖然傳說列奧納多背叛了國家,畫過佛羅倫薩郊區的軍事地圖,提供給了祖國的敵人塞薩爾·博爾吉亞,可是索德里尼寬宏大量,接受了他為共和國效力,指望對畫家產生良好的影響並使之幡然悔悟。
索德里尼向列奧納多提出為購買三十五磅亞歷山大白鉛粉而領取的錢款沒有記賬的問題。畫家承認,白鉛粉沒有買,他忘記這筆錢幹什麼花了,提出要交還國庫。
「可是,列奧納多先生,我現在還是要說,儘管我已經說過許多次了:如果您最後完成時跟開始一樣,這幅畫的情節就過於悲慘了,太壓抑了,請您不要生我的氣,親愛的,我說得過於直率了,不過我總是當著人的面講真話——我們預期的可不是這樣的……」
冥王向他喊道:「往哪兒去,蠢貨?
到中圈去,那才是給小孩子準備的!」
第二天早晨,畫家在故宮裡畫壁畫《安加利之戰》。
然後從眼鏡上面看了看畫家,寬厚而又嚴厲,好像是一個老師在看著一個很有才華但不夠用功的學生:
畫家默默地聽著,做出贊同的樣子。他耐心九*九*藏*書地等著索德里尼把話說完,就像一個行路的人遇到颳得塵土飛揚的風暴,低著頭,眯著眼睛,站在大路上等著風暴過去。列奧納多在這些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想法里感到一種不可改變的盲目力量,猶如大自然的力量一樣,是不能與之爭論的,雖然這些人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很平淡無奇,可是稍加仔細地思考一下,他便體驗到這樣的感覺:彷彿是窺視了一個可怕的讓人頭昏目眩的無底深淵。
1503年,他從羅馬抵達佛羅倫薩,接受終身行政長官,當時任共和國最高執政的皮埃羅·索德里尼的邀請,在故宮長老議會大廈新建的會議大廳牆上繪製一幅壁畫,描寫某一次值得紀念的戰役。畫家選擇了1440年的安加利之戰,那是佛羅倫薩人戰勝倫巴第公爵菲利浦-馬利亞·維斯康蒂的軍事統帥尼科洛·比奇尼諾的戰鬥。
「您說哪兒去了,您說哪兒去了,列奧納多先生!我只是提醒一下而已,為的是遵守規章制度,別出差錯。請您別怪罪我們。您也知道:我們是些小人物,是些凡夫俗子。跟斯福爾扎和博爾吉亞那些高貴君王的慷慨大方比起來,我們的節儉在您看來可能是吝嗇。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量入為出嘛。我們可不是專制君主,而只是人民的公僕,因此花每一個銅板都得對人民負責,因為正如您所知道的,管理公款是件神聖的事業,這裡有寡婦捐贈,也有誠實的勞動者的汗水,也有士兵的鮮血。君王只有一個——而我們卻是很多人,我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這樣的,列奧納多先生!暴君可read.99csw•com能支付給您黃金,而我們只能支付黃銅;可是自由的黃銅比奴役的黃金豈不更好嗎?問心無愧的良心豈不是比任何的獎賞都更高尚嗎?」
列奧納多接受訂畫時必須簽署一個條件苛刻的合同,規定稍有延誤就應該支付違約罰款。高貴的大人先生們像小商販一樣,對於蠅頭小利也都斤斤計較。索德里尼對待各種賬目一絲不苟,對於國庫支出的每一文錢,都要求列奧納多準確地說清其用途,搭腳手架,購買油漆、蘇達、石灰、顏料、亞麻油以及其他一些小東西,各花了多少錢,都得分文不差地報賬。列奧納多曾經在摩羅和塞薩爾的宮廷供職,可是他為那些「暴君」(最高執政官輕蔑地稱呼公爵們為「暴君」)效力時從來也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奴役,而現在他是在自由的共和國里,在公民一律平等的國度里為人民服務,卻遭到了這種奴役。最糟糕的是,皮埃羅先生跟大多數人一樣,對於藝術本來一竅不通,沒有任何才華,可是卻有熱情給畫家提出各種建議。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體現出種種恐怖,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殘殺,是「最野蠻的愚蠢行為」——「pazzia bestialissima」,用列奧納多的話來說,「地上不會留下一塊平坦之處,沒有一個地方不留下斑斑的血跡」。
「您預期的是什麼樣的?」畫家好奇地問道,心裏難免有些怯懦。
「不能給民眾帶來益處的藝術,」皮埃羅先生說,「是有閑者的娛樂品,是富人華而不實的追求,或者是暴君們的奢侈品。不是嗎,親愛的?」
