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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三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你從什麼地方來,我的孩子?」最初見面時,他有一次問他,「你的父親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米開朗琪羅急急忙忙地在會議大廳里開始狂熱地畫起來,希望趕上自己的競爭對手,而且認為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我發現,你作畫時,如果不思考,會畫得更好一些。」
「我生在烏爾比諾,」少年和藹地,多少有些做作地微笑著回答道,「我的父親是畫家喬萬尼·桑蒂。我的名字——拉斐爾。」
有一天,列奧納多在畫室里,也就是在他給喬昆達畫像的那個四面圍著黑牆的院子里,舉行一次通常的集會,出席的有許多畫師,其中包括波拉伊奧利兄弟、年邁的桑德羅·波提切利、費利皮諾·利皮、佩魯吉諾的學生洛倫佐·迪·克雷迪。集會上談論起哪種藝術高級,雕塑還是繪畫——這是當時藝術家們所喜歡爭論的話題。
「夠了,能這樣嗎,列奧納多先生?他能理解您嗎?」
這個少年很敏感,反應很快,就像一切聲音的回聲一樣,像女人一樣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他模仿過佩魯吉諾,也模仿過平土利鳩——他不久前曾在他的錫耶納藏書樓里工作過,尤其是模仿過列奧納多。可是,老師在這種不成熟的外表下卻看出了感情的清新,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過的。最讓他驚奇的是,這個男孩子已經洞察到了藝術和生活最深層的奧秘,這彷彿是無意之中,他本人似乎並沒有這種願望;像遊戲似的,輕而易舉地戰勝了最大的困難。他取得一切成就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在藝術領域彷彿是根本沒有進行過永無休止的探索、勞動、努力、彷徨、困惑,而這一切在列奧納多一生中卻成了他的最大苦惱。老師告訴他,必須細緻而有耐心地研究大自然,必須把數學的精確規律與繪畫的法則結合起來,這個少年一邊聽著一邊盯著他的眼睛,表現出驚詫的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樣子他本來感到枯燥無聊,可是還很注意聽,只是出於對老師的尊敬。
許多人相信了這一說法,起碼是裝出相信的樣子。
米開朗琪羅如此描繪戰爭,顯然是為了反駁列奧納多,他並沒有把戰爭表現為毫無意義的殘殺——「最野蠻的愚蠢行為九*九*藏*書」,而是表現成英勇的功勛,履行永恆的義務——英雄們為了祖國的光榮和強大而進行的鬥爭。
這個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聳立在佛羅倫薩市政廳門前,好像是一個衛兵,在深色石頭的嚴謹而工整的塔座上顯得更加光輝奪目。
列奧納多的話傳到米開朗琪羅的耳朵里,他認為這番話是針對他說的,但壓下了怒火,只是聳了聳肩膀,面帶惡毒的冷笑,說道:
薩沃納羅拉就是在這個廣場上給燒死的,他自稱先知是毫無根據的;而米開朗琪羅的大衛聳立在這個廣場上則比吉羅拉莫更像是先知,是馬基雅弗利所期待的那個英雄。
「先生,」她說,「您可記得《聖經》中有一處說:『先知以利亞從罪惡的亞哈王那裡逃出來,跑到荒涼的何烈山,神對他說:你出來站在山上,在我面前。那時耶和華從這裏經過,在他面前狂風大作,崩山碎石,耶和華卻不在風中。狂風過去之後,發生地震,耶和華也不在其中。地震過去之後,燃起烈火,耶和華也不在火中。烈火熄滅之後,颳起微風,耶和華就在其中。』也許布奧納羅蒂先生就像在神面前颳得山崩石碎的狂風一樣強而有力。可是他卻沒有神即在其中的那種安靜。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恨您,因為您比他強而有力——猶如安靜比狂風更強而有力。」
佛羅倫薩人宣布米開朗琪羅在雕塑藝術領域里是列奧納多的競爭者。布奧納羅蒂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挑戰。
她看了看他,喬萬尼覺得她那種目光像一面鏡子,也反映出列奧納多的目光。她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奇怪。
這個男孩子投入了自己的整個身心,對他來說,列奧納多一生中不斷地尋求的感性與理性、愛與知的統一和完美的和諧——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可能存在。
