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四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他如今已經處在老年的門檻前,形影孤單,心頭一片陰霾,莫非是命運之神給他送來了一顆親切的活的靈魂?他要把它推開嗎,棄絕它嗎?他一生中為了進行自我觀照已經多次棄絕了生活。他要再一次為了那遙遠的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美而犧牲近在咫尺的活生生的美嗎?有兩個喬昆達——活的喬昆達和不朽的喬昆達。他應該選擇哪一個?他知道,選了一個,必定得失掉另一個,可是二者對他來說都非常珍貴。他也知道,必須做出選擇,不能再遲疑了,不能再拖延了。可是他意志薄弱。而且他也不願意並且不能決定何者為好:為了那個不朽的喬昆達而扼殺活的喬昆達,還是為了那個活的喬昆達而扼殺不朽的喬昆達——扼殺實際存在的那個還是扼殺永遠留在畫布上的那個?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他有時覺得,他是在用一種可怕的刑罰慢慢地扼殺她。他對她的馴服而感到吃驚,這種順服是沒有止境的,跟他那溫情的和殘酷的好奇一樣。
最後一個聲音延續了很久,忽而減弱,忽而加強,聲波顫動著,在月光下的寂靜中不斷擴散開,彷彿是在重複:
Chi vuol esser lieto,sia——
1505年夏,一場大暴雨之後,河水出槽,沖毀了一部分堤壩。列奧納多被召到工地。
出發的前一天,馬基雅弗利就此事跟畫家進行一番談話,把一切情況都如實地告訴了他,讓畫家不禁大吃一驚。列奧納多離開馬基雅弗利,從阿爾諾河對岸往家走,過了聖三位一體大橋,朝著托納布奧尼大街的方向走去。
這時,列奧納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不得不離開佛羅倫薩。
只是近來他才在自己九_九_藏_書的身上感覺到了這種止境,並且明白了,他遲早應該做出決定,她對於他來說是個什麼人——是個活人或者僅僅是個幻影——他本人的靈魂在女性美的鏡子里映象。他還有一種希望,分手可以暫時把不可避免的決定推遲,因此他幾乎是很高興離開佛羅倫薩。可是現在分手真的到來了,他明白自己錯了,分手不僅不能推遲決定,反而要加速決定。
得歡樂時且歡樂——
Quant'e bella giovinezza,
有一次,畫家跟馬基雅弗利談話時講了自己一項軍事上的構想:讓阿爾諾河改道,開鑿一條運河,把河水引離比薩使其流進利烏倫沼澤地,從而切斷這座被圍困的城市跟大海的通道,截斷其食品的供應線,從而逼迫它投降。尼科洛一向熱衷於非凡的事,對這個構想著了迷,便向最高執政官做了稟報,並且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他,但卻隱瞞了這一構想實際所需要的費用和種種困難——皮埃羅先生毫無才幹,近來許多人把比薩戰爭的失利都歸咎於他,而馬基雅弗利又巧妙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對這個構想也著了迷。最高執政官向十人會議提出這個構想時,差一點兒沒有遭到嘲笑。索德里尼生氣了,決定證明自己的合理想法並不比別人少,並且開始頑強地行動起來,終於達到了目的,這是由於他的敵人幫了忙,因為他的敵人表示贊成這個議案,他們覺得它十分荒唐——可以藉此讓皮埃羅先生大丟其臉。馬基雅弗利對列奧納多一直隱瞞著自己的花招,指望日後讓他徹底攪進最高執政官的這樁蠢事中去,便可能像個小卒似的隨意read.99csw.com擺布他,從而能夠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列奧納多發現,每座城市都跟每個人一樣,各有自己的氣味:佛羅倫薩有一種濕潤的灰塵味,好像是鳶尾花的氣味摻和了勉強可以嗅到的新鮮油漆和古畫顏料的氣味。
但轉瞬即逝。唱吧,笑吧。
當時那種柏拉圖式的夢囈、天堂情侶悵惘的嘆息、佩特拉克風格的甜蜜的十四行詩,除了苦悶或者譏笑之外,在他的心裏沒有喚起任何東西。大多數人稱之為愛情的那種感情,對於他來說,也更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沒有吃過肉一樣,因為他以為肉不僅禁止食用,而且使他反感,他棄絕女人,因為任何肉體關係,不管是夫妻間的床笫之事還是婚外的通姦,他都覺得雖非罪孽,卻也是愚蠢行為。他在解剖學札記中寫道:「交媾行為及其使用的器官是醜惡的,假如人的面孔不美麗,進行這種行為的人不進行裝飾,沒有感情的力量,那麼人類的生息繁衍就會停止。」因此,他躲避這種「醜惡」,躲避雄性和雌性的肉|欲搏鬥,正如躲避吃者和被吃者血淋淋的廝打一樣,雖然承認愛情和飢餓搏鬥的自然法則,但既不指責它,也不為之辯護,他本人則泰然處之,不希望參与,而只是堅持奉行另一項法則——愛情與童貞並重的法則。