https://read.99csw.com可是您知道嗎,大人?為了結束我們長期的爭論,我看,我們還是這麼辦吧:在這個會議大廳里召開一次全民大會,讓佛羅倫薩共和國的公民們決定,投擲黑白兩種圓球分別表示贊成與反對,根據多數人的意見——來確定我的畫能否給民眾帶來益處。這有雙重的好處:首先,像數學一樣可靠,因為只消數一數票數就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其次,任何一個內行的聰明人,因為他只是一個人,所以就有可能失誤,可是一萬、兩萬個無知的或愚蠢的人集聚到一起,便不可能出錯,因為民眾的聲音就是上帝的聲音。」
「絕妙!無與倫比!你看這肌肉,你看這透視!戰馬——跟活的一樣!」
畫家默默地聽著,完全木然了,只是偶爾清醒過來時,才努力設想這個心地和善的人究竟是如何認識藝術的——他不禁感到不寒而慄,彷彿是他走進一個擠滿了人的黑暗狹窄的房間,空氣污濁,一刻也不能在這裏停留,否則就得窒息而死。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憑著天生的本性,最高執政官把所有的畫家都看成是失去健康思維的人,因此並沒有因為列奧納多的玩笑而惱火。
索德里尼沒有馬上明白。他很崇尚白球和黑球的神聖功效,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有什麼人竟敢嘲弄這種神秘的方式。可是等到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驚訝地盯著畫家,幾乎是嚇壞了,他那雙瞎眯眯的小圓眼睛轉悠個不停,像是老鼠嗅到了貓的氣味似的。
他的靈魂剛剛闖進地獄的大門。
會議大廳的牆上已經畫了一部分:四個騎士廝read.99csw.com打在一起,為爭奪戰旗而鏖戰,長旗杆頂端的旗幟已經成為一塊破布,旗杆被折斷。五隻手抓著旗杆,狂怒地往各個方向拖拽。空中刀光閃閃,咔嚓咔嚓地相互削砍。人們張著嘴,看樣子狂暴的叫喊聲從嘴裏衝出來。人的面孔扭曲了,比神話中披著銅質鎧甲的野獸還兇惡可怕。人們的瘋狂感染了戰馬:它們豎起前蹄,相互交叉在一起,抿著耳朵,睥睨著的眼珠射出怒火,像猛獸一樣,齜著牙,相互啃咬著。下面,在馬蹄前,一個人在血污里抓著另一個人的頭髮,把他的頭部往地上撞,想要置他于死地,並沒有發覺他們二人將要一起倒下去。
他談起了人民的利益,已經無法止住。他的眼睛閃爍著靈感和智慧的光芒,在他那單調的聲音里有一種水滴石穿的堅定不移的決心。
「當然,是這樣。」列奧納多表示贊同,眼睛里露出勉強可見的冷笑,補充道:
原來是皮埃羅·索德里尼,尼科洛·馬基雅弗利講到像他這樣的人時說,他們既不冷也不熱,而是溫吞吞的,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溜溜的。佛羅倫薩的市民們是發了財的小業主的後裔,爬到顯赫的地位,選中索德里尼當共和國的領袖,是因為他跟大家一個樣,是因為他完全平平庸庸,對所有的人都不偏不倚而且沒有危害,市民們指望他能夠成為他們的馴服工具。可是他們錯了。索德里尼原來是窮人的朋友,是人民的保衛者。不過任何人對此都沒有介意。但他畢竟是太微不足道了:他沒有治國安邦的才幹,只有當官的熱心;沒有智慧,只有謹小慎微;沒有高尚的美德,只有寬厚的心腸。人九九藏書人都知道,他的夫人阿簡蒂娜太太趾高氣揚,高不可攀,並不掩飾對丈夫的輕蔑,每逢提到他,必定稱他為「我的大老鼠」。的確,皮埃羅先生真的像是辦公室地下室里的大老鼠,區別只在於他讓人尊敬。他並不油滑,甚至天生也並不卑鄙,儘管這兩種素質是混跡于官場所必備的,猶如機器的輪子需要潤滑油一樣。他對共和國忠心耿耿,為人冷漠、固執、倔強和像木板一樣呆板——清正廉潔,用馬基雅弗利的話來說,他「像是剛剛洗過的衣服一樣,散發著肥皂味」。他本來想要讓大家都聽話,可是結果卻激怒了大家。他不迎合富人,也不幫助窮人。永遠坐在兩把椅子中間,掉在兩堆火之間。他是個難得的中庸者。馬基雅弗利曾經受過索德里尼的庇護,有一次為他寫了一篇墓志銘:
皮埃羅·索德里尼死的那天夜裡,
「您所畫的是我們的英雄們值得紀念的赫赫戰功,要使共和國的戰爭功勛流芳百世,所以,您知道,這才能鼓舞人們的士氣,給公民提供熱愛祖國和英勇獻身精神的良好典範。就算是戰爭的確真的像您所描繪的那樣,可是為什麼,請問,列奧納多先生,為什麼不讓它變得高尚起來,對它進行美化,至少把某些極端緩和一下,因為凡事都需要一定的限度。也許我錯了,可是我覺得,畫家的真正使命恰恰在於進行教誨,給民眾帶來益處……」
畫家望著他的背影,只見他的頭髮灰白,兩條腿彎曲,後背滾圓,從遠處看,他更像一隻大老鼠。
索德里尼越講越起勁。他想要引起對方爭論。為了觸及要害處,他談起了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