布奧納羅蒂在自己的競爭者身上遇到的是溫順和賞識,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憎恨也就越發無情。他覺得列奧納多的平靜是一種輕藐。他懷著病態的痛苦聽著種種謠傳,尋找借口進行爭論,利用每一個機會來刺|激對手。
「我有時覺得我如果能夠跟他當面談談,一切誤會就自然迎刃而解,這場愚蠢的爭論將會不留下任何痕迹:他就會理解九_九_藏_書我不是他的敵人,沒有任何人能夠像我這樣愛他……」
事情弄到這種地步,一些匿名者夜間往大衛雕像上投石塊。社會名流說這是民眾乾的,而民眾的領袖們則指責社會名流,藝術家們則認為這是不久以前在佛羅倫薩開辦了畫室的佩魯吉諾的學生們乾的,而布奧納羅蒂則在最高執政官面前宣布說,列奧納多收買了一批歹徒向大衛雕像投石塊。
「達·芬奇先生不過是小酒館侍女的私生子而已,可是卻嬌生慣養,四體不勤。我是古老世家的後代,可是並不以自己的工作為恥,不怕流汗,不怕臟,寧願當個賣苦力的人。至於說到雕塑和繪畫的優劣問題,這種爭論是荒唐的:各種藝術都是一樣的,來自同一個源泉,追求達到同一個目的。如果有人斷言繪畫高於雕塑,並且談論起別的藝術種類來也硬充內行,那麼他的思想水平未必高於我的洗碗女工。」
有一天,列奧納多正在給喬昆達畫像——畫室里除了喬萬尼和薩拉伊諾之外,沒有任何人——當談到米開朗琪羅的時候,列奧納多對蒙娜麗莎說:
佛羅倫薩人像是觀看一場熱鬧的演出似的,饒有興味地關注著列奧納多和米開朗琪羅的較量。就像菜肴里不加胡椒和食鹽就會淡而無味一樣,他們覺得這場競賽不能脫離開政治,因此匆匆忙忙地宣布說,米開朗琪羅擁護共和國,反對美第奇,而列奧納多則擁護美第奇,反對共和國。這場爭論對於所有的人來說都成了可以理解的了,越來越激烈,從室內移到街道和廣場上來,就連那些跟藝術毫不相干的人也都參加進來。列奧納多和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分別成了兩個敵對營壘的戰鬥旗幟。
佛羅倫薩鮮花瑪麗亞大教堂的建築工地上,曾經放著一大塊被一個不高明的雕塑家所糟蹋了的白色大理石:優秀的雕塑師認為它已經毫無用處,拒絕使用它。
過了一段時間,列奧納多在福音瑪麗亞修道院教皇大廳里又遇到了這個少年,當時他的素描《安加利之戰》正在這裏展出。只見這個少年在研究和臨摹這幅畫,跟研究和臨摹馬薩喬的壁畫一樣用心。或許是這個少年如今已經認識列奧納多,兩眼緊緊地盯著他,想要跟他說話,可是又沒有這種勇氣。
有一次,他不假思索地突然說出一句話來,意義之深刻,幾乎是讓列奧納多大吃一驚:
「我認為,藝術離開技藝越遠,就越完美。」
他性九九藏書情溫馴,不經思考而自明,這讓列奧納多感到更大的困惑,更加擔心藝術的未來,更加擔心自己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這種困惑和擔心超過了布奧納羅蒂的憤怒和憎恨。
列奧納多默默地聽著。與會者問到他,他說:
大衛對掃羅說:你的僕人為父親放羊,有時來了獅子,有時來了熊,從羊群中銜一隻羊羔去,我就追趕它,向它進攻,將羊羔從它口中救出來。它奔過來要傷害我,我就揪著它的鬍子,將它打死。你的僕人曾打死獅子和熊,那些未受割禮的非利士人向永生的神的軍隊罵陣,也必定像獅子和熊一般。大衛又說,耶和華從獅子和熊的爪下拯救了我,也必定從那些非利士人的手中拯救我。掃羅對大衛說,你可以去吧,耶和華必與你同在。掃羅把自己的戰衣給大衛穿上,將銅盔給他戴上,又給他穿上鎧甲。大衛把刀挎在戰衣外,試試能走不能走,因為素來沒有穿慣,就對掃羅說:我穿戴這些不能走,因為素來沒有穿慣,於是就脫掉了。他拿起棍杖,又在溪中挑選了五塊光滑石子,放在袋裡,就是牧人帶的囊里。手中拿著甩石的機弦,就去迎戰那些非利士人。非利士人也漸漸地迎著大衛而來,拿盾牌的走在前頭。非利士人看見大衛就藐視他,因為他年輕,滿面紅光,容貌俊美。非利士人對大衛說:你到我這裏來拿著棍杖和石子,難道我是狗嗎?非利士人指著自己的神,詛咒大衛。非利士人又對大衛說:來吧,我將你的肉給空中的飛鳥、田野里的走獸吃。大衛對非利士人說:不,你比狗還要壞。神馬上就要把你交到我的手裡,我要把你打死,割下你的頭,把你的屍體和非利士人軍隊的屍體都送給天上的飛鳥和地上的走獸吃——整個大地都會知道,以色列有神。
這個青年裸|露著身體,有些消瘦。右手因拿著投石器而下垂著,因此手臂上的血管隆起來;左臂在胸前抬起,手裡攥著一塊石頭。兩道眉毛向上翹起,目光注視著遠方,好像是在瞄準。狹窄的前額上,捲髮編織在一起,彷彿是形成一個花環。
