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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五

第十四部 蒙娜麗莎·喬昆達

只有他們二人在場。
「這兩種感情中,哪一種戰勝了?」她說。
他知道,這一瞬間對於他們二人來說是無可挽回的,將永遠銘記在心,猶如死亡一樣。他知道,在這個時刻里不能沉默不語。可是他搜腸刮肚,卻找不到應該說的話,他越發感到他們二人之間的那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加深,而他自己卻變得更加軟弱無力。而蒙娜麗莎則向他微笑著,那笑容跟從前一樣安詳和開朗。可是他卻覺得這種安詳和開朗很像死人的微笑。
「弗蘭切斯科先生,」蒙娜麗莎說,「要到卡拉里奧去料理事務,去三個月,一直待到秋天,我要他把我帶去。」
「您了解到了山洞的秘密嗎?」
切莫寄希望于明天。
「為什麼?」他急忙地反駁說,好像是嚇了一跳,「難道您回來以後不再到我這裏來了?」
「假如僅僅有好奇心還嫌不夠,列奧納多先生,那將如何?」她說,眼睛里突如其來地射出光芒,「假如還需要別的什麼東西才能夠洞悉山洞里最後的,也許https://read•99csw•com是最奇異的秘密,那又將會如何?」
「我也很快要走了。」她說。
他沉默了。她臉上那道與她格格不入的陰影仍然沒有消失。
「我想要畫完,」他慢條斯理地說,彷彿是自言自語,「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時覺得,我想要做的,卻不能辦到……」
Di doman non c'e certezza——
他抬起眼睛看著她——在她的臉上又感覺到了責備和祈求。
「不,晚上就走。」
他轉過身去,皺起眉頭,懊喪地看了看毒辣辣的刺眼的陽光。噴泉里本來無色透明的噴水,如今在陽光的照耀下,變成五彩繽紛的彩虹——開放出生命之花。
「我希望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化出來的不為人知的新的形象,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願望,因此長期以來,在崇山峻岭里奔波,最後終於發現一個山洞,我困惑不解地停在入口前。可是,我還是下了決心,低著頭,彎著腰,把左手放在右腿的膝蓋上,用https://read•99csw.com右手遮著眼睛,以便習慣於山洞里的黑暗,便走了進去,向前邁出幾步。我皺著眉頭,眯縫著眼睛,注意觀看,不斷地變換路線,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忽而向東,忽而向西,摸索著前進,努力想要有所發現。可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在洞中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由得產生兩種感情,相互進行鬥爭——恐懼和好奇——考察黑暗山洞的恐懼和好奇——那裡面有沒有某種奇異的秘密?」
「到時間了。再見,列奧納多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您永遠也畫不完這幅肖像嗎?」
她沉默不語。
他默默地工作著,全神貫注,心裏平靜,忘記了昨天想到即將分手和不可避免的抉擇時的心情,對於他來說,彷彿是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時間停滯了——她彷彿是總要這樣坐著,並且將永遠坐在他面前,面帶安詳的奇怪的微笑。他在生活中所辦不到的,他在內心裡卻辦到了:把兩個形象合而為一了,把現實與映象,把活的她和不朽的她結合在一起了。https://read.99csw.com這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喜悅,讓他感到如釋重負。他現在不可憐她了,也不懼怕她了。他知道,她將徹底屈從於他——她將接受一切,忍受一切,死了也不會氣憤。他不時地看看她,流露出一種好奇心,彷彿是觀看押赴刑場的死囚,觀察他們臉上最後的痛苦的顫動。
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想要補充一句,可是沒有說出來:他猜測到,她所以要離開佛羅倫薩,是因為不願意當他不在的時候留在這裏。
「凡是能夠了解的,都了解到了。」
蒙娜麗莎把手伸過來,他默默地吻了一下這隻手,自從他們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就在這一瞬間,他感覺到,她迅速地彎下腰,用嘴唇接觸一下他的頭髮。
「是這樣。」他想,他覺得很可怕。
傳來緩慢的金屬撞擊聲——那是鄰近塔樓上的鐘聲,聽起來跟夜間一樣,但更加威嚴和雄渾。這聲音在訴說著時間飛快的流逝,可怕的孤獨的老年的臨近以及從前時代的一去不復返。
這時,一縷耀眼的陽光從兩個布篷的縫隙里射進來。水下的昏暗變https://read•99csw•com得明亮了。她的臉上那種如遙遠的樂曲聲的魅力,那種明亮的「暗影」和「暗光」被破壞了。
「沒關係,」蒙娜麗莎說,「撐開布篷。還不晚。我也不累。」
她站了起來,像平時一樣,簡單地說了一句:
「讓上帝保佑您。」她說,仍然是那麼平凡。
「您明天要走嗎?」喬昆達說。
第二天,蒙娜麗莎按照通常的時間來到他的畫室,她是第一次一個人來的,沒有帶一向陪同她的卡米拉教妹。喬昆達知道,這是他們二人最後一次見面。
他突然感覺自己復歸到生活中來了——怯懦而軟弱,既可憐別人又讓人可憐。
「會來的。可是過了三個月,我也許會變成另外的樣子,您會認不出我來。您也說過,人的面孔,特別是女人的面孔,變化得很快……」
她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種他在她的臉上從來沒見到過的微笑。
最後一個聲音震顫了很久,最後終於消失了,彷彿是在重複著:
「不,反正一回事。夠了。」他說著,放下畫筆。
他突然感覺到,她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彷彿是呼吸在鏡子表面https://read.99csw.com留下的霧氣,這是跟她格格不入的,並非他引起的,也是他所不需要的。為了保護她——重新把她吸引進自己的魔圈,驅逐這種陰影,他開始給她講故事,那聲音婉轉動聽,但帶有命令的口氣,像是魔法師在念咒語,講的是一個童話,像謎語一樣神秘莫解,他有時把這類故事記在日記里。
無限的憐憫刺痛了他的心,讓他難以忍受,他感到更加軟弱無力了。
「還需要什麼?」
「不能全部,而且我也不會說。不過我很想把好奇心的力量傳授給人們,以便讓它總能喚起他們的恐懼。」
「您要說給人們嗎?」
「不能?」她很驚奇,「我聽說,您從來不把一幅畫畫完,因為您所追求的是不可能實現的……」
他在她的話里聽出來,或者只是感覺到無限溫柔的責備。
陽光燦爛,光輝耀眼。列奧納多撐開布篷——圍著黑牆的院子里籠罩著一片柔和的暗淡的光亮——透明的暗影彷彿是水下的光線,賦予她的臉以最大的魅力。
「好奇。」
當他清醒過來以後,她已經不在了。周圍籠罩著夏日午後的寧靜,比黑沉沉的半夜更加威嚴。