在晴朗的天空襯托下,佛羅倫薩的全景分外鮮明,像是古書發暗的金色封面上的圖畫——這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熟悉的城市的面貌,像是一個活人的面孔。往北,是耶穌受難教堂的古老鐘樓,然後是挺拔和諧而嚴謹的故宮的塔樓和喬托的白色大理石鐘樓,鮮花瑪麗亞大教堂的紅瓦拱頂像是古代徽章上一朵巨大的含苞未放的紅百合花。整個佛羅倫薩沉浸在晚霞和月https://read.99csw.com光的雙重照耀之中,像是一朵巨大的銀灰色的花。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他的頭腦里縈繞著這些想法,不知不覺地走進一條偏僻的衚衕,他環視一番,沒有認出自己置身於何處。只見房蓋的上空高聳著大理石的喬托鐘樓,由此判斷,他離大教堂不遠。這條狹長的街道的一側沉浸在黑黝黝的陰影里,另一側處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遠處閃爍著紅色的燈光。那裡是佛羅倫薩敞廊——上面棚著慢坡的瓦蓋,挺拔的圓柱支撐著半圓形的拱頂,在拐角的平台前,人們戴著黑色假面具,穿著披風,在詩琴的伴奏下唱著小夜曲。他聽著。
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由「豪華者」洛倫佐·美第奇編詞,當年舉行紀念酒神巴克科斯和阿里阿德涅婚禮的狂歡節時都要演唱——這是一支無限歡快而又悲傷的情歌,列奧納多很喜歡它,少年時代時常聽到它:
蒙娜麗莎不是那種當時被稱作「有學問的女英雄」的婦女。她從來也沒有表露過自己的書本知識。他只是偶然得知,她能閱讀拉丁文和希臘文。她的言談舉止平平常常,許多人認為她並不聰明。實際上他卻覺得,她有一種比智慧,尤其是比女性智慧更加深邃的天賦——富有預見性的英明。她說出一些話來,立刻讓他感到她跟他一見如故,比他所認識的一切人都親切,甚至就是他唯一的摯友和親姊妹。凡是遇到這種時刻,他都想要跨越過把靜觀與生活隔絕開的魔圈。然而,他立刻就把這種願望壓制下去,每逢他扼殺了蒙娜麗莎活生生的美,他在畫布上所喚醒的那個幽靈般的形象卻越來越生機盎然,越來越實實在在。
最後一句在他的心中喚起一種模糊的預感。
他又過了兩條馬路,走近了自己房九*九*藏*書東馬特利的家。
佛羅倫薩共和國從很久以前就跟鄰近的城市比薩交戰——這場戰爭無盡無休,非常殘酷,使這兩個城市都耗盡了精力。
青春是多麼美好呀,
把他們二人結合在一起的,就是愛情嗎?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時間已經很晚了,行人稀少,唯有河堤上磨坊的流水聲打破了黃昏時的寂靜。天氣炎熱。不過天黑前下了一場雨,涼爽起來。卡拉亞橋上散發著夏日河水溫暖的潮氣。月亮從聖敏亞托山的後面爬上來。右側,老橋的濱河大道上,一排排低矮破舊的小房以及正面用傾斜的木樁支撐著參差不齊的廊檐,倒映在被攔河壩給截住的平滑如鏡的混濁的綠色河水裡。左側,綿延著阿爾巴諾山紫色的余脈,山的上空,有一顆星孤零零地眨著眼睛。
可是如果說他也愛她,希望與其戀人能夠更完美地結合,那麼在這深刻和神秘的愛撫中——在他們二人創造的不朽形象中,在他們二人創造的新的生命中——這新的生命就是從他們二人身上所誕生的,如同嬰兒是其父母所生的一樣——這裏豈不就有他和她嗎?
他想著喬昆達。
然而,他卻感覺到,即使是在這種純潔無瑕的結合中也存在著危險,也許比通常的肉體結合更大。他們二人走在無底深淵的邊沿上,從來也沒有任何人在這裏走過——克制著深淵的誘惑和吸引。他們二人之間有過一種默契,秘密已經顯露出來,猶如陽光穿過薄霧一樣。他有時想:一旦薄霧消散,燦爛的陽光光輝耀眼,秘密和幻影消失殆盡,那將會如何?他或者她一旦按捺不住,越過雷池——直覺變成行動,那將會如何?他有權懷著不動聲色的好奇心體驗那九-九-藏-書顆活的靈魂——他唯一的永恆摯友和親妹妹的靈魂,就像體驗力學或數學的規律一樣,就像體驗被毒化的植物的生命一樣,就像體驗被解剖的屍體構造一樣嗎?她不會被激怒嗎?不會懷著輕蔑和憎恨把他推開嗎?要是換個別的女人,就會把他推開。
他覺得,她了解這一點並且屈服了,而且幫助他把自己奉獻給她的靈魂——也就是把自己的靈魂貢獻給他並且為此而高興。
他幾乎跟喬萬尼一樣,對她的生活所知甚少。一想到她有自己的丈夫,他倒不是感到難過,而是感到驚奇:這位弗蘭切斯科先生又瘦又高,兩腮上蓄著鬍鬚,兩道眉毛很濃,是個不錯的人,喜歡議論西西里牛種的優點和進口生羊皮新的關稅。常常有那樣一瞬間,列奧納多為她的美貌而感到喜悅,這種美高貴而不可企及,遙遠而不可觸摸,是一種理想的美,但比現實的美更現實;可是也有那樣一些時刻,他感覺到了她那活生生的美。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工作的開始還算很順利。河裡的水位降低了。可是不久便暴露出困難,要求越來越多的開銷,一向節儉的長老們為了一個銅板都要討價還價。
Che ai fugge tuttavia
大門已經上了鎖,已經熄了燈。他拿起掛在鐵鏈上的榔頭,敲擊門上的鑄鐵拉手,看門人沒有回聲——可能是睡著了或者外出了。敲擊聲在石頭樓梯下面引起了隆隆的迴音,然後消失了。一片寂靜,月光彷彿是又加深了寂靜。
突然響起了緩慢而勻稱的金屬聲——鄰近鐘樓上響起了鐘聲。這聲音無言地說明時間不留情面地飛逝而去,過去的已經一去不復返,黑暗的孤獨的老年已經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