「會理解的。」畫家說,「像他這樣的人不能不理解!糟糕的是他太怯懦了,沒有自信心。他痛苦,https://read•99csw•com嫉妒,害怕,是因為他還不了解自己。這是糊塗和愚蠢!我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訴他,他就會安下心來。他有什麼可懼怕我的呢?您知道,夫人——前幾天我看見了他為《洗澡的軍人》畫的草圖,我簡直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任何人都想象不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以及他將成為什麼樣的人物。我知道,即使是現在他也不僅跟我並駕齊驅了,而且超過了我,是的,是的,我感覺到了這一點,是超過了我!」
列奧納多從羅馬抵達佛羅倫薩的時候,有人建議他用這塊大理石雕刻一件作品。可是他一向慢慢騰騰,反覆考慮,進行測量和計算,就在這個時候,另外一位畫家,比他年輕二十三歲的米開朗琪羅·布奧納羅蒂搶了過去,以驚人的速度,不分晝夜地工作,終於用二十五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件巨型雕塑。列奧納多當年雕塑斯福爾扎紀念碑時花了十六年的時間,而且那還僅僅是個泥胎,如果用大理石來雕刻像大衛這樣的龐然大物,他得花費多少時間——他甚至不敢想。
列奧納多想起了《聖經·撒母耳記(上)》里的一段話:
列奧納多從故宮裡出來,在廣場上米開朗琪羅的大衛塑像前停下。
河對岸老紅衣瑪麗亞教堂的布蘭卡奇小禮拜堂里,有托馬索·馬薩喬的著名壁畫——這對於義大利所有的偉大畫家來說都是一所學校,列奧納多從前曾經向他學習過——就在這座小禮拜堂里,列奧納多有一天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年,他幾乎還是個孩子,正在研究和臨摹這些壁畫。他穿著一件舊的黑上衣,上面沾滿顏料,可是襯衣卻很乾凈,但很粗糙,看樣子是家裡做的。他身材纖長,動作靈活,細長的脖子異常白皙,很像貧血的少女,長圓的卵形臉很美,白凈而甜蜜,但讓人覺得有些扭扭捏捏,一雙大眼睛油黑明亮,像是佩魯吉諾畫聖母像時以其為模特的翁布里亞地區的村女,那雙眼睛像天空一樣深邃莫測,從中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這兩種藝術的主要區別在於:繪畫要求更大的精神上的努力,而雕塑則要求肉體上的。雕塑家為了把蘊藏在粗糙和堅硬的石頭裡的形象釋放出來,用鎚子和鑿子一下一下地敲擊,用大理石把它刻畫出來,九*九*藏*書累得筋疲力盡,像個賣苦力的人似的,汗流浹背,汗水裡混合著塵土,弄得骯髒不堪,臉被弄髒了,落滿大理石的白色粉末,像是個麵包匠,衣服上沾滿碎屑,像是落上一層雪,家裡堆滿了石頭,處處是灰塵。可是畫家卻穿著漂亮的衣服,悠然自得地坐在畫室里,用輕巧的畫筆塗著讓人賞心悅目的顏色。他的房子清潔明亮,安靜舒適,掛滿美麗的繪畫;他一邊工作一邊欣賞音樂,或者一邊談話,一邊聽別人朗讀,沒有鎚子的叮噹聲或別的讓人厭煩的聲音干擾他……」
列奧納多發現了這一點,便向他走過去。這個年輕人激動得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對他說,他把列奧納多看成是自己的老師,認為他是義大利最偉大的畫家,米開朗琪羅不配給《最後的晚餐》的作者解鞋帶。他說這番話有些曲意逢迎的意味,但卻表現出孩子般的天真無邪。
大衛雕像完成以後,長老們邀請佛羅倫薩優秀的畫家和雕塑家商討把雕像安放在何處。列奧納多附和建築師朱利亞諾·達·聖加洛的意見,認為應該把巨型雕塑安放在長老議會廣場上奧爾康尼敞廊的深處,即中央的拱門下面。米開朗琪羅得悉這一情況以後,宣布說,列奧納多出於嫉妒想把大衛藏在最昏暗的角落裡,陽光從來都照射不到那裡,好不讓任何人看見它。
列奧納多後來又有幾次遇到這個少年,跟他進行過長談,也看過他的畫,對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加堅信,他將出息成一個偉大的畫師。
他又補充道,臉上掠過一絲模稜兩可的微笑,讓人難於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還是譏笑:
他選擇了比薩戰役中的一個場景:一個炎熱的夏日,佛羅倫薩的士兵們在阿爾諾河裡洗澡;響起了警報聲——敵人出現了:士兵們急匆匆地跑上岸來,他們在清涼的河水裡消除了身體的疲勞,從河裡鑽出來,服從於義務,穿上沾滿灰塵的和散發著汗酸味的衣服,披上被太陽曬得很熱的鎧甲。
列奧納多在自己競爭對手的這件作品中感覺到了靈魂,這個靈魂也許是跟他的靈魂相等同,但又永遠勢不兩立,猶如行動與靜思默想,熱情與冷漠,風暴與寂靜一樣針鋒相對。這種與他格格不入的力量卻又吸引著他,喚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走得更近一些,徹底地認識它。
如今準備在會議大廳里畫戰爭題材的壁畫,雖然至今尚未動筆,他又要在繪畫領域中跟列奧納多開展競賽了,他這種勇敢精神未免輕率和